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里的秘密
解放前,一個陰冷的冬夜。
空氣硬而脆,鋼藍的天空彷彿汪著燈光的冰殼子。
若梅英將手中的襁褓丟在觀音堂門前的台階上,並沒有留戀地再看一眼,也沒有在包裹里留下任何紙條,甚至沒有幫助嬰兒拍一拍觀音堂的大門。她已經決定拋棄她,從自己的生命中將她剜除,就不打算再為她做半點安排,也無需再顧慮她的生死。
何況也許不需要,嬰兒雖小,哭聲卻大,嗚哇嗚哇響天震地,求生的慾望刺透了與生俱來的寒冷和無助,向世界追討一個生存的機會——然而,如果她可以預知自己一生的坎坷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費力地爭取了。
觀音堂的門開了,嬤嬤走出來將她抱進去,說:「一個女孩子。」
她們用牛奶和稀粥養大了那個女孩子,把她送到北京去讀書。
寄宿,不願意她和她們走一樣的路。
「每個做自梳女的女人,走過的都是一條辛酸路,沒有誰是真正心甘情願的。你雖然在觀音堂長大,可是你的世界應該不止這麼大,你要爭口氣,走出去。」
她們因此不許她叫她們媽媽,而只叫嬤嬤,給她取名叫趙自和,只等她翅膀一長出,就轟她飛走,不想羈縻了她。
她飛走了,在北京讀書,革命,參加運動,做紅衛兵小將,執起鞭子,掄圓了打在自己親生媽媽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與母親面對,當年被遺棄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呢。
多少年後,當她因為瞎子琴師胡伯的猝死而想起這段經歷的時候,當她含羞帶愧地向水小宛傾訴自己的內疚的時候,她說她看到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一個有罪的女人,一個受罪的女人,說這話的時候,她並不知道,那就是媽媽。
即使是那樣泯滅人性的時代,即使那被批鬥的女人那般狼狽憔悴,她還是看出了她非同凡響的美麗。
她被這美麗刺傷了。輾轉難眠,對「革命」的意義忽然懷疑起來。
小小年紀,並不知什麼是「是」什麼是「非」,只覺得這樣鞭撻一個美麗的女人是殘忍的,非人性的。造反有理,可是造反無情。
她還太小,不能做到無情,於是唯有放棄了「造反」,報名上山下鄉,去到廣東一個極偏遠的村莊。
去到那裡,仍然是為了革命。
去到那裡,仍然不明白革命。
她是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可是,她卻被農民代表、一村之長給姦汙了。
那是一個大年夜裡,所有的同學都回家過年了,她留下,獨自回憶著嬤嬤們的話——自和,你有名有姓,叫趙自和,你一旦長大,離開這裡,就再也不要回觀音堂。這裡不是一個正常女人的歸宿,你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忘記你的出身,你的過去,要爭取做一個正常幸福的女人,自己去追求自己清和的生活。
然而她的天空註定沒有清淡平和。
她在那個大年夜被侮辱了。淚與血埋葬了嬤嬤們的期望,讓她最終背離了她們的祝福,帶著滿身滿心的傷痕回到觀音堂。
嬤嬤們替她洗著傷口,含淚說:「向他討個說法,要他賠償你。」
我要告她!
