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二十七歲的妤小姐在初試雲雨情之後,陷於了一種絕對漠然的情緒中。雖然懷甫是她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弟,但是她沒有因此產生任何的亂倫恐懼。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性生活應該怎麼過,作為一個在充滿著淫蕩氣息的環境中長大的女孩子,一個靠從色情著作《金瓶梅》上接受性教育的嬌小姐,她多少年來所忍受的性壓抑,輕而易舉地便爆發出來。這是一種發自於內心世界的燃燒。妤小姐的父親和兄弟擁有了那麼多的女人,在接管了甄家的大權以後,她有意無意地一直在尋找自己所能物色到的男人。對她來說,性只是一種佔有和得到。男人可以佔有和得到女人,女人同樣也可以佔有和得到男人。

告別處女的劇烈痛楚,幾乎使她立刻產生了要把懷甫一腳端下煙炕的念頭。她不明白為什麼一件在書上寫得那麼有趣的事,事實上卻是如此地讓人難以接受。她不想怪別人,因為她明白這事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她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讓懷甫離開的,反正當她從煙炕上爬起來,忍著疼痛走向馬桶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深更半夜,空蕩蕩的房間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懷甫早就悄悄地溜走了,外面的蛙聲已減弱了許多,除了殘存的痛楚之外,剛剛發生過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彷彿離她己很遙遠。她的生活中終於出現過了第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誰,似乎並不重要。男人只是一個符號,一個可以藉助的工具,一個她前進路程中必定要經過和自然會到達的車站。

和妤小姐平靜的心境相反,巨大的亂倫恐懼,幾乎像一座山似的壓在了懷甫的內心深處。在堯山鄉,小叔子偷嫂子,公公爬灰,這類喪風敗俗的亂倫只是醜聞,算不了什麼太大的事情,但是同姓的具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發生性行為,便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妤小姐和懷甫,祖父的祖父是一個人,他們之間的事屬於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對於懷甫來說,事情最終發展到了這一步,是做夢也不敢想到的。他不敢相信自己這麼輕易地就走進了亂倫的沼澤地。他預感到巨大的危險正在前面等著他。

就像妤小姐突然間由處女變成真正的女人一樣,懷甫也在同一時候,從一名毫無性經驗的男孩子,變成一個真正意義的男人。躺在黑暗中,懷甫感慨萬分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見到好小姐時,蒙受的羞辱。他好像註定要蒙受妤小姐的羞辱。多少年來,他忘不了妤小姐說過的那句尖刻的話。雖然他們是同一個高祖,雖然族裡不止一次舊話重提,想把懷甫過繼給甄老爺子做兒子,但是懷甫明白自己不可能成為妤小姐正式的弟弟。事實上,即使懷甫進了甄家大宅以後,每當他喊妤小姐「阿姐」的時候,他的耳邊就不會不由自主地迴響妤小姐曾經白了他一眼以後說過的話:

「別叫阿姐,我可沒你這個弟弟!」

懷甫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由妤小姐的羞辱引起的第一次遺精。就算是在夢中,懷甫所能設想到的,也不過是他繼續遭受妤小姐的羞辱。在夢中,她毫不留情地戲弄著他,像罵僕人一樣訓斥他,甚至暴怒著扇他的耳光。夢中的妤小姐是一個比生活中更蠻橫的暴君形象。懷甫心甘情願地忍受著這種屈辱,與其說是忍受,還不如說是全身心投入到享受之中。妤小姐對他的虐待其實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快感。模模糊糊中,懷甫已意識到羞辱的結果會引發什麼,妤小姐的憤怒總是讓他感到興奮,這種興奮很快就讓他勃起,讓他渾身的血液像酒精一樣燃燒起來。在妤小姐的虐待下,懷甫發現自己面前出現了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他意識到自己跨上了駿馬,馱著妤小姐,馬不停蹄地向草原深處奔去。

月亮升起來了,淡淡的月色減弱了蛙聲。這時候,妤小姐已經從煙炕上爬起來,正準備到床上去睡覺。心猿意馬待在自己房間里的懷甫,仍然回味著剛剛進行過的一幕戲。他不敢想象明天見到妤小姐時會怎麼樣。記得還是在十歲的那一年,是一個春天。懷甫家養的一隻公貓,在門前的空場上,和一隻母貓做愛。那隻公貓就是這隻母貓生的,一大群孩子站在不遠處看著,都在捂著嘴笑。所有的孩子都明白只有畜牲才會這麼干。

懷甫記憶中,堯山鄉發生的第一起亂倫事件,是他的一個遠房叔公騙奸自己的親侄女。那個侄女的大腦有些毛病,到了十八歲,常常是脫了褲子就在野地里尿尿,絲毫不在意周圍有沒有人。遠房叔公僅僅是靠幾塊麥芽糖,便在桑樹地里將親侄女兒騙到了手裡。這事很快就敗露了,因為那侄女兒肚子說大就大起來,而且直截了當地交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侄女兒在生小孩子的時候,大出血死了,生下的一個男孩子第二天也斷了氣。有一種說法,是產婆得了一筆黑錢,故意讓產婦流血不止送掉性命。族裡面就如何懲罰遠房叔公開了兩天會,最後決定將他赤條條地吊在祠堂前的一棵槐樹上,讓全村所有的男人,手持竹片,每人狠狠地抽他三下。從老年人開始打起,接下來是中年人,最後便是孩子。由於這醜聞早已在村子里鬧得沸沸揚揚,因此當懲罰開始時,孩子們像過節時一樣興奮激動,他們為自己有機會教訓一個壞人,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正在變成成人。他們把竹片狠狠地朝遠房叔公的身上抽,甚至故意去抽打他那已經縮起來的男人的玩意。沒有什麼事能比這更讓他們高興的了,以至於事情都過去了好多年,他們仍然要津津有味地談論此事。

遠房叔公在接受了懲罰以後,等到傷勢稍好了一些,便被逐出堯山鄉。他在外面到處流浪,混不下去的時候,曾經一度又回來過。但是他回來不到一個月,族裡面又召集開會,勒令他立刻離開。遠房叔公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有人說他在外面做了賊,讓人打斷了一條腿,有人說在省城看到過他,他已經成了一名乞丐。也有人說他混得不錯,說他攢了一筆錢,正在一家妓院里打雜,時不時地和那些接不到客的妓女有一手。

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懷甫也不曾合上過眼。一個念頭一閃就過去了,這就是他應該逃之夭夭,立刻離開甄家大宅。遠房叔公被吊在祠堂前槐樹上的形象,不止一次出現在他眼前。懷甫想象著自己被人抽打時的情景,想象著自己赤條條地掛在半空中,試圖用腿夾住自己的生殖器,以免那些惡作劇的男孩子們又要用竹片抽打它。讓他感到吃驚的是,那些本該使人恐懼的場面,不僅沒有使他發抖害怕,反而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興奮。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又一次地亢奮和勃起。

2

當忐忑不安的懷甫再次見到妤小姐的時候,妤小姐根本不把他當回事的態度,深深地刺傷了懷甫。昨晚發生的事好像根本不復存在。剛開始,懷甫還以為妤小姐只是為了遮羞,故意做出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然而很快他就明白妤小姐是真沒當回事。

由於睡得很晚,妤小姐醒來時,太陽已升得很高。她懶洋洋地坐在床上,胡亂吃了些東西,然後下床梳洗了一番。梳洗完畢,她想起了懷甫,讓女僕叫懷甫趕快過來。懷甫屁顛顛地趕來了,妤小姐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冷冰冰地關照他做這做那。「你別光吃飯不幹活,」妤小姐聽說她讓懷甫買的一種香粉還沒買到,立刻就火了,「讓你去買就得去買,磨蹭什麼。」

懷甫向她解釋,不是自己沒去買,而是他已經讓人去了,實在是沒買到。「我不管外面究竟有沒有,我要你自己出去找。」好小姐氣勢洶洶地說。懷甫不能想象此時此刻,妤小姐竟然會用這種態度對待自己。昨晚發生的事還歷歷在目,但是妤小姐對他的態度,不僅沒有改變,甚至比過去更為惡劣。懷甫曾擔心好小姐見到自己時,會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她畢竟是一個還沒出嫁的老姑娘。雖然她表現得過分的主動了一些,然而這畢竟是她的第一次。對於沒有任何性經驗的懷甫來說,女人第一次會怎麼樣的話題,他已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他的那些兒時夥伴,曾經向他津津有味栩栩如生地描述過新婚之夜的情景。昨天晚上,在極度的慌亂之中,在那神聖的初夜,懷甫也沒有忘記去核實妤小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姑娘。

「我這就上街去看看。」面對怒氣沖沖的妤小姐,懷甫十分慌亂地說。妤小姐斜著眼睛看著他,看了一會,又改了主意,「算了,讓別人去買也好,你這人笨得很。你去安排一下,讓他們趕快燒水,我還要洗個澡。」懷甫不敢猶豫,立刻退下,他找到了專門負責干粗活的老四,吩咐他趕快燒水。「大小姐不是昨天晚上剛剛洗過澡嗎?」老四是個獃頭獃腦的粗人,話不多,可是有時話也很沖,並不是太把介於主人和僕人之間懷甫放在眼裡。老四的一句不在意的話,讓懷甫不由地臉紅起來,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氣說:「讓你燒水,你就燒水,有什麼好說的?」

「我又沒說不燒水,要燒就燒是了。」老四不服氣地嘀咕了一句。

水很快就燒好了,老四一桶接著一桶地往浴缸里倒熱水。懷甫在一旁監督著,見一切準備就緒,便跑去通知妤小姐,好小姐好像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板著臉問他怎麼會磨蹭到現在。懷甫結結巴巴地解釋了幾句,妤小姐說:「好了好了,別啰里啰嗦,我全知道了。」懷甫讓她說得手足無措,站在那像木頭人一樣。

妤小姐在浴缸里這一泡,就是很長時間。臨洗澡前,她又關照懷甫就在外面老老實實等著,懷甫聽了,不敢不聽。女僕給好小姐送衣服來,聽她這麼吩咐懷甫,擱下衣服就走,走之前,別有用心地看了懷甫一眼。懷甫被她看得心虛,想走又不敢走,想喊女僕留下來,還沒開口,女僕已經沒蹤影了。

那邊阿四遠遠地坐在樹蔭下面,捧著一個大碗喝茶,時不時地也朝懷甫這邊掃上幾眼,懷甫面紅耳赤,心口一陣陣亂跳。女僕臨走時,門沒有帶好,風一吹,浴室的門便自動地打開了。懷甫想上前把門重新關上,但是又怕裡面的妤小姐和外面的阿四誤會。他偷偷地看了阿四一眼,見他的目光正對著別處,迅速將目光射進浴室內部。浴缸前攔著那塊巨大的帘子,透過帘子,能夠隱隱約約地看見妤小姐的浮在浴缸上面的腦袋。懷甫的膽子陡然大起來,他無視阿四隨時會回過頭來對他張望,很從容地走到浴室門口,非常淳樸地往浴室里窺探。他的耳朵里響起了一陣又一陣洗澡時的潑水聲。這聲音又一次讓他想入非非。

過了一會,女僕急匆匆跑來報告,說是查良鍾來了。妤小姐的心情似乎不錯,隔著帘子,對女僕喊道:「讓他等一會好了。」然後詢問懷甫在幹什麼。懷甫連忙回答,說自己一直在門口待著。妤小姐隔著帘子站了起來,說:「你傻站在外面幹什麼,還不快去給他泡茶。」

