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有驚慌

途中有驚慌

第01節

人性如何承受,

有一個畫好的天堂在其盡頭,

沒有一個畫好的天堂在其盡頭。

——獻給LJ

早起。天陰有霧。一夜噩夢,腮部鮮活的青春痘使旅行者臉色黯淡。她鬆鬆垮垮,走下酒店台階,心想打道回府,兩腿又徑直往前。對自己撒嬌,被自己拒絕,旅行者堅定地走向馬路對面。背囊飽滿欲裂,七彩耳環晃蕩,登山鞋一步一震,樹葉顫動,塵土紛紛。軍綠色褲子到處是口袋,裝有話梅、薑片、口香搪以及零錢、手機、紙碎,像雜貨鋪。詩人植物的照片,獨佔一處,他溫和的懷疑主義者的眼神,緊貼旅行者的大腿。

「愉快或悲傷地走在現實的影子中,勢必錯失此刻正在形成的那個景象。」旅行者嘴裡含著話梅。紫色太陽鏡反光。臉色冷酷。那閑於抽煙,並不主動攬客的的士司機很有個性。她朝車窗俯身。個性司機止不住一陣抽搐,如見魚咬餌,扔了煙屁股,恢復生意人的殷勤。

「去西南汽車站。」旅行者說。一杯溫水的聲音。司機黑臉白牙,黑須遮住上唇,順巴一聲,問旅行者「打算到哪裡遊玩」。「你認為該去哪裡。」旅行者反問。司機嘴裡一團銀光,問:「姑娘哪裡人。」夾生的普通話。出生地。籍貫。戶口所在地。工作生活的城市。旅行者半晌回答「不知道」。司機兩眼一翻,眼珠子好比玻璃球從黑暗中滾到了亮處,閃爍了一下,消失於黑暗。餘光落在旅行者的手上。腕上套著一串佛珠。十指交叉,指尖,指甲修得精緻。

「燒香拜佛還是遊山玩水?」司機問道。

司機說了好幾個地方,重點提到巴隆鎮,周到地介紹了當地的民俗風情,並說十一月份來,不算最佳,但避過了旅遊旺季,賓館打五折、六折,便宜得一塌糊塗,他打個電話,三折都能住下。司機停下活泛的嘴巴,從後視鏡膘一眼旅行者。後者果然高興,說真的么,那去巴隆。司機說一點也不假,曾幫過許多朋友訂房。旅行者陰了臉:「其實也無所謂,反正就是出來花錢的。」司機尷尬,他沉默片刻,問旅行者的職業。旅行者又興緻勃勃地要他猜。司機猜了一百米遠,旅行者一路搖頭,突然決定去拇指山。司機踩一腳剎車,說道:「西南汽車站沒有去拇指山的車,只有郊區的新站才有。」

車往郊區開。城市的新鮮色彩越來越淡,慢慢地開始破敗、雜亂與荒蕪。旅行者心慢慢慌了,旁敲側擊道:「汽車站弄到郊區,真沒道理。」司機嘴裡一團銀光,笑而不答,好像旅行者已是瓮中之鱉。旅行者摸了摸背囊里的刀,兩萬現金,手心出汗。路上的年輕小混混,眼含得意與邪惡,彷彿她正向他們的網中游去。水草倒向兩邊。寂靜的聲音振聾發嘖。車停了,一個小混混彎下腰,與司機相熟,邊說話,邊放肆地看旅行者。似乎是商量先奸后殺,或劫財棄色。旅行者耳邊瞥車鳴叫。一頭掀泥巴的豬。雞飛狗跳。雲蓋住了太陽。一具女屍。人們議論紛紛。早晨的陽光,熟透的橘子顏色。白麵糰般的小豬仔,在地坪里滾動。一支足球隊。撒開細腳伶仃,滿地花瓣印。父親皮帶穿了一半,反抽出來:「瞎了眼,見豬不趕。」母親用身體擋住:「孩子還小,哪經得起皮帶抽?」豬散了。父親與母親還在廝打。漫長的空缺,母親失蹤。一包酥脆的油炸蘭花根,帶回了母愛。偷看姐姐洗澡。浴室里飛出一塊磚頭。一條紅領巾做的三角褲,度過整個夏天。順著河水長堤,到鎮子里看戲。韓相子化齋。孟姜女哭長城。磨房產子。長十倍年紀的老頭老太。比現在的音樂廳安靜。月色鄉間。花鼓戲通宵。天亮時,母親終於出現,趴在母親背上做起了夢。天井裡兩株參天古樹。對準學校的木地板縫,朝樓下的教室吐痰。赤腳泥濘,指揮全校合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偷看試卷。尖嗓子的男老師厲聲喝道:站住。

「還有多遠。」旅行者心裡兇狠,話卻溫和,接近怯懦。

「過前面立交橋,左拐就到了。」司機換擋踩油門,把積在嗓子里的痰吐到車外。他鎖起眉頭東張西望。

「這是去哪。」司機猶疑態度令旅行者心中的疑慮加重。

「馬上到了。走這條路近,否則要繞很大一圈才能調頭。」司機說。趁旅行者掏錢的功夫,又補充道:「去拇指山的車已經開了,到巴隆三十分鐘後有最後一班。」

第02節

擅味使車廂空氣貓稠。座位骯髒,辨不清底色,似乎從沒拆洗過,泛黃的油漬被磨得光亮,如抽象的繪畫作品。車上一半座位是空的。空的座位隱含著某種陰謀。旅行者在後排坐定,迅速觀察車上是否有危險人物。車裡人無不是頭髮枯亂,手和臉呈暗紅和深黑調和的顏色,皺紋溝壑觸目驚心,那些穿在身上的漢服和藏袍,都閃爍油膩的暗光,散發極為刺鼻的怪味。

車開一段,都開始閉眼打吨。坐在第二排的那個壯年男子,用一種牛或者馬的眼神,仍不時回頭掃旅行者一眼,沒有色慾,也無好奇,似一對假眼球般空洞無物。車要從上午走到傍晚才能到達巴隆,旅行者想聊個熟人添點膽量,便朝壯年男子點頭致意,他卻趕緊縮了回去,再也沒有看旅行者一眼。

彷彿一隻鳥兒飛進森林。旅行者的精神好了。

眼前還是庸常的山,拐個彎又是重複。旅行者嘴裡乏味,含顆話梅,從褲腿邊上的口袋裡摸出植物的照片。她的食指與中指間露出一行字:「當你從我和日落間走過,只有影子進了我的帳篷-給魏尼。」照片很快被旅行者翻過去。翻過來一具身體。身體被旅行者的兩根指頭分成三段,隱約魁梧。

「當你從和我日落間走過,只有影子進了我的帳班。」旅行者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琢磨這句話的意思,以及植物寫這句話的用意。旅行者摸到一種虛無,嘴裡「咯嘶」一聲,嚼碎了話梅的核,仰靠座背,張嘴呼吸,抵抗突如其來的暈車。

片刻,鼻子消失了,變成了腮。腮的呼吸,拍出浪潮,像車前的雨刮,不斷刷新鬍子司機的樣子。除了黑臉白牙,旅行者對鬍子司機失去任何的記憶,連車牌號碼都忘了。仔細回想乘車過程,她越來越覺得鬍子司機是個壞人。西南汽車站不可能沒有去拇指山的車。他那張黑臉鬼鬼祟祟,不一定能掩蓋他所有的心理活動。比如他和途中那個小混混的交談,以及小混混放肆的眼神,只有對落於陷阱的獵物,他們才會那樣自得,也只有落入陷阱的獵物,才有那麼纖細敏感的神經察覺到異樣、車穿過那偏僻的道路時,速度明顯放慢,司機換擋的手,失去先前的流暢,手背青筋突起,嘴巴緊閉,電影中罪犯作案前都有這種神情。