別,別告。告不贏的。對你沒好處。要記著向他要好處。離開他。然後把這一切忘記。重新開始。
嬤嬤們齊力養大了這個可憐的女嬰,她們是真心地不希望她走她們的老路,苦心孤詣,教會她兩個字:忘記。
就好像忘記你被遺棄的命運,就好像忘記你孤兒的出身,就好像忘記這觀音堂里的一切。只有忘記,才能開始新的生活。誰說觀音堂出來的女孩子就只能自梳?你一定要替嬤嬤們爭口氣,走出去,永遠別再回來,你會做到的,一定要做到。
於是,她走出去,回到山村,走到村長面前,說:我要離開你。不然,就告你。
村長保薦她去上大學,工農兵大學。
她就這樣又回到了北京。
上學了,畢業了,工作了。以為一切噩運可以就此結束,以為過去真的可以一筆抹煞,以為自己能夠做到永遠忘記……
然而,不可以。
也曾有過短暫的戀愛,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是別人介紹的,就快要結婚了,然而體檢報告出來,對方扭頭便走,連一句詢問都沒興趣——不論答案是什麼,結果都一樣。
趙自和已經破身,而且,終生不可能懷孕。
世界坍塌下來,天似乎從來就沒有晴亮過。趙自和這次沒有哭,她坐在劇團分配的小屋裡,想了一天一夜。
細想回頭,那一天,恰好是七月十三。
第二天,七月十四一早,她便悄悄地上了火車,遠兜遠轉,最終還是回到了觀音堂。
再回來的時候,一頭秀髮編成了兩條長辮子,她說:我現在是自梳女了。
終身不嫁。
「若梅英是我媽媽?」趙嬤嬤跪在地上,頭髮散亂,涕淚交流,被這驚人的消息給震呆了。
「媽媽。」她小心地,囁嚅地叫。
從小到大,她沒有叫過任何人媽媽,最親近的稱呼,是嬤嬤。小時候,她叫別人嬤嬤,老了,人家叫她嬤嬤。這是她的字典里與媽媽發音最接近的一個詞了。
而現在,她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媽媽,她的媽媽,叫若梅英。
除了出生,她和媽媽只有一次對面,在文革中,在運動里,在批鬥台上,她舉起鞭子,打在媽媽的身上。那是她們之間距離最親近的一次,她站著,媽媽跪著,承受著她的鞭撻——人世間最慘的事,莫過於此。
天也不容她!
趙嬤嬤整個地崩潰了,喉嚨里幾乎掙出血來:「媽,她是我媽媽,我見過她,還打過她,我打了我媽媽……」
她忽然對著四壁的衣裳磕起頭來,瘋狂地不停地磕著頭,哭著,喊著:「媽媽,媽媽,你原諒我,你殺了我,我對不起你,媽,你出來,讓我見見你好不好?水小宛都能見到你,為什麼我不可以?媽,你讓我見見你。我從來沒見過你,我做夢都沒有夢到你,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媽,媽,你出來讓我見一見,讓我見一見啊……」
小宛看著老淚縱橫的趙嬤嬤,只覺心口一陣陣地絞痛。
這故事的殘忍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還從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那麼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難怪張之也從廣東回來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訴她真相,原來真相是這樣恐怖凄慘,駭人聽聞。世上有那麼齷齪的人,有那麼冷酷的事,是她所不願意看到和聽到的。她寧可做一隻鴕鳥,將頭藏在父母的懷裡,不要接觸到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趙嬤嬤額頭已經磕出血來,聲音完全嘶啞,卻還在撕心裂腑地慘叫著:「媽,媽,我知道你死得慘,你告訴我,墓在哪裡?我去給你掃墓,去給你上香,去給你磕頭,媽,你讓我盡一點兒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淚,也跟著央求:「梅英,你出來吧。你的女兒在這裡,我幫你找到她了,你來見見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綵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靈,不肯與女兒面對。
她不肯認回她的女兒,卻不遠千里趕去廣東鄉下替她手刃仇人——這輩子,她統共為女兒做過兩件事:一是生下她;二是替她殺人。
生與死,豈非人世間最重大的事情?
