1970年--1972年
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目的——反正那些目的都很偉大就是,中央派了一位女記者下來采寫典型。到了省里,省革委主任介紹說,下面有個李芙蓉,很不錯的。記者來頭大,見的世面大,看了些有關李芙蓉的材料,並不覺得怎樣的特別驚人。她真正被感動的,是女人的同情心。
李芙蓉在社會上很輝煌,家庭生活卻不如意。她調縣以後,把在鎮搬運公司當臨時工的丈夫也帶來了,還給他轉成了國家幹部。可是男人不曉得是慪她「破鞋」的氣,還是慪自己低老婆一等的氣,總是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拿老婆當靶子練拳腳。李芙蓉也不曉得是有愧還是有德,每次只要男人發火,她就關上房門,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任其發泄。有時難免被來找她彙報工作的其他幹部撞見。有些實心眼的幹部,比方接替李芙蓉當小鎮鎮長的胡月蘭,出於義憤,往往把這樣尷尬的事拿到大會上去說,弄得全縣都曉得自己的父母官在一人之下受欺負,卻又幫不上忙。向記者介紹情況的時候,胡月蘭仍是像在大會上一樣義憤填膺,比劃著手勢詳細介紹李芙蓉男人怎樣一把一把揪落縣委書記的頭髮,一掌一掌打得縣委書記滿嘴是血。「這樣的男人,簡直是反革命!」胡月蘭恨恨地說。
「是法西斯!」記者一張本來就白嫩的臉變得煞白,兩眼淚汪汪,情緒比胡月蘭還要激動。
胡月蘭是出了名的「二百五」,喜怒哀樂都常是有口沒心的,天大的事,轉身就可以拋到腦殼背後。記者卻是真的動了感情。她生長在京城的官宦富貴人家,家庭生活中的這類暴行聞所未聞。她甚至還特地去從旁觀察了一次李芙蓉的男人。那是個身材矮小的人,滿臉鬍鬚,像個仙人掌,使她覺得噁心。
記者後來寫出的關於李芙蓉的報道傾注了她最大的激情。她沿襲五十年代一篇有關志願軍的著名報道的格式,把李芙蓉稱作是「新的最可愛的人」。
在恢復省委建制的這一年的省黨代會上,新的最可愛的人李芙蓉當選為省委委員。會議是最高規格的,吃住安排也是最高規格的。當模範以及當縣委書記之後,李芙蓉上省城開過會,還去過北京,但住的都是簡樸的招待所,這回住的是省城唯一的一家賓館。賓館是五十年代由蘇聯人設計建造的,裡面又高又大,空空蕩蕩的讓人顯得渺小。不過這風格同縣城和鎮上乃至鄉下的屋子倒是沒有什麼分別。不同的是不曉得牆上為什麼要貼花布。地上打滑,為了讓人走得放心,就鋪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其實更不放心,又讓人肉痛——那樣好的東西——李芙蓉聽說那是羊毛織的。窗子大得嚇人,整整一面牆都是空的(為什麼不用磚砌起呢?鄉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盡量不露白),為了擋住這空洞,就用那麼厚厚的絨布從屋頂掛到地上,又重,掀起它還真要用些氣力。絨布的那一面竟有閃閃發亮的金絲。李芙蓉想不通,這是何苦呢?還有那一面牆的窗玻璃。莫非城裡的玻璃比磚更賤么?床更是存心不讓入睡安穩,翻過來翻過去都是凼,人睡下去好像是水牛掉進爛泥塘。最使人膽戰心驚的是衛生間。馬桶比縣委食堂的飯碗還要細瓷白亮,怎麼忍心用屎尿去糟蹋!當然也有李芙蓉覺得可以批評的地方:澡盆的形狀不好,跟殺豬盆沒有二樣。洗澡水更要命,兩隻開關,一隻出的水冰得全身打抖,一隻出的水燙塌了她胸口一層皮。不過她是精明人,曉得這不會是賓館的問題,是她自己沒有找到方便的竅門,也就隱忍了,不聲張。往後的幾天,不用澡盆就是。心裡就想,難怪文革開始的時候造反派要封了這賓館。落進了這樣的安樂窩,不修也要修了。而今啟了封,給他們用,是因為打倒了修正主義,讓他們工農兵來佔領。這樣想著也就有了一種使命感和自豪感。