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二部
旨邑發覺自己成了語言欺騙性力量下的俘虜,失去任何辨別的能力,將真理和謊言區分開來。
早晨醒來,一想到一切真的結束了,旨邑又湧出一批眼淚。洞穴里爬出兩行螞蟻。深山中飛起一群白鳥。後來,昏頭昏腦再度睡了過去,直到秦半兩的電話把她吵醒。聽到秦半兩的聲音,眼淚又漲出來。秦半兩說你哭了。她說你知道就行,幹嗎要說出來。他說下次一定記住。你哭餓了,還是哭飽了?賞臉去港式早茶吃點心如何?如果你恨不得把誰吃了,那裡的人肉又燒包是一絕,保證合你胃口。我剛到你店裡吃了閉門羹,已經灰頭土臉了,千萬別碰我鼻子。她啞笑著問幹嗎還沒回北京過年。他說這個問題留到飯桌上討論,他先去餐廳霸台,要她十點半到位,因為人肉包子緊俏。於是她懷著一酸一甜兩種滋味洗臉漱口,酸味泛上來,甜味覆過去,到穿衣出門時,已經絞合成一種說不出的怪味。
她淡抹脂粉,淺塗彩妝,與其說是為了遮蓋臉部哭泣的痕迹,不如說是為了掩飾心靈無望的悲傷——畢竟,愛情在春節來臨前去了。
秦半兩反扣了一頂黑鴨舌帽,發尾蓬鬆,灰色外套披在椅背上,黑高領毛衣突顯出一匹駿馬的結實。
一頓豐盛的早餐擺在她的面前。可能的話,她想先從他的嘴唇吃起。茶水已將它們浸得熟透了。他用熟透的嘴唇對她說半兩錢幣的事。他說那枚錢幣也成了他老眼昏花的爺爺的問題,他研究了大半個晚上,還是不敢貿然下結論,最後決定找權威專家鑒定。她笑了,他的嘴唇就成了那枚錢幣,她想起那種溫潤的手感。觸覺,包括對一枚古錢幣的觸覺,都能喚起性意識。觸覺既屬原始,而所佔的面積又廣,既散漫,又模糊,一經激發,它的情緒總是特別濃厚。它最缺乏理智,同時又最富有情緒,它和積欲與解欲的機構有拆不開的關係,是喚起性活動的最方便的路徑。她突然想到,這其實就是肉貼肉非常舒服的原因。水荊秋居然答不出來。她差點馬上打電話告訴他這個答案,像往常一樣嬉皮笑臉。
秦半兩始終不問她為什麼哭。有幾次他把眼鏡摘了。她看見他真實的面孔,既峻冷又憂鬱,像一頭眺望遠方的豹子,使她慚愧自己不是一隻正值豆蔻年華的梅花鹿。她吃飽了。他回畫室。臨別前問她是否可以遲點營業。她道無所謂。他便牽起她的手,帶她去一個地方。他們進了一所大學,穿過樹林,沿湖邊走了幾分鐘,到一棟古舊的樓下。樓高兩層。他好像打開車庫的門(兩扇巨大的封閉的鐵門),她以為她會看見廢鐵皮殼、生鏽的零件、輪胎等等雜亂無章的陳設,隨他進門,裡面空曠得嚇人,沒有大大小小的房間,只是一個巨大的整體空間。房子里相當明亮,無數扇玻璃窗戶嵌在三面牆中間。片刻,她才感覺到顏色蜂擁而至——滿屋子的油畫作品。人體畫居多。描摹女人腳的畫紙成堆,彷彿臏辟的刑場,驚心動魄。接著她看見了擺放一邊的亨利-熱爾韋的作品《羅拉》,不過與原作不同的是,裸體仰卧在床的妓女瑪麗恩的小腳上戴了一枚青玉,那是不久前秦半兩從她那兒買的。
就像看到孩子頑皮地給聖母馬利亞塗上鬍鬚,她禁不住笑出聲來。
秦半兩說畫中的羅拉在瑪麗恩身上用光了最後一枚「皮斯托爾」,就是西班牙古幣,然後笑著說相當於一枚秦代「半兩」,羅拉站在窗口不是往外看,而是打算自殺。旨邑笑得厲害,問這算不算金(精)盡而亡。他故作嚴肅地說這是藝術以外的問題。她說她知道《羅拉》因為過於猥褻而被拒絕進入1878年的沙龍,這裡的身體是以沙龍藝術家的理想化方式呈現出來,但它特定的、軼事性的背景在當時肯定觸目驚心。秦半兩點頭,認為繪畫所提供的特定敘述語境會使它對於裸體的表現更有衝擊力,到底是表現體毛還是尊重經典的沒有體毛的方案,很多畫家都曾面對現實主義在表現裸體中的兩難選擇。