懷甫聽了,掉頭便往妤小姐的房間去。待妤小姐穿好衣服,從浴室出來,濕漉漉地出現在房間里,查良鐘的眼睛不住地往她的胸前看。妤小姐的不在乎的舉止,讓懷甫感到很不自在。她笑著看著查良鍾,彷彿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這刻要來。查良鍾興沖沖地將手中的報紙遞給妤小姐。妤小姐大大咧咧地接過報紙,不當一回事地看了幾眼,又將報紙扔給了站一邊不知所措的懷甫: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也懶得看了,懷甫,你給我念念吧。」

懷甫接過報紙,不知道念那一段。查良鐘的臉上頓時一種失望,他走到懷甫面前,近乎賭氣地告訴他應該念哪一段。讀過三年私塾的懷甫結結巴巴地念起來,一邊念,一邊抬頭東張西望。這是一段煞有介事的離婚啟事,像訃告似的登在一個黑框框里:

緊要啟示

緣鄙人與張氏結縭以來感情不合難以偕老經雙方同意自即日起業已離婚從此男婚女嫁各聽自便特此登報鄭重聲明

查良鍾張氏

妤小姐心不在焉聽著,查良鍾密切地注意她臉上的表情。懷甫剛念完,妤小姐還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又拿過那張報紙,仔細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不懷好意地暗笑。她壓根就討厭查良鍾這人,一看見他,就忍不住要產生捉弄他的念頭。查家的賴婚是妤小姐一生中絕不能原諒的事情,她雖然沒有見過查良鐘的妻子,但是她對這個佔據了自己位置的女人恨之入骨。現在,她感到了一種報復了的痛快。

查良鍾在一邊討好地說:「妤小姐,良鍾可是聽了你的話,真離了婚。」

妤小姐立刻變了臉,不高興地說:「什麼離婚不離婚的,少跟我來這套,還不就是把你的老婆給休了嗎?老派的娶妾,新派的離婚,這都是一回事,你用不到蒙我。有話也不用兜著彎子說,你那肚子里藏著些什麼壞水,當我會不知道。」查良鍾哭笑不得地看著妤小姐,做出很委屈的樣子:「妤小姐,我可是為了你,真跟好端端的一個太太,分了手。」妤小姐說:「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什麼叫為了我?」

查良鍾說:「你想想看,要不是為了你妤小姐,我能跟我那個好端端的太太分手嗎?我上次來看妤小姐,臨走時,你大小姐留了一句話,說讓我回去把婚離了,你說我敢不聽,你說我敢不照辦,大小姐的話就是聖旨,我能有半點違抗。」

上次妤小姐的確說過讓查良鍾離婚這話,她不過隨口說說,因為她討厭自己並沒有見過面的查良鐘太太。離婚這話題其實也是查良鍾自己提出來的。查良鍾看見妤小姐在發怔,還以為她是不相信自己真離了婚,發誓說:「要是有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別發誓,發了誓真有用,你早被雷給劈死了。」

「我真的已經把婚離了。我可是為了你妤小姐,把婚給離了。」查良鍾絲毫不知道自己正被妤小姐所捉弄。他覺得只要自己離了婚,妤小姐就再也抵擋不住他的進攻。

「那好辦,」妤小姐笑得十分開心,對他提出了新的要求,「那你為了我,再和你那好端端的太太,重新結一次婚。」

3

幾天以後的一個上午,懷甫像個跟班似的,屁顛顛地跟在好小姐後面,走進素琴住的院子。既然妤小姐處處表現得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懷甫內心的那種亂倫恐懼,自然而然地也跟著減弱了不少。若無其事也許是最好的辦法。有時候懷甫甚至產生一種疑惑,那就是他和妤小姐之間那個奇妙的瞬間,只不過是一場美妙的春夢,是一場現實生活中並不存在的遊戲。好小姐仍然是仙女一樣的人物,他知道自己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了她。就算有一千條錯一萬條錯,懷甫也要義無反顧地愛下去。他並不希望還會有什麼機會,有一次就已經足夠了,就憑這一次,妤小姐若是要他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

幾天來,懷甫一直在尋找機會討好妤小姐。他想方設法,煞費苦心,不惜一切手段地拍妤小姐的馬屁。他想到了小雲的那輛自行車。自從那次和小雲一起走出大宅,在學校的操場上學騎自行車以後,懷甫知道妤小姐為要不要再一次出去學騎車,始終打不定主意。他知道她是個十分傲氣的人,想讓她去求小雲是不可能的。妤小姐一想到小雲上次遇到女學生時的那種得意表現,就會忍不住生氣,既生小雲的氣,也更生那女學生的氣。妤小姐註定只能在甄家大宅里稱王稱霸,她覺得男人都應該像懷甫那樣聽命於自己,可小雲偏偏就是不太肯聽她的話。懷甫想到為什麼不向小雲去借了自行車,就在大宅里學著騎呢。

大白天,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小雲養的鳥,在屋檐下的鳥籠子里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著。妤小姐沒有咋咋呼呼地大聲呼喚小雲。她覺得自己應該矜持一些,得搭搭架子,免得又讓小雲小覷了自己。小雲顯然不在,因為他的自行車不在老地方。妤小姐和懷甫對看了一眼,兩人東張西望,突然聽到在小鳥的鳴叫聲中,傳來一陣陣女人的不可遏制的呻吟聲。這聲音讓好小姐和懷甫都覺得有些奇怪,他們辨別著聲音的方向。

不可遏制的聲音是從素琴的房間里傳出來的,妤小姐看了懷甫一眼,走到窗下,很好奇地聽著。這是一連串的十分熾烈的女人的呻吟聲。這聲音的含義對她來說不言而喻,在《金瓶梅》中,妤小姐不止一次讀到這聲音,這種聲音被描述得繪聲繪色,以至於妤小姐遲疑了一下,便覺察到了有些什麼不對的地方。她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素琴勾搭上了什麼野男人,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用力把門推開,堂而皇之地闖了進去。

素琴和愛愛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妤小姐的從天而降突然闖入,狠狠地嚇了她們一大跳。愛愛看見站在妤小姐後面的懷甫,連忙用手遮住胸口。她的花內衣已脫得只剩下了一隻袖子,纏繞著掛在手臂上,慌亂中連自己的乳房都來不及遮住。素琴目瞪口呆地拉起被子,又是遮又是擋地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懷甫不識相地站在門口。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眼前的事有些觸目驚心,明擺著有些地方不太對頭,可是究竟錯在什麼地方,他也說不清。他看見的兩件事,都給他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一是掛在床沿上翻開的女人內褲,當素琴手忙腳亂地拉扯被子的時候,那條花布短褲像一朵盛開的鮮花一樣,跌落在了床前的踏板上。另一個就是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他被安排在離床不遠的地方,像座雕像似的放在那裡。對於懷甫來說,乃祥是一個幽靈一般的活死人,他的存在永遠是和那張木輪椅聯繫在一起。讓懷甫百思不解的是,素琴和愛愛睡在床上的時候,為什麼要讓乃祥面對她們。

懷甫出於本能地退出了視線之外,他聽見妤小姐有些尷尬地在問素琴:「嫂子,怎麼現在還在床上?」又聽見素琴掩飾的聲音,這聲音有些發抖,有些失真:「昨晚睡遲了——好妹妹來,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小雲呢?」懷甫聽見妤小姐隨口說明來意。

妤小姐和懷甫一樣,對眼前的一切,仍然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床上的素琴和愛愛,不知道兩個女人躺在一張床上,能幹些什麼事。愛愛臉色煞白,眼睛也直了,一臉闖了大禍的恐懼。看她嚇成那副模樣,妤小姐意識到有什麼不太對的地方。妤小姐知道素琴對愛愛不錯,而愛愛由於一直在照料乃祥,因此她才沒被妤小姐趕出甄家大宅。對於自己的嫂子素琴,妤小姐談不上太多的尊重,也不敢太得罪。她知道自己這麼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事情似乎做得有些過分,便回過頭來,看了看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由於乃祥的臉部表情一直是癱瘓著的,看著他那麻木滑稽的樣子,妤小姐想想十分無趣,掉頭就往外走。

「該起來了,你們這兩個懶鬼。」妤小姐走到門口的時候,敷衍了一聲。

素琴已經緩過勁來。追著妤小姐的背影喊著:「小雲一回來。我就讓他去你那好了。」

4

妤小姐又一次在學騎自行車,這一次是在大宅里,在後花園。她學了剛一會,便不想再學了,轉身坐在了鞦韆架上,晃晃悠悠地看著懷甫學騎車。這個鞦韆架是乃祥沒癱瘓前架起來的,其實就是一個吊在半空中的長靠背椅,能坐下兩個人,過去的歲月里,乃祥常常摟著他的小妾坐在一起盪鞦韆。

戴著墨鏡的小雲,依然傲氣十足的樣子,只是情緒似乎比以往好得多。一個戴著墨鏡的人,他的真實表情往往讓人捉摸不透。小雲發現懷甫學得很認真,便跟他說騎自行車應掌握的訣竅。他讓懷甫的眼睛往前方看,別老盯著頭下面。

妤小姐懶洋洋地看著他們。和熊腰虎背的懷甫相比,小雲顯得又瘦又小。懷甫十分賣力地學著,他正按照小雲的指點,將眼睛直直地看著前面,搖搖晃晃騎了出去。他已經有些入門了,後花園的地方並不大,一路騎過去,很快就到了不得不拐彎的盡頭,而他顯然掌握不了拐彎的技巧,東倒西歪掙扎了一番,眶啷一聲,重重地摔了下來。妤小姐像小孩子一樣,哈哈哈拍手大笑。

小雲也笑起來,然而一旦看到妤小姐如此高興地在大笑,他臉上的笑意便突然僵硬。妤小姐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可愛,小雲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疑惑的神情。和妤小姐在一起時很容易出現的那種敵意,在小雲的臉上已暫時地消失了。事實上,他此刻正用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情在打量妤小姐。小雲對妤小姐的敵意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自己在少年時,不得不硬著頭皮陪她玩的任性姑娘。他記得她總是欺負他,仗著自己是甄家的千金大小姐,他記得她有一次竟然用樹棍在他的頭上打了一道很長的傷口。作為窮親戚,加上他的姐姐素琴從來不曾在乃祥那裡得過寵,寄人籬下的小雲在甄家大宅里度過的童年,沒有任何幸福可言。他仇恨甄家的每一個人。

妤小姐興緻勃勃地看著跌跌爬爬的懷甫。懷甫顯然是摔疼了,他咧著嘴爬起來,笨手笨腳又一次跨上不肯馴服的自行車,然後又一次重重地摔下來。妤小姐不時地發出一種由衷的笑聲。她無意中回過臉來,發現小雲正對著自己這邊偷看。因為戴著墨鏡,小雲的表情繼續保持著神秘莫測,他注意到了妤小姐的目光,連忙將眼睛挪開,故意很嚴肅地看著懷甫。妤小姐看著他裝腔作勢的樣子,暗暗好笑。她的笑裡面帶著好幾分調皮。

小雲向妤小姐走過去,他走到鞦韆架邊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坐在鞦韆架上,怕是學不會自行車的。」他一本正經地說著。妤小姐笑著說:「我幹嗎一定要學。」小雲說:「既是不一定要學,你幹嗎還要請我來?」

妤小姐蠻不講理地說:「我請你來了嗎?」說完,腳底下一用力,盪起鞦韆來。小雲這一次很奇怪,不僅沒有生妤小姐出爾反爾的氣,而且連鬥嘴都沒斗。時過境遷,小雲覺得如今的好小姐,並不完全等於那個少女時代的嬌小姐。在他眼前的這個好小姐,既有少女時代的影子,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懷甫騎著自行車,失去控制地向他們衝過來。正有些走神的小雲沒有思想準備,趕緊往後躲,腳底下沒站穩,一下子跌坐在晃過來的鞦韆上。他幾乎坐在了妤小姐的身上,妤小姐想讓也讓不掉,因為鞦韆還在空中晃蕩。妤小姐慌忙用腳踮地,將鞦韆穩住,她對著懷甫專橫地喊道:「喂,你真討厭,往哪兒騎呀?」