車抖得厲害,旅行者被顛醒。不知道睡了多久。往車窗外一膘,倒抽一口冷氣。車在半山腰搖擺,而懸崖一側,江水滾動,在車裡看不到路面,感覺如在飛機上遇到強烈氣流。昨晚在餐桌上,還有人提到某位詩人翻車落江,即被狂卷而去,車無車跡,人無屍影,如一滴水被蒸發消失於詩歌界。

旅行者挪到車中間坐穩,這樣她所看到的,除了雲繞群山,就是群山人云。如少女的前胸隱約。天是一塊乾淨的藍布,白雲就是布上的破洞。山是彩色的。當地人拿著晚報在讀:「……數小時后,屍體全部打撈上岸,其中一名叫魏尼的女性,外地遊客,1970年生……」。這則消息不太理想,旅行者不滿意,理想的做法應該括弧加註「資深記者」,再用加黑的字體介紹深人險區的緣由。1.活得沒意思(虛無);2.愛上有婦之夫,不能自拔(絕望);3.工作採訪(理想)。隱身飛翔於城市上空。什麼都沒有變。辦公桌上的稿子還是亂七八糟,同事們照舊辯駁、請客、調侃,生活得有滋有味。詩人植物在孩子上學,妻子上班,自己獨處時才流淌悲傷。悲傷使他的腦袋雜草叢生,剃光了鬍鬚的下巴,瞬間長成一隻刺猾。他因而更像一位哲人。他打開上鎖的抽屜,撫摸照片中的她,偶爾寫一首「獻給WN」,之類的詩。妻兒回家時,他已經鎖好抽屜,臉上的鬍子收割完畢,毛髮恢復原樣,系著圍巾往滾水裡下餃子。

不過,比一條受傷的狗腿康復的時間不會長太多,詩人以成熟的心智正確引導自己,很快,他不再給死人獻詩,他知道給死人獻詩的徒勞。或者生活中突然出現一抹彩虹,溫柔地奪走了死者的墓志銘。

於是寒意從旅行者的腳部逼上來,貼心毛衣失去質感,身體跌人空空蕩蕩,車子好比開進了冷凍庫。旅行者冷得直哆嗦。她找出外套穿上,扣嚴,把它們朝身體壓緊,再看窗外時,只見雪山從天而降,如屏障般橫在眼前,彷彿觸碰到了她,令她的身體產生了更為巨大的震顫,只覺得渾身都在飛翔、迴旋、尖叫、眼淚在飛,河流、湖泊、海灣在她身上穿梭來去……旅行者第一次見到雪山。而實際上,她只是冷漠地貼向車窗,像個啞女。

雪色山坡上,黑色的耗牛如隨手撒下的種籽。鷹浮在空氣里。牧民打酣。司機已有疲倦之態。

車在雪山頂上繼續盤旋。

兩個小時后,旅行者取下掛起來的身體,軟在座椅上,又有了睡意。

群山障目,偶爾有抹殘紅漂過旅行者歪斜的臉。城市以及高樓,平原與大海,山以外的可能,都沉到旅行者的夢裡。旅行者錯過日落以及一條漂亮的狗,一群當地的綿羊,和面朝山路的茅廁。一個急轉彎身體滑向懸空,旅行者輕易地醒了。

夜色浸濕車廂。車內魅影重重。

「到巴隆沒有?」見已過了到達時間,旅行者朝司機大聲喊道,如一條活魚摔在地上亂蹦。車正沿著發亮的溪水密密地纏。除此之外,萬物沉靜。極像一隻活蟻爬行於僵死多年的巨獸之上。所有人都回頭看旅行者,昏暗中每一雙眼睛都在閃光。旅行者仿覺遭群獸圍攻,後悔暴露自己。

見無人答話,旅行者聲音兇悍起來,又覺得充滿黔之驢的滑稽,心中犯虛。

那隻慢條斯理的老虎司機,半晌才回答:「一個小時後到花地,終點站。」

花地是什麼地,是村寨,鄉鎮,還是城市,旅行者一無所知。剛上車時,問司機幾點到巴隆,司機說下午五點,並說車裡會有廣播通知。司機肯定知道她要在巴隆下車,甚至全車人都知道,她還是錯過了巴隆站。穆罕默德為了不把貓弄醒,將斗篷剪掉一塊,司機和車裡所有人具有同樣的美德,為了不打擾磕睡,讓旅行者一直坐到花地。而旅行者覺得自己根本沒睡著,或者說僅打了一個噸,她問司機:「為什麼沒有到站的廣播提醒。」司機毫無愧疚地說:「廣播線路半路上壞了。」這時,鬍子司機鬼鬼祟祟的臉,在旅行者眼前一閃,再看老虎司機,也似個心懷鬼胎的人,根本不敢正視她,頂多從後視鏡里膘上一眼。他們莫不是串通好了。旅行者心跳得似蛙鳴,摸出手機,手機盲區,半點信號也沒有。此時天已經全黑,那些打蔫的脖子根根都直了起來,頂著沉默的腦袋,好比機場或者火車站前舉起的接客牌。他們要聯合起來把她幹掉!旅行者心裡繽紛馬蹄。她試著和前排的婦女搭汕,她後悔沒在路上和她培養感情。婦女聲音淡漠,說的不是漢話,並且絲毫不能感受到旅行者內心的恐慌,車一停,頭也不回地下了車,和接車的親人嘰哩呱啦。

車子迅速空了走了,人群流向花地。旅行者不動,有落花人獨立的肅殺或優傷。如刀削過的建築貼著山壁生長,窗口透射昏晦亮光。是個小鎮。翻了一天還沒翻到頭的山地,仍有直立行走的動物與煙火,旅行者心裡泛起暖意。結束洪荒般的行走,她想趕快找個安全的住處,上床。然而哪一處不是陷阱?大多數店鋪已關,麵館還熱乎著,裡面的人警覺地注意到了旅行者,她的裝扮,以及反光的眼鏡。她們低聲交談,膚色暗紅,在暖昧的光暈中十分突出,白眼球滾動靈活,似乎在密謀,怎樣把旅行者剁成肉醬,灌進包子里,賣了,收回滾滾白銀。她們裹著床子似的棉襖,讓人確信氣溫很低。到她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大笑時,旅行者打了個寒嗓。

第03節

灰白、乾燥、堅硬的小鎮,全是石頭。沒有太陽,卻是亮得異常。街上如被風掃過,什麼人也沒有,多數店鋪沒開,只有麵館冒著熱氣。旅行者戴著太陽鏡,哈欠連天。一夜噩夢糾纏,合眼即被驚醒,幾乎整夜未睡,天亮夢魔散盡,繼續睡,再睜開眼已是下午。又吃了一碗面,在賓館前站穩,含著話梅等車,看不到任何車輛,只覺鼻孔乾燥嗓子疼,裡面似裂開千溝萬壑,冷風勁刮,呼吸不太輕鬆。她轉身回到服務台,女服務員的臉被電爐烤得如同熟透的地瓜。兩顆神秘的地瓜,女巫似的,使用她們的語言,眼裡有點點星火,見旅行者走近,閉了嘴巴,彷彿偷嘴的蛤蟆。

旅館根本沒有其他房客。莫非住進了黑店?旅行者邊走邊迅速觀察周圍,捕捉蛛絲馬跡。地面是白色瓷磚,拖得乾淨。右側的山水國畫邊上,有可疑血色,近看方知是吃飽的蚊子,被人用手指壓死了乳在那裡。

「有沒有地圖?」旅行者問道。一隻地瓜發愣,另一隻說:「沒有,你要到哪裡去。」普通話歪瓜裂棗。旅行者咳嗽一聲:「不知道,全亂套了。」那隻地瓜接著說:「我覺得你該去月嶺雪山,紅軍當年從那兒爬過。」旅行者覺得這隻地瓜不同尋常:「遠不遠?」地瓜指著旅行者:「你流鼻血了。」旅行者手一摸,紅的。「這裡海拔才三千九百米,月嶺更高,你身體承受不了。」地瓜幸災樂禍。「我請你當導遊。」鼻血止住了,話梅在昂起頭時滑到肚子里,旅行者吐詞清晰。地瓜裂了:「嘻,導遊呀,不行,我當班。」

