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住醫院的第二日,靜當真病了。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但熱度很高,又咳嗽得厲害。病後第二天下午,這才斷定是猩紅症,把她移到了隔離病房。
十天之後,猩紅症已過危險時期,惟照例須有兩個月的隔離療養。這一點,正合靜的心愿,因為藉此可以杜絕抱素的纏繞。即使他居然找到了這裡,但既是醫院內,又是猩紅症的患者,他敢怎麼樣?靜安心住下。而且這病,像已在現在和過去之間,劃了一道界線,過去的一切不再闖入她的暫得寧靜的靈魂了。
一個月很快地過去。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看報,——不看報,她更沒事做。這一月中,她和家裡通了三次信,此外不曾動過筆;她不願別人知道她的蹤跡。況且她的性格,也有幾分變換了。本來是多愁善感的,常常沉思空想,現在幾乎沒有思想:過去的,她不願想;將來的,她又不敢想。人們都是命運的玩具,誰能逃避命運的播弄?誰敢說今天依你自己的願望安排定的計劃,不會在明天被命運的毒手輕輕地一下就全部推翻了呢?過去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使靜不敢再自信,不敢再有希望。現在她只是機械地生活著。她已經決定:出了醫院就回家去,將來的事,聽憑命運的支配罷。
醫院裡有一位助理醫生黃興華,和靜認了同鄉,常常來和她閑談。黃醫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儉樸,耐勞1901—)、薩特等為代表。強調馬克思早期著作中以揚棄異化,又正直;所以雖然醫道並不高明,醫院裡卻深資依畀。他是醫生,然而極留心時事,最喜歡和人談時事。人家到他房裡,從沒見他讀醫書,總見他在看報,或是什麼政治性的雜誌。他對於政治上的新發展,比醫學上的新發明更為熟悉。
有一天,黃醫生喜氣沖沖地跑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密司章,吳佩孚打敗了!」
「打敗了?」靜女士興味地問,「報上沒見這個消息?」
「明天該有了。我們院里剛接著漢口醫院的電報。是千真萬確的。吳佩孚自己受傷,他的軍隊全部潰散,革命軍就要佔領漢口了。」黃醫生顯然是十分興奮。「這一下,中國局面該有個大變化了。」他滿意地握著手。
「你看來準是變好的么?」靜懷疑地問。
「自然。這幾年來,中國亂的也夠了,國家的主權也喪失盡了;難道我們五千年歷史的漢族,就此算了么?如果你是這麼存心,就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一定有抬頭的一日。只要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共和政府,把實業振興起來,教育普及起來,練一支強大的海陸軍,打敗了外國人,便成為世界一等強國。」黃醫生鼓起他常有的雄辯口吻,又講演他的愛國論了。
在一年以前,此類膚淺的愛國論大概要惹起靜女士的暗笑的,因為那時她自視甚高,自以為她的「政治思想」是屬於進步的;但是現在她已經失掉了自信心,對於自己從前的主張,根本起了懷疑,所以黃醫生的議論在她耳邊響來就不是怎樣的不合意。況且黃醫生的品行早已得了靜的信仰,自然他的議論更加中聽了。靜開始有點興奮起來,然而悲觀的黑影尚遮在她眼前;她默然半晌,慢慢地說:
「我們知道國民黨有救國的理想和政策,我的同學大半是國民黨。但是天意確是引導人類的歷史走到光明的路么?你看有多少好人慘遭失敗,有多少惡人意外地得意;你能說人生的鵠的是光明么?革命軍目前果然得了勝利,然而黑暗的勢力還是那麼大!」
「怎麼迷信命運了?」黃醫生詫異地笑,「我們受過科學洗禮的人,是不應該再有迷信的。」他頓了一頓,「況且,便拿天意而論,天意也向著南方;吳佩孚兵多,糧足,槍炮好,然而竟一敗塗地!」