懷甫搖搖晃晃又一次在不遠處摔倒。小雲從鞦韆上站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對正在爬起來的懷甫說:「差不多了,再摔幾次,就會騎了。」懷甫累得一頭是汗,他一邊扶躺倒在地上的自行車,一邊回過頭來,激動地對妤小姐說:「阿姐,我馬上就要學會了,到時候我再教你。」

妤小姐好像根本沒在聽懷甫的話。

懷甫還是興緻勃勃:「我學會了,天天可以教你。」

不知怎麼的,懷甫的本意是討好的話,然而引起了妤小姐極大的以感,她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絲毫也不願意領情。「誰要你教,你死一邊去吧。」她板著臉,充滿厭惡地說。小雲和懷甫一起盯著盛怒的妤小姐看。他們都不明白無緣無故的,她為什麼要突然大怒。妤小姐注意到了他們的目光,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些過分,下台階地笑起來。她不當一回事地對懷甫說:「那好,你就好好學吧,多摔幾跤。我可不高興再陪你了。喂,小雲,你怎麼樣,是不是跟我一起走,到我那喝茶去。怎麼,還是請不動你?」

小雲猶豫了一下,跟著妤小姐走了。他意識到妤小姐的邀請中,具有一種挑戰的意味,他覺得自己應該勇敢地接受這種挑戰。後花園里,轉眼間就剩下懷甫孤零零的一個人。懷甫推著自行車,很失望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5

小雲好像走進了一個奇妙的世界,裝腔作勢地打量妤小姐房間里的布置。關於妤小姐房間里的布置,外面早就有過種種傳聞。除了房間里有一張煙炕之外,圍繞她手上有一本《金瓶梅》的話題,就曾經引起了不少流言蜚語。大家用誇張的語言,把妤小姐描述成一個古怪任性的老姑娘,她抽著大煙,在一個沒有男人的國度里,整日閉門讀淫書,天天看到深更半夜。

然而一旦小雲真正走進妤小姐的房間以後,他所見到的,既不是傳說中的充滿了淫穢之氣,也和他童年的記憶大相徑庭。小雲記得妤小姐小時候很喜歡花,她的房間里總是擺著各種各樣的花,真的花假的花放得到處都是。小雲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房間里掛著一盞巨大的荷花燈。荷花燈里點著一根蠟燭,蠟燭的火焰跳著,總給人一種要燒起來的感覺。

如今的妤小姐房間,其實很有些書卷氣。是地方就放著好小姐臨的字,文房四寶供在大桌子上,一看就是天天都要用的。一個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書架上,雜亂地堆著各種碑帖。在煙炕的上端,掛著裱好的由康駝寫的兩個大字「花香」,是重墨沾著水寫的,大寫意,濃淡相間,彷彿真有香意在溢出來。

妤小姐讓小雲別傻站著,坐下來喝茶。她注意到小雲還在東張西望,便找出話來和他說:「小雲,你在外面一讀就是這麼多年的書,一定見過不少的世面,給我說說外面的事,怎麼樣?」

「外面的事,又有什麼怎麼樣的。」小雲隨口說著,覺得好小姐的問題實在太幼稚,他坐了下來,眼睛繼續張望。他在室內仍然戴著那副墨鏡,一舉一動都顯得有幾分做作。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傳說中的那本《金瓶梅》,因為就在前一天,他還聽見自己的姐姐素琴笑著和愛愛提到過這本書。素琴每次提到妤小姐,總是忍不住要糟蹋她幾句。小雲咬了咬嘴唇,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妤小姐不明白地看著他:「你笑什麼?」

小雲的眼光無意中落在了煙炕上,煙炕上放著整套的煙具,望著那個盛煙具的盤子,他情不自禁地發起怔來。這是他似曾相見過的舊物,他的眼前又一次閃過一隻正在攪拌煙膏的手,鼻煙壺的蓋子正被擰開了,白色粉末狀的東西正往外倒。小雲的情緒幾乎立刻發生了變化,他有些神經質地站起來,慢吞吞走到煙炕面前。小雲的失態絕不是因為他發現妤小姐抽鴉片,好小姐抽鴉片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秘密,他的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是因為久違的鴉片煙引起了他所不想回憶的東西。

妤小姐走過來,很隨便地問著:「要不要來兩口?」

小雲像觸電一樣,狠狠地顫抖了一下,又好像做賊讓人當場抓住,臉色頓時發青發綠。他的過分失態,讓妤小姐感到莫名其妙。妤小姐喜歡讓人吃驚,尤其喜歡讓男人吃驚,她喜歡男人為她的言談舉止目瞪口呆。「喂,怎麼了,你們這些新派的,是不是見了鴉片煙,就跟見了惡魔似的?有什麼大不了的,都說這大煙不能碰,可我就是喜歡,又怎麼樣?」

小雲不說話,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妤小姐說:「你說話呀,別跟啞巴一樣。我跟你說,別以為自己出門讀了幾年書,就成了人物——」

小雲拿起煙槍,用一種近乎誇張的姿勢,琢磨著那支煙槍的構造。妤小姐正在說的話,好像離他很遠,遠得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突然陷入到了一個幻覺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和現實世界相對立,是他力圖要迴避,然而又絕不可能迴避的世界。小雲開始後悔自己不該走迸妤小姐的房間。通過他手上拿著的那桿煙槍,他彷彿看見了乃祥那張呆板而且滑稽的臉。乃祥呆板滑稽的臉部表情,在他眼前飄過來飄過去。妤小姐覺得很好奇地看著他。小雲突然用一種很刺耳的聲音說:「妤小姐,要不要我替你燒個煙泡?」他說著,神經質地放下煙槍,拿起釺子,從煙盒裡挑了一小塊煙膏出來,很嫻熟地在手指尖上捏著。他那熟練的動作,一眼就能看出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

妤小姐大吃一驚,這顯然太出乎她的預料之外。

小雲划著火柴,點上了煙燈,對妤小姐說:「是不是怕我煙泡燒得不好?」

妤小姐搖搖頭。

小雲充滿挑戰意味地說:「你們甄家的人,不是都喜歡讓別人替你們燒煙嗎?怎麼,真擔心我燒得不好?我告訴你,你哥哥當年最喜歡我給他燒煙了,你別不好意思,我當年不就是你哥的小廝嗎。」小雲將手上捏著的煙膏,用釺子挑著,放在火上面烤,一邊烤,一邊不停地捏著。他的情緒非常激動,他的手法卻顯得非常藝術化。

現在輪到妤小姐目瞪口呆。

小雲往煙槍上裝煙膏,裝好了,他陰森森地說:「今天我也給你妤小姐當回小廝,怎麼樣?」妤小姐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突然衝上前,吹滅了煙燈,奪過小雲手上的煙槍,扔進了放煙具的盤子。

6

查良鐘的又一次突然出現,打破了妤小姐房間里的僵局。由於房間里只有妤小姐和小雲兩個人,查良鐘不懷好意地打量著他們。「喲,這不是乃祥大哥的小舅子云少爺嗎?」查良鍾像遇見老熟人一樣和小雲打招呼,十分討好地轉向妤小姐,「怎麼樣,妤小姐這一次,沒想到我又會來吧?」他的眼光落在煙炕上放煙具的盤子上,鼻子裝腔作勢地嗅了嗅,空氣中並沒有大煙的味道。

妤小姐臉上露出不太愉快的神情。不管和什麼男人在一起,總會讓她感到興奮,但是今天查良鐘的到來,妨礙了她和小雲的談話,因此有些不太高興。他不應該在這時候來,前些天,竹山四叔來過一次,為她的婚事又說了一大通廢話。意思很簡單,無非是勸她快一些招婿上門。在甄老爺子活著的時候,好小姐真想過要早些嫁人,如今她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享受著最充分的自由,幹嗎還要急著嫁人呢。查良鐘上門的目的很明顯,他肯定又是來求婚的。僅僅就憑這一點,妤小姐就有理由不高興。查良鐘太不識時務,他也不想想,妤小姐怎麼可能嫁給他。

妤小姐開口便狠狠刺了他一句:「這麼高興,是不是又和你太太復了婚了?」

查良鍾一陣尷尬,苦笑著說:「妤小姐又說笑話。」

「什麼叫笑話?」妤小姐白了他一眼。查良鐘的臉皮實在是厚,妤小姐用什麼話刺他,都沒關係。妤小姐最難聽的話,都可以拿來當補藥吃。他天生是個吃軟飯的人,自從查家破落以後,他一直在靠不同的女人活著。只有經受得住女人的挖苦,才能最終佔到女人的便宜。查良鐘相信自己終有把妤小姐擺平的一天,女人嗎,只要能把她騙上床,問題就一切解決。他不相信像妤小姐這樣沒見過世面的女人,有什麼難對付的地方。

妤小姐見查良鐘不回答,故意又追問了一句,問他究竟是不是和自己的太太復婚了。查良鍾嘆了一口氣,做出很認真的樣子,說:「這好不容易把婚離了,我良鍾怎麼能隨隨便便又復婚呢?凡事都還可以兒戲,唯有這男婚女嫁,怎麼能夠開玩笑?雲少爺,你說是不是?如今男女結婚,都講究愛情兩個字。唯有愛情這兩個字,才是真的,才是天經地義。」查良鐘口若懸河說著,眼睛看著小雲戴著的墨鏡,想不明白地問,「雲少爺,怎麼在屋子裡,還戴著副黑眼鏡?」

這問題早就應該有人提出來了。妤小姐注意到小雲下意識地摘下了墨鏡。一摘下了墨鏡,小雲原有的自負和孤傲,頓時失去了許多。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慌亂,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化之大,讓妤小姐感到有些吃驚。他眨巴著眼睛,不敢正眼看人。

查良鍾繼續著他的話題,賣弄著他和妤小姐的關係:「我和妤小姐,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有些舊事,你雲少爺想來也知道?」

「什麼舊事小雲會不知道?」妤小姐的眼睛仍然盯著小雲,一邊冷笑著問查良鍾,「你說的青梅竹馬,怎麼連我好像都不知道。有什麼舊事,說出來我們聽聽。」

查良鍾很矯情地說:「妤小姐,我可是一刻也沒忘記過你我之間的情義。」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妤小姐不高興地說,「你我之間,什麼時候,又有過什麼情義的?」

小雲又一次把墨鏡戴上,墨鏡對於他來說,是很重要的道具,只要一戴上了,他便又顯得有些自負和孤傲。戴上墨鏡以後,小雲回過頭來,通過墨鏡,很嚴肅地看著妤小姐。妤小姐看他那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查良鍾涎著臉跟著妤小姐一起笑。

妤小姐突然瞪大著眼睛,看著查良鍾,逗他說:「良鍾,你是不是指望有朝一日,我還會嫁給你?」

「我做夢都想著這一天呢!」查良鍾厚著臉皮,抓住了這句話不肯放。

「那好,那你就一直這麼做夢做下去好了。」妤小姐笑著掃了小雲一眼,這種談婚論嫁的話題讓她感到興奮,此外也給了她一個充分作踐查良鐘的好機會,「你么,也不撤泡尿照照,我會嫁給你?跟你說了,你那一肚子的壞水,哼,我全知道。當年你那個爹,嫌我抽大煙,不肯要我做他老人家的兒媳婦,如今卻好,你們查家天報應,倒先敗了。我們甄家呢,好歹還有一口氣,還撐著呢。你來幹什麼,當我不知道,你是奔我們家這點家產來的。」