旅行者與地瓜對話時,另一隻地瓜一直在接電話,她握著話筒幾乎沒怎麼開口,似乎電話里正在播放音樂。

人性如何承受,有一個畫好的天堂在其盡頭,沒有一個畫好的天堂在其盡頭。一個樸實而狡猾的側影。喝人血長大的骨骼。在自己的身體里如魚得水。無所適從的風。鼻子和人作對。植物沉默,汁液暗淌。

一輛小麵包停在賓館門前,車窗內探出的腦袋朝服務台喊:「有沒有房?」旅行者大聲答「有」,怕車開了,疾步走出來,與提箱子的男人擦肩而過。旅行者鑽進車裡,說去月嶺。像個老主顧。車裡窄得似鳥籠。瀰漫劣質煙味。提箱子的男人走路輕靈,彷彿箱子是空的,進門前,回過頭望一眼,似笑非笑,臉上飄著高原紅。

「包車很貴,沒兩百塊動不了。」司機隨意叩掉煙灰,他說的是正常價的兩倍、旅行者借了解行車時間及路況的機會,仔細觀察司機。司機眉呈「一」字,配一雙不太靈活的小眼睛,不狡猾,不貪婪;鼻樑端正,嘴厚多肉,誠然是心地實在;衣著粗簡,言語溫和,怎麼看都不像壞人,甚至起歹心壞人性的可能都很少。心漸漸放寬。

旅行者笑著讓司機起程。

司機自我介紹叫阿古,爺爺是漢人,奶奶是藏民,他是個「嘿嘿,不是純的種」門旅行者明白這個「雜種」的自嘲,心裡輕鬆說話間,車已經慢條斯理地爬上了山腳的道路。河水奔騰。牢騷滿腹。它並不寬闊。喧鬧是寂寞難耐中惟一的抗議。河對岸是草地。黑的牛自的羊。有時變為灌木叢。結滿蘋果的樹。光亮的果樹林蔭道,通向綠色的山丘,通向農家小院。山連山。頂峰的灌木叢與天接壤,落光了樹葉的枝枉,鳥雀把那遙遠的枝條弄得顫顫巍巍。一群穿過公路的黃牛,把屎拉在路中間。車輪從上面碾過。陌生的樹。遠遠的一抹雪山。太陽從大塊雲彩邊緣散射出來,河水和雲下的地帶陰影更重。

不要描繪,在描繪風景方面畫家比你高明得多,他更懂得其中的奧妙。試想想一排槐樹。女孩子十歲游過一條河,對面的景色讓她終生失望。樹叢中隱約人家。天藍色的海子。那裡面的魚,據說是屬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吃價很高。初潮,受到姐姐嘲笑,她向母親彙報:「哇,殺豬一樣。」睡覺直挺挺的,不敢翻身。三條褲子全部浸透。世界末日。躬起背,把胸收起來。喜歡班上無惡不作的男生。當眾朗讀女生的情書。討厭她哭得楚楚可憐。

路引誘著車。深不可測,看不到一戶人家。寂靜的鳥聲。北山陰冷。種種兇殺情景掠過旅行者的腦海。她甚至清晰地看見自己被雜種阿古推下懸崖。旅行者一隻眼裝風景,一隻眼觀察雜種阿古的神情變化,嘴裡誇張地讚歎美景,藉以釋放不安,平息內心的騷亂。車到得半山腰,仰望蒼蒼,俯首茫茫,肥碩臃腫的是山,瘦骨麟峋的是山,白了頂的是山,青春煥發的還是山。「一日看盡長安花」。渺小與偉大交替的感覺,使旅行者感慨萬千,胸有詩情衝撞。阿古不失時機,說:「漂亮吧,應該多拍些照片。」旅行者被提醒,拿出焙得發熱的索尼數碼相機,下了車,又轉身把背囊背上。這個動作引起了雜種阿古的注意。「把包放下。」雜種阿古說,臉都歪了。旅行者不肯,想取包里的刀,雜種阿古伸手搶奪,狠力一拽,飛起一腳……

「算了,不上去了吧。」旅行者的手插進包里握住刀柄,始終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在手裡。膽量由一隻巨大的鷹,變成一隻傲傲待哺的雛鳥。她的決定聽起來像徵求意見。「半途而返,太遺憾了,一定要到山頂。」阿古的建議倒像決定。如小時候夢中小解,在夢裡一次一次起床解決放鬆那樣,旅行者不斷在心裡說,「調頭,立即下山,離開這裡。」卻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牽引,始終一聲不吭。如此,車又翻過一道屏障,只見山還是山,卻又不是先前的景,連綿雪山,在雲霞里隱約,彷彿海市壓樓般,奇特壯觀。

「想拍照嗎?想拍我就停車。」阿古眯眯笑,表達一個「雜種」的友善。

旅行者取了相機,毫不猶豫地把包留在車上。對阿古信任,就是對他尊重。既便他心中有惡,這片刻的尊嚴獲得,定能緩解他惡的發作。上帝也是有魔性,何況人。上帝不發惡,因為人們相信他。旅行者心裡混亂。

「你結婚了嗎?」阿古突然在旅行者後面問道。

山頂太陽,立身處小雨夾雪。迷濛。幾步外,就是懸崖,山下那條來時的路,看上去就是一條灰色的線。人掉下去,就會是線上的一隻死蟻。

「沒結。」旅行者謹慎地遠離懸崖,不動聲色地往山壁那邊閃,問道,「你多大,結婚沒有。」

「你是不想結。我23歲,明年賺夠錢就把女朋友娶回家。你有男朋友吧?」阿古只穿兩件衣服,胸口袒露在外,說不冷,嘴唇烏紫,不斷咳嗽。

「嗯。」旅行者含糊一聲。手腳僵硬。

「你們幹嘛不結婚呢?」阿古問題很多。

「上車吧。太冷了。」旅行者不知怎麼回答。包在車裡,刀在包里,人沒安全感,越發冷得哆嗦,上車就把包抱在懷裡。

「城裡人看起來真年輕。你是做什麼的?」車半天打不著火,阿古還藉機問話。

「我是記者。已經下雪了,離山頂不遠了吧。」美景非良辰。旅行者徹底失去上山頂的勇氣。她無法相信阿古。阿古既然拚命賺錢娶媳婦,為什麼不樂意省下油錢和時間去做別的生意,反倒堅持要載自己到山頂。這裡面有什麼陰謀。他肯定知道她身上帶了錢,而且不少。他要把她帶到山頂去解決,那裡更為保險。說不定那兒有他的同夥,一群盜賊,正在等待羊入虎口。

冷從脖子里灌,旅行者把外衣拉鏈使勁往上拉。再看阿古,只見他小眼發直,面無表情,嘴唇並不厚,鼻樑也有點塌陷,典型的喪心病狂的長相。衣服也不簡樸,而是遨遏,凌亂,一層污膩,只有毫無原則、不受任何約束的人,才是這副德性。旅行者的心又跳得似蛙一鳴。她不敢流露內心的想法,怕提醒了阿古,被他頂著她的思維提前動手。於是裝得從容,和阿古說笑。慢慢地又覺得阿古鼻樑端正,嘴唇多肉,心地實在了。

「再走四十分沖就差不多了。山頂鵝毛大雪呢。」阿古把山頂風景描繪了一番,說可以看到冰川,雲海,雪山,山上惟一的一戶人家,擁有上百頭耗牛,牛和人幾乎不下山。

「你看,看那座山頭。」阿古手指左前方。旅行者看到滿山坡的黑色耗牛。原來的山群矮了。天近了。空蕩蕩的四周,鳥雀也沒有一個。所有的聲音消失了,聽到自己的呼吸,才相信聽覺沒有問題。去不去山頂?旅行者的內心又開始搖擺。眼下的處境,實際上與山頂沒什麼區別,甚至可以說,從進山那時候起,她的脖子已經伸進了阿古的繩套,就看阿古什麼時候用力勒那麼一下。惟一的區別在於,上山頂,可以享受死前的美景盛宴。