他掄起指頭,計算吳佩孚的兵力,他每天讀報的努力此時發生作用了;他滔滔地講述兩軍的形勢,背誦兩軍高級軍官的姓名;靜女士凝神靜聽。後來,在外邊高叫「黃醫生」的聲中,他作了結論道:「報上說革命軍打勝仗,得老百姓的幫助;這話,我有些不懂。民心的向背,須待打完了仗,才見分曉。說打仗的時候,老百姓幫忙,我就不明白。」
黃醫生的熱心至少已經引起靜女士對於時事的注意了。她以前的每日閱報,不過是無所事事藉以消閑,現在卻起了濃厚的興趣。每一個專電,每一個通訊,關於南北戰事的,都爭先從紙上跳起來歡迎她的眼光。並且她又從字縫中看出許多消息來。議論時事,成為她和黃醫生的每日功課,比醫院裡照例的每日測驗體溫,有精神得多!一星期以後,靜女士已經剝落了悲觀主義的外殼,化為一個黃醫生式的愛國主義者了。
然而她同時也還是一個旁觀者。她以為在這爭自由的壯劇中,像她那樣的人,是無可貢獻的;她只能掬與滿腔的同情而已。
革命軍的發展,引起了整個東南的震動。靜連得了兩封家信,知道自己的家鄉也快要捲入戰爭的漩渦。母親在第一封信中說:有錢的人家幾乎已經搬盡,大姨夫勸她到上海避避。靜當即復了封快信,勸母親決定主意到上海來。但是母親的第二封信,九月十日的,說已經決定避到省里大姨夫家去,省里有海軍保護,是不怕的,況且大姨夫在海軍里還有熟人;這封信,附帶著又說:「你大病初癒,不宜勞碌,即在醫院中靜養,不必回省來;且看秋後大局變化如何,再定行止。」因此,猩紅症的隔離療養期雖然滿了,靜還是住在這醫院裡;因為挂念著家鄉,挂念著母親,她更熱切地留心時事。
戰事的正確消息,報紙上早已不敢披露了。黃醫生每天從私人方面總得了些來,但也不怎麼重要。最新奇有趣的消息,卻是靜的舊同學李克傳來的。雙十節那天,靜在院內草場上散步,恰遇李克來訪友,正撞見了。這短小的人兒不知從什麼地方探聽得許多新聞。靜當下就請他常來談談。——前月她派人到從前的二房東處取行李,得了抱素留下的一封信,知道他已回天津去了,所以靜女士現在沒有秘密行蹤之必要了。
從李克那裡,靜又知道院內新來了兩個女同學,一位是大炮史俊的戀人趙赤珠,一位是鬧過三角戀愛的王詩陶。靜和這兩位,本來不大接談,但現在恰如「他鄉遇故知」,居然親熱起來,常到她們那裡坐坐了。每天下午二時左右,趙女士王女士的病房裡便像開了個小會議,李克固然來了,還有史俊和別的人;靜總在那裡消磨上半點鐘,聽完李克的新聞。
黃醫生有時也來加入。
革命軍佔領九江的第二天,趙、王二女士的病房裡格外熱鬧;五六個人圍坐著聽李克的新聞。王女士本來沒有什麼病,這天更顯得活潑嬌艷;兩顆星眸不住地在各人臉上溜轉,一張小嘴掛著不滅的微笑,呈露可愛的細白牙齒。她一隻手挽在她的愛人東方明的肩上,歪著上半身,時時將腳尖點地,像替李克的報告按拍子。龍飛坐在她對面,一雙眼瞅著她,含有無限深情。大家正在靜聽李克講馬回嶺的惡戰,忽然龍飛按住王女士的腿說:「別動!」王女士一笑,有意無意地在龍飛肩頭打了一下。在場的人們都笑起來了。史俊伸過一隻手來推著東方明道:「提出抗議!你應該保障你的權利!」「那天會場上,史大炮的提議失敗了,你們看他老是記著,到處利用機會和王詩陶作對呢!」李克停頓了報告,笑著說。
「赤珠!我就不信沒有男同志和你開玩笑。」王女士斜睨著趙女士,針對史大炮的話說。
「大家不要開玩笑了,談正事要緊。」東方明解紛,截住了趙女士嘴邊的話語。
「新聞也完了,」李克一面伸欠,一面說,「總之,現在武漢的地位鞏固了。」
「到武漢去,明天就去!」史大炮奮然說,「那邊需要人工作!」
「人家打完了,你才去!」王女士報復似的頂一句。
「我看你不去!」史大炮也不讓。
「當真我們去做什麼事呢?」趙女士冒冒失失地問。
龍飛偷偷地向王女士做了個鬼臉。李克微笑。
「那邊的事多著呢!」東方明接著說,「女子尤其需要。」
「需要女子去做太太!」龍飛忍住了笑,板著臉搶空兒插入了這一句。
「莫開玩笑!」李克攔住,「真的,聽說那邊婦女運動落後。你們兩位都可以去。」又轉臉對靜女士說,「密司章,希望你也能去。」
靜此時已經站起來要走,聽了李克的話,又立住了。「我去看熱鬧么?」她微笑地說,「我沒做過婦女運動。並且像我那樣沒用的人,更是什麼事都不會做的。」
趙女士拉靜坐下,說道:「我們一同去罷。」
「密司章,又不是衝鋒打仗,那有不會的理。」史俊也加入鼓吹了,「你們一同去,再好沒有。」
「章女士……」
龍飛剛說出三個字,趙女士立刻打斷他道:「不許你開口!
