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
寫作者到一定的時期,多半會感到一種煩惱,這便是所謂「眼高手低」,特別是在意想中的什麼寫作計劃太多的時候。
因為想要寫的太多了,就更加感到生活經驗太不夠,更加感到自己的一枝筆跳不出自己從前所鑽進的那個狹小而硬化了的圈子。這時候,如果有人提醒一句:體已經寫作了相當久的年月了,你的歲數也相當大了,——那一股滋味當真可以說是有點近於悲哀的。
人在希望中長大。假如五十而不死,還是要帶著希望走完那所剩不多的生命的旅程。站在五十的記數點上,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會吃驚,也會懊惱,自然更多慚愧。路不平坦,我們這一輩人本來誰也不曾走過平坦的路,不過,摸索而碰壁,跌倒了又爬起,迂迴而再進,這卻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經驗;我也有我的,可只是平凡的一種。平凡的經驗只能產生平凡的故事,我所懊惱而亦感慚愧的,乃是不曾寫出中國的最平凡而其實是最偉大的老百姓。
也常有人問起哪些是我自認為得意的作品。這時候,我總是窘得很。我生怕我的回答被認為不誠懇。一篇作品在寫作的當兒,自然是自信有一點把握,不然,便寫不下去了;及至脫稿,自然也自覺得還能滿意,不然,就不會拿出去發表了。可是,經過若干時候,找出來再讀一遍,每每不禁惘然自失,乃至面紅耳赤。剛寫成的時候,偏偏都自以為不太壞,日後再看起來,沒有一篇自己滿意。這就是我的自白。因此,我如果回答說,沒有一篇自己認為滿意,倒並不是客套。
而這一種由「得意」到「懊喪」的距離,近來確是愈來愈短了。這是退步,但或許也算得是進步;可不是,眼光是愈來愈高了?近來寫稿,當真只好極沒出息地抱著「出門不認貨」的心理。動筆以前,雖然頗用一番心,但脫稿以後卻連復看一遍的心情也沒有了;因為明明知道再看一遍就不想拿出去了。一種霉熱天氣的壓迫,老纏住你不放;寫出來的東西總是支吾其詞,象在存心扯謊。筆下也愈來愈慢,但亦幾乎無可刪改。這都是變態。從前興會所至,可以一篇寫下一大段,——儘管這一大段後來又刪得只剩幾句。這才是寫。
現在這樣情形,便不是「寫」,而是「編造」,更赤裸地說,簡直象是「對口供」了,——這當然「對」完以後,即使想刪改也有無從下手之感,只好硬著頭皮送出去完蛋。
自己想來,當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生活圈子實在比今天要狹小得多,對於人情世態之了解,也大不如今天。然而那時候膽壯氣旺,寫之不已,略無躊躇。這自然是幼稚妄為,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也會吃驚那時的勇氣可真不小呢,然而不懊悔。因為那一點狹小的生活經驗,確是我那時生活的全部——至少是那時生活的重心所在。另一方面,也因為圈子小,所見所感反倒親切而具體些;這親切而具體,便壯起了我的寫作的膽量來了。及至閱歷漸多,一方面固然明白了昨日之可笑的幼稚,同時卻也痛感得今日之生活經驗還不夠得很。人生如大海,出海愈遠,然後愈感得其浩淼無邊。昨日僅窺見了複雜世相之一角,則瞿然自以為得之,今日既由一角而几几及見全面,這才嗒然自失,覺得終究還是井底之蛙。
倘不肯即此自滿,又不甘到此止步,那麼,如何由此更進,使我之認識,自平面而進於立體,這是緊要的一關。能不能勝利地過這一關呢?不敢說一定能夠,但也不甘願說一定無望。
