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976年

1972年--1976年

上了賊船的省委書記下台之後,新任省委書記是「專員」。「專員」把李芙蓉召到省里,認真跟她談了一次話。李芙蓉本來就瘦,經了這回波折,瘦得更是脫了個人形。「專員」不出聲地看了她很久,長嘆了口氣。「專員」說:「省委對你是信任的,你還是要振作。你的根底,你的品質我都清楚,你犯錯誤,不是你的責任。你現在的問題是還不具備參與高層政治的素質。我的意見,你自己寫個辭職書,不當這個省委委員了,安心做基層工作。回去,縣委書記還繼續當,但要加強理論學習,減少盲目性。今後再遇到大是大非,就不會沒有分辨能力,不會看誰官大就跟誰跑。」

李芙蓉一邊很厲害地嗚咽著,一邊重重地點頭。回去冷靜一想,她答應得也太輕鬆了。「加強理論學習?」從哪裡加強起?莫名其妙地犯了錯誤(真是「莫名其妙」啊,鎮上人說,「李芙蓉是睡到半夜叫鬼戳了一卵」)的這些日子,辦案的人讓她寫旁證材料,因為事涉機密,規定了必須她自己寫,不能讓代筆,真是比差一點要了她的命的難產還難。一張紙就只幾行字,沒有幾個寫對了頭。「雞」、「鴨」這樣平時看也看熟了的字,也是畫了個四不像的圖代替的。先前,她的講用稿總結報告,都是人家寫的,她從來不看,讓別人念,她聽個大概意思,到時候,依舊是王瞎子算命,照直說。

再說,就是真是「加強理論學習」了,就能保證分辨得出大是大非么?那麼多學了理論的人怎麼就事先沒有看出副統帥有謀害領袖的心呢?一個基層幹部,學了理論就可以不聽省委書記的話,不照「早、小、密、矮」的命令(哪怕是「瞎指揮)種田么?「理論」上有沒有明白的話教人一下就識破一件事情的好壞是非呢?比如,省委書記批准給他們縣造千古沒有的橋,是好是壞是是是非呢?還有那個女記者,雖然說不上漂亮,但一看就曉得是大地方來的大戶人家的女兒,嫩得跟棵蔥一樣,莫說掐,一碰就要出水的。兩隻大眼睛,不動感情就是淚汪汪的,一生氣,看了讓人肉疼。那麼好心腸的一個妹伢子,現在成了反革命的女兒,難為她還怎麼過日子。

這樣想,李芙蓉覺得很痛苦,很艱難,頭疼得厲害,要裂開來的樣子(這是她來經、坐月子時總是下冷水落下來的病)。

李芙蓉比一般女人強的地方就在於她向來不肯認孬,向來不認為世上有什麼苦是不能吃、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她更不是那種沒有心機、不能開竅的女人。這些年多少經了些故事,也就多少長了些見識。自己也並不是一點不會總結,只不過那總結沒有什麼花草,也說不上什麼理論,但卻是實在有用的。這回的教訓讓她認準了兩條道理:一是今後,凡事表態不一定認官位大小;二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不要輕易說話。

這兩條道理後來實實在在地幫了她,又實實在在地害了她。

一年之後開始了「批林批孔」,從省城來了幾位「法家」,動員李芙蓉跟他們一起回省城批「孔老二」。為首的一位李芙蓉認得,先前是省劇團里寫劇本的,文革時候當了省城造反組織的司令,後來又當了省革委的副主任。「專員」上台後把他弄出了省革委,趕到山裡一個什麼農場當副場長。他當然要恨「專員」的。他對李芙蓉說:「孔老二是仇恨勞動人民的,不讓你當省委委員,就是當代的孔老二。」李芙蓉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很機智:「文件上規定了運動不能跨地區跨行業,我不能離開自己的工作崗位。」那幾位還要說什麼,李芙蓉堅決說:「各位不消多說了。」

李芙蓉很慶幸自己這次的機智和堅決。那之後,「專員」仍是省委書記,還到北京去參加了人民代表大會。而那個寫劇本的法家「反覆辟」「反潮流」之後也回了省革委,仍當副主任。李芙蓉一個也沒有得罪。

那幾年事好像格外多。說了七、八年來一回的,卻等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孔老二好像還沒有什麼明白的結果,又「評《水滸》」了。對《水滸》,李芙蓉唯一曉得的是武松打虎,連「宋江」也是頭回聽說。省革委那位先前寫劇本的副主任又專程到縣裡來。這回他是坐了自己的專車,話也說得明白:「宋江就是投降派,中央有,省里也有。省里的宋江就是『專員』。你應該挺身而出,捍衛革命路線,捍衛文化大革命成果,捍衛紅色江山不變色。」陪他吃飯的李芙蓉自己一直沒有動筷子,聽了半天勸,終於問:「為什麼非要我去?」對方說:「因為你的揭露最有力。」李芙蓉最後說:「讓我想想。」

幾個月里,省里那些人幾乎一天給李芙蓉一個電話。報紙、電台、文件(那時候電視還不普及)鋪天蓋地地「反擊右傾翻案風」。省城裡,上演了那個寫劇本的省革委副主任寫的大戲。戲裡面那個一復職就反攻倒算的「還鄉團長」「走資派」,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專員」。而一號正面人物是個女英雄,劇情和扮相都讓人一下就想起李芙蓉。不同的只是,生活中的李芙蓉受了打擊無聲無息,戲台上的女英雄抗拒迫害不屈不曉。劇本和劇照在報上登出來,縣委機關留守的人看了派人專程給在水利工地上的李芙蓉送去。

