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蕙回去以後就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音信傳到高家。覺新的夢魂始終縈繞著那個病弱的少婦。他一用思想,就會想起她;他一閉眼睛,面前便現出她的影子。在夢中他常常看見她,有時她同梅變做了一個人。他聽見人談起她,他總是懷著激動的心在旁邊默默地傾聽。他一個人閑坐在房裡的時候,他常常絕望地暗暗祈禱她早日恢復健康。他這樣地關心她,卻不敢把他的感情向任何人泄露。有時候他不能夠靜靜地痴等她的音信了,便借故到周家去,在那裡他會知道一點她的消息。但是永遠只有那一點:她的身體還是那樣弱,不見好,也不變得更壞;她仍舊時常喘氣。中秋節后兩個多星期,某一天他在周家聽說:她又在吃藥了,是羅敬亭開的方子。他回到自己家裡十分著急。他不知道她的真實的病狀如何,他為她的身體擔心。但是他又不能夠做任何事情來減少自己的憂慮。現在他連「請西醫」的話也不敢向周老太太們提起了。他所能做的只是祈禱更壞的消息不要來。
然而更壞的消息很快地就來了。某一天下午覺新到周家去。他看見周老太太和陳氏的臉上都帶著愁容。他關心地向她們詢問,她們便告訴他:蕙又得病,發燒厲害,而且嘔吐不止。陳氏要到鄭家去看蕙,便邀覺新同去。覺新正惦記著蕙,巴不得有這個邀請,便立刻答應了。
他們到了鄭家,由國光和鄭太太接待著,陪著他們進了蕙的房間。王雲伯正俯在書桌上開方子。王雲伯摩了一下自己的大鬍子,跟覺新打了招呼,交談了幾句話,說這是感冒,不要緊。覺新聽了這樣的話,略微放了心。然而他不敢十分相信王雲伯的診斷。他心裡還藏著一些疑慮。
國光送王雲伯出去了。鄭太太和陳氏留在房裡。覺新到床前去看蕙。蕙精神委頓地躺在床上。她的臉色焦黃,兩頰深陷進去。兩隻眼睛顯得大而可怕。她看見覺新,頭微微一動,想對他一笑。然而她剛剛動嘴,忽然忍耐不住,連忙撐起身子,對著床前的痰盂大聲嘔吐起來。陳氏便站在床前伸手給她捶背。覺新憐憫地望著蕙的狼狽的樣子,聽見她的極力掙扎的嘔吐聲,他覺得自己心裡亂得了不得,他也想嘔吐。
鄭太太還絮絮地尖聲在旁邊講話。他更覺支持不住,但是他仍舊勉強站了一會兒。後來他看見自己留在這裡也不能做什麼事情,便找一個託詞,走開了。
覺新從鄭家又到公司去。他在事務所里忙了兩個多鐘頭才回家。他到了家,剛下轎,袁成便來報告:「大少爺,劉大爺回來了。他來見大少爺,等了好久,大少爺沒有回來,三老爺也不在家。他剛回去了。」「你去喊他來,說我回來了,」覺新連忙吩咐道,便拔步往拐門走去。他一路上就想著蕙的事情。他的思想仍然在重重的壓迫下絕望地苦鬥著,還想找到一條活路。他去見周氏,把蕙的病狀告訴她。他們焦慮地商量了一會兒,也沒有談出什麼結果。後來何嫂來報告劉升在他的房裡等候他,他便擱下這個問題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這次劉升帶來的卻是好消息:田地都沒有被水淹沒。劉升到城外去看過了。他看見了田地,也看見了佃戶。他同佃戶的談判已有結果。租米賣出,款子陸續兌來。不過現在米價不高,每石只售十元零三四角。
「怎麼這樣少。我們定來吃的米每石也要十四塊半錢。」覺新驚詫地問道。
「大少爺,那是從去年就定了的,今年鄉下棒客太凶,簡直沒有人敢買。這個價錢還算是頂高的了,」劉升帶笑地解釋道。
「我們今年吃虧不小,」覺新惋惜地說,後來他又自慰道:「還算好,只要田沒有給水淹掉,就是運氣了。」他還向劉升問了一些鄉下的情形,又說了兩句鼓勵劉升的話,最後吩咐劉升先回家去休息,明天早晨來領一筆賞錢。劉升正在請安謝賞的時候,袁成忽然揭起門帘進來說:「大少爺,外老太太打發周二爺來請你就去,說蕙小姐病得很兇。」「我先前才去過,怎麼又來請?」覺新驚疑地自語道。他激動地吩咐袁成說:「你出去喊大班提轎子,我立刻就去。」覺新同劉升一起走出房來。他先去見周氏。周氏聽見蕙病重的消息也很著急。她也要到周家去。綺霞出去叫人預備了轎子。周氏在堂屋門口上轎,覺新的轎子卻放在大廳上。兩乘轎子把他們送到了周家。