事在人為。幼時在故鄉進小學,因為那是一個書院改成的,大門上雕刻一副對聯,是這樣十個字:「先立乎其大,有志者竟成」。我想我們從事寫作,這十個字極有用處。我們寫作的範圍決不是包羅了三百六十行的,然而三百六十行的事兒我們不能不都曉得一點。表現在我們筆下的,只是現實的一局部。
然而沒有先理解全面,那你對於這一局部也不會真正認識得透徹。所以我自覺得,嚴肅的工作此時正當開始呢,要認真用功起來。
我怎樣開始寫第一篇小說的?事極平凡。因為那時適當生活「動」極而「靜」,許多新的印象,新的感想,縈迴心頭,驅之不去,於是好比寂寞深夜失眠想找個人談談而不得,便喃喃自語起來了。如果我以前不曾和文學有過一點關係,那末,這「喃喃自語」怕也不會取了小說這形式罷?那時只覺得倘不傾吐心頭這一點東西便會對不起人也對不起自己似的。至於這一點東西淺薄到如何程度,錯誤到如何程度,一概都不管了,自然,更不會考慮到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是否投合世俗之所好了。後來我寫長篇小說大都先有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可是寫《幻滅》的當兒還不曾想到應該如此這般先布置一下。那時簡單得很,我要傾吐的這一點東西既表現在幾個人物的身上,那就把這幾個人物作為間架,拍上了現成的故事就算了。認真來考慮結構,分析人物,而且先寫比較詳細(那時的也還是比較詳細而已)的大綱,是從《動搖》開始的。
通常以為《幻滅》等三部小說里的人物大概都是我極熟的一些朋友們的「化身」。自然,中間有一點熟人的影子。但這所謂「熟人」並不是「我的朋友」的意思,而是說,我的生活曾和他們的生活有過接觸;這接觸的時間或久或暫,範圍或廣或仄,大多數我只看到在工作中的他們的面目,能夠也看到他們私生活的角落的只是少數。我對於他們的知識,說不上是完全的。然而也許正因為不全,那時我倒有膽量去描寫他們了。這好象理之所無。可實在又是事所常有。這當然不足為訓。但由此證明了這一點:凡使我們沾沾自喜,奮然提筆,若不可耐的第一印象,通常是應當加以嚴格的檢討的。
觀察人物,我以為常常得經過三個階段:最初是有所見而不全,此時倒有膽子提筆就寫,其次是續有所見然而愈看愈不敢說已有把握,此時就不敢貿然下筆,最後方是漸覺認識清楚,這才自信力又回復過來。能在第一階段上縮住發癢的手,也不被第二階段所嚇倒,則到達最後一階段也不是怎樣困難的。寫作之事,是一種勞作,寫作的用心之外好象跟解答代數難題沒有什麼兩樣。不少這樣的題目:上手看時很簡單,解起來卻遇到困難;更多的是這樣的人:初看單純,愈看愈覺得不那麼簡單。
事實上各人的寫作習慣各人不同。因為相信寫作之事是一種勞作,所以我的慣用的方法也就跟,比方說,製造一架機器什麼的相差不多。
材料應當是道地貨,代用品和「第二手的」貨,儘可能要避免。檢驗材料是第一義。以後的工夫便上打圖樣了。我的習慣,圖樣不厭求詳,倘可能,詳盡到等於作品的一個節本那樣,也就更好。打圖樣的時候,往往會發現材料還有不盡合式之處,或者,更重要的,思想上還有未成熟之處。我想加重說,打圖樣的主要目的之一正是要檢查思想有沒有未盡成熟,或材料有沒有未盡合式。我所以十分看重打圖樣這過程,理由便是這一點。這一步功夫做過以後,剩下來的事情,我以為便很簡單了。要是還會碰到困難,那光景是打圖樣的時候太疏忽,不曾發見還有未成熟和未盡合式。
圖樣打到一半,再也弄不下去,不得不歇手的,也是常有的事。這顯然也還是生活經驗不夠,認識不清之故,這不是技術問題。我以為寫作上遇到的任何難關,任何嚴重的錯誤,歸根到底都是思想問題。
乙酉,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