上帝和魔鬼只有一個。信徒成群。成群於餐桌上,於各種場合相互亂咬。「那個偏僻的地方,最好不要單獨走,尤其你一個女人。」藏族老頭身著漢服,一臉滴油熏肉,寵辱不驚。鬢角淫蕩於老頭與旅行者之間。一位做足修飾功夫的年輕詩人。鬢角的淫蕩覆蓋熏肉的警示。醉意熏人。酒的熱度,比任何話語更令人迷糊。體態豐膠的香煙,在桌上轉一圈,被蹂瑙瘦了,剩下空殼。嘴像剛射擊完的槍,冒煙。聲音夾著子彈呼嘯,穿越煙霧。滿屋子蒼蠅亂撞。枯噪不斷。

旅行者想到另一個鬢角。隱秘躁動,化成一株植物,植人生命,長在身體里,血肉相連。拔除它,有血從看不見,的傷口往外淌,好比空寂無人的大山裡,一脈不知源頭的溪水日夜流動。一種緩慢的精神凌遲。旅行者不覺喝過頭了,植物的根須,抵到身體的每一個地方,翻起迷濛尿意,她起身上洗手間。

第04節

「上山頂看看。」旅行者暗下決心。事實上車一直在往前開,只是更慢。一是雨雪使山路泥濘,車輪打滑,二是車好像出了毛病,走一段就抽搐幾下,害起了疥病,吭味吭味爬得十分費勁,晃得如同醉漢,把旅行者心弄得活塞般上上下下,吞吞吐吐,差點嘣出嗓子眼。

雪越下越大。車前車后茫茫一片。昏暗的氣勢,從四面八方逼涌。可憐的小麵包車,在稻梗上爬行的甲殼蟲,要享受谷穗的芳香。禾葉沙沙作響,似萬千隻甲殼蟲奔跑過來。腿再多,抓不住光滑的稻梗,爬三步,退兩步,或者爬一步,退三步,搖搖欲墜。呼吸困難。鼻孔如有針扎。不說話。為什麼非上山頂不可。理想變成機械的目標。

背姐姐的舊書包,穿哥哥的舊衣服。窮。一年四季,赤腳泥濘,走兩里地,滑滑溜溜地上學。爛泥巴從腳趾縫裡冒出來。噁心的販月。背下整個英語單詞表。語文老師暖昧的關懷。戴假髮的化學老師離過婚,專為難漂亮女生。一顆壞牙。父親讚賞扯秧插秧的才華。兩腿撐開八字,沉下屁股,手沒入水中,貼近秧苗根部。三根。五根。盈握。課本用來擦屁股,作業本擦屁股用。屁股的閱讀,就是家長檢查。讀書無用。一個人的監獄,改變全家人的命運。活人的價值在於成功地扮演稻草人。吃喝偷吃谷種的鳥,揮趕下田啄苗的雞。十七歲,雪下得比這山頭還深。改變了姓氏,與父親較量。沉默中埋下的仇恨,在六年後父親的痛哭流涕中化解。螞蛾貼著傷疤,大半截身體進入肌肉。吸血。也不過是輕微的癢。掐斷它,變成兩條生命。每一種癢都與螞蝗有關。一個村婦,成天撓頭皮,痛苦處雙手抱頭撓。丈夫憤怒,揪住頭髮便扯。風掀茅屋似的,竟揭開了頭靈蓋,頭皮窟窿下,驚現一窩螞蝗。一個男人鋸掉了一條腿。一位少年因被螞蛾咬得斑駁的腿而奮發讀書,考上了大學。更多的人選擇在與螞蠟爭鬥中和平共處。

比寒冷更冷的冷。癢。後背。雙腿。心裡。

「不用害怕,別的我不敢誇,我們山裡人開這種路,絕對安全。」阿古見旅行者神情緊張,表示安慰,如農民誇自己懂莊稼。他的身體隨著車子的節奏晃動,恰到好處。一直漫不經心地咳嗽,越往山頂開,咳得越誠實。旅行者捕捉到這誠實的、一具肉體的咳嗽聲,覺得這個人還是可以把握的。

「給你,你穿得太少了。」旅行者拿出一件毛衣。假如山頂情況如自己猜測的一樣,一件毛衣,或許改變整個結局;假使一切正常,司機阿古卻病倒途中,也是同樣的不妙。在高速公路上,她能以時速一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飛馳,這種險象環生的山道,她連方向盤都不敢握。因此,為那不可預知的事,旅行者願意犧牲這件四百多塊錢的時尚毛衣。同時輕度後悔,應該趁手機有信號前,打個電話告訴朋友她所在的位置,車牌號以及司機的名字。屍體被食肉動物們分食,靈魂怎麼能繞出山群。恍惚間旅行者把阿古當成靈魂的救贖者,他是她出生人死、患難與共的對象。心裡忽暖忽寒,想起詩人植物對死亡的態度:

「如果有人殺了我,將我結果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那麼在腐爛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享受流雲、星辰、荒漠和空曠。」

天人合一。刀子刺進身體。寒冷。腦袋撞擊岩石。容毀。肉體摔下懸崖,血肉模糊。稀奇古怪的想法令旅行者表情複雜。

「我跟你說點死亡的事情。」旅行者對阿古說。「死在印度。如果火葬,靈魂將首先進人月亮,變成雨。雨落到地上變成食物。食物被吃后變成精子。精子進人母胎再次出生。這一過程叫做『五火』。『五火』通常與『二道』連在一起。『二道』指『祖道』和『神道』。祖道是人死後根據五刀頃序回到原來生活的世界的道路。神道是人死後靈魂進人梵界,不再回到原來世界中的道路。

「你會選擇什麼道?」旅行者問。

「啊,有意思,我選擇『祖道』,回來繼續看山裡的風景,還有女人。」阿古熱愛生活。

「挺冷,穿著吧。」旅行者把手中的毛衣又遞了一次,對阿古的選擇既羨慕又鄙視。她喜歡梵界的至高的精神境界,只是虛無中的虛無,雙重虛無。

阿古說他不冷,咳嗽是因為抽煙。阿古的拒絕讓旅行者失望。一個渴望死後靈魂進人梵界的人對選擇祖道的人的失望。她又遞給他一顆金嗓子喉寶。阿古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捏手裡看看,伸舌頭舔舔,含到嘴裡,浮起難看的表情,像一隻嘗到怪味的猴子。旅行者道:「有這麼難吃?」阿古搖頭:「好奇怪的味道。」旅行者剛要笑,只聽阿古「呀」了一聲,突然剎車。

「怎麼回事?」旅行者問。

「塌方。」阿古說。敏捷倒車。

旅行者沒明白。眼見零星的石塊在前面山坡飛速翻滾,石塊越滾越多,越來越大,霎那間如飛流瀑布,氣勢磅礴,旬然,聲巨響,炸出一團巨大的塵霧,瞬間聳起一座新的山頭,擋住了去山頂的路。

旅行者傻了。

偶爾還有石塊滑落,一路奔至懸崖,聽不見落地的聲響。巨大的墳頭。車壓癟了,鐵片刺進肋骨,血肉模糊。胸前掛著的手機在響,熒光屏忽明忽暗。今天是星期二。植物在上課,貼緊胯部的手機碰到了重撥鍵。他在講波德萊爾:這位被認為不合人情的,帶有無聊的貴族氣的詩人,實際上是一位最溫柔、最親切、最有人情味、最具平民性的詩人。但丁的詩神夢見了地獄,《惡之花》的詩神則皺起眉頭聞到了地獄,就像我們聞到火藥味。一個從地獄歸來,一個向地獄走去。波德萊爾把薩巴蒂埃夫人奉為詩神,寄託自己的嚮往與追求,惠特曼婉拒英國女作家的求婚,據說是個同性戀。八十二歲的知名人物要與二十八歲的女人結婚。有人認為這是一場世界最冠冕堂皇的情色交易。人一出生,就進人死亡倒計時。世界上跳得最高的動物居然是跳蚤。愛情是自己的事,婚姻是別人的事。任何方式都彌補不了,註定擁有那麼一個有缺陷的人生。