周家的人聚在堂屋裡迎接周氏和覺新。陳氏也已經從鄭家回來了。她看見覺新,不說客套話,劈頭便說:「大少爺,請你想個主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大舅母,蕙表妹怎樣了?後來又有什麼現象?」覺新著急地問道。
「蕙兒連一點東西都不能夠吃,剛吃下藥,就吐光了。你走過後她神色都變了,只說心裡難過。後來張朴臣來了。他說他也沒有把握。他勸我們請西醫來看。可是鄭家那個老怪物還是不答應。姑少爺也總說西醫不懂得什麼陰陽五行,不可靠。大少爺,你看怎樣辦才好?我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陳氏張惶失措地說,她的眼淚不斷地流下來,滿臉都是淚痕,她自己也不覺得。
「張朴臣既然主張請西醫,那麼就請西醫罷,」覺新答道。
他微微埋下頭不敢看陳氏的臉。
「可是親家太太明明不答應,」陳氏揉著眼睛帶哭地說。
「我看姐姐的病要緊。不管太親母答應不答應,我們把西醫請去再說,」芸悲憤地提議道。
「這不好,蕙兒究竟是鄭家的人,應該由鄭家作主,我們不便多管,」周伯濤在旁邊沉吟地說。
「呸。虧得你說這種話。」陳氏聽見她的丈夫還在一邊冷言冷語,她又氣又急,也不顧旁邊有客人便啐了一口,接著帶哭地罵起來:「蕙兒是我生的,我養大的,難道我管不得?
我就該眼睜睜看著她死?我曉得你的脾氣,你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害怕麻煩。我不會來找你的。我就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近人情的父親。「」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你連這種淺顯的道理也不懂。我不能讓你去鬧笑話,叫人家說我們周家不懂規矩。「伯濤理直氣壯地厲聲指責道。
周老太太已經板起面孔聽得不耐煩了。她因為蕙的事情早就不滿意伯濤,這時聽見他還執迷不悟地為鄭家辯護,她氣青了臉,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責斥伯濤道:「規矩。你到現在還講規矩。人都要給你害死了。」她說完就賭氣地走進房裡去。
芸連忙跟著她進去了。
周氏看見伯濤夫婦吵起來,連忙從中調解。徐氏也幫忙勸解。覺新卻默默地旁觀著。他看見他們只顧吵架,倒把蕙的事情暫時放在一邊,他更覺心裡難受。他差不多要哭出來了。但是他始終不說一句話。周氏勸解了一陣,後來把陳氏說得氣平了。她們兩人便到周老太太的房裡去。伯濤看見陳氏一走,覺得沒有趣味,也就賭氣般地走了。剩下覺新、枚少爺和徐氏三個人在堂屋裡。
「大少爺,今天真對不起你。特地打發人把你請來,又商量不出什麼,」徐氏搭訕地說。
「二舅母還跟我說客氣話?我一天橫豎沒有什麼重要事情。不過蕙表妹的病倒是很要緊的,」覺新苦笑地答道。
徐氏把眉毛一皺,臉上現出愁容。她沉吟半晌,便說:「我看到蕙姑娘的病凶多吉少。照鄭家那樣辦法一定醫不好。
也不怪嫂嫂要生氣。大哥總是一味袒護姑少爺,講面子,好像把自己親生女兒看得不值一文錢。蕙姑娘也真正可憐。「徐氏的聲音挾著苦惱進了覺新的耳朵。在他剛才的氣憤之上又增加了悲哀。他絕望地想到蕙的命運和她這些時候所過的寂寞、痛苦的日子,比他自己被痛苦熬煎還要難受。他覺得胸口發痛。他有點支持不住,不肯留在這裡吃午飯,就匆匆地告辭走了。
