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996年
李芙蓉伸出發抖的手,揭下「專員」氧氣面罩的那一舉,永遠地決定了她後半生的命運。
「專員」在交出長期擔負的重要責任與使命之前簽閱的最後一批文件中,有一份是有關部門擬定的要逮捕法辦的反革命要員的名單。「專員」從上面重重地劃去了「李芙蓉」三個字,筆就從他的指縫裡滑落下去。旁邊的人趕緊幫助他調整好姿勢,重新仰躺在病榻上。好久他才睜開因為痛苦而閉上的眼睛,說出他劃去「李芙蓉」的理由:「算了吧。一個黃毛丫頭。」
這是李芙蓉摘下他的氧氣面罩一年多以後的事了。李芙蓉最後的冒失與其說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不如說給他的心理打擊更大。在他退出第一線崗位,每天仰靠在床頭,向他妻子口授回憶錄的時候,關於李芙蓉,他的結論是:這是他整個政治生涯中最為慘痛的失敗之一。然而這又不僅僅是他個人的一種失敗。
整個清查過程都在進行隔離反省的李芙蓉,在縣委換屆的時候自然落選,安排到縣人大當主任,僅保留了正縣級別。縣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是一位副主任,很強幹,也很有理論水平,開起會來不用稿子,一講就是半天。李芙蓉插不上嘴,只有陪著干坐。這樣坐了幾年,男人辦了退休,覺得在縣城沒有意思,執意要回李八碗的老屋,逼著李芙蓉跟他回去做飯。李芙蓉不到退休年齡,還是打了報告。正好趕上縣人大換屆,上面也就沒有再推薦她作下屆人大主任的候選人。
李芙蓉隨男人回到李八碗。剛回來的時候,是謝真當鎮長。她到李八碗來看過李芙蓉幾回。
謝真1965年在省城初中畢業,響應號召參加農村社會主義建設,而且選中了李八碗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為此,省報上很宣傳了一番。下來沒有幾天,就又曉得她還寫得一手好文章,省報上她的如何「身居茅屋心懷天下,腳踩污泥眼觀全球」的體會文章,就是她自己寫的,決不要記者代筆,而且不消改一個字,就能登。這真好比一隻鳳凰飛到雞窩裡,當時的鎮長李芙蓉自然是十分地看重,時常由鎮政府發誤工補貼,把她借到鎮上來寫用三兜糞、三塊石頭打倒帝修反的總結、彙報、新聞報道。謝真長得也好看,又文文靜靜,有她在場,或沏茶,或記錄,聽彙報的上級領導或記者就總是興趣十足,表態也十分爽快,都是肯定成績的好話。「虧得有這麼一支金筆桿!」李芙蓉常常這樣真心實意地感嘆。她是從理論上明白了輿論的要緊:人是一樣的人,事是一樣的事,宣傳不宣傳大不一樣。嘴裡一塊肉,左紅右綠么。
李芙蓉在鎮黨委會上提出來,把謝真作為接班人培養對象,大家都同意。可是一外調,就現了蘆花。謝真原來不叫謝真,她的生父是右派,勞改期間死在農場里。後來母親帶著她改嫁給了一個姓謝的工人。李芙蓉她們於是很憤怒,埋怨省報不負責任,為了宣傳需要,就把右派的女兒說成工人階級的女兒。
謝真當然是沒有當成接班人,就是金筆桿也不能再作,只好安安心心地身居茅屋,腳踩污泥,在李八碗一住十來年。直到七七年考上省農學院在專區辦的一個分院,讀了兩年大專,分到縣農業局,又作為領導幹部梯隊人選下基層鍛煉。因為熟悉李八碗,這個基層便選在小鎮。謝真於是成為第三個女鎮長。