趙嬤嬤抬起頭,這一刻,她忽然好像變得很小,小成了那個被遺棄在觀音堂門前的嬰兒,那麼無助,那麼凄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媽媽,都跟你說過什麼?」
「她要我幫她找一句話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藍酒店裡的一幕來,渾身一震,「會計嬤嬤,你不是說知道關押梅英的那個小樓嗎?帶我去。」
「帶你去?」趙嬤嬤吃力地重複著,眼神渙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裡做什麼?」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異光閃爍,「只要回到事發現場,我就可以看到曾經發生在那裡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為什麼跳樓?」
這是一座等待拆遷的真正的危樓。
小宛和趙嬤嬤拾級而上,只覺隨時有墜樓的危險。可是兩人都顧不上害怕。樓里的住戶早已搬空,個別牆面已經倒塌,樓道里有陰仄仄的風在低嘯,恍惚有人聲。
上了年紀的老樓,近百年的歷史,每一磚每一瓦里都藏滿了故事。人家的私語,情人的背叛,父子反目,夫妻離異,瞎子老太太的貓在樓道里渴命地哀號,鄰家走失的孩子嗚嗚地哭著拍錯了房門,遲歸的少女猶豫著該編一個怎樣的藉口躲過老媽的盤問,情竇初開的男孩在門角處寫下自己心愛女孩的名字——如果牆會說話,它的故事將不止講述一千零一夜。
如果牆會說話,它會告訴水小宛,就在這座小樓里,就在十三樓東戶的那個房間,若梅英曾經歷過怎樣的悲劇命運,她的血濺在白粉牆上,她的淚滴在地板縫裡,她的手曾經撫著窗欞向下望,而她的身影最終消失在窗口,從此結束了美麗而苦難的一生。
牆不會說話,但是趙嬤嬤會。
她停下來,告訴小宛:「就是這間了。當年,她就是從這間房子跳下去的。」
門推開,彷彿「嘩」一下推開歷史的屏障,小宛只覺身上一寒,毛髮盡立。趙嬤嬤卻渾無懼意,徑直走進去,直奔窗前,指點小宛:「就是這兒,就是這扇窗子了。你從這裡看,見到對面那個房子了嗎?當時那裡是張朝天的辦公室。那天,他從房子里走出來,剛剛上車,忽然嘭地一下,我媽媽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就掉在車輪後面,濺起浮塵,可是車子已經開了,張朝天連頭都沒有回過……」
小宛的淚又涌了出來。淚水朦朧間,她忽然叫出聲來:「胡伯!」
不,那不知何時出現在房中央的,不是琴師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他拐著長短腿,一扭一擺地走到若梅英身前。他的醜陋與梅英的美麗形成鮮明的對比。
若梅英憑窗而立,身上穿著戲衣,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樓,盯著張朝天所在的方向。
胡瘸子得意的聲音響起:「張朝天就在對面,我知道你要找他,那就等著吧。只要你好好地給我唱一出,哄得我高興了,我就讓你見他。」
那刺耳的邪惡的聲音讓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捂住耳朵,不忍看到悲劇的上演。
但是沒有用,即使她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臉,聽到若梅英慘烈的痛哭。
胡瘸子狂妄地獰笑著:「換上它,換上這行頭,我要你給我唱,給我一個人唱,唱呀!」
小宛痛哭起來。原來是他,原來是胡瘸子,原來梅英真正要報復的人不是瞎子胡伯,不是胡伯的兒子,而是胡瘸子。是他因為當年追求梅英未果,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魚,指使當時任造反派小頭目的兒子胡伯——當時還不是琴師,也不是瞎子——將梅英抓進了小樓,供他逞虎狼淫威,無惡不為。
若梅英,那華衣重彩絹人兒一樣的絕色美女,艷如桃李,冷若冰霜,在胡瘸子的身下屈辱地掙扎著,哭泣著,生不如死。
小宛衝上去,徒勞地對著空氣揮手:「放開她,你放開她,你這魔鬼!」
她的手抓空了,穿過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體在空氣中揮舞著,而那慘絕人寰的悲劇仍在重複上演。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長發散亂地拖在地上,眼睛大睜著,寫滿一天一地的仇恨與不甘。
小宛凄厲地尖叫起來:「不要!不要!這太殘忍!太殘忍!」在她心目中,早已視梅英為至親至愛的朋友,此刻,眼睜睜地看著她受難,情何以堪?她哭著,喊著,在幻影中奔跑扑打,狀若瘋狂。
樓下依稀傳來車子引擎啟動的聲音,梅英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死命地掙脫胡瘸子,猛撲到窗前,正看到張朝天的背影,他正要上車——她不顧一切地推開窗,厲聲慘呼:「等一等,我要問你一句話……」
與此同時,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不要——」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太晚了,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