這一次的商議並沒有一點結果。覺新在轎子里仔細地想起前前後後的許多事情,他氣憤不堪。回到家裡他不等吃飯便到淑英的房裡去。琴也在那裡同淑英姊妹談話。她們看見覺新便驚喜地向他打聽蕙的消息。覺新正懷著一肚皮的悶氣無處發泄,便一一地向她們吐露了。她們也很氣憤。
「大舅太糊塗。這種人簡直不配做父親。」淑華十分氣惱地罵道。「可惜我不是蕙表姐,不然我一定做點事情出來給他看。」「倘使你是蕙表姐,你又能夠做什麼事情。」琴故意望著淑華激勵地說。
「那麼我就到別地方去。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去再說。」淑華不假思索地毅然答道。
「說得容易,你有這種膽量?」琴又嘲笑般地說。
「琴姐,你不要看輕我。到了那種時候你怕我不敢。我什麼都不怕,橫豎人家說我是個冒失鬼。」淑華掙紅了臉賭氣地說。
淑英聽見淑華的話,略微吃驚。這幾句話好像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剛才心上還充滿著暗雲。蕙的遭遇像一個黑影壓住她,而且像一聲警鐘提醒她。她覺得自己逐漸逼近那個跟蕙同樣的惡運了。她應該決定一個步驟,採取一個方法:或是順從地趨向滅亡,或是掙扎地尋求解放。她在思索這件事情。她被許多思緒糾纏著。她慢慢地在理順它們。忽然淑華的話像一聲炮響把暗雲給她驅散,把思緒給她切斷了。她覺得心上一亮,似乎一切的疑問都得到解答了。她忍不住微微地一笑。
「好,畢竟是三表妹勇敢。」琴誇獎道。她一面掉眼去看淑英。她看見淑英的笑容,好像猜到了淑英的心理,便會意地對淑英點頭一笑。
傍晚克明回到家中,馬上叫王嫂去請覺新。覺新不知道有什麼事情,心裡很緊張。克明正在書房裡翻看黃曆,看見覺新進來,便帶笑地對他說:「明軒,你來得正好,我們來定個日子。二女的親事,陳克家催我早日下定。我看早點辦了也好。不過日期太近了,我又怕忙不過來。」覺新聽見這番話不覺一怔,馬上回答不出來。過了半晌他才勉強賠笑道:「那麼明年春天下定也好。時間從容一點,我們預備起來也更周到。橫豎二妹還年輕,」他說了這句話,馬上覺得克明多半聽著不順耳,便又迎合克明的虛榮心說:「我們高家嫁女比不得尋常人家,辦得不周到,面子上不好看。最好時間從容一點。」克明認真地想了一下,才點頭說:「你這個意思也不錯。我託人去商量改在明春下定好了。」覺新又把劉升從鄉下回來講的情形向克明報告了。
「這樣也好。雖然吃虧一點,總可以敷衍過去了。不過這種軍閥割據的局面若不改變,以後田上的收入總不大可靠。我最近打贏了兩個官司,可以得到一筆酬金。我不想再買田。我打算買你們公司的股票。你給我留心辦一辦,」克明露出一點笑意說。覺新答應了一聲「是」。克明略略點一下頭,又說:「明年給二女辦喜事,我想多花點錢,陪奩也要像樣一點。陳克家是常常見面的人,他又最愛講面子,不要給他笑話才好。」「是,」覺新賠笑道。
覺新從克明的房間里出來,感到一陣痛快。他得意地想:我今天把二妹救了。他知道淑英在覺民的房裡讀英文,便打算到覺民的房間去看她,把這個消息告訴她。他走出過道,又走了幾步,正要踏上覺民門前的石級,忽然一陣風把淑英讀英文的聲音吹入他的耳朵。他立刻想起了幾個月前覺民對他說過的話。他痛苦地想:現在離明年春天也只有幾個月。這短短的幾個月是很容易過去的。從下定到「出閣」,這中間也許還有幾個月的距離。但是這短短的幾個月也是很容易過去的。到了決定的時候,他還不是束手無策地讓她嫁到陳家去?
那麼他怎麼能夠說他把她救了?幾個月的拖延並不能夠減輕她的痛苦。她仍舊不得不被逼著去走蕙的路。想到蕙,他彷彿就看見那個焦黃的瘦臉和那種狼狽地嘔吐的樣子。於是連些微的愉快和安慰也馬上飛走了。他感到疲倦,便掉轉身子垂頭喪氣地走回自己的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