謝真離任之後,再沒有鎮上幹部登李芙蓉的門。很多年過去,不要說縣裡、省里,就是小鎮上,也很少有人記得起李芙蓉。鎮上的幹部換了一撥又一撥,偶有人說起鎮上的往事,提到李芙蓉,感覺就跟說三國人物差不多。李芙蓉像匹新鮮過、發過亮的樹葉落回到地上,很快就沒有了聲息,消失了。
但李芙蓉自己卻始終閑不住。兩個女兒早已參加工作,早已出嫁,都在城裡住。男人倒是少了先前的火氣,成天跟幾個灰頭土臉的老館子搭伴,埋在劣質的煙、酒和破爛污黑的紙牌里。好在賭注不大,窮開心而已,不致鬧得家破人亡。李芙蓉依舊是精力很旺,一天睡不著幾小時便覺得非要起來動手動腳,忙裡忙外。但只有兩個人的事,不夠她忙的。三餐飯、一窩雞弄弄就熨貼了,就要無聊下來。鄉下的屋是土坯牆,卻高大空曠,一個人坐在裡面心裡會發慌,就常懷念上班、開會、聽人彙報和找人談話的日子。那日子並不遙遠,就像是昨天的事。過了這麼多年,她還總是隱隱覺得那日子明天還要從頭開始的。這指望自然渺茫。年復一年,除了兩個女兒帶著外孫、外孫女隔好久回李八碗一趟,再沒有什麼人需要她。就檢討自己,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出對別人有用的事。她的人事編製在縣裡,因此鎮上離退休老幹部的活動她不便參加。鎮上離退休的老幹部也沒有什麼活動,就是同自己男人一樣,抹紙牌、下棋或蹲牆根曬太陽。她留心算了一下,發現李八碗還有好幾個跟她一樣處境的人,便去串聯,組織起一個「老有所為服務組」,幫助鎮上的醬菜廠切蘿蔔、洗腌菜罈子。醬菜廠提供兩頓飯,算是報酬。因為青壯勞力都到廣東打工去了,這個效益本來就低的醬菜廠瀕臨倒閉,臟事、苦事、麻煩事找不到人做。李芙蓉說服的幾個,都是跟她一樣有閑空,卻沒有別的興趣的人。李芙蓉當了這個服務組的組長,自然就忙起來,整天一身老醬菜的酸臭氣味。男人倒不覺得(他自己一身煙酒和垢刮氣味更難聞),兩個女兒陪了女婿,攜了兒女來探親,很看不上眼,覺得現世。又不少吃,又不少穿,這樣勞碌,不是故意讓做兒女的難堪么?李芙蓉聽了,眼睛紅紅的,低下頭。他們一走,她又一切還原。
後來,終於發生了一件讓她振奮不已的事。先前在李八碗插過隊的省城知青小吳,以後在鎮文化館當臨時工時寫小說弄出一點小名堂,調回到省城去當了專業作家。十多年後偶然想起回小鎮來「找點感覺」,自然也到了故地李八碗,也問起李芙蓉,不禁興趣盎然。覺得她的命運跌宕可以成為寫出驚世駭俗之作的素材。
李芙蓉是被人從鎮上的醬菜廠喊回來的,見到被鎮上幹部前呼後擁已經有些發福的小吳,一時竟手足無措。像很多年前最早的一次,忽然被人從田裡喊回來面對一夥面生的幹部記者,半天才哽哽咽咽地喃出來:「感謝上級,感謝省里,還記得我。」在她看來,小吳跟記者是一回事,都是「筆杆子」,是宣傳人的人,也就是代表了上級意圖的人。
小吳深沉地看著她,心裡充滿了悲憫。當年的李芙蓉是怎樣的風采,雖精瘦,但火爆。如今走路說話,給人最突出的感覺是:乾枯。手像折斷了多年的枯樹枝;頭髮像稀疏的枯草;眼睛像枯井,再大的衝動也激發不出一星淚光。
小吳覺得自己不忍卒看,很動情地說:「你老多保重,我以後再來看你。」就禮貌地抽出被李芙蓉忘情地緊握住的手。李芙蓉把他的手抓得很重、很緊,彷彿那是突然出現的一線希望。
