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第九節

我忍不住,哭起來。醒了,當時是5點半,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出了4天工:

第一天出魚塘里的肥泥15日星期三

第二天撈溝,出魚塘16日星期四

第三天上水庫填漏洞17日星期五

第四天出魚塘18日星期六

4天都不算吃力,可一到晚上,就是睡不著。

我總覺得自己病了,但又不敢去看醫生,我生怕醫生說我得了相思病。前天,我在渾身不舒服中發著寒熱睡著了。在夢中,你來了,我想睜開眼睛,可是睜不開,你親切地把我抱起來,又溫存地吻我。

我們兩個都因為分離后的重逢而激動得哭了。可是等我醒來,卻又是無盡的黑夜。

毛頭,今天我買了一點菜就回來了。我沒心思玩,更沒心思與人應酬,就是想你。這是我們3年中第一次分別,不好的分別。所以,腦子裡總離不開你。聽許開俊說,修完了大橋你們都要回來,那麼,我做的夢是不對的。我希望你早些回來,這只是我的希望。

明天,我仍舊出工,出到星期五,星期六我去貴陽,好嗎?

《春耕》今天晚上修改完了。有空,我必須再寫一本小說。這是一定的,我必須寫作。

我天天給你寫信,時時把我的一切告訴你,並盡量抽空寄信。

毛頭,不要難過。看到你每天這樣生活著,我很痛苦。聽我的話,親親,不要難過。小妹不懂事,你要諒解她。你們都大了,各有各的生活道路。以後回來,我給你講許許多多動人的故事,你沒有聽過的故事。你要堅強些呀!命運不會永遠委屈我們的。我們自己只要意志堅定,生活總會向著美好的方面前進的。道理我也說不清,總之,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好的。魯迅說:"地上的路,本來是沒有的,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在小學、中學,你想到過要插隊嗎?剛剛開始插隊,你又想到過修鐵路嗎?美好的未來怎麼到來,也是你不曉得的,像路一樣,只要走的人自己去努力,總會有的。什麼是友誼?友誼,就是在一個堡壘里戰鬥,就是統一的思想和意志,就是人製造的刀劍,就是共同的理想和願望,就是生死不渝的信仰和共同的懷疑、一致的行動,就是共同的事業,就是同生共死。沒有這一切,一時的友誼自會消逝,人也不必為此而難受。馬克思的父親對馬克思說(當時他明確了與燕妮的關係):"你得到了像你這般大的青年很少能夠得到的幸福,你找到了一個比你年長而且老練的品德高尚的朋友,要珍視這種幸福。真正的友誼是人生的無價之寶。你能不能對自己的朋友信守不渝,永遠做個不愧於她的人,那將是對你的人格、靈魂、心靈以及道德的很好考驗。這才是真正的愛情,無私的友誼!"

法國有一個人類學教授李費福,他是印度支那人類學的著名學者。他年輕時要到印度支那的叢林中發掘古代寺跡,那裡氣候酷熱,變化極大,植物病很多。他的妻子(不會生孩子)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巴黎的貴族生活,與李費福一起來到了印度支那。在艱苦繁重的發掘工作中,她協助丈夫組織挖掘人員,披星戴月、風餐露宿地工作,克服著一個上流婦女想都想不到的困難。因為她懂得,李費福的事業是高尚的事業,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更可貴的是,當時的李費福還是一個貧困的學生,既沒有名氣,也沒有地位。後來,妻子被毒氣熏死了,他在死亡的妻子身邊撿了一個孩子。李費福完成了自己的事業,回到巴黎,又經過幾年的研究,終於成功。這個孩子不是他妻子生的,是印度支那安南人(少數民族)養不活丟棄的。李費福為紀念自己的妻子,給孩子取了妻子的名字香玳。而到了巴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是李費福和香玳在印度支那生的孩子。李費福為了顧全妻子名譽的完整(他的妻子隨著李費福的成名也變成了一個傑出的人物在人們之間傳頌著)而默認了這一點。這是1930年的事。