「當」,一顆碎石崩到車身。猶如一次危險的警告。

塌方的瞬間,詩人杯中的水起微瀾。顛倒了紅綠燈的色彩。從假寐中頓醒。旅行者忍住眼淚,山在眼裡退縮渺小。

「這樣的情況,我遇過好幾次了,親眼見過流沙活埋兩麵包車人。救援的車輛最快也得三四小時才能到。」阿古將車退到稍寬的地方調頭。阿古說話就像嚴寒中的松柏,或者那些不知名的灌木,以及散落茫茫山頭的牛馬牲畜。幾乎沒有什麼能驚動它們。偶爾抬起頭,也是毫無目的。他說山裡人靠山吃山,他信命。發生意外,一定是做了什麼壞事受到的懲罰。

車往回開。奇怪的是,不抽搐了,不犯疥病了,車速明顯快了許多。天將黑。山色濃了一層。旅行者說:「會不會有熊瞎子或者狼?」阿古回答:「有,人在車裡,不必害怕。」旅行者說:「我倒想遇到。」塌方隔斷了山頂可能的奇遇,那片未知的事件,永遠消失,不能再現,若沒有新的感官刺激,會遺憾更深。旅行者心裡活泛起來,內心裡萎縮的冒險之花,又探頭探腦的了。

旅行者估計阿古身高不足一米七,體重不會超過六十公斤。她手中有刀,不該怕他。

在東北零下二十度的冬天,一個男人喉管被抹了一刀,睡在家門口,棉大衣吸幹了所有的血。回到南方,旅行者仍經常在揣測那把刀的輕薄鋒利與亮度。正義的、復仇的刃,穿越惡的、無恥的肉。在夢中使用刀子,無論是被刺對象還是手中的刀,全無質感。夢中刀子捅進胸膛,除卻冰涼,也無痛感。鋼的硬失去具體,肉的軟沒有真實,血的紅模糊艷麗,這類夢讓旅行者體內壓抑,它們似乎渴望在此刻散發出來。

阿古的肉體對旅行者的刀產生誘惑。

「你當記者工資很高吧。」阿古打探旅行者的收人狀況。

旅行者的身體已經回暖,先前傲傲待哺的雛鳥般的膽,開始羽翼豐滿,她不但沒有壓低工資金額,反倒抬漲了兩千。數目之大,出乎阿古意料之外。阿古表情誇張。旅行者得意,卻不失謙卑地說:「只能算中等收人。」過會又補充道,「這次出來,打算把兩萬塊錢花掉。」阿古輕「哦」一聲,說:「要小自,前些天發生搶劫案,搶劫犯連人都殺了。」阿占還描述了血肉模糊的殘狀,旅行者一聽,羽翼豐滿的膽兒又掉光了毛,近乎瑟瑟哀鳴了。

第05節

旅行者想到1989年的月亮。錯亂紛雜的倒影。她自殺的初戀情人像棵樹一樣,死在月亮的核心。一股腥味順著她的書信地址流淌過來。皮膚至今仍彌留那種氣味,像鋼片閃發冷峻與簡潔的光。沒有讓他拿走完整如初的自己,肉體也失去了意義。她到達他銹鐵般的故城。一條清澈小河,將小城剖成兩半。青磚瓦檐。滴雨。被學校開除。握一把水果刀。砸碎了校長的辦公窗。無一隻理解的眼。一隻月亮的眼。他生長在月亮的核心。

高原的月亮,水浸洗過似的。阿古開得飛快,天將黑沒多久,便回到花地。旅行者瞄一眼月亮,邀請阿古一起吃飯。阿古謝絕,問旅行者下站去哪裡。旅行者認真地搖頭。阿古說:「到了月嶺就該去風口,在風口才能見到真實的藏民生活,沒有像我這樣穿著漢服的。」阿古說完就走了。旅行者進小餐館坐穩,情緒緩和下來,只覺渾身酸痛,也顧不上活動筋骨,速速點菜,匆匆吃了,先前是打算在花地再住一宿,第二天早上起程,吃飽飯竟片刻也不想停留,急於趕到那個叫風口的地方。

夜已經亮了。初到小鎮,它鋼片一般的乾淨利索,讓旅行者感覺自己像只甲殼蟲,趴不住,總往下滑。或許是因走月嶺的經歷,這會兒,旅行者感覺花地燈火尚算繁華。人們並非暗藏心計,全埋著殺人劫財的想法,因而對這陌生城市與人心生歉疚。她微笑和餐館服務員聊天。服務員臉色黝黑,腮部令人信任的紅潤,說風口是個好地方,草原雪山冰川海子森林,都與別處不同。服務員強調,如果要繼續往前走,必礙經過風口。

「阿古帶我到這家餐館,必定是相熟的。為什麼連服務員也不動聲色地編動我去風口,莫不是串通一氣?」旅行者謹慎思索。但她很快批評自己對阿古的不信任。沒有到達山頂,阿古執意少收五十塊錢,足以證明他是個不貪財的人——除非他玩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的把戲。旅行者坐別的車離開花地的可能性很大,到月嶺山那一路都是機會,阿古都沒有行動,絕不會拿五十塊再買一個也許並不存在的機會和毫無意義的信任。

旅行者出了餐館,身體在街心旋轉一圈。小鎮就那麼大。去風口要三個小時。明天早上動身,意味著要度過一個漫長無聊的夜晚。要幹掉這種喪氣的夜晚,惟有連夜出發。白天尚且那樣危險,走夜路即使司機不壞,也還有被搶劫、強姦、塌方、翻車的可能。在一個漫長無聊的夜晚與危機四伏的夜行之間,哪一種更有意義,旅行者輕易地掂量出來。

旅行者掉光毛的膽量,長成一隻雛鳥,撲騰翅膀,對著威脅嘴裡發出自以為強大的聲音。她迅速地四下搜索交通工具。她向一輛小麵包招手。沒想到還是阿古。旅行者有點激動。畢竟是個「熟人」。

阿古顯然剛吃過羊肉湯包,蔥味、蒜味和腋味混合,或者還喝了一盅酒,眼睛發紅。

「我想現在去風口。」旅行者說。

「真巧了,正要送人去風口,順帶捎上你吧。」阿古說。

「是嗎?」旅行者又懷疑上了。

「上來吧。」旅行者正猶豫上不上車,阿古已經打開駕駛側座的門。

「我坐後排好睡覺。」旅行者想的是避免被後座的人勒住脖子。

車開到旅行者住過的賓館旁邊,阿古停下來,走進的小餐館。將近十分鐘,阿古才重新回到車裡。又過了兩分鐘,一個穿黑風衣的男人熱氣騰騰走出來,手裡提著一個大黑箱,行走輕捷,彷彿箱子是空的。

一個大黑箱子。兩個陌生男人。三小時漆黑無人的山路。財與色。一樁命案要素齊備,只欠行動。旅行者大駭。

黑衣男人與阿古交談,說的不是漢話,似乎商談在哪個地段動手,並有輕微爭執。與此同時,旅行者認出黑衣人,正是早上找賓館的人。他為什麼匆匆離開花地去風口。黑箱子裝一具被肢解的屍體綽綽有餘。不過,在漆黑的荒山野嶺,那些懸崖溝壑樹林,遠比一隻箱子更能掩藏罪證。否定箱子的用途,並不能排除兇殺的可能。旅行者心裡忽緊忽松,問阿古路上是否安全,而阿古說「應該不會有事」。旅行者又說「那我明天再走吧」,虛弱中強作鎮定。

