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天,我已經完全沒有心思上課去了。我連假也沒請,
就離開了學校。在學校的四堵牆裡,我感到非常壓抑,一分鐘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兒去呢?從校門裡望出去,只見四野里白茫茫一片,路斷人絕,看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城市高低錯落的建築物全埋在厚厚的積雪下面。屋脊上的煙囪里飄曳著一縷縷灰白的炭煙,都溶入了鉛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風夾著細小的雪粒迎面打來,像無數碎針刺著一般扎疼。
我出了校門,穿過那座石牌坊,在沒有路的地面上隨意向曠野走去。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塊小窪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來,閉住眼躺在雪地里,專心地、痛苦地思考著唯一的問題: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吳亞玲橫遭非議,大衛強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學在看笑話……而這一切都是由於我才引的。我現在甚至憎惡自己的存在!
可是,吳亞玲痛苦,鄭在衛痛奪,難道我就不痛苦?難道我已經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嗎?
一種委屈的情緒使我鼻根發酸。我賭氣地想:我現在之所以落到這樣的境地,說到底,是因為我沒有一個掙工資和吃國庫糧的爸爸!我貧困,但我並不眼紅別人富有,也從沒抱怨過什麼,只怪自己的命運不濟。本來,我自己是可以咬著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學業完成的。可是,卻偏偏出了個吳亞玲……可是,難道我又能怪她嗎?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僅在物質上幫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給了我友愛和溫暖;她幫助了我,卻為此付出了名譽的代價——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譽嗎?我也想到了鄭大衛。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許在他看來,就是吳亞玲和我是清白的,可眾人的輿論也使他難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強制自己的忍受著,但看得出來,這反而使他的痛苦變得更加深重了。
當然,我更多的還是從吳亞玲的角度看大衛的痛苦的;因為我知道,亞玲在內心裡非常愛大衛,她看見他痛苦,肯定會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衛已經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吳亞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臉上搓著;我在雪地上打滾,揪自己的頭髮,像一隻受了槍傷的野獸!
已經到中午了。從早上到現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並不感到餓。
我從雪地上坐起來,雙手抱住膝蓋,像走了很長時間路,感到疲乏極了,眼皮發脹,頭皮發脹,胸膊發脹,我迷茫地遙望著白雪皚皚的遠方……
在遠方,在那兩座山的中間,那個像瓶頸一樣的溝口——
從那溝口進去,不就是通往家鄉的路嗎?
此刻,馬家圪土勞的鄉親們也許正坐在炕頭上,老頭們在捻毛線,男人們倒在枕頭上拉著鼾,女人們懷裡抱著餓得睡不著覺的孩子們,嘴裡吟著古老的歌謠:「雞呀雞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媽媽的命蛋蛋好好睡覺……」
父親呢?也許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窯洞里,吸著清鼻涕,蹲在炕頭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或許並不在炕上,而將那把祖父手裡傳下來的長方形的黃銅鎖鎖住冰窯冷炕,拖著瘸腿,一拐一拐在山窪里尋找寒風沒有搖落的野酸棗。要麼,乾脆在村頭碾莊稼的場上,掃出一塊乾淨的空地,支一隻草篩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圖扣一兩隻貪嘴的麻雀。我好像看見他躲在老遠的柴垛後面,手裡正拉著拴在支草篩子的小棍上的繩子,一眼盯著那塊空地,等待著,等待著;積雪落滿了他的雙肩,落滿了蒼白的頭髮……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隻燒麻雀或者幾顆乾癟的野酸棗,他就一天不會動煙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點口糧託人捎給我……
我雙手蒙住臉,忍不住抽泣起來。
雪又開始密了,大了。飛舞著的雪花把天地間攪得一片迷□蒙。地平線在視野里消失了。一片兩片的雪花,鑽進了發燙的脖項里,很快融化了,變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顫。曠野里靜悄悄的,我的哭聲只有我自己在聽。啊,我是多麼害怕自己在心裡已經作出的那個決定呀!但我又必須去這樣做:為了解脫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決定要退學了。這無疑等於自己扼殺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無數未來的夢都被打碎了。為了今天和將來,我已經走過了漫長而艱難的路,現在正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卻受到了挫折——而這挫折竟是這樣沒有預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從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這樣做。對於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社會處境的人,遇到這樣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採取這樣的行動。我沒有力量既能排除別人的誤會和痛苦,又能使自己靈魂安寧地繼續上學。我要讓別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犧牲。
一種油然而生的豪俠氣,壓住了一些失學的痛苦。我絲毫也不懊悔自己的決定了。這也是我的良心的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只是對另一顆高尚的心靈的回報:「自我犧牲」這是不能完全說明我將要做的行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風吹斜的雪花,像白色的天邊無際的瀑布向大地上傾倒下來。不知為什麼,此刻,一種歡愉的情緒卻在我周身漫延開來。這是由於心靈的純凈而產生的情緒——任何一個正直的人都會體驗過的。就在這時,我突然感到一個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落在了我的肩頭。我抬頭: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師。
李老師就蹲在我身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過瓶底一樣的厚鏡片看著我,問:「建雖,你病了?」
我搖搖頭。「家裡出了什麼事?」「沒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麼事?」「……」我語塞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麼事,最近看你情緒不大好。是不是又沒糧了?你下午到我宿舍來,我還有一些剩飯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氣。我胃不好,糧吃不了……現在是困難時期,大家都在餓肚子,不論怎樣,還是要好好學習的,祖國的未來還要靠你們建設,你是個有前途的孩子,千萬不敢耽擱學習。今天,你曠課了,連假也沒請……還是周文明告訴我,說他看見你在這裡……」
李老師看拍了拍我身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凍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對有著許多圈圈的鏡片,只是低著頭,手在上無意識地摩挲著。李老師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還沒吃飯哩。走,到我宿舍拿飯票去!」「不!李老師,我很感謝您,但我不需要飯票!我……我就要離開學校了!」我怕李老師看見我哭,趕忙把頭扭到一邊去。「什麼?」他老師高大的身軀彎下來,近視鏡都快挨到了我的臉上,迷惑地看著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把頭伏在李老師寬厚的胸脯上,半天哽咽得泛不上一句話來。
李老師一條胳膊摟住我的肩頭,另一隻手輕輕的我肩背上摸著,說:「建強,你是一個性格強的孩子,怎麼能因為困難就退學呢?就是你回到家裡,也照樣是缺糧啊!你千萬不能這樣!古話說,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你將來後悔了,就再也來不及了……」「不是因為這……」我抬起頭來,稍猶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氣把所有的東西都向李老師倒了出來——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經過世事的長輩,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說,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師,我應該對他說明我退學的原因。這並不是讓他把我挽留下來。不,我已經決定要走了,這是無論如何不能改變的。「啊,原來是這樣……」李老師聽我敘說完,輕輕說的一句,然後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後來又坐在了了雪裡,兩隻手微抖著從衣袋裡摸出一支困難時期出的「經濟」牌紙煙,點著后一口接一口抽起來。
過了一會,他又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兩隻手在兩鬢角捧起我的頭,厚鏡片對著我的臉,滿懷激情地看了看我,緩緩地說:「咱們回去吧……」
於是,我們就一起往學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師什麼話也不說,我根本猜不來他對我的這些事是怎麼看的。
進了學校大門,我要回宿捨去,但李老師不讓,叫我跟他到他的宿捨去,也再沒提起給我糧票的事;他肯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