小吳走出好遠,又回頭。李芙蓉仍舊失神地站在那裡。她的兩隻手仍舊保留著剛才握他時的姿勢,只是兩個合抱的掌心裡已經空無一物。她身後是一隻用銹鐵絲扎了腳的竹涼床,再後面是她的老屋。那老屋彷彿是她的形象的放大:門窗都乾裂了;土坯牆被風化的地方已經剝落;受潮的地方滿是青苔;一隻牆角被牛、豬、狗蹭得塌了角,傾斜了,靠一堆鬆鬆垮垮的柴草擠著。屋頂上蓋的茅草已經腐爛而灰白了,有的地方偶爾伸出一、二莖高挑脆弱的嫩草,都早早夭折了。慘淡的夕陽不明不白地映照著那一切,看上去像一張積壓多年已經模糊昏黃的照片。只有那張殘破的竹涼床上,李芙蓉剛剛敬給小吳的一碗茶,還在冒著一縷青氣。
小吳轉了身,再不敢回頭。
但小吳的造訪,卻給予了李芙蓉莫大的意義,重新極大地鼓舞起了她對自己的信心。
李芙蓉當模範、當鎮長、當縣委書記以至省委委員的時候,從來沒有主動提出給自己的親屬辦過私事。連她男人轉成國家幹部,也是縣人事部門先提出來的。為此,李芙蓉落魄之後,親屬中間沒有幾個人為她惋惜。有的甚至發狠說:你也有今日!彷彿自己到了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這樣的眼色看多了,李芙蓉自己也很內疚,覺得真是對不住人。最苦的是再沒有了補償的機會。遠親不說了,李芙蓉自己唯一的一個親老弟,腳上生了癰,長年爛在床上。李芙蓉得勢的時候,他想讓她帶兩個外甥進縣裡工廠,她高低就是不肯。李芙蓉回李八碗之後,幾個外甥都老實巴交在家裡種菜,連鎮辦企業也沒有進一個。兩個大的都有了家室。最小的一個去年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想當兵,卻沒有說情的。這年冬天,老弟熬病熬到了頭,死了,死前對李芙蓉說:「我不怪你,我們李家究竟八字不硬。」李芙蓉哭著,只沒有聲氣。
吳記者(小吳走了之後,李芙蓉口裡念念叨叨的始終是「吳記者」,她心裡認定了他就是記者)的出現,鼓起了李芙蓉的勇氣。既然省里還有記者記得她,她也就不會一點沒有面子。到這一年秋季徵兵工作開始的日子,她起了個大早,趕到縣城去,要為外甥活動一個當兵的指標。
縣城已經大為改觀。先前的老城在河西。現在河東辟出了大片的開發區,實際是個場面鋪得極大的基建工地,到處挖得坑坑窪窪,堆得高高低低。因為是拆資或貸款搞的開發,許多工程資金不能按期到位(有的永遠也到不了位),剛建一點就停下來,死氣沉沉地一片狼藉。縣委、縣政府的新樓倒是早早立起來了,在那一大片狼藉中顯得很惹眼。李芙蓉下了長途汽車,一抬頭就看見了兀立在風塵中的那兩幢樓。
新樓的工地還沒有清場。看場的是先前縣委的門房,也早退了休,讓人雇了來看場。他居然認出了李芙蓉,很感慨了一番之後做賊似的悄悄告訴她,縣委一幫領導今天都躲到老縣委的空屋裡去開會了,研究的就是徵兵指標的分配。要找他們趕快些,已經快中午了,要散會了。
縣委大院大部分已經搬空,只單身宿舍樓的陽台上還晾著些零散的衣物。院子里空蕩蕩的,亂草很快就旺盛了,鳥雀在裡面蹦跳。李芙蓉走到門廊跟前正躊躇著,忽然從已經破損的玻璃門裡湧出一群人來,嘻嘻哈哈地喧嘩著,很開心。搶眼看去像一群軍人一樣難以分辨,個個身上都統一過號令似的穿著西裝,張張面孔都顯得年輕,圓潤,生氣勃勃。他們一路談笑風生,走過李芙蓉身邊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對她在意。縣委搬遷的這些日子,每天都少不了有撿破爛的老太婆來。看看人將走盡,李芙蓉急了,失聲喊:「我是李芙蓉。」那些人起先沒有注意,她又喊:「我找你們有事,我是李芙蓉!」
