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雖然醫生叮囑我晚上不宜看書,可是那一夜的十二點左右,我尚在閱讀寇丁氏英譯的波蘭作家顯克微支的歷史小說《殺人放火》(WithfireandSword)。突然,轟轟地兩聲,衝破了午夜的寂靜。全神都貫注在書上的"殺人放火"的我,略旋瞥眼睛看一下那緊閉的玻璃窗,便又再看書。早幾天,我就聽說閘北形勢緊張,中日兩方面的士兵隔沙袋鐵絲網布防,並且當天傍晚我也看見了租界當局臨時戒嚴的布告;但聽得了不很分明的轟轟兩聲的那時,我當真沒有轉念到這便是中日兩方軍隊開火。然而轟轟聲音又接連而起。我放下手裡的書了。辨認出這就是炮聲。我開了玻璃窗,又開了玻璃窗外面的百頁窗,夜的冷迫使我微微一噤。我看天空。沒有什麼異樣。
但炮聲是更加清晰,還夾雜著機關槍的聲音。無疑的是打仗,而且無疑的是中日軍隊。一種異樣的興奮就布滿了我全身;我心裡說:
「嘿,到底來了!可惜外邊戒嚴,禁止通行!"
書是不看了,我在房裡踱著,設想那開火的結果。平常在街上看見的喂得很壯健的小腿肚就像太陽旗酒氣粗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形象,對照著那些瘦黃短小的我們的"粵軍"都一起在我眼前出現了。」不抵抗主義"又在旁邊冷笑。我幾乎要斷定那轟轟的炮聲以及卜卜的機關槍聲只是單方面的進攻—-日本軍過陰曆年"送灶"。到一點鐘左右,槍炮聲已經沉寂,我就簡直斷定"送灶"已完,我非常失望了。
第二天早上九點鐘方才醒來,就聽得飛機的聲音在天空中響。「還沒完么?"我一面這樣想,就抓起了本天的報紙來看,一行大標題:昨晚日軍犯閘北失敗!我急急吞完了那密排的詳細報告,方才知道我昨晚上的假定是不對了;原來上海畢竟不同於東北,而且瘦小的廣東兵也畢竟和關外大漢是兩個爺娘養的!
於是接連地來了許多十口相傳的"戰報"。日本海軍司令部已經被我方佔領了,上海義勇軍下緊急命令了,上海全市罷市了,罷工了,閘北大火燒……記也記不清的許多可信可疑的消息。只有一件事是無可置疑的,在我們頭上飛翔示威的五六架飛機全有紅圈兒的太陽記號。有了海陸空軍總司令又有海陸空軍副司令的我們中國,光景只有十九路軍還"抵抗"一下。
非出去看一下不可了。午後一時我跳上了公共汽車。說是"站數"已經縮短,只能開到四川路橋郵政總局門口了。我大為驚愕。設想到四川路橋以北大概是巷戰的戰場了,我忍不住笑起來。然而卻又意外:郵政總局以北,居然如平常一樣;只不過商店都關上了排門,行人道上有許多人無目的地走著看著,馬路上擁擠著裝滿箱籠包裹的各式車子,疾馳而來的卡車滿載日本兵,都挺著槍,似乎在戰場上衝鋒,而日本飛機的響聲又在我頭上來了;一架,兩架,三架,盡在那裡兜圈子。
到了蓬路,只有朝南走的人,我一個人朝北走,人家都注目。到海寧路轉角,瞥見沿馬路的一堵牆上有手寫的"大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布告。幾十人站在海寧路轉角處朝北張望。我也擠了進去。前面馬路上靜蕩蕩地只有幾個便衣的西洋人在那裡來回地踱。我們前面也有幾個便衣的西洋人阻止任何人朝北再走一步。附近時時傳來劈拍劈拍的聲響。一個西洋人對我們揮手,說了一個字:「Danger!"我不相信日本的槍彈有眼睛,會剛剛找到了我;但是那幾位好像是便衣巡捕的西洋人卻真有眼睛,不放任何中國人再往北一步。
我只能轉入海寧路的西段了。這時我方才覺得有些小小的東西在空中飛。有一片飛到我身上了。是紙灰。海寧路上有一堆一堆的人都仰臉看著。我也學他們。正北天空,衝起三處黑煙,裊裊地在擴大。日本飛機鑽進了那煙陣,又飛出來,只在那裡循環地繞圈子。旁邊有一個憤憤地說:「又在那裡擲炸彈了!東洋赤佬的飛機!"
我問明白了那三處黑煙是北站、商務印書館等三處大建築的火燒,我也就明白了為什麼天空中滿是小小的黑色的紙灰。我想了許多方法,走了許多路,企圖從海寧路的每一通到華界的街道走進閘北區;可是各處全被阻止,不是租界上的巡捕或萬國商團,就是中國兵。同樣的理由是:「危險!不能過①去!"
①萬國商團由上海公共租界當局("工部局")設置的以維護其統治利益為目的的類似"保衛團"性質的組織。
天漸漸黑下來了,三處的黑煙卻越見紅!我只好回去。到南京路浙江路轉角看見《生活周刊》的號外,大書:張某某率義勇軍尚在北車站抗戰!下關日本軍艦炮轟南京!商務印書館全部燒毀!而日本飛機又是三架一隊地在租界"領空"盤旋示威。
《大美晚報》跟著萬家燈火一起來了。有一點似乎無可置疑:日本軍的進攻遇著了抵抗,而且大敗,但沒有被追;租界的尊嚴的"中立性"使得打敗的日本陸戰隊能夠回去吃飯睡覺休息,準備今天晚上再動手。可是晚上"休息"著的日本飛機今天卻放硫磺彈燒了閘北最繁盛的寶山路!這回中國兵是抵抗了,但只是"抵抗"而已!我覺得一般小市民的憂憤的臉色似乎都透露了這樣的失望與憤憤。
可是他們只能憤憤一下兒。新歷史的舞台上,他們早不是主角兒;呀,背里咒詛公平而又死心塌地看著公平臉色的童養媳似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