記者採訪,李芙蓉翻來覆去就說我們李八碗,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外頭人都唱「有女莫嫁李八碗,嫁了也要打迴轉」,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日會住這樣的屋,吃這樣的飯,坐這樣的馬桶。真正是先前一棵草,如今成了寶。記者問她對省黨代會的認識,她只是一味哽咽:政府看得起,我心裡辣痛……之類。記者不便追問,也就原文照發。幾家報紙和廣播出來,省委書記(也就是省革委主任)看了,對她說:「你不要光是感動,你不是普通百姓了,要把樸素的階級感情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省委書記神情嚴峻地說,「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鬥爭遠沒有結束,甚至更尖銳、更激烈了。連毛主席當國家主席都有人反對。」
「會有這樣的事?」李芙蓉難以相信。
「真要有,你怎麼辦?」
「我跟他拚命。」
「那不是辦法。」
「那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李芙蓉這回確是認真的。這樣的事她完全不能想象。
就有了後來那封影響極大的李芙蓉致黨中央的信。她代表廣大貧下中農和農村基層幹部和黨員,要求設國家主席。誰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過了一年半載,這封信的內容被附在一個內部文件里公布出來,作為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的反黨陰謀的一部分,成了供批判用的罪行材料之一。過去的那一年裡,斗轉星移,天翻地覆,李芙蓉緊跟省委書記曾經要誓死捍衛的正確路線的代表成了反動路線的頭子。這之前省委召開的會議上,已經出現了公開的對立。一向說一不二的省委書記居然受到了痛斥。帶頭的是「專員」,他指著省委書記的鼻子罵娘,不時把會議檯子拍得「嘭嘭」響。
李芙蓉嚇得不知所措,她頭回看到省委書記像現在這樣神色萎瑣。
面對聲色俱厲咄咄逼人的「專員」,省委書記聲音喑啞地說:「不必這麼激動么,我們是同志式的討論么——」
「不對,我們之間是階級鬥爭!」「專員」斬釘截鐵地回答。這個時候,他在省委還並沒有任何職務,是以列席者的身分來參加會議的。即便這樣,現任的省委書記仍只有垂下那顆從來都是昂著的頭。
李芙蓉頭一次想:第一把手原來也並不總是牢靠的。在這之前,她一心一意地認為,凡事只要跟定了主要領導總不會有差錯的。先前,讓她當「模範」也好,當這個「長」那個「長」也好,當什麼什麼「委員」、「代表」也好,都只是一種光榮,一種讓她在許多人面前有臉面的事。只要她實實在在地做事情,那光榮就會越來越多,臉面也就越來越光鮮。她當然也不只是為了這些才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人總要曉得好歹的,總要曉得感恩的。「感恩」自然不是感激個人,是感激黨,感激政府。所以她才在「專員」同省革委主任意見不一致的時候跟定了省革委主任。因為省革委主任比「專員」更有代表性。如今事情好像有些複雜了,光是實實在在地做事是不行的,光是曉得感恩是不行的。聽哪個?跟哪個?並沒有定規。聽錯了,跟錯了,就有麻煩,甚至有危險。
李芙蓉頭一次碰到了天大的難事。難就難在大家都說她錯,她也認錯,卻不曉得錯在哪裡。那個文件下來之後,有傳說要免去她的省委委員和縣委書記職務。她是因為省委書記和那篇說她是「新的最可愛的人」的報道才格外大紅大紫起來的。省委書記和那個寫報道的記者的父親都是反革命「賊船」上的幹將人物。李芙蓉是不是上了「賊船」也不能說不是個問題。
李芙蓉在縣裡忄妻忄妻惶惶地等了些日子,那傳說卻並沒有成為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