查良鍾說:「我可是真心真意喜歡你妤小姐。」

「你喜歡,你喜歡的是錢,是這座大宅子!」

「妤小姐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說我配不上你,可我就是不要臉,我就是癩蛤蟆了,我就是想吃你妤小姐的天鵝肉,我就是喜歡錢,喜歡這大宅子。」查良鍾索性撕破了臉說,「告訴你,我就等著這一天,等著你妤小姐的大紅繡球,落到我的頭上。我等著,死皮賴臉地等著,你信不信?」

妤小姐被他赤裸裸的表白引得哈哈大笑。查良鍾要的就是這效果,能把女人逗笑這是事情成功的第一步。他一拍腦門,十分嚴肅地說:「你看,光顧著說話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大紅的海報,用勁一抖,將寫著黑字的海報抖開,「這樁事,你妤小姐可一定要賞個臉,光明劇團明日蒞臨本縣,大紅角莎菲女士也來了,屆時將上演最新編排的文明戲。我呢,恰恰和莎菲女士有些認識,妤小姐你一定要去捧場,你若是不去捧場,就太不給面子了。這面子你不能不給。」

妤小姐是不難被說動的,她興緻勃勃地看著查良鍾。甄老爺子在世時,曾經不止一次將戲班子請到大宅里來唱堂會。好小姐向來喜歡那種人造的熱鬧場面。查良鍾又開恩地邀請小云:「雲少爺,你也可以去嗎。」小雲不置可否。他像一個局外人那樣,看著查良鍾,彷彿是不明白他正在說什麼。

妤小姐看著小雲,頑皮地提出要求:「小雲陪我去,我就去。」

7

中學的操場上,新搭起來的露天舞台,文明戲正演得熱鬧。在舞台前面,由學校的課桌椅臨時排成的一排排雅座,當地名紳和幾名身穿戎裝的軍官坐在主席台上。妤小姐也坐在一個非常顯眼的地方,她的衣服艷麗得有些過分和扎眼,在她身邊分別坐著小雲姐弟和懷甫,緊挨著素琴坐的是愛愛。大家都興緻勃勃地盯著舞台看,只有愛愛的表情顯得十分憂鬱。愛愛好像有了什麼心思,一臉的不快活。素琴長得人高馬大,愛愛又瘦又小,兩個人坐在一起看上去像是母女。

在舞台的右前方,席地而坐著一大排從北方開過來的大兵。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在中國的許多地方,軍閥混戰硝煙瀰漫。然而小城卻是遠離戰爭的世外桃源,不斷地有大兵從這經過,也僅僅是經過而已。窮兵默武的軍閥們似乎不太忍心在這開戰,他們好像害怕槍林彈雨會破壞了小城的寧靜氣氛。多少年來,小城歷來是難民們躲避戰亂的好地方。

人山人海,查良鍾大忙人似的,在人群中穿來穿去,神氣活現到處招搖,跟每一個熟悉的人打招呼。他遠遠地和妤小姐他們示意,但是妤小姐的注意力在舞台上。這時候,素琴正低頭對愛愛說著什麼,她一抬頭,正好和查良鐘的眼神撞在了一起。查良鍾十分輕薄地作了一個表情,素琴在他的誘惑下,自己的眼睛也不安分地亮了起來。查良鍾立刻情場老手似的又對她擠了擠眼睛。愛愛注意到了素琴的神態,本來就有些憂鬱的表情,顯示出一種不能遏制的嫉妒。她拉了拉素琴的衣袖,喊她注意看台上的正演著的戲。

台上演著文明戲的一名男演員,突然很做作地演講起來,控訴起封建包辦婚姻的罪惡。這是一位憤怒青年的形象,青衣長衫,脖子上掛著一條圍巾,一頭的汗:「婚姻必須是愛情的結合,所以唯有愛情,才是男女結合之根本。愛情乃是人類最偉大的事情,是偉大的創造和復興,在歐洲,有羅米歐和朱麗葉,還有娜娜……」演說者的聲音很快變得模糊不清,光看得見他手舞足蹈地動著,舞台下面頓時大亂,儘管在戲中穿插毫不相干的即興演講,是當時文明戲最常見的現象,大家仍然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做著戲,突然要站在那一個勁地說大話。一個大兵怪聲怪氣地吆喝了一聲,眾大兵跟著一起起鬨。

文明戲繼續往下演,莎菲女士出場了,舞台下面由混亂轉為安靜,安靜了片刻,緊接著就是一片莫名其妙的喝彩。妤小姐顯然已沒有繼續看下去的興趣,她側過頭來,在小雲的耳邊說著什麼。小雲沒聽明白,妤小姐俯在他耳邊又說了一遍。小雲已聽明白了妤小姐的意思,他站了起來,和妤小姐一起悄悄地往外走,他們走出去了一大截,懷甫和素琴才發現,素琴沒往心上去,繼續觀看大名鼎鼎的莎菲女士表演,懷甫的眼光里卻露出強烈的按捺不住的妒意。他早就意識到妤小姐對他和小雲,採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對待他,妤小姐只是當作一條聽命於自己的狗,想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而對待小雲,她總是有意無意地做著讓步。

在一排排課桌椅排成的雅座周圍,除了席地而坐的大兵,是大片大片站著看戲的觀眾。妤小姐和小雲在人群中擠著,終於從懷甫的視野中消失。與此同時,查良鍾也從擁擠的人群中擠了出來,他來到離妤小姐先前坐的位置不遠的地方,大失所望地發現妤小姐已經不在。座位上只有坐立不安的懷甫,還有興沖沖看戲的素琴和愛愛。素琴無意中回過頭來,看見了正向這邊走過來的查良鍾,熱情過度地邀請他坐在她旁邊。查良鍾往四處看了看,坐下來,向素琴大獻殷勤。素琴立刻毫不掩飾並且是十分失態地笑起來。

露天舞台上的文明戲還在繼續演著。觀眾席里一次次出現混亂,台上演著的戲,有許多讓人不明白的地方。人們聽不太懂演員們尖聲尖氣究竟說了些什麼。懷甫離開了座位,東張西望,到處尋找妤小姐和小雲。妤小姐和小雲已不知跑哪去了。極度的失望出現在懷甫的臉上,到處都是興高采烈的觀眾,懷甫悵然若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找不到妤小姐,他的目光只好再一次回到自己先前坐的位置上,從遠處看著坐在那有說有笑的素琴和查良鍾。

素琴和查良鍾正在打情罵俏。一邊的愛愛有些坐立不安,她充滿敵意地看著舞台上,耳朵里不得不聽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的話讓她感到噁心。

素琴說:「我要是這麼輕易地就相信你們男人的話,那我就成了傻子了。」

查良鍾說:「嫂子,天地良心,良鍾要是敢騙你,你說我什麼都行。」

「我能說你什麼?」

「說什麼都行。」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怎麼會相信你!」

查良鍾非常誠懇地說:「我,我和別的男人,可不一樣。」

愛愛回過頭來,狠狠地白了查良鍾一眼,查良鍾抓住了愛愛的這一白眼,他趁素琴不注意,對愛愛不懷好意地擠了擠眼睛。愛愛悻悻地扭過頭去。

8

小雲跟著妤小姐已繞到了舞台背後,一群小孩子正在空場上玩耍,妤小姐孩子氣從小孩堆里穿過,從舞台背後看舞台上的演員表演。小雲一本正經地站在她背後,不動聲色看著她。好小姐在公共場所的舉動,總是顯得有些古怪。這是一個從小在封閉的大宅中長大的女孩子,她對外面的世界,永遠是感到新奇和不理解。雖然她已經是一個年齡不小的老姑娘了,可是她在別人面前,常常會做出與自己年齡不太相符的事情。她的舉動是畸形的,無法無天的,當然也是非常滑稽可笑。

莎菲女士在舞台上作悲痛欲絕狀。妤小姐很認真地看著莎菲女士發怔。在舞台的背後看錶演,有一種和台下觀看完全不同的效果。淚如雨下的莎菲女士演得很投入,入神化境,妝化得很濃的臉上,被淚水衝出了一道痕迹。妤小姐失態地看著她。

莎菲女士扮演的是一位被迫嫁給軍閥的女學生。嫁給了那位橫行霸道的軍閥以後,她和她的舊相好偷偷地會了一面。她的舊相好,一位書生一樣的年輕人,志大才疏語言華麗,他送了一把短劍給莎菲女士扮演的女學生。舊相好流了一腔眼淚揚長而去,女學生經過一大段極度的痛苦抒情,那是一段很冗長的演說,然後拔出短劍,朝自己胸口狠狠地刺去。

妤小姐大驚失色,輕輕尖叫了一聲,不顧一切地衝到了舞台邊緣,然而就在這時候,她總算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在做戲,因為她看見莎菲女士只是將短劍插在胳肢窩下。站在妤小姐的位置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從後面露出來的劍頭。她感到這場面太滑稽了,十分孩子氣地笑起來。

小雲覺得妤小姐站在舞台邊上的樣子有些蠢,簡直就是在出醜,因為從觀眾席上,至少有一部分觀眾在看戲的同時,幾乎可以同時在看她的表演,他走了過去,拉了妤小姐就走。妤小姐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過分的。小雲拉著妤小姐,又一次從玩耍著的孩子們中間穿過。文明戲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好小姐覺得還不如回去更好。她決定瞞著正在看戲的其他人,偷偷地溜回去,讓他們散了戲以後,為尋找妤小姐而著急。

小雲騎著自行車,馱著妤小姐,踏上了回去的路。他們沿河邊的路騎著,隨便地說著什麼。離開操場對小雲來說,是一種解脫,從一開始,他就不想看什麼戲。亂鬨哄的場面讓他感到心煩。妤小姐提出的回去的建議正合他的心愿,路上幾乎沒什麼人,這時候,妤小姐坐在自行車的後面,緊緊地摟著小雲的腰,像任何可愛的女孩子一樣,無拘無束地笑著。

一條條揚帆的大木船迎面過來。妤小姐的眼睛滿是好奇地望著迎面過來的白帆。大木船上滿載著全副武裝的大兵。每條船都有幾名縴夫,沿著河邊的小道上拉著纖。大兵們看到了在河堤上騎著車的小雲和妤小姐,對著他們指手劃腳,做帶有猥褻意味的輕薄狀。有幾名大兵忍不住對他們喊起來。小雲一走神,自行車猛烈地晃動起來。妤小姐嚇得大叫,跌了下來。小雲搖擺幾下,也差一點跌到。大木船上的大兵們哈哈哈大笑。前面就是那座他們曾經走過的小橋,小雲從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和妤小姐一起往橋上走。

小雲和妤小姐站在橋上,看著正在遠去的大木船。風和日麗,在他們的身後,是藍天和白雲。妤小姐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曾站在這座橋上和小雲說話的女學生。女學生瞪大著眼睛說話的豐富表情又一次出現在妤小姐面前。妤小姐模擬著女學生的神情,好奇地問小云:「外面是不是一直在打仗?」

小云為妤小姐提出的這種毫無見識的話,感到好笑。報紙上成天都在提到打仗,軍閥為爭奪地盤,打得你死我活不可收拾。先是段祺瑞和吳佩孚打,然後又是吳佩孚和張作霖打,打了一次不夠,還要打第二次。好端端的一個國家已是千瘡百孔。小雲感嘆地說:「自從清朝皇帝沒有了以後,這仗可真是沒少打過。各路軍閥之多,多得你怕是都沒聽說過。」