那些人中有一個大約是熟悉一些本地掌故的,回過頭,看了看她,問:「你是李芙蓉?」
「我是,我是李芙蓉。」李芙蓉趕緊回答。
「她是李芙蓉。」那個人終於確認后回頭招呼前面的一群人,「先前當過我們縣委書記。」
那群人一齊駐了足,回頭上下打量起李芙蓉來,眼神都怪怪的,像是看一具突然出土的古俑。看過了,覺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便又都散去,各自去鑽各自的汽車。
清一色的小轎車,看不到一輛李芙蓉當年同幾個縣委領導共用的吉普車。為頭的兩輛閃閃發光,屁股上標著洋碼字,其它的也都有個半新舊。車隊「噝噝」響著(不像吉普車那樣嚇人地亂轟),很安靜有序地迤邐駛出縣委大院。
李芙蓉一個人留在縣委老辦公樓的門廊前,渾身發癱直想躺下去。那門廊高大寬闊,兩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撐著一個三角形的拱頂。柱子上先前分別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拱頂三角形的塊面上,先前畫著藍色的海浪,托著一輪紅日和四射的金光。現在都只剩了些依稀的痕迹。
長途汽車站在河東。李芙蓉不知怎樣地捱到了朝陽橋上,實在移不動腳了,便伏在橋欄上歇。剛才因為慌慌張張地找人,過橋時沒有留心,現在可以好好看一下這多年不見的橋了。這橋曾經緊緊地跟她的名字連在一起。
秋深了。河水很枯瘦。春天的洪水把河面拓得很寬,橋的跨度因此就大,橋也就高。站在橋的中間向河面看下去,幾隻木船就像隨水漂流的落葉,遠遠的,懸懸的,讓人的腦殼一陣一陣發緊,眼睛一陣一陣發黑。李芙蓉想起很多年前向省革委主任請求建這座橋的情形,又想起當時許多人提議叫「芙蓉橋」、「懷恩橋」,她不同意。其實真的那樣叫了,如今這些快快活活坐了小轎車過去過來的人又有哪個會記得什麼。後來倒是有一種說法傳得廣泛:當初省革委主任所以給了李芙蓉一座橋,是因為李芙蓉給省革委主任做了一夜馬。省革委主任向來胃口好,不分老少美醜。李芙蓉又有前科。事情說得有眉有眼不由人不信。「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李芙蓉想起一輩一輩人傳了無數年的老話。
「是老鎮長么?」
身後一個人突然驚動了她,把她嚇醒。
李芙蓉眨了好久的眼睛,想不起對方是哪個。那個人卻是牢牢記得她的。很多年前造屋,為了屋檐水的事打官司,這個人因為成分高,按李芙蓉的判決,他造的屋就只能比另一家矮一頭,接受那一家的屋檐水。
李芙蓉心下「格登」一響,早年的事一旦提起話頭,她樁樁又都記得格外清楚。
「我對你不住……」李芙蓉吶吶說。
「我不怪你。那年頭,也是沒有法子的事。」那個人寬解地說。他後來把鎮上的那幢屋賣了,到縣城來做小生意,賺了錢,在縣城造了新屋開店鋪,把一家人都搬來了。他現在老了,是兒子在管店鋪。他請李芙蓉到家裡去。李芙蓉說,不了不了。他遲疑著不走。他覺得李芙蓉臉色很難看,擔心李芙蓉會出什麼事。
李芙蓉很艱難地笑一笑說:「沒有什麼事的,什麼事也沒有,你放心。」
李芙蓉心裡也確實在想,我為什麼要尋短呢。吳記者還要來看我的。只要吳記者寫了文章,就會有許多人記起我。我還可以做許多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