車子毫不猶豫地前行。

「姑娘你放心,不會有事。如果碰到警察攔車,你就說我們是親戚。」黑衣人說話了。

「如果有警察攔車,很有可能是搶劫。不能停。再說,這麼晚,山路上怎麼會有警察攔車?為什麼說是親戚?」旅行者心裡打鼓。

車還在小鎮惟一的街道上行駛。

「風口不允許花地的麵包車載客進城。抓到要罰款。姑娘你是什麼地方的人?」黑衣男人扭轉頭問旅行者,有狠裹笑意。

旅行者確實怕了,正想下車,窗外的燈光忽地沒了,車子沉人一片漆黑。似乎一盆冷水劈頭澆下,旅行者腦海閃現一片空白。緊接著,她從包里摸出刀子,緊握在手,進入高度警備狀態。

群星無光,月亮不知沉向何方,山成為黑夜的一部分,公路使人驚懼地延伸,探到黑夜的最深處。

旅行者睜大眼睛,目光從阿古和黑衣男人中間的縫隙穿過去,關注路況,捕捉兩人的細微表情。車燈比手電筒光亮稍強,影子晃得厲害。裸露的山岩泛白。一側濃密的漆黑中,星燈遙遠。夢境。身體掛起來了。心臟如不斷蹦跳的青蛙。手心滲汗,往褲腿一擦,再擦。

阿古神情肅穆,近乎磕睡的眼神里透出殘忍。黑衣人臉側毛孔粗大,大如坑。滿臉陷阱。鼻子空闊巨大,如一堵懸崖。車就要從鼻尖滾下去。

「阿古,你可別打磕睡。」旅行者沒話找話。

黑衣人歪頭打起了輕酣。

車在盤旋。一輛黑色桑塔納停在路邊,擋了大半條道路。

「遇車匪路霸了。」旅行者聽見自己像堆積木,僻里啪啦坍塌。

三個男人站成一排,嘴裡叼著煙,正把尿兌進漆黑里。

第06節

像眼睛一樣閃光的乳房,被一場大火獨吞。火的舌頭舔紅了天。曾經美麗的女人終日平躺在床,胸平如床。不能早起做飯,不能指桑罵槐。豬在圈裡嚎叫,孩子們在房間里亂跑。做父親的勒令一個孩子出去討米。那個差點被父親淹死的女孩,背了布袋子拄根討米棍。三年後她嫁給一個木匠。第四年生下一個女兒。第五年特大洪水捲走了孩子,沖走房屋與豬,餘下的生命是瘋癲。平躺在床的女人,用一把剪刀剪斷了自己的喉管,長眠于田邊的泥堆里。

沉去的家事這時候浮起來,旅行者有如抓到救命稻草,對自己的膽怯感到鄙夷。毫無理由地認定車上的兩個男人想謀財害命,自我恐嚇,事後回想都會覺得荒誕。月嶺那一趟,已經證明阿古是完全可以信賴的。至於黑衣男人,一上車就呼呼大睡,根本就看不出有不軌企圖。黑箱子躺在黑夜裡,在嘲笑關於肢解與碎屍的胡思亂想。不過是一段普通的旅程。在這無邊無際的冷夜,她和他們原本可以互相溫暖。她的冷漠戒備,使短短三個小時的行程變得漫長沉悶。緊張使她全身肌肉緊縮,除了手心的冷熱,衣背也濕了,皮膚髮黏。

旅行者扭動腰身,暗自活絡筋骨,突然打通關節般冒出一個印象:上月嶺時,車內的手剎燈彷彿是紅的。是阿古拉了手剎,車才犯疥病般抽搐。阿古故意造成車出毛病的假象,執意要送她上山,並且總是停下車來,勸她拍照,定是為了磨蹭到天黑。他這小個子,需要外部環境的協助,他要選擇最佳時機。旅行者如結冰的池塘,剛剛融化,又被這一發現所凍結。她身體前傾,甚為仔細地觀察車前的各種燈光。然而,記憶被緊張摧毀了似的,根本無法驗證印象。

塌方的泥沙堆成山,堵住了道路。車艱難地翻過它。進入一段顛出五臟六腑的路。

「你有沒有兄弟姐妹。」旅行者臨陣磨槍套感情。阿古說有弟弟妹妹。光的陰影從他的臉上劃過。旅行者又問黑衣人是不是阿古的朋友。阿古沒有回答。因為車輪滾進坑裡,車身劇烈一抖,他拚命打方向盤,踩油門,車從坑裡掙扎出來。此時黑衣人也醒了,他抬起腦袋,胡亂張望兩下,又聾拉下去。

大約走了多半行程了。隨著終點的接近,彷彿黎明的亮光碟機散了噩夢的驚嚇,旅行者的膽量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又恢復對乏味的細緻敏感,並迅速體會到「什麼也沒發生」的無聊。她才記起好長時間沒吃話梅了。旅行者把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之後,甚至對這黑夜產生了輕蔑,簡直想眯眼打吨了。

車接二連三地繞彎。瘋癲的姐姐消失於時間里。意識如瓶里的水,在旅行者腦海里晃蕩,發出寂靜的聲音。一切舒服起來。火的舌頭舔紅了黑夜。母親在火海里。嗓子嘶啞。四周無一人理會。翌日,漆黑磚牆,斷壁頹垣,仍有青煙不絕。被一群沒有面孔的人追逐。身體被掛起來。赤裸的身體似一頭等待開腸剖肚的豬。精瘦可見兩排肋骨,下陷的肚皮。被剖開了,肚皮裡面是空的。紅白相間的肉,乾淨無一滴血。刀從腦袋中間壓下來,骨軟如泥,順從地分開。一道亮光從兩眼間下滑。於是意識也分成兩半,一半清醒,一半迷糊,一半看著自己,一半看著他們。睡意如蟲子,慢慢地從腳趾往小腿爬,爬上大腿,爬上小腹,爬到前胸……迷糊的一半更加混沌無知,左半腦袋清醒地意識到,大約這種睡意沉沉的感覺就是死,千萬不能睡(死)去!掙扎著保持清醒。咯嚓一聲巨響,繩索斷了,身體墜落在地。

旅行者猛地一晃,額頭碰到前排座位,醒了。阿古停下車,並且熄了火,連車燈也關了。黑衣人不知什麼時候醒的,他扭頭看了一眼旅行者,眼睛比車內的微弱熒光還要陰森。

「停車幹什麼?」旅行者尖聲問道。

「撒尿。」阿古回答旅行者,又與黑衣男人講了幾句當地話,似乎達成共識,各自打開了車門。

「完了!」旅行者心靈深處喊了一聲,意志似群鳥散飛,只餘光禿禿的枝桿,動彈不得,感覺騰雲駕霧般,全身癱瘓,只剩下眼珠子還能滾動。眼見兩個男人分從兩邊下車,經過車座後門時,旅行者腦海里光禿禿的樹桿上群蠅亂舞,聽覺陷人盲區,眼珠子滾動不了,似乎連呼吸都斷了。

沒有人拉車門。一隻鳥飛了回來。兩個男人走到車尾。數只鳥飛了回來。旅行者的眼珠子活轉了,恢復聽覺。尿水灑濺在路面的聲音,比交響樂更雄壯,激動人心;比民間音樂更樸實,親切溫和,充滿安全感。她希望他們的尿綿延不絕,直到天亮車繁,直到炊煙升起。

遺憾的是,尿聲很快停止了。兩個男人低聲交談,嗓子里滾出的笑粒濺到路面,發出金屬質地的重音,然後四面八方散去,在漆黑的四周回蕩。旅行者毛骨驚然。她這才費力地抽出刀(這個動作完全不是她平時想象的那麼利索與兇狠,倒與夢裡的綿軟勃滯相似),後背緊貼車座,留下用武的空間。

兩團黑影分別向左右兩邊的後視鏡逼近,如水覆蓋過來,再一次抹空旅行者的意識。直到兩個男人回到各自的座位坐好,旅行者才收了刀,身體回到身體,再鬆散、流淌開來。腳下零星的鄉村燈火,證實車在很高的山路行駛,證實周圍除了燈火,仍是什麼也看不見。