妤小姐說:「反正我們這不打仗,不是嗎?」

小雲鬧彆扭地說:「不打仗也沒什麼好的。」

「那你是喜歡打仗了,」妤小姐聽出了他話裡面的彆扭,立刻不客氣地刺了他一句,「你出去當兵好了,又沒人攔你。」

小雲說:「我為什麼一定要去當兵,外面的世界大得你都想象不出,除了當兵,你可以乾的事多著呢。」

小雲說這話時,正站在橋的頂端,他極目遠望,陷於遐想之中。妤小姐知道他是在外面闖蕩過的,帶著幾分羨慕地看著他。外面的世界的確很大,妤小姐明白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僅僅是小城中發生的一切,就讓她感到驚奇了,小城之外的世界,又應該是多豐富。遠處又有一條帆船駛來,小雲將自行車推下小橋,示意妤小姐在後邊坐穩了。他搖搖晃晃地跨上自行車,又向前面騎去。

妤小姐有些緊張地摟著小雲的腰,腦海里想象著外面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問著:「小雲,你真的還要走?」

9

不能想象小雲和妤小姐碰到一起,如果不吵架,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局。他們只要在一起,似乎註定就要吵上一架:他們一路高高興興地回來,大家的心情都不錯,可是說著說著,就針尖對麥芒,完全不為什麼事地吵起來。兩個人已經到了大宅門口。正從門外往裡走,剛邁迸大門的時候,小雲突然想到了什麼,彷彿受了刺激似的,情緒立刻變壞了。他又變成了那個陰陽怪氣,說話冷冰冰傲氣十足的年輕青年人。

妤小姐一點也沒在意,興緻勃勃地先一步跨進大宅,回過頭來說:「今天的戲不好看,可是玩得真高興。」她不明白為什麼小雲的臉色正在變得陰沉,剛剛還是好端端的,突然之間就不高興了。小雲是一個神經質的人,可是他說變就變的脾氣,也真讓人受不了。早已領教過他這脾氣的妤小姐不想和他吵架,陪著小心地問著:「喂,小雲,你怎麼了?」小雲先是不說話,很顯然,他也想用沉默來掩飾自己的不高興。然而他根本就不是那種善於掩飾自己的人,結果冷冷地反問一句:「我怎麼了?」

「你怎麼突然不高興了?」妤小姐看著他問著。

「我為什麼要高興呢?只要一走進這大宅的門,我就高興不起來。」小雲半真半假地說。

「又沒誰招你惹你,你憑什麼不高興?」

「我憑什麼要高興?」小雲酸溜溜地說,「你要我送你回來,不是已經把你送回來了嗎?」他本來是準備將自行車拎過門檻,走進大院,可是他臨時改變了主意,停在那不動彈。他顯然不願意和妤小姐走進這大宅。妤小姐良好的興緻遭到破壞,她的小姐脾氣頓時又有些冒出來。在大宅里,她從來說什麼是什麼,沒人敢用這種不陰不陽的態度對待她,她氣鼓鼓地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有什麼了不起的,動不動就給人看臉色。」

「誰敢給小姐你看臉色?」小雲笑著說。

「我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的?」

小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妤小姐小覷他,他不太客氣地反駁說:「你大小姐,難道就有什麼了不起?」

「你……」

「我怎麼了?大小姐你別搞錯,我既不是你們家的傭人,更不是你的小廝。這大宅里誰都得聽小姐的話,我恐怕未必!高興不高興,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想高興,就高興,我要不高興,誰也管不著。」

妤小姐悻悻地說:「喂,你以為你是誰?」

「大小姐以為我是誰?覺得我不夠稱心是不是?」小雲臉色不僅陰沉,而且索性變得惡狠狠的,「難道什麼人進了你們甄家,都得像狗一樣涎著臉,硬裝出高興的樣子來,是不是?」

「喂,你把話說清楚了,我們甄家怎麼了?」

「你們甄家怎麼了?你們甄家沒怎麼,這麼多人,不是都得靠你們甄家活著,你們甄家,一個個都是大好佬,不用說也都知道。你爹,你哥,還有你大小姐,這不用問我,大小姐你心裡全明白!」

妤小姐一點也不明白。她真的不知道小雲如此憤怒是為了什麼。小雲好像意識到自己的行為過激了,他推著車子想往大宅里走,妤小姐攔在自行車前面:「你不許走,給我把話說清楚!」小雲前進不了,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拎起自行車掉轉龍頭,準備又一次出門。妤小姐拿他沒辦法,追在後面問他去哪兒。小雲回過頭來,說:「我去哪兒,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

抒小姐氣得跳腳,追出去了幾步,那裡追得上,十分惱火地撿起地上的石塊,向小雲扔過去。騎在自行車上的小雲下意識地縮了縮頭,很快沒了蹤影。

10

黃昏時分,夕陽殘照,妤小姐隔著帘子泡在浴缸里,她在浴缸里已經泡了很長時間。懷甫像一條忠實的看家狗那樣,守在浴室門口。他對自己的這一差事,從一開始的尷尬,已發展到完全適應。甚至連女僕和阿四對他乾的活,也不再感到吃驚。雖然妤小姐屢屢對懷甫流露出厭惡之心,但是很顯然她喜歡懷甫像小廝一樣地侍候她。有時候,妤小姐好像是故意這麼做的。妤小姐喜歡自己被男人侍候。多少年來,都是女人侍候男人,似乎已經成為了一條定律。妤小姐一想自己死去的父親,還有那位已經變成殘廢的哥哥乃祥,想到他們過的舒坦日子,美女環繞妻妾成群,便忍不住要嫉妒眼紅。既然一個男人可以活的那麼威風,一個女人為什麼不可以也試一試呢。

和小雲一起看了文明戲回來,小雲對妤小姐的態度,讓她感到很惱火。泡在浴缸里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想到了小雲對她不馴服的樣子。一想到小雲不陰不陽的腔調,妤小姐便產生一種非常難以說清楚的情緒。她覺得自己會變得異常煩躁和容易衝動。她覺得自己很想立刻就把小雲找來,再和他狠狠地吵上一架。

妤小姐在浴缸里突然大聲招呼懷甫,她總是這樣大聲地對待懷甫,絲毫不在乎別人聽見會怎麼樣。懷甫隔著帘子連忙回答,他不知道妤小姐這刻喊他有什麼事。妤小姐常常會有一些心血來潮的怪想法。懷甫應了一聲以後,妤小姐遲疑了一會,才說:「懷甫,你聽見沒有,去把煙拿來。」

「阿姐現在想噴煙?」懷甫一驚,臉上露出不敢相信的恐怖。透過帘子,可以感覺得到妤小姐還泡在浴缸里。最後的夕陽正通過西面的排窗射進浴室。儘管妤小姐做出什麼樣的行為都不算過分,懷甫還是有些心驚肉跳,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照她的話去辦。

妤小姐說:「要你去拿,就趕快去拿,廢什麼話。」

懷甫立即屁顛顛去拿煙具,他跑到妤小姐房裡,心魂不定拿起煙具,鬼頭鬼腦地對四處看了看,然後端著煙具急匆匆來到浴室門口,站在帘子外面十分猶豫。現在,他已按照妤小姐的吩咐做了,下一步又該怎麼樣呢,他不知道。懷甫定了定神,輕輕地咳了一聲。

妤小姐毫不含糊地說:「你進來好了。」

懷甫回頭對外面看看,依然有些猶豫。他怎麼能不猶豫,好小姐畢竟是赤身裸體地躺在浴缸里,想到這一點,他便熱血沸騰呼吸緊張。隔著帘子,他看見浮在浴缸上的妤小姐的腦袋,聽見妤小姐不耐煩地說:「喂,你聽見沒有,我穿著衣服呢!」

懷甫低著頭,端著煙具走進了浴室。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把裝煙具的盤子擱在地上,划著了火柴,手哆嗦著將煙燈點上,用簽子挑起一塊煙膏,在火苗上燒,燒了一會,又擱在煙槍上面燒。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並不是像懷甫想象的那樣赤身裸體,事實上她穿著花內衣,正一動不動地等著懷甫替她噴煙。

懷甫開始往妤小姐的臉上噴煙。這時候,妤小姐彷彿已經睡著。在鴉片煙的作用下,妤小姐處於半昏迷狀態,她的眼睛似睜非睜,嘴像魚一樣有節奏地咂著。雖然她穿著花內衣,可是濕漉漉的衣服無論是在水中漂浮,還是緊緊地貼在身上,對懷甫都是了不得的誘惑。隔著一層花內衣的妤小姐,甚至比赤身裸體更具有誘惑力。最後的夕陽像一張網似的罩在妤小姐的身上,空氣中飄浮著的煙霧使得眼前的一切,變得越來越不真實。好小姐彷彿一朵盛開的鮮花那樣,毫無保留地向一個男人開放著。

懷甫渾身失了火一樣,他熾烈的情慾,像一群小老鼠似的在他血管里奔來奔去。他的面部表情說明他正忍受著巨大的折磨。懷甫貪婪地看著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他的膽子越來越大,因為他知道妤小姐實際上正在鼓勵他這麼做。妤小姐是一個欠男人強暴的女人,她需要或者說是渴望男人的強暴。懷甫已經在肉體上,和妤小姐有了接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經得到了她。他想象著和妤小姐再次做愛的可能性。妤小姐近在咫尺,妤小姐近在眼前,懷甫已經忍無可忍。

妤小姐突然側過頭來,不在意地問了一聲:「你怎麼了?」懷甫一怔,煙槍差一點掉到了地上,他騰出右手,緊緊地壓迫著自己的下身,滿臉羞愧無地自容。一陣突如其來的快感,伴隨著巨大的幸福和沮喪,把他整個地淹沒了。火山一樣的岩漿正從他的身體里噴出來。妤小姐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察覺,她側過頭來,不經意地看了看他,又一次閉上眼睛。

屏了半天氣的懷甫,終於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浴缸里的水已變涼了,妤小姐濕漉漉地從浴缸里站起來。懷甫再也沒有勇氣在這時候,坦然地面對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妤小姐碩大尖硬的乳房,像兩個大饅頭一樣,十分耀眼地頂著濕透了的衣服,懷甫匆匆掃了她一眼,低著頭,端著煙具,誠惶誠恐地走出浴室。在浴室門口,他聽見妤小姐對他說:

「懷甫,今天晚上,我去你那。」

懷甫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是在那天晚上,妤小姐要去自己的房間。在後來的許多次接觸中,從來就是妤小姐掌握著絕對的主動,當她覺得需要懷甫時,便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懷甫的房間里。她根本就不掩飾自己的需要,沒有任何禁忌,甚至在一個月經還沒有完全乾凈的日子裡,她也會主動來找懷甫做愛。漫長雨季開始以後,妤小姐的情慾令人難以置信的旺盛。懷甫發現她似乎從來就不知道滿足。一切都從那個難忘的晚上開始的,那天晚上對於懷甫來說,幾乎和神聖的初夜一樣重要。

就在那天晚上,在繼上次神聖的初夜之後,妤小姐第一次走進懷甫的房間。懷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她,充滿了不自信的懷疑。他難以置信她真的會如約而來,因為妤小姐完全可以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負任何責任。時間以讓人不敢相信地緩慢前進,妤小姐遲遲不來。懷甫不止一次地走到門口,滿懷深情望著好小姐房間里透出的燈光。這是一個漫長雨季即將來臨的夜晚,空氣正開始變得沉悶,一切都在暗示明天會下雨。

在懷甫感到徹底絕望的時候,妤小姐終於來了。她興緻勃勃地參觀了懷甫的房間。當看到房間里到處用竹夾子夾著她寫的字以後,她對懷甫對自己的苦戀感到滿意。就像小雲的傲氣對她是一種刺激一樣,懷甫的小心翼翼,同樣讓她感到興奮和膽大。她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打量著不知所措的懷甫,然後走到了他的床前,十分放肆地脫著衣服。她一件接一件慢慢地脫著,脫一件,往床上扔一件,然後赤條條地站在那,不動聲色地讓懷甫盡情欣賞。