窗開處,若梅英一隻蝴蝶般翩然飛出,墜落而下,有鈴聲刺耳地響起。而小宛的手中,憑空多出一件明黃色繡花女帔。
——人沒救下,只抓住一件衣裳,
京劇行里術語叫做「抓帔」,梅英說過,是她當年唱《長坂坡》的那件。
窗檐下,赫然懸著一隻銅風鈴,受驚般地尖叫了一聲又一聲——小宛看得清楚,正是自己床頭的那隻,不禁心口一疼,一口血噴出,暈了過去。
而刺耳的鈴聲,仍在空中脆響。彩帔照眼生花,同鈴聲撞出電光石火。趙嬤嬤再也忍不住,尖叫一聲,衝下樓去,遠遠地,猶自聽到她的狂喊:「我媽媽跳樓了,我媽媽跳樓了,我媽媽跳樓了……」
凄厲的叫聲在衚衕里穿梭撞擊著,寫進磚牆,寫進門縫,寫進歷史,也寫進不相關的人的夢裡,讓他無故地驚出一身冷汗,若有所思,卻又不知所因。
趙嬤嬤,她的一生寫下來,何嘗不是一部曲折離奇的悲劇呢,而且,是一部從不曾有過亮點的悲劇。
她已經在孤兒的自憐中認命地度過了五十年,如今終於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看到母親的真面目,卻是一出與自己極度相似而又更加慘烈的悲劇,同樣是被侮辱被傷害的命運——而自己,曾經在這悲劇中扮演過一個助紂為虐的配角。
這一份愧疚與沉痛,何以面對?瘋狂,也許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輕輕喚:「小宛,醒醒,醒醒。」
小宛睜開眼睛,看到阿陶坐在身邊。
「阿陶?」她有些驚喜,「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不要睡著了,會生病的。」阿陶憐惜地看著她,「你總是這樣不懂得保護自己。」
「阿陶……」小宛的淚又流了下來,「我到處找你,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
「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都明白。」阿陶肯定地點點頭。
小宛淚猶未乾,卻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那麼你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小宛……」
「阿陶,我愛你,從半年前在地鐵站聽你唱歌的時候就愛上了你,你知道的,對嗎?」
「小宛……」
「這次我不能再錯過你了。阿陶,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小宛……」
「每一次,我都擔心這見面是最後一次。每一次,我都害怕你會像半年前那樣忽然失約,從此音訊杳然。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離去,我對你毫無把握,愛上你,就好比愛上一個影子,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鐘會在哪裡。你為什麼不擁抱我?親吻我?為什麼不?為什麼?」在虛弱與悲愴中,小宛急急地訴說著,生怕過了這一刻便再沒有這種勇氣,「阿陶,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小宛。」阿陶打斷她,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記得我跟你說過一句話:一個男人在拒絕他心愛的女人時,他心裡,會比那女人更加痛苦。」
「阿陶……」小宛的心碎了。悲傷過度再加上失望,使她的腦筋幾乎不能再思考。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要拒絕她嗎?他拒絕她,他拒絕她,他拒絕她……怎麼可能?
「阿陶,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你不愛我?」
阿陶迴轉身,不回答。
小宛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不願意再讓阿陶看見自己的眼淚。他不肯接受她的愛,他兩次讓她愛上他,卻兩次都令她絕望,一顆心,可以承受多少背叛與冷漠?小宛是水晶的心肝玻璃的人兒,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她拼著最後一分力氣走出門,慢慢地走下樓去,每走一步,都彷彿踏在自己的心上,感受到心裡鈍鈍的疼痛,柔軟而連綿,彷彿有一隻攪拌棒在那裡不斷地翻攪,一陣疼過一陣,無休無止,而體力與生氣便隨著那攪拌漸漸稀薄,脆如紙屑。
沒有愛了,沒有愛了,沒有愛了。生命中是一團灰色,沒有愛情,也沒有答案。三十多年前,梅英喊著張朝天的名字從十三層樓上跳了下去,而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同一座樓上,水小宛卻只有含著淚,在阿陶的注視下灰灰地走下去,今天的人,遠沒有舊時的人剛烈決絕,可是疼痛,卻是亘古永恆。
忽然身子一軟,小宛腳下踏空,直直地滾落下去……
「悄悄冥冥,瀟瀟洒灑。我這裡踏岸沙,步月華。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