過了20年,女兒香玳已成了巴黎一所大學的高材生,一個道道地地的巴黎人。除了李費福,誰也不曉得(連香玳本人也不曉得)她的血是安南血。香玳十分美麗,她有一個未婚夫,是巴黎軍事學院的少尉軍官叫馬丁·焦里爾。他們有著3年的戀愛,而一次變故卻把他們拆散了:馬丁少尉被派往法國當時侵略越南的印度支那戰場。臨別之夜,他們商量了好久,決定訂婚。他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李費福。李費福同意他們訂婚,但告訴他們,真正的愛情不是訂婚這種形式,那是什麼呢?於是,他就把他與妻子的故事講給了這對年輕人。這就是我上面說的1930年的故事。

這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這不是我講的故事,這是真實的傳記。真正的愛情故事在現在是越來越少了,很多人由於自己內心的醜惡也越來越不相信有這類事。可是,為什麼高尚的愛情總是發生在偉大的人物身上,而渺小的人物只有虛偽的愛情呢?這似乎是一個規律。也許,這一類的故事在我的頭腦里太多了,所以,造成了我目前的這種戀愛觀。但是,這是對的,我為什麼不堅持呢?也正是為了這個,我才痛苦、難受。

毛頭,這封信寫長了,我必須結束了。請你放心,我會正確處理小錢以及類似的事情的。我真心誠意地愛你,把你當作我的終身伴侶和心靈上的明珠,我決不會做對不起你、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

另外,你要保重身體,腰痛就不要出工了。一來表明你做不動,二來也是需要休息,三來對轉戰有利。

對我的來信,你一定要放好,落在別人手裡就不好了。鑰匙一定要保管好。

天黑下來了,親愛的人,我還寫了一篇《魚塘月色》,以後寄去。前幾天寫了一首詩,那裡我的感情多,韻腳少,一起寄去。

今天,應該是你們的大禮拜,不知你們休息否?也許,你們還在幹活呢。

毛頭,我心靈上的天使,讓我柔情地親你,熱烈地擁抱你!再見了!明天我再給你寫。

我的頭有點暈,又有熱度了,必須停了,親我!

願你更加美好!

你的甜甜

1972年3月15日夜

毛頭:我心愛的親人!

15日寄出給你的信,也是從那天起,我開始出工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來信,可是郵遞員總說沒有,我簡直恨起那個郵遞員來了。

如果沒有意外,我下個星期六,25日去貴陽,先去姐姐那兒,再到小哥哥那兒,每處呆兩天,然後在回來之前,給你發電報。這兩天我天天晚上有寒熱,畏寒、難受,可是在白天,又似乎什麼事也沒有了。因此,睡得不好,失眠,時時刻刻都在想你。有時候,實在煩悶。一大間房子,只有我一個人生活在這裡,是孤獨、難受的。有時想:要是我一個人重病在這裡,死去了,也沒有人知道。每天,我大約8點左右起來,生火、燒飯、抬水、理家、寫信,然後,在11點左右出工。中間有一次歇氣,6點左右收工,燒晚飯。有燈的話,我就看書到12點,沒有燈就睡覺。不管是早睡還是晚睡,總是睡不著;不管是疲勞還是閑逸,也是睡不著。想起你,就沒完了。毛頭啊,相思的心情是難受的,沒有你在身旁,我簡直難以生活。你回來吧,真的,無論如何設法回來吧!在谷隴,我求過你,現在我再求你一次。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不是求的啊!

《春耕》修改了33節,還有17節,後天就可以完成了。我心中還有好多寫作計劃,可一個也寫不出來,心靜不下來。於是,只能看書。真的,一到夜裡,時間就可怕地難熬。夜幕是討厭的東西,你用手摸它,摸不到;你想跑出它的控制,更辦不到。黑夜往往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我也曾經想過:在人的生活中往往會出現"沉重的時刻"(記得我用這個名字寫過一篇短篇小說),這時候,人彷彿離開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過去回味一番,又低下頭來,像對著新生兒似的看看自己的現在。它使人感到壓力的沉重,但同時,又怎麼樣呢?總不見得真去死,人必須前進。對嗎?我想得很多,也很亂。

春天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正在用它那絢麗的色彩裝點山區。油菜花已是一片金黃,不久又要打秧田了。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帶給農村的是春耕,是繁忙緊張的勞動。它帶給我們的是什麼呢?

毛頭啊,是分離!是可怕的分離!我又變了,睡不好,想你,整天心神不定。我也在想,必須要有一種推動力,來使我脫離目前的這種心境。可是,那很難啊!

你的甜甜

1972年3月17日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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