11

連綿不斷的雨季,給人的感覺,彷彿天被捅破了一個洞一樣。一直是在下雨,人都沒辦法走出門去。閑著也是閑著,老憋在房間里,妤小姐不時地想到要生一些事。她從來不是個省事的人,如今這大宅里一切都由她在做主,她覺得應該再惹幾件麻煩出來,才更有趣。除了沉浸在和懷甫做愛的瘋狂中,她覺得還應該有些別的什麼事才好。

妤小姐對於小雲,一直存在著一種報復之心。自從那天看文明戲回來,遭了小雲的戲弄以後,她無數次地想到了報復的辦法。這個大宅里,不應該再有人可以違背她的旨意,小雲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讀了幾年書,在外面見了些世面。別以為自己總戴著一副黑眼鏡,就真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妤小姐覺得應該讓他嘗嘗自己厲害。她並不想讓他俯首稱臣,只想教訓教訓他。

雨好像有了一點要停的樣子,但是很快又下雨了,是小雨,雨下著下著,忽然出了太陽,妤小姐彷彿心裡早有準備,她沿著過道懶洋洋地走過。這一次,小廝似的懷甫沒有跟在她身後。她大大咧咧地走進了素琴住的院子,很張揚地對四下看著。

一樣被雨季悶得心煩的小雲,正站在屋檐下,百無聊賴地逗著籠子里的小鳥。妤小姐走到小雲身邊,挑釁地看著他的鳥籠。小雲顯然已感覺到她的到來,但是故意裝著沒看見,繼續逗弄小鳥。乃祥一動不動地坐在木輪椅上,被撂在素琴的門口,呆板的表情正對著院子。妤小姐回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看了她哥哥乃祥一眼。這時候,她看見了出現在乃祥後面的素琴。素琴從乃祥身邊擠了出來,笑著和妤小姐招呼:「好妹妹,怎麼會來?」

妤小姐說:「我嗎,來看看你的寶貝兄弟。」

素琴臉上顯出一些尷尬,繼續笑著,然而笑得已經很勉強:「怎麼,我們家小雲又得罪你了,我一看就知道。好妹妹,小雲這孩子脾氣古怪,你別跟他往心上去。」妤小姐笑著說:「嫂子,你不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是我得罪了你們家的小雲。」小雲只當作沒聽見她的話,毫無表情地逗他的小鳥。妤小姐看著他,話裡有話地說:「你們家兄弟多了不得,又念過洋學堂,又知道新鮮事,他怎麼會得罪別人,當然是別人得罪他了。」

素琴無言以對,她知道自己的小姑子是嬌縱慣的,惹不起,於是更加勉強地笑著,對小雲說:「小雲,我知道你準是惹她不高興了。」小雲十分做作地扭過頭來,對妤小姐看著,說:「我沒惹誰不高興呀,大小姐,我惹你不高興了?沒有,怎麼樣,我說沒有吧。」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把妤小姐惹笑了,這一次是真的笑。和小雲鬥嘴有時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這種讓人心煩,讓人百無聊賴無事可做的日子裡,鬥鬥嘴也是一種很好的消遣。素琴一臉的疑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小雲就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裝腔作勢地繼續逗他的鳥。他的牙齒偷偷地咬了咬嘴唇。

妤小姐不肯善罷甘休地看著他,隨口問道:「喂,你這是養的什麼鳥?」

「你只要知道它是鳥就行了,幹嗎還要管它是什麼鳥呢?再說,你要是知道了,就用不著再告訴你,要是不知道,告訴你也沒用!」明知道對方來者不善,小雲十分生硬地說著。

「小雲!」素琴在一旁阻止他往下說。

妤小姐的臉憋得通紅,一觸即發的樣子。小雲卻若無其事地走開了。在今天的第一個回合中,小雲剛一開口,妤小姐似乎就不戰而敗,已經處於下風。她走到鳥籠子邊上,不懷好意地笑著,突然上前打開了鳥籠的小門,惡作劇地搖著鳥籠,把鳥往外趕。受了驚嚇的小鳥,在鳥籠里扑打著翅膀,驚慌失措地亂飛,終於從小門裡逃了出來,吱吱叫著,向天空飛去。小雲和素琴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麼做,目瞪口呆地看著妤小姐。

妤小姐一本正經地說:「好好的小鳥,幹嗎要把它關在籠子里呢?」她不當一回事地一推鳥籠子,已經空了的鳥籠子在半空中晃蕩著。

小雲的臉色鐵青,他冷冰冰地看著妤小姐,不作聲。妤小姐知道他是在看自己,一點不在乎,況且她的目的就是想讓小雲發急。素琴怔在一邊,好半天不知說什麼好,她嚅嚅地說:「放了也好,放了也好,大男人的,成天玩什麼鳥……」

妤小姐的眼睛故意不對著小雲,悠悠地說:「也沒關係,小雲,你要是捨不得,我讓底下人再買一隻,還給你好了。喂,你不會捨不得吧?」憤怒至極的小雲惡狠狠地說:「我捨得,我有什麼捨不得的?」妤小姐看他是真急了,佔了什麼便宜似的笑起來。她就是要達到這一效果,就是要讓他心疼,就是讓他哭不得笑不得。這是對他傲氣最有力的報復。誰讓他總是通過那副裝腔作勢的黑眼鏡看人,誰讓他總是那樣陰陽怪氣,好像別人都是欠他什麼似的。

小雲的目光看著在半空中還在晃蕩的鳥籠。他緩慢地轉過腦袋,徒勞地搜索著早就飛得無影無蹤的小鳥。妤小姐火上澆油地說:「還捨得呢,看你急得那樣子!」小雲尤話可說,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惡狠狠地看著妤小姐,擠出了一句話:「大小姐也用不到太得意!」

妤小姐天真無邪地笑著,她有些心滿意足。為什麼不得意呢,她今天就是要痛痛快快高興一回。

小雲的目光突然落到坐在門口的乃祥身上。他死死地盯著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乃祥的眼神毫無表情地看著他,臉上仍然是那麼呆板,那麼滑稽,然而在這種呆板和滑稽背後,似乎還隱藏著一種什麼東西。小雲彷彿受到了什麼刺激,他有些衝動地走到乃祥身後,把木輪椅往前面推,一直推到院子的中間。妤小姐連躲帶閃地讓開。小雲將木輪椅猛地掉轉頭,正對著妤小姐,差一點將乃祥晃跌下來。他怒氣沖沖地說:「大小姐難道不覺得自己也像是一隻鳥,一隻關在鳥籠子里的鳥,也應該放到外面的世界,去享受享受自由才好嗎。大小姐你可看仔細了,當年你的哥哥,是多神氣,可現在呢?」

妤小姐一怔。

小雲繼續說:「你看看他現在成了什麼樣子?」

素琴十分恐慌地叫喊著:「小雲,不要亂說!」

小雲根本不聽素琴的警告,很歹毒地說著:「我不會亂說,怎麼會亂說呢,不過,我恐怕不得不提醒大小姐一句,人呢,用不到太得意,太張揚。誰知道自己以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妤小姐完全被小雲陰森森的話,給懾住了,她看著她哥哥那張呆板而且滑稽的面孔,陷入在摸不著頭腦的迷惘之中。小雲的氣勢洶洶顯然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妤小姐發現自己佔有的優勢,在他咄咄逼人的囂張氣勢壓迫下,正在逐漸失去。她不敢相信從小雲的嘴裡竟然說出這番話。小雲近乎詛咒地說:「大小姐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們甄家人的下場!」

妤小姐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就算是放了他心愛的小鳥,就算是被深深地刺疼了,他因此說出這番話,也還是太過分。小雲可以傲氣一些,甚至可以有幾分古怪,但是這麼帶有詛咒意味地對待妤小姐,這麼歹毒,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小雲並不為自己說過的話感到後悔,他透過戴著的墨鏡,冷冷地看著妤小姐。黑顏色的墨鏡很好地裝飾著他深不可測的表情,沒人知道他此時究竟在想什麼。

12

大宅里一派滑稽的喜慶氣氛。各式各樣的青年男子,由父親或其他長輩領著,到甄家來相親了。自從甄老爺子逝世,好小姐的婚事,一直是小城中人們茶餘飯後的重要話題。畢竟在好小姐的手裡掌握著甄家的萬貫家產。很多人垂涎甄家的家產,可是一想到關於妤小姐種種過分的傳說,剛剛動心,便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妤小姐的老姑娘的古怪脾氣,早就在小城裡傳的沸沸揚揚。儘管給人的印象是,妤小姐會迫不及待的嫁人,然而事實上前來求婚的人並不像想象中的踴躍。

甄氏族人不得不出來過問妤小姐的婚事。竹山四叔專程從堯山村一趟趟趕來,親自坐陣,托媒婆四處活動。媒婆的嘴,什麼好聽的話說不出,終於樂意上門相親的人多起來。由於最後相中了誰,非要妤小姐說了才算,因此前來相親的男人,必須讓她看一眼才行。妤小姐好像故意要報復自己所受到的冷落,她故意把相親見面的日子,都訂在同一天。於是,到了這一天,甄家大宅里彷彿過節,所有來相親的人心理都產生了一種壓力,這就是待字閨中的妤小姐,像一種緊俏的商品,稍稍不留意,就會讓別人搶了去。

相親的地點是在大廳里。這樣的場面,雖然說是半新半舊,或者說既不新也不舊,然而妤小姐還是應該先迴避一下。為了表示慎重,七公公也被又一次請了來。相親正式開始以前,大家集中在大廳里,就進行的程序,進行了一番討論。說好到時候讓相親的男人從天井裡繞一下,這樣,躲在迷樓上的妤小姐,可以看清楚前來相親的人。妤小姐看中了誰,打個招呼,便可以進一步開展工作。討論臨近結束,竹山四叔一定要一直不肯開口的七公公說上幾句。七公公說:「大小姐的婚事,族裡面一直當著大事在說。按說這事本來也用不著老夫再操心了,我還是那幾句老話,大小姐的婚事老這麼拖下去,也不是事。」

妤小姐心不在焉地聽著。乃祥作為兄長,作為家族代表,雖然是個廢人,但是仍然被安排坐在大廳的中間。懷甫也正襟危坐在一邊。在懷甫旁邊坐著的是這次活動的總策劃竹山四叔,他很認真地聽七公公說著。七公公幹巴巴地說完了自己想說的幾句話,就沒詞了。竹山四叔不想讓氣氛過於嚴肅,批評起懷甫來:「這事也是你不好,如今大宅里,就你一個能管事的男人,怎麼你也跟著稀里糊塗的。像你阿姐的婚事,實在應該當作頭等大事來辦才是,你要把這事好好地放在心上。」

懷甫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妤小姐沖他笑起來,懷甫的臉立刻漲得通紅。竹山四叔笑著說:「你紅什麼臉,今天又不是你相親。」這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相親的時間說到就到,妤小姐依約躲進了迷樓。迷樓現在已經成了妤小姐習字的地方,因為甄老爺子收藏的許多碑帖都在那。和甄老爺子在世時相比,妤小姐對於練習書法,已不像過去那麼勤快。她的老師康駝從她平時的功課上,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世人只識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小姐這字,凡心畢竟重了些。」有一次,康駝很不客氣地指出了她字中的不足,好小姐明白康駝話里的所指,所謂凡心,不客氣地說,就是春心太重。妤小姐知道自己搬到迷樓來練字的真實原因,其實是為了反覆揣摩她爹留在迷樓上的大量春宮畫。

相親的男人開始陸陸續續來臨,來的人都還不知道,妤小姐正從迷樓的窗戶上,像看什麼西洋景似的,興緻勃勃地注視著從天井裡走過的每一個男人。大家都在大廳里集合,坐在那喝茶,為了讓妤小姐有機會看仔細一些,竹山四叔借口有些話只能對長輩說,忽發奇想地把相親的年輕男人都打發到天井裡去。