「你,不方便一下?」黑衣人很認真地提醒旅行者。

「不用。」旅行者答道。

第07節

旅行者回桌時,老頭已經走了,空蕩蕩的椅子,一椅子謎。或許在行走中,植物會自己枯死。或許更為茁壯。旅行者無法確定自己通過旅行尋找什麼,一如她不確定自己不是在旅行中找死,死在植物的瘋狂生長時期。隨身攜帶的刀,堅硬地譏諷了她。旅行者對於自我內心一片無知。銷毀所有生活的確定性。幸福與苦難沒有區別。任何事情,只為裝飾過去所用。

桌面上進行一場詩歌爭論。談論詩歌,是美好生活背後的消遣,還是苦難生活中的援助?旅行者難以從人們的臉上找到答案。可以肯定的是,飯桌上得談點什麼,而詩歌無疑另一種酒,它讓人醉釀釀地隨煙霧升騰,輕易獲得知識分子的高貴。有人提高嗓門,開始批判某著名詩人。旅行者聽出此人在以故意誤讀的方式,貶抑他人,來確立自己的詩人形象。許多人都採取這樣的方式。旅行者掩嘴打了一個哈欠,乏味的爭論,她更喜歡在不遵紀守法的人身上找到慈善。儘管她的內心比任何人更需要詩歌。

一生只呈現一個意象,勝於寫出無數作品。感情也是一個道理。旅行者這生的意象,就是那株叫做詩人的植物,或者說是那個名叫植物的詩人。他就是詩歌。這個意象的呈現,成了旅行者生活中的一道屏障。她幻想消失。消失是另一個意象。

精力集中在詩歌探討上,沒有人再提旅行的事。有人叫囂,別以為詩歌的藝術比音樂簡單,像練鋼琴那樣下苦功夫就成了。叫囂者有顆屠夫的大腦袋,胸膛結實,裡面詩心跳躍。這是個奇迹。詩歌無需叫囂,正如詩歌語言不用修飾,或用好的修飾,詩人也無需叫囂,應該像植物那樣汁液飽滿,根須遒勁,但保持沉默。這是詩人們的事。旅行者只想到明天早晨就要離開,深入旅行,手中連一張地圖都沒有。好幾次她想告退,詩歌如夢魔壓著她,她想離開,站不起來。

一陣輕微騷動過後,恢復溫和理性,有人談詩歌的節奏、象徵符號等等。旅行者心不在焉,腦海里依次浮現與植物糾纏的場景。那才是真正的節奏、象徵、技巧和形式。由生命創造的真正完美的詩。旅行者又聽到說什麼的「固體的」詩如樹成形,「液體的」詩如水注瓶。她是一個瓶子,詩人如水,她日漸豐盈。

成年人明白活著是怎麼回事。縱有不快與傷感的情緒,無非就是撒嬌。「姦夫淫夫」更是深暗其意,心裡清楚如何牽著自己的鼻子,繞出謎一樣的深淵。懂得繞,與是否繞得出,屬兩碼事。旅行者接連不斷地夢見詩人植物,無一好夢,每醒必哭。因為夢魔,旅行者屢屢搬家。植物曾經呆過的小星里,開始生長植物。南方和北方,忽暖忽寒。在路上道晚安。晚安八點鐘。晚安九點鐘。晚安十點鐘。

植物的一則簡訊:「北方今夜大風,我們家吃飯不準時。」旅行者回復:「情人是孤魂野鬼,此刻我就是你屋外咆哮的風。」植物一夜無信。翌日清晨,他說:「你讓我想到《簡·愛》里的瘋女人。可怕。」

平安夜,植物的電話:「我不知道這是哪裡,山裡頭,周圍什麼也看不見。大雪紛飛啊,真的大雪紛飛。我,只想給你唱一段京劇。」旅行者在南方的沙發里,感覺到植物四周所不能見的悲壯景緻,以及植物異樣的情緒,內心瞬間雜草叢生。植物唱至「大雪紛飛」,說聲「我好想你」,放聲大哭。一個世界因此形成。一種信仰因此建立。旅行者霎時寬恕了世上一切罪惡與苦難,植物這個夜晚的愛情,使她頓覺黯淡無光的一生,從此精彩。

「我已陷入深深的日常生活。是過去的生活將我改變成現在這樣。我不能在你身邊。多想在你身邊。」

「不,植物,我不曾陪你度過你患難時期,現在有什麼資格要求與你共享安寧。我只是嫉妒她們,羨慕她們。」

「魏尼,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想去所有你去過的地方。西藏、印度、希臘……」

第08節

街上的路燈狀如蓮花。人少。井然有序。一條奔騰的河將風口城劈成兩塊,橋把兩個板連成一體,旬然聲響滔滔不絕,滲人賓館昏黃的燈光中。牆紙泛黃,有污跡,到處是裂縫。天花板老鼠在天花上奔跑。一條白蟲垂在半空中玩體操。旅行者洗澡上床,疲乏不堪,打算先在風口城裡消磨調整一天,把精神與身體放鬆了再繼續前行。入睡前,旅行者對整個旅程進行了溫習,剛覺得自己死裡逃生,又嘲弄自己庸人自擾,哪裡有那麼多歹徒。床單上一塊硬幣大小的舊血跡,刺激了旅行者。房間里充滿冥界的隱約。她起床把窗帘拉得更嚴實,將所有的燈調到最亮,讓電視繼續亂七八糟的聲音。

上午,旅行者剛嘗到熟睡的滋味,就被敲門聲弄醒了。

「什麼事?」「您不是說需要一個導遊嗎?」「我說過?」「是啊,昨晚您登記住宿時說的,您還說您要體驗藏民的生活。」

「啊,是么?」「導遊在大堂等你呢。」「對不起,我洗個臉就下來。」

旅行者對請導遊的事毫無印象。她確實考慮過,是否請一個當地人當導遊。登記住宿時,問過服務員是否有地圖,但根本沒提導遊的事情。服務員當時回答沒有地圖,還問有沒有貴重物品需要保存。她說她的箱子有密碼鎖,取了房卡就走了。

旅行者十分納悶,剛走進大堂,就有個男人迎上來,是昨晚的黑衣男人。彼此表現相當的驚訝與意外后,旅行者與黑衣男人談有關費用。黑衣男人說隨便。旅行者又問去哪些地方,黑衣男人說風口的喇嘛廟最有名,海拔5600米的雪山上有一個,那是真正的聖地。見旅行者猶豫不決,黑衣男人接著說道,玩完風口,稻田是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明後天我有位朋友回稻田,稻田比風口漂亮,你可以坐他的車去。旅行者問風口去稻田有多遠。黑衣人說三百七十多公里,早上出發,下午能到。阿古昨晚沒回花地,今天你還可以請他當司機。

旅行者同意了。她把所有的行李都放在賓館,隨身僅帶著相機與兩百塊現金。半小時后黑衣男人帶著阿古在賓館面前集合時,問道:「你怎麼不帶行李?」旅行者說:「用得著帶嗎?」黑衣男人便支吾不清,旅行者心裡又添疙瘩,狐疑更重。再看阿古,換了個人似的,不說話,只是悶頭開車。

一路上青山綠水。黑衣男人滔滔不絕,說自己叫吉榮格,是土生土長的風口人,當過兵,退伍后干過多種工作,間或做導遊。父母都死了,母親死後舉行天葬。旅行者對天葬興趣很大,追問吉榮格有關天葬的風俗與場景。吉榮格並不描述,說他與喇嘛廟的主持相熟,刻錄天葬錄像送給她不成問題。旅行者驚喜。吉榮格又強調,某電視台曾出高價買天葬錄像,被主持拒絕了,他十分願意利用與主持的私交,滿足旅行者的願望。殊榮來得太突然了,旅行者對吉榮格的話還沒琢磨出個真假,眼前的山,霎時全白了頭。