李芙蓉本來就很少坐辦公室,現在就更是難得進縣委的院子。一年四季,春收春耕、夏收夏種、秋收冬翻,興修水利、造大寨田……直接就住在工地上。報紙送來的時候,白天她來不及看。到了夜裡別人都睡了,幾個不安生的後生也停止了搖弄,她才把馬燈從懸樑上摘下來,擱到自己的鋪前,翻著那張報紙,字不認得幾個,但劇照是可以看懂的。看看就發起呆來。幾天前發布了總理去世的消息,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才只幾天,報紙上怎麼還會有心思登劇照?世事就像一天黑雲,哪個曉得後面是陰是晴。這是一個冷得刮毒的冬天。風又大,雪又大,臨時搭在野地上的茅草棚子什麼也遮擋不住。還不到半夜,從門洞里撲進來的雪就淺淺地覆蓋了地鋪。那些落在露出被頭的頭臉上的雪被熱氣溶化了,使那一大片雪白上現出很規則的一長串圓點。工棚搭得很大,地上鋪了稻草,男女各佔一邊,中間用兩行樹筒子隔成一條路。先前,大家把鞋子都放在各人腳頭的路上,早上起來,鞋子里灌了雪。一些濕鞋子則凍在地上拔不動。便提醒他們睡下后把鞋子塞進地鋪的草底下,有些粗心的人還總是忘記。李芙蓉起來,沿路走一遍,把好幾雙鞋子塞進去,又順便給幾個人掖了被子,重新鑽回自己的被窩,捻滅了燈,躺下去,還是睡不著。身子底下的稻草被弄得xixisusu地響。怕吵了別人,不敢亂動,渾身上下冰冷徹骨,焐不出一絲熱氣。眼前的黑暗中是片亂七八糟的影子,像是風吹亂了幕布的電影。一國總理在那片搖搖晃晃的幕布上匆匆向她走來,很認真很有力地握她的手,眼睛很專註很親切地看著她。那一年她上北京,國務院騰出中南海的辦公室解決赴京代表的住宿。當時的情形好像是在夢中,腳骨子直發軟,只想作揖,下跪。無論怎樣,她覺得他是個好人。但後來聽說,連他也是靠不住的,要不是化了灰,也難免一劫。可見,用好人壞人來看人論事,到底只是小鎮人的尺寸,太短淺,太沒有見識。

政治局面是更尖銳也更明朗了。全國許多同李芙蓉先後出名的各條戰線的英模人物,紛紛挺身而出,反擊右傾翻案風。省里那些電話日益瀰漫了越來越濃的火藥味,催李芙蓉披掛出征。人們滿懷激情地請求她,不要再沉默下去了。沉默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敵人的容忍,也就意味著對革命和人民的犯罪。

這些並不是危言聳聽,兩股力量的衝突終於進入白熱化。四月,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暴亂。暴亂理所當然地被鎮壓下去。血腥的事實,不容人——尤其是李芙蓉這樣一個人——袖手旁觀,也不容她有什麼猶疑了。

李芙蓉終於決定去省城的那一天,是北京天安門廣場百萬軍民群眾上街遊行,慶祝撤消右傾翻案總代表黨內外一切職務英明決策的第二天。聽完了那個消息的廣播之後,她找到縣委辦公室主任,對他說:「安排好車子,我明天到省里去。」

省委、省革委機關為李芙蓉召開了隆重熱烈的歡迎會。會場水泄不通,人們擠滿了走廊、過道。他們向李芙蓉鼓掌、歡呼、致敬,在她面前讓出路,又在她身後緊緊地匯合。然後把她高高地抬舉上台,讓她像日頭一樣照著一片呼聲和歌聲(《國際歌》)的海洋。這情景李芙蓉自不陌生卻是久違了。看著浪涌般的人群,她不由潸然淚下。那裡邊有興奮,也有辛酸,自然還有對自己的悔恨。

那個歡迎大會之後,她就由人群簇擁著,浩浩蕩蕩地直接去了省里的高幹病房。

「專員」已經在那裡住了一些日子了,病勢據說是越來越嚴重,已經要靠吸氧苟延殘喘了。然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借住院躲避鬥爭,對抗運動,等待時機,以求一逞,不過是「走資派」慣用的伎倆而已。

仰卧在病床上的白被單下的「專員」靜靜的像一具殭屍。氧氣面罩上面露出兩隻失神的眼睛,發現床前站立著的竟是李芙蓉的時候,那微眯的眼睛有些驚訝地睜了下。然後一星亮光就被無力的迷惘和痛惜淹沒了,暗淡下去。

塞滿了病房裡外的人,把口號喊得一陣高過一陣。空氣好像在沸騰著,燃燒著。除了勇往直前,李芙蓉已經沒有一絲退縮的餘地了。但是,在她下定決心把手伸出去之後,還是免不了一陣發抖。畢竟,面前的這個老人,她怎樣也沒有法子從心裡真正地恨起來,她唯一明白的是,她現在並不是一個原來意義的個人;而是一個化身,很多人的願望和情感的化身。那個一頭黃毛的、瘦骨伶仃不到一百斤的,只為了自己活著吃喝拉撒睡覺生伢子的李芙蓉暫時是不存在的。

當然,促使她最終下定決心的那許多原則里,也包括了「專員」對她的教誨,要分辨大是大非,不要認官大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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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芙蓉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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