天井裡的男人,一個個有意無意地打量著自己的競爭對手。他們自然做夢也不會想到離他們不遠的小樓上,妤小姐的目光正在飽覽他們。看著這些呆板滑稽的求婚者,妤小姐忍俊不止。這真是讓她好開心的日子,作為一個被耽誤了青春的老姑娘,好小姐感到自己今天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懷甫從天井裡穿過,在眾求婚者的目光下,走上了迷樓。他走到站在窗前的妤小姐身邊,酸溜溜地說:「竹山四叔讓我上來問阿姐一聲,問阿姐到底有沒有中意的。」妤小姐繼續對樓下看,她的樣子顯得十分頑皮。懷甫又問了一聲,妤小姐笑著說:「急什麼,讓我看一會再說。懷甫,你看那個傻瓜怎麼樣?」懷甫順著妤小姐的手指往下看,他看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近視眼,正在東張西望,動作十分猶豫,好像是在做賊一樣。「阿姐,竹山四叔等著回話呢,」懷甫按捺不住醋意地說,「七公公也說了,當年皇帝的千金招駙馬爺,怕也只能這樣了,阿姐好歹也表個態。」

「表態?那好,我這就去表個態吧。」妤小姐說完,一甩手,便往樓下走。

懷甫急忙阻攔她:「阿姐恐怕還是最好迴避一下——」

「這有什麼好迴避的,」妤小姐說著已下了樓,大大咧咧走到天井裡,不無得意地笑著,「居然有這麼多人,看中我一個老姑娘?」

13

妤小姐的公開相親,成了小城中最著名的笑柄,使得她本來就引人注目的婚事,又一次成為大家喋喋不休的話題。妤小姐絲毫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她,和自己死去的父親,以及那位變成了廢人的哥哥乃祥一樣,她天生了一種不符合世俗觀點的自信。既然有那麼多男人都樂意招婿進門,妤小姐變得更加自以為是。讓別人都用心驚肉跳的眼光看待她好了。她已經被耽誤了那麼多年,再遲上幾天,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事實上,作為女人,妤小姐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按照男人的規則行事。也許她是想為女人揚眉吐氣,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她應該怎麼當女人。對於她來說,女人的規則並不存在。作為大宅的當權者,她唯一的仿效對象,只能是她的父親和兄弟乃祥。她沒讀過如何成為賢妻良母的書籍,她的父親和兄弟乃祥怎麼對待女人,她也照葫蘆畫瓢地搬過來對待男人。既然她熟讀了《金瓶梅》,她甚至有些希望自己會成為西門慶似的人物。僅僅是出於本能,妤小姐就知道男人不會喜歡她的這種做法。就像女人們並不贊成她父親和乃祥的做法一樣,男人們更不會容忍自己處於妾的地步。因此在究竟招什麼樣的人進甄家大宅為婿這一點上,妤小姐其實一點主意也沒有。妤小姐的未來打算充滿了幻想,然而具體的打算應該是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反正她要永遠做這大宅里的女主人。她要永遠稱王稱霸下去。

小雲的聲音,是大宅里,妤小姐唯一可能聽到的逆耳之聲。妤小姐希望男人都能像懷甫那樣對自己唯命是從,像查良鍾那樣處處哄著她。她非常樂意陶醉在男人對她的權威之中。小雲的傲氣是對她權威的一種反抗,這種反抗完全出乎意外,是大宅中男人一片順從的和聲裡面,一個非常不協調的聲部,顯得十分晃眼和刺耳。同樣也正是因為這種晃眼和刺耳,小雲反而在大宅中的男人中間更加突出起來。由於小雲的桀驁不馴,妤小姐反而會老想到他,老想到要和他很好地斗一斗。

在相親的第三天,妤小姐在過道上,又一次遇到了小雲。這時候,她正準備去迷樓,小雲推著坐在木輪椅上的乃祥迎面而來。不久前發生的不愉快,幾乎立刻出現在妤小姐的心頭,她帶著些憋氣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和他擦肩而過,「大小姐這是去哪裡?」小雲的心情並不壞,有些玩世不恭地主動和她打招呼。愛愛生病了,乃祥已經好幾天沒有在大宅里漫遊,素琴便把這任務交給了小雲。小雲正好也想在大宅里走走。就像妤小姐要和他斗一斗一樣,小雲也想找機會撩撩妤小姐。

妤小姐根本不理他,繼續往前走,走過去了一大截,臨拐彎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小雲一眼。她發現小雲站在原地不動,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雨季已經結束了,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初夏已來臨,涼爽的微風吹著。妤小姐早就察覺到小雲對乃祥充滿敵意,因此當她看見是由他推著乃祥在大宅里漫步時,不能不感到奇怪。

往迷樓上去的時候,妤小姐聽見了吱吱咔咔木輪椅的聲音,聲音由遠而近。很顯然,小雲正推著乃祥往這邊過來。妤小姐微微感到有些快意,她剛剛對小雲的不理睬,多多少少是個報復。她微笑著走到寫字桌前,滴了幾滴水在硯台里,輕輕地磨起墨。木輪椅的聲音彷彿聽不見了,妤小姐停下來仔細聽,木輪椅的聲音又突然響起來。大宅里,為了便於本輪椅的移動,原有的門檻,不是被鋸掉,就是墊成了便於輪椅通過的斜坡。小雲已將乃祥推到了迷樓底下的天井裡。

妤小姐繼續磨墨,然後鋪開紙,提筆冥想,很慎重地落筆。吱吱咔咔的輪椅聲像音樂一樣在她耳旁伴奏。她無動於衷地一氣寫了一張宣紙,又換上一張宣紙,寫了幾個字,木輪椅的聲音已聽不見了。當聲音響的時候,妤小姐並不在乎,真聽不見輪椅聲,她反倒有些心動,靜下心來細聽,好半天也沒動靜。她想小雲大約已離開了。

外面是那麼安靜,偶爾能聽見一兩聲鳥叫。妤小姐隨手撈了一本字帖,打開格扇門,走到外面窄窄的走道上。走道正對著天井,妤小姐低頭往下望的時候,她非常吃驚地發現小雲不僅沒有走,而且正抬頭注視著她,由於他的臉上還是架著那副裝腔作勢的墨鏡,那模樣讓人覺得非常矯情和好笑。兩個人的眼睛剛對上,就急急忙忙分開了。妤小姐倚在雕花欄杆上,一本正經地讀起字帖,一邊讀,一邊忍不住要笑。

有一段時間裡,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妤小姐打定了主意,就算小雲先開口逗她說話,她也仍然要不理他。她決心故意冷落冷落他,讓他也嘗嘗別人傲氣的滋味。「喂,大小姐這是在看什麼書?」臨了,果然是小雲先開口,他用一種從未有過的主動,向妤小姐打詢問,看得出他是別有用心的。

妤小姐說:「我看什麼書,管你什麼事?」小雲咬了咬嘴唇,他仰著頭,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慢悠悠地說:「我聽說大小姐最喜歡看的書,是《金瓶梅》,難道又是在看這本書了?」居高臨下的妤小姐面對小雲的主動出擊,根本不打算理睬他,但是她怎麼可能忍住不說話,還是脫口而出,挑釁地說:「我看不看,跟你有什麼關係?對了,我就是愛看,正看著呢,又怎麼樣?」

小雲笑著譏諷說:「大小姐這麼愛看《金瓶梅》,覺得自己是《金瓶梅》中什麼樣的人物,西門慶自然不是,西門慶得是男的,就像你哥哥一樣。可惜這個西門慶,如今都變成了這副腔調。」

妤小姐說:「我哥是西門慶,那你姐成了什麼,難道是潘金蓮?」妤小姐說完,覺得很好笑地大笑起來。

懷甫從過道那邊走過來,在天井門口,他看見了正在那說話的妤小姐和小雲,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想偷聽他們說些什麼。站在迷樓上的妤小姐又說了一句,顯然是讓小雲難堪的話,格格格又笑了一陣。懷甫猶豫著,不知是走過去好,還是遠遠地站著偷聽好。他像木樁似的站在那,不敢再往前走,這地方已經離得很近了,他完全能聽得清他們在說什麼。他們有說有笑,火藥味不是很濃。

妤小姐和小雲一個樓上,一個樓下,說了一會話。妤小姐說:「喂,你別老站在下面,有話上來說吧。」小雲指了指乃祥,說他倒是願意上樓玩玩,可乃祥怎麼辦。妤小姐看見了站天井門口的懷甫,立刻下令讓懷甫將乃祥送回去。「這兒沒你的什麼事。」她毫不客氣地說著,顯然她已知道懷甫站那偷聽,這是要把他支開。

14

小雲把乃祥交給了懷甫,應妤小姐的邀請,來到了迷樓上。他站在那有些恍惚,打量著房間內部充滿淫蕩氣息的布置。關於迷樓的種種神話般的傳說,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早不是那種不諳性事的童男子,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讓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走進妓院時的情景。那是在省城的一家妓院里,一個胖胖的妓女,在一張骯髒不堪的小床邊接待了他。她好像看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像母親安慰孩子一樣地安慰起他來。

小雲的眼睛盯著那張《貴妃出浴圖》。如今的小雲已經成熟了,他欣賞貴妃出浴的神情,恰到好處地掩蓋住自己竄上來的一點恐懼。「這地方,你第一次來吧?」妤小姐像一個賣弄自己收藏的大孩子那樣,用一種很天真的神情,看著小雲。她相信這房間里的一切,准能讓小雲大吃一驚。小雲隨手揭開了那個景泰藍瓶蓋,默默地看著那對正在合歡的男女。妤小姐沒想到這麼快就會出現這樣的場面,更沒想到小雲竟然一點也不吃驚,結果吃了一驚和尷尬的反倒是她自己。她有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近乎淘氣地說:「這玩意你從來沒見過吧,讓你開開眼界,怎麼樣?」她想在小雲的面前,盡量將自己表現得更成熟一些。她想讓小雲詫異,但是她的所作所為,反而太做作,太孩子氣了。

小雲對妤小姐的作為,感到深深的好笑。對於這個任性的大小姐,他的內心裡產生了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只要是甄家的人,他就不可能產生好感,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認對妤小姐,僅僅靠討厭兩個字,就可以概括的。妤小姐的性格就像是一團正在燃燒的火,和她在一起,作為男人,小雲不時地產生一種要玩火的念頭。他走到窗前,用力打開西面的排窗。然後又通過格扇門,走到窄窄的走道上。妤小姐不久前就是站在這,和天井裡的他說話的。

乃祥呆板的眼神,痴痴地看著自己眼前不遠的地方。好小姐跟到了走道上。樓下現在已經是空蕩蕩的,只有牆角邊一架紫藤花轟轟烈烈地開著。小雲的鼻子在空氣中嗅著,說:「我聞到這四處有一股腐爛的臭味。你們甄家,到處都是這種腐爛的臭味,難道大小姐就聞不到?」

妤小姐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帶刺的腔調,有些惱怒,也有些厭煩,但是不想和小雲再吵架。她說:「你既然是這麼討厭我們甄家,可是為什麼又偏偏還要賴在這呢?你不是在外面念了五年書,見過了大世面嗎,為什麼又要回來?」小雲苦笑說:「你問得好,我也是老在問自己,我臉皮真厚,於嗎還要回到這大宅里來?」

小雲離開走道,回到房間里,不動聲色地看妤小姐先前寫的字。「我的字怎麼樣?」妤小姐再一次跟了進來,不無得意地問他。「不怎麼樣,」小雲不陰不陽地說著,妤小姐頓時有些掃興,小雲見她不高興了,又說:「不過,我也不懂字。」妤小姐撅著嘴說:「既不懂字,你瞎說什麼?」小雲忍不住笑起來。妤小姐又說:「笑什麼,本來就是這樣。」