你又來胡鬧了!」
「不胡鬧!」龍飛吐了口氣,斷然地說下去,「章女士很能活動,我是知道的。她在中學時代,領導同學反對頑固的校長,很有名的!」
「這話是誰說的?」靜紅著臉否認。
「包打聽說的。」龍飛即刻回答,他又加一句道:「包打聽也要到漢口去,你們知道么?」
「她去幹什麼!」王女士很藐視地說。
「去做包打聽!」大家又笑起來。
「密司章,你不是不能,你是不願。」李克發言了,「你在學校的時候很消極,自然是因為有些同學太胡鬧了,你看著生氣。我看你近來的議論,你對於政治,也不是漠不關心的,你知道救國也有我們的一份責任。也許你不贊成我們的做派,但是革命單靠槍尖子就能成么?社會運動的力量,要到三年五年以後,才顯出來,然而革命也不是一年半載打幾個勝仗就可以成功的。所以我相信我們的做派不是胡鬧。至於個人能力問題,我們大家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改造社會亦不是一二英雄所能成功,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常識以上的人們合力來創造歷史的時代。我們不應該自視太低。這就是我們所以想到武漢去的原因,也就是我勸你去的理由。」「李克的話對極了!」史大炮跳起來說,「明天,不用再遲疑,和赤珠一同去。」
「也不能這麼快。」東方明說著立起身來,「明天,後天,一星期內,誰也走不動呢。慢慢再談罷。」
「會議」告了結束,三個男子都走了,留下三個女子。靜女士默然沉思,王女士忙著對鏡梳弄她的頭髮,趙女士無目的地望著天空。
靜懷著一腔心事,回到自己房裡;新的煩悶又憑空抓住了她了。這一次和以前她在學校時的煩悶,又自不同。從前的煩悶,只是一種強烈的本能的衝動,是不自覺的,是無可名說的。這一次,她卻分明感得是有兩種相反的力量在無形中牽引她過去的創痛,嚴厲地對她說道:「每一次希望,結果只是失望;每一個美麗的憧憬,本身就是醜惡;可憐的人兒呀,你多用一番努力,多做一番你所謂奮鬥,結果只加多你的痛苦失敗的紀錄。」但是新的理想卻委婉地然而堅決地反駁道:「沒有了希望,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因為人知道希望。既有希望,就免不了有失望。失望不算痛苦,無目的無希望而生活著,才是痛苦呀!」過去的創痛又頑固地命令她道:「命運的巨網,罩在你的周圍,一切掙扎都是徒然的。」新的理想卻鼓動她道:「命運,不過是失敗者無聊的自慰,不過是懦怯者的解嘲。人們的前途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努力來決定。」這兩股力一起一伏地牽引著靜,暫時不分勝負。靜懸空在這兩力的平衡點,感到了不可耐的悵惘。她寧願接受過去創痛的教訓,然而新理想的誘惑力太強了,她委決不下。她屢次企圖遺忘了一切,回復到初進醫院來時的無感想,但是新的誘惑新的憧憬,已經連結為新的衝動,化成一大片的光耀,固執地在她眼前晃。她也曾追索這新衝動的來源,分析它的成分,企圖找出一些「卑劣」來,那就可名正言順地將它撇開了,但結果是相反,她反替這新衝動加添了許多堅強的理由。她剛以為這是虛榮心的指使,立刻在她靈魂里就有一個聲音抗議道:「這不是虛榮心,這是責任心的覺醒。現在是常識以上的人們共同創造歷史的時代,你不能拋棄你的責任,你不應自視太低。」她剛以為這是靜極后的反動,但是不可見的抗議者立刻又反駁道:「這是精神活動的迫切的要求,沒有了這精神活動,就沒有現代的文明,沒有這世間。」她待要斷定這是自己的意志薄弱,抗議立刻又來了:「經過一次的挫折而即悲觀消極,像你日前之所為,這才是意志薄弱!」
爭鬥延長了若干時間,靜的反抗終於失敗了。過去的創痛雖然可怖,究不敵新的憧憬之迷人。她回復到中學時代的她了。勇氣,自信,熱情,理想,在三個月前從她身上逃走的,現在都回來了。她決定和趙女士她們同走。她已經看見新生活——熱烈,光明,動的新生活,張開了歡迎的臂膊等待她。這個在戀愛場中失敗的人兒,現在轉移了視線,滿心想在「社會服務」上得到應得的安慰,享受應享的生活樂趣了。
因為趙女士在上海還有一個月的停留,靜女士先回到故鄉去省視母親。故鄉已是青天白日的世界了,但除了表面的點綴外,依然是舊日的故鄉,這更堅決了靜女士的主意。在雨雪霏霏的一個早晨,她又到了上海,第二天便和趙女士一同上了長江輪船,依著命運的指定,找覓她的新生活去了。雖然靜女士那時腦中斷沒有「命運」二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