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第十三節

十八歲的哥哥躺倒了!

他躺在自己單身獨居的小屋的土炕上,沒有開燈,插死了木門栓,用被子蒙住頭,靜靜地躺著。

「潤生,吃了再睡。」母親在窗外勸。

「不餓。」他一口回絕。

「世事就是這樣子。」父親並不驚慌,世故地說,「不跌跤長不大,不碰釘子就認不得人,不懂得世事。」

長才大叔哐當哐當搖門板,大嘴長舌頭亂嚷嚷:「潤娃!你開門,叔有話跟你說,要緊弦弦的話……」

他不吭聲,也不開門,長才大叔大聲嘆息地咕噥著,走出院子去了。

他的心裡煩得很,亂得很,想靜一靜,想一想,他的簡單的腦袋被攪得暈乎乎的了。

如果長才大叔說的話是實情,那麼事情就可以捋順了,廓清了。

當他飢腸轆轆地吃早飯的時候,村長曹子懷已經坐在砂石管理站站長的火爐旁邊了。

當他報復似的用羽毛球拍打得他的情敵大顯其丑的時候,村長曹子懷已經把曹村大隊設立砂石管理分站的簡單的書面報告,寄交給鄉政府分管鄉鎮企業的吳副主任了。

他完全聽信了管理站站長要他向村長打招呼的話,實際的含義是,一經和村長接頭,一切就一目了然,用不著站長來否定你的什麼「協會」。於是,他就開始鑽進預備好了的圈套,像諸葛亮在陸遜尚未出生時就為其擺下了亂石陣一樣,早已等著娃娃來鑽呢!

他向村長曹子懷彙報的時候,曹子懷並不推翻他的意見,只說他對當今的政策「吃不準」,把他推到吳副主任那裡去了。

吳副主任用不增設重迭機構,減輕農民負擔的絕對符合政策的話,就把他擱到冰箱里冷凍起來了。而當他滿含委屈向吳副主任表白自己不是為了搶當幹部的時候,村長曹子懷的兒媳婦已經在腋下挾著合頁夾子下了河灘,走馬上任了。

他鑽完了「亂石陣」,得到的是想搶當幹部,甚至加重撈石頭的庄稼人的負擔的懷疑。

村長曹子懷不聲不響,連個社員會也沒開,就把兒媳婦派到沙灘上去,統管曹村撈石頭的庄稼人的出售石頭的業務了。當然,她不會在三九寒冬的沙灘上白挨冷凍的:抽取石頭銷售總款的8%,作為曹村大隊的扣留,其中當然包括她的報酬。

曹子懷叼著黑色捲煙的嘴,現在異常清晰的映現在他的眼前,那說話時上下閃著的捲煙,輕輕地把他彈到乾溝里去了:曹子懷只用半邊嘴和他說話,已經使他里裡外外說不清楚了!

他現在才強烈地意識到自己頭腦太簡單了,簡單得令自個憎恨!一切都不簡單,只是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簡單了,看不透才覺得簡單。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口頭禪——事情很簡單——懊悔了。

和曉蘭的關係也不像自己已往想的那麼簡單吧?

第一次萌動的愛情結束了!

他被曹村的庄稼人推舉為「會長」,還不曾執行過一次協會會員的使命,就被村長不動聲色地排斥到一邊去了……他卻毫無辦法。

現在,曹潤生躺在小屋的單人床上,努力回味這一切的細微末梢,毛病究竟出在哪裡?他搜腸刮肚,尋找自己的過失。平心而論,他覺得無愧,既無愧於曉蘭,也無愧於曹村那一百多個在沙灘上撈石頭的庄稼人。他終於歸結到一點,自己頭腦太簡單了!

他心裡有點冷,卻不空虛,他僅僅只有十八歲,而生活的路還很長……

一聲雄壯的公雞的啼叫聲,驚醒了他,翻身坐起的時候,窗戶已經大亮,起得晚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拉開門栓,嗬!雪!夜裡落了一場大雪,院子里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鐵杴,走出街門,走下場楞,朝河灘走去。

大雪覆蓋了源坡和河川。雪止風息,樹枝上落著一層綿茸茸的白雪。太陽還沒有出,雪地上閃動著一縷縷藍瑩瑩的光彩。通河岸去的白楊甬道上,白雪已經被踩踏得稀爛了。

沙灘上,羅網林立,鐵杴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搗砂石的聲音響成一片,偶爾傳出一聲沉悶的咳嗽。

潤生突然看見,在河岸和沙灘的交接路口,站著一位披著草綠色大衣的人,頭上包著紅頭巾,腋下挾著一本活頁夾子,在路口踱步,大約是活動被凍疼了的雙腳,那是村長的兒媳婦。他不想從她跟前走過去,就岔開大路,從積著厚雪的麥田裡斜插過去,跳下河岸,走到沙灘上來了。

他的羅網已經被雪埋住了,他用鐵杴刮積雪,用三角木架支起來,卻不想把杴扎到砌石里去。他一側過頭,那個穿著軍大衣的村長的兒媳婦,正在河岸邊遠遠地瞅著他。

他用鐵杴的木柄穿過羅網的網眼兒,背起羅網,轉身朝河岸走去。

「潤生——」長才大叔從雪地上奔過來,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氣,「你——」

「不幹了。」他的沉靜的口氣,連自己也暗暗吃驚。

「你幹啥去呀?」長才大叔傷心地搖搖頭。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兒掙不到錢呢?路數多咧!」

他走了,背著羅網,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頭絆得一滑一拐。忽然間,一種奇異的感覺在腦海里產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搗石頭的雜亂的聲音沒有了,河灘里倒顯得空曠而寂寞,耳朵邊驟然清靜下來。他停住腳,一回頭,散落在沙灘上的庄稼人,手拄鐵杴,一齊停住了勞作,正目送著他走出沙灘去。他忽然動情了,沒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肅穆的場面,急忙掉轉頭,繼續大步朝前走。

「潤娃——」

他聽見呼叫,又站住腳,喊他的竟是五龍叔。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紅絨衣,粗壯的身坯像個碾場的碌碡,在雪地上滾過來。「潤娃,你發給叔的這個一號的號碼,還算數不算數?」

五龍叔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捏著那張寫著一號號碼的小紙片。他忽然想,五龍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嗎?他給他送了點心和瓶裝燒酒,他把這些東西提到沙灘上來公開招領,他把自己的東西取出來,示威似的摔碎了。潤生沒有說話,瞅著五龍大叔煞有介事的臉色,不像是專門來燒騷他的呀!

「叔知道,這個號碼沒用了……」他大聲說,大約不是說給潤生聽。他忽然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沒用了,叔還是捨不得扔了。叔留下作個記物兒……」

他居然解開對門開襟的絨衣的紐扣,把那寫著號碼的紙條塞進襯衫的口袋,壓了壓,又結上紐扣,像藏進萬元存摺一樣認真謹慎。

河灘里突然爆發出一陣鬨笑,有人打起了唿哨,像山洪突然從河的上游奔瀉下來的呼嘯。

潤生一轉過身,看見站在只有三五步遠的那位穿軍大衣的村長的兒媳婦,他明白五龍大叔的舉動的含義和那鬨笑聲中所包含的怨憤了。

潤生背起羅網,扯開長腿,從村長兒媳的身旁走過去,頭也沒有擰一下。

太陽從秦嶺東山群峰的巔尖冒出來,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花環,令人眼花繚亂。十八歲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沒有回頭……

1984年6-7月

草改於西安東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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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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