過了一會,小雲笑著說:「你說對了,我這人和你一樣,就是喜歡瞎說。」他說著,走到了書架前,一本接一本地從書架上抽字帖看。他突然發現了在書架的一層上放著的大量春宮畫。迷樓上收藏著這樣的東西根本不奇怪,讓小雲感到驚奇的是,那些傳說中的事,似乎正在一一得到驗證。面對這些印工和裝訂考究的春宮畫,小雲彷彿看到了迷樓過去了的輝煌歷史。

「這兒果然藏著這麼多的好玩意,」小雲嘲笑著說,他不當回事地一本接一本翻看,「大小姐是不是經常也翻著看看?」妤小姐被小雲問得十分難堪,她覺得邀請小雲到迷樓上來,其實很失策。她板著臉,警告說:「你不要瞎翻了好不好!」

小雲故意更認真地欣賞那些春宮畫,他翻到了妤小姐曾帶回去細覽的那本冊頁,饒有興緻地打了開來。這些充滿了色情意味的畫,讓他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荒唐。妤小姐有些惱火地走上前,想把那冊頁收起來,但是小雲不肯鬆手,用力一拉,反而把冊頁拽了過去。妤小姐沒想到他會如此不講理,嚇了一大跳,冊頁的一頭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小雲用力往上一掀,像舞什麼似的,惡作劇地將冊頁拋向空中。長長的冊頁像一條龍似的在半空中舞過。妤小姐氣急敗壞,伸出手,對著小雲的臉上惡狠狠就是一下。

小雲的墨鏡啪的一聲,跌落在了地板上,一塊鏡片頓時跌碎了。小雲緩緩地彎下腰,撿起那副對他有重要作用的墨鏡,無言地看著它,然後重新戴上。由於只剩下一塊鏡片的墨鏡,小雲的面目看上去十分滑稽。他顯然被妤小姐觸怒了,悻悻地瞪著她。妤小姐看著他那副只剩下了一片鏡片的墨鏡,又好氣又好笑。小雲受了欺負吃了大虧似的,看著她一動不動。

妤小姐拿起桌上的毛筆,沾了些硯台里的殘墨,在小雲打碎了鏡片的那隻眼睛上,塗了一黑圓圈。小雲像雕像一樣不動,板著臉,任憑妤小姐在他眼睛周圍畫。妤小姐格格格笑著,因為小雲根本不理睬她,她很快就感到沒趣和無聊。她舉著毛筆,等待小雲的進一步反應,然而小雲似乎存心以靜制動,眼前就像沒她一樣。

「喂!」妤小姐用筆在他面前一晃。

小雲很輕蔑地笑了起來,這是一種不懷好意的笑,妤小姐能夠感覺出來。她有些心虛地繼續等待著他的反應。過了一會,小雲怒氣沖沖地說:「玩夠了?」妤小姐索性又用筆在小雲的嘴角邊,添了兩道很潦草的鬍子,她這麼做,究竟是因為淘氣,還是因為賭氣,或者是要掩飾她的心虛,自己也說不清。

「玩夠了?」小雲酸溜溜地又追問了一句。

「玩夠了。」

小雲一把抓住了妤小姐抓筆的手,迅速將毛筆奪了過來,以牙還牙地在妤小姐臉上打了一道叉。他的粗暴行為來得太突然太強烈,妤小姐防不勝防,她用手去抹臉,頓時抹了一手的黑,一氣之下,她朝小雲的頭上就是一下。小雲頭一偏,臉上已經狠狠地挨了一下。

妤小姐不解氣地繼續窮追猛打小雲。小雲連連後退,進行著非常有效的防衛。鬧到臨了,兩人都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小雲按住了妤小姐,不讓她動彈。兩人扭打了一會,大家的衣服穿得都不多,肉和肉有力地碰撞著。小雲的瘦而用力的手,不止一次有意無意地碰到妤小姐的敏感部分,結果弄得兩個人都有些衝動。打著打著,小雲的用意已經很明顯,當他伸手去扯妤小姐的衣服時,妤小姐像魚跳一樣地跳起來,一抬頭,在小雲手腕上咬了一口。這一口使小雲變得更加憤怒。小雲的手腕上顯出了深深的牙印子。妤小姐開始感到慌張,她的表情里開始流露出了一些歉意和膽怯,然而暴怒至極的小雲,就像瘋了一樣,他嘴裡不知嘀咕著什麼,高高地揚起手,照妤小姐漲得通紅的臉上就是一個耳光,這個耳光完全把妤小姐打悶了,自從她有記憶以來,沒有人敢這麼打過她。她所有的傲氣在霎時間,全被打掉了,她感到非常的委屈,同時又感到自己也許的確是犯了什麼錯,是罪有應得,她感到小雲現在對她怎麼做,都是對的。

最後的結局出乎意外,又確實在情理之中。妤小姐徒勞無益地反抗著,她的反抗與其說是反抗,還不如說是對小雲的誘惑和挑逗,還不如說是對小雲的順從和配合。當小雲蠻不講理地撕扯著她的衣服的同時,事實上,妤小姐也在撕扯小雲的衣服。

15

早在小雲往迷樓上走的時候,懷甫便預感到會發生什麼樣的事。他知道妤小姐正像當年引誘自己一樣,正在用同樣的手段和方式,引小雲上鉤。懷甫垂頭喪氣走到了乃祥的身邊,無可奈何地看著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已經熟悉了乃祥的這一表情,然而這一次卻有些不一樣。從乃祥無神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放出了奇異的光芒。懷甫不敢相信發生在乃祥眼睛里的變化,吃了一驚,他仔細端詳著乃祥,喊了一聲:「大哥!」

乃祥眼睛里奇異的光芒依舊。「大哥。」懷甫又喊了一聲。活死人一樣的乃祥並沒有什麼反應。懷甫伸出手,在乃祥的眼前晃動。乃祥表情還是和過去一樣僵硬,懷甫很失望地將手收了回去。他相信這只是自己的錯覺,沮喪地抬起頭來,再一次向迷樓上張望。這時候,乃祥眼睛里奇異的光芒,像燃燒的火焰一樣,逐漸熄滅,從他乾枯的眼角邊,十分吃力地擠出了一連串眼淚。由於懷甫的注意力全在迷樓上,他絲毫也沒察覺到這一閃而過的細節。迷樓上隱隱傳來妤小姐和小雲的說話聲。

時間過得真慢,微微吹著的風也停止了。懷甫慢吞吞地將乃祥送回去以後,又一次來到迷樓下面。迷樓上正好乒乒乓乓地打起來了,懷甫的心跳也跟著一起劇烈跳動。他想冒冒失失地衝上樓去,然而他的腳彷彿已經生了根,根本動彈不得。他知道自己這時候絕不能上去,因為他太知道妤小姐的心思了。迷樓的聲音突然變靜了,死一般的安靜。懷甫的眼睛像魚眼珠一樣發直,他完全明白這不同尋常的安靜是怎麼一回事。從迷樓上終於傳來妤小姐難以遏制的尖叫和喘氣聲。

妤小姐的尖叫和喘氣聲,很快就被有節奏的,而且是肆無忌憚的呻吟所代替。這呻吟聲懷甫實在是太熟悉,熟悉得彷彿好小姐就躺在他自己的身底下一樣。他痛苦不堪地沿著樓梯上去了幾步,再也不敢往前走。妤小姐肆無忌憚的呻吟,像被什麼東西掐斷了一樣,突然中止。淚流滿面的懷甫咬牙切齒,他凌空跳起,一躍而下,向自己的房間飛奔而去。

懷甫的房間里,妤小姐寫的字,大大小小,掛了一房間。用妤小姐的字來點綴自己的房間,自從他們之間有了性的接觸以後,已是懷甫向妤小姐委婉曲折地表達自己感情的一種方式。這些字無疑是愛的記錄,懷甫計劃妤小姐每來一次,他便要在房間里新添上一張她的字。這些在微風中飄揚的字,這些通過好小姐的手寫出來的字,這些隨時隨地都洋溢著妤小姐身上芳香的字,現在都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著他的心。

神情沮喪的懷甫在這些字的邊上走來走去,像一頭受了傷害的野獸那樣,低低地嚎了一聲,抱著腦袋,對掛著的字撞過去。他捧著自己的腦袋,偏過頭來,像一頭狗似的在那張字上面摩擦著。突然,他用力扯下一張字來,窩在了一團,又嘆著氣,小心翼翼地將字攤平,又一次重新將字夾好。微風吹了進來,掛在半空中的字又一次揚了起來,發出了殘酷的沙沙聲。

16

天空上飄著淡淡的白雲,養在缸里的蓮花盛開了。小雲從外面回來,他吃驚地發現自己的住處,是地方就掛著鳥籠子。鳥聲此起彼伏,小雲一時不明白怎麼回事。他的墨鏡已經壞了,不戴墨鏡的小雲彷彿變了一個人。他變得年輕了許多,看上去就像一個十分單純的小夥子。院子里的變化讓他以為自己是走錯了地方。

「姐。」小雲喊著。

回答他的只是一連串輕脆的鳥叫聲。小雲扯著嗓子又叫了一聲。隨著這一聲叫喊,妤小姐笑容可掬地和素琴一起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小雲感到有些意外,妤小姐十分得意地看著他。小雲扭過頭來,重新打量到處掛著的鳥籠。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些鳥籠子是從哪來的。

妤小姐說:「怎麼樣,我放了你一隻鳥,卻賠了你這麼多,這下子你不吃虧了吧?」

素琴說:「小雲,你到哪兒去了?人家好妹妹早就來了,還送來了這麼多的鳥。」

小雲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這笑容中既含著些真誠,又意味著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陡然間覺得這時候的妤小姐好可愛。

妤小姐說:「怎麼樣,佔了便宜,就笑了!」

小雲說:「你怎麼知道我是佔便宜了?」

「你用一隻鳥,換了我這麼多鳥,還不是佔便宜?」

小雲說:「你知道我那只是什麼鳥?」

妤小姐說:「這我不管,我告訴你,反正我讓他們把能買來的鳥,全買來了。」

小雲相信妤小姐是真的這麼做了,他知道自己在鳥這個問題上,的確是佔了個大便宜。不僅是在鳥上面佔了便宜,他覺得自己現在處處都占著上風。「這好辦,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你要是覺得吃虧,我也和你一樣,把這些鳥全放了算了。」他笑著說著,走到鳥籠子面前,做出要放鳥的樣子。他只是隨口說說,並不真打算把鳥放了。

妤小姐說:「你放就是了,用不著嚇唬我。」

小雲隨手打開離他最近的一個鳥籠子的小門,笑著對好小姐說:「那我真放了,你不是喜歡讓小鳥們自由嗎,好,我放了,真放了,你可別後悔。」

妤小姐笑著看著小雲,她根本不在乎。小鳥究竟是養在籠子里好,還是放出去讓它享受自由更好,這都無關緊要。小雲光顧著和妤小姐說話。那隻被打開小門的鳥籠子里的小鳥,真鑽了出來,扑打著翅膀,飛走了。小雲吃了一驚,連忙去捉,手在空中徒勞地亂抓著。妤小姐興高采烈地說:「放就放,我們看誰放得多!」

素琴連忙阻攔,可是已經沒有用。妤小姐走上前,將鳥籠子的小門一隻接一隻地打開。小雲先還阻擋,很快自己也像中了邪一樣,笑著看妤小姐發瘋。到臨了,他索性和妤小姐一起發瘋,也將手邊的一隻鳥籠子打開。嘰嘰喳喳的小鳥,紛紛從打開的小門中溜了出來,一隻接一隻飛向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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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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