「我能不能看到天葬?」旅行者對雪山反應平淡。

「比較難有機會。天葬台倒是可以看。」吉榮格說。

「有禿鷲沒有?」

「應該能遇到。一般來說,沒有天葬,禿鷲都飛散了。」

「活人躺上天葬台,禿贊會不會來啄?」

「你可以試試。」

「檯面是不是污血腥臭?」

「不,十分乾淨。」

「那壘起來的黑餅是什麼東西?」旅行者指著草地上的黑色小山塔。

吉榮格說是牛糞,晒乾了當柴燒。

「山坡上為什麼插那麼多小旗子?」

「那是為親人乞求健康與平安的,和你們看病求醫一樣。」

旅行者望望天,天空如擦凈的玻璃,群山白雪覆頂。因蒼天庇護,山腳下牛羊成群,水流從容。人人有張與大自然和諧的臉。一股神秘力量從天空傾瀉,自地面噴發,在天空和大地之間瀰漫。

「翻過這個山頭,就快到我家了。先帶你看看民居,然後去附近的天葬台。」吉榮格抽煙,左手無名指上的玉戒指,綠得像一堆痰,痰被鑲了金邊,與吉榮格的身體和身份很不協調。

阿古還是咳嗽,抽煙,用手背擦鼻子,頭髮比先前更亂。

車拐進一條小路,幾分鐘后,在一個高牆與鐵門包圍的屋前停下來。吉榮格把鐵門搖得叮噹亂響,院子里傳出老狗的狂吠聲。屋裡出來一個老男人。開門。兩人嘰里呱啦,聲音不大。老男人看旅行者時,像一頭看見飼養員的牛,恬靜溫和。吉榮格對旅行者說,男人是他大哥。

院子里到處是牲畜的糞便。一樓是馬廄和牛圈。牛和馬在昏暗中喘息。老狗吠得更凶。在門後面衝撞,鐵鏈嘩啦嘩啦響。旅行者問是不是牧羊犬,想看,吉榮格說怕它咬人。旅行者說你哥家的狗不認識你嗎?吉榮格說他就是怕狗。說話間順著木梯子上了二樓。屋裡像城堡,巴掌大的窗戶透點微光,屋架很高,可看見室內空空蕩蕩,床上破氈敗絮。吉榮格的大哥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似乎壓根就沒有出現過,旅行者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她一面警惕地與吉榮格保持距離,一面暗自提防某些突然襲擊。房子很多,一間又一間,一間比一間昏暗,到處是牲口的味道。吉榮格介紹每個房間的功能,以及村民的生活習慣。旅行者根本沒聽吉榮格說什麼,她想到「福爾摩斯探案集」里的城堡,那裡面的古怪事情,陰冷使她牙齒上下磕碰,她後悔進來這裡。老男人躲在哪個角落,手裡拿著繩索,或者一個布團。這麼多房間,一個人也沒有。仿如進了迷宮。吉榮格的身影虛幻搖擺,似乎正在蛻變,馬上就會面目猙獰地撲過來。

行走如貓。寂靜的聲音灌滿旅行者的耳朵。昏暗在流動。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旅行者逃跑的雙腿,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小天窗里投下的光亮,照在木梯上。旅行者欣喜。她知道繞到了開始的地方,二話不說就要下樓。

「三樓是經房,念經的地方,藏有經書,一般不許女人進去,你要不要看一下?」吉榮格不急不緩,指著樓梯上邊一扇緊閉的小門。門上五顏六色的圖案,充滿濃烈的宗教意味。

旅行者頓了一下,尾隨吉榮格上了三樓。她相信經房是個安全的地方,惡不可能在佛像面前發生。

吉榮格推開小門,裡面淌出一片金光。抬胭進門,先前的老男人正在擦拭灰塵。屋子裡亮著數支蠟燭,沒有一扇窗戶,能聽見蠟燭在嫌燒。裡面的陳設十分古怪。兩張有靠背的床(或者是長椅),同樣塗滿彩色圖案,床單花紋色調圖紋一致,毛毯摺疊整齊,無法判斷是睡覺還是念經所用。房子四周測得金黃,地面上過紅鑲廠一塵不染。靠門的那堵牆邊,一排塗滿彩色圖案的柜子,正中間四尊金色佛像十分耀眼,吉榮格說全是黃金的。旅行者迅速看了一眼佛像,退到離門很近的地方,假裝欣賞室內的整體效果。

老男人仍在擦拭,十分虔誠,眼神如吃飽草料的牛。

「你看,這裡有幾十種經書,差不多收齊了。很難得。」吉榮格指著里牆角落的柜子。

吉榮格與老男人在幾步開外,他們細聲交談。旅行者湊近柜子細看。柜子分成幾十個小方格子,每格里放有一本經書,用紅布遮蓋。其中有個格子,堆著一條鐵鏈與大鎖。旅行者一愣,同時感覺玻璃上有個模糊身影,正慢慢擴大,她立即判斷有人正從她後背靠近。眼看就要被人掐脖子堵嘴巴,旅行者脊梁骨一寒,拔腿衝出經房,一溜煙跑下樓梯,鑽進阿古的車裡,連聲說:「快,快走,快開車。」

阿古掃一眼神色慌張的旅行者,麻利地將車開上大道,一路往風口城裡開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把吉榮格和村莊甩下,阿古問道。

「你認識吉榮格嗎?你不覺得他們有問題嗎?」旅行者驚魂未定。

「我根本不認識他。出了什麼事?」阿古皺起了眉頭。

「太奇怪了。我根本沒有要請導遊,是黑衣人找到我。還說用你的車。我以為他和你很熟。早上出來,他又問我怎麼不帶行李。我幹嘛要帶行李呢?還有,他居然怕他大哥家的狗,那肯定不是他大哥家。在三樓經房裡,我感覺到吉榮格有點緊張。說話打頗,我聽得見他的喘息聲。」旅行者嘮叨一堆。

「他對你做什麼了?」

「幸虧我跑了,要是在三樓的經房裡喊,外面誰也聽不見。」

「你太敏感了吧。不過,以前還真的發生過一件事,有個城裡女人被當地男人鎖起來,當了五年老婆,生了一個孩子。後來女人假裝一心一意生活,騙取了信任,瞅准機會跑了。」

「真的?」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那老男人看我時,就像看自己的女人。放經書的柜子里,一副大鎖鏈。」

「也許是你多疑了。他們難得看見你這樣的女人。」

「我總感覺吉榮格剛洗掉身上的血。他還戴那種綠痰一樣的戒指,像人販子。」

「你就不怕我把你賣了?」

「你老實說,在月嶺你的車子犯毛病,是不是你故意把手剎拉起來磨時間?」

「這你都想象得出來?你應該改行去當偵探。」

「我坐你的車回花地。再去別的地方。」

車進人風口,經過一座拱橋,橋邊圍了一些人。阿古把車靠邊停了,伸出腦袋和別人搭仙一句,然後對旅行者說:「殺人了,要不要看看?」

旅行者搖頭。搖完頭,又跟著阿古下了車。站在人群背後,不知進退。阿古已經看完了,問旅行者看到屍體沒有,剛殺沒一會兒,110的警察都沒到呢。旅行者又搖頭,阿古就牽著旅行者鑽到橋邊,給旅行者劈出一個十分有利的地形,以便她觀看。旅行者只看見橋底不深,幾窩污水,垃圾和雜草叢生。阿古問看見沒有。旅行者說沒有。阿古手指前方,說看到那攤鮮血沒有?旅行者點點頭。阿古手指再放低幾寸,旅行者便看到一個飽滿的大黑塑料袋,遮擋不住肉體的彈性與柔韌。屍體是上半截肉身,包括腦袋在內的身體曲線清晰可見,似乎仍有呼吸,使黑塑料袋微微頗動。

旅行者倒抽一口冷氣,掉頭便跑。

「我要回家。」旅行者在車裡瑟瑟發抖。

「結束旅行嗎?」

「我不該看。」

「你應該看。」

「我不知道。」

「你的死亡那麼浪漫,被腰斬的,該走神道還是祖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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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有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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