旨邑盡量剋制被畫中女性裸體的光芒震懾的情緒,不敢直視耀眼的軀體。這類女人像美麗的、致命的細菌生長,在她們雪白的兩腿之間腐化和擾亂城市。她在想秦半兩畫那些身體器官時,一定也感到了細菌的入侵。畫中裙衫一地。那是秦半兩剝下來的:脫下她的拖鞋之前,他已經解開了她的襯衣。她胸前圓鼓的成熟的果子落在他的嘴邊。她的腹部在兩腿交合之處收攏,形成兩條貝殼似的曲線,猶如落日的餘暉消失時的地平線,沉寂、幽閉,深邃。他一定想住在那裡閉戶不出。
想到這,旨邑心中隱隱不快,她感到自己無時不在經受著別的女人的威脅。
「馬奈在《奧林匹亞》中仿照經典的手法,利用一隻恰好擺放在那個位置的手來解決問題。但是這隻手激怒了當時的批評界,因為手明確暗示那裡有東西被掩蓋了,倒不如直接呈現反而能沖淡這個問題。」秦半兩接著說,並且推開幾扇玻璃窗,湖面的風立刻衝進來,抖動畫紙。
一套仿明清的桌椅,巨大的樹墩茶几上堆放畫冊、時尚刊物,報紙、茶具、煙灰缸。兩個音箱比人高。一台老式唱機。荷葉狀的大喇叭。
「我最苦惱的是,畫腳總不滿意。」他和她各自坐下來。屁股剛接觸椅上軟墊,她突然就想離開。
「我的朋友有雙漂亮的腳,不弱於《維納斯的誕生》。」她想到原碧,但她猶豫是否介緝給他做模特。
他笑說有的腳雖漂亮,但沒生命,也沒情感。她躲開他豹子似的眼神。她想他見過不少女人的腳(自然也包括女人的身體),他必定會為原碧的小腳著迷。這類男人的心思最難把握。她頗為不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她得走了,約了人去店裡拿東西。陰影迅速蒙上他的臉。他低著頭,不吭聲,受傷似的頹喪不堪。他凝重的神情擊中了她。她剛站起來,差點動情地跌倒在他的懷裡,同時,她更希望他像豹子那樣衝過來,將她俘獲。她已經從他面前走過去了。衣服幾乎擦到了他的頭髮。她懷著失去水荊秋的悲傷,步伐乾淨利索。他凝固不動。她感到自己像一台被撞爛的車,仍在一路疾馳,零件鐵片散落,在身後樹葉般飛旋。他像路標等待她停下來。她不是她自己,任憑逝去的愛情帶著她前進。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叫住了她。她停下腳,不敢回頭看他。他問她哪天回家,他閑著沒事,想隨她玩一趟。
原碧洗完澡開始修剪腳趾甲,完后塗上一層潤膚霜,她對它們心滿意足。穿襪子前,她用數碼相機不同角度地拍下它們,輸到電腦里,通過屏幕欣賞一會兒,索性將它設置成桌面。她愉快地做完這一切,想起剛當老師沒多久,有位男生對她說她的腳很好看,她臉都紅了,好像受到關注的是胸部,後來長時間秘而不敢示人。那時候覺得被誇獎雙足,等於是鄙薄人。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她已經開始正確認識自己的腳(從前覺得腳敗壞了愛情,是錯誤的),並逐漸上升到理性認知階段。她開始了解腳的文化:猶太人說到性器官,有時婉轉地用「足」代替。《舊約·以塞亞書》里寫「腳上的毛」,意思就是陰毛。在許多不同的民族裡,一個人的足也是怕羞的部分,是羞澀心理的中心。不久前的西班牙像她一樣羞於露腳,現在這種風氣已經不再通行,把足部呈露出來的女子,不再是準備以色相授的表示。資料上說,無論什麼時代,戀愛狀態中的人,都認為足部是身體上最可愛的部分。愛人美麗的足不止是件值得崇拜的體質的東西,它是一個力的中心,一個會施展壓力與魅力的活物,它是生動的,甚至是會說話的。原碧相信自己的小腳軟、秀、纖,也是香艷欲絕,足以使人魂銷千古。李漁對小腳的玩法歸納出了四十八種之多,如:聞、吸、舔、咬、捏、推等,小腳是女人(除陰部、乳房外)的第三「性器官」,她理當引以為豪。
謝不周找原碧諮詢她們學校招生的事情時(他幫朋友),曾經說到天氣暖和時,一起去漂流。她覺得時間離「天氣暖和」並不久遠,春節一過,世界就是桃紅柳綠的了。腳是原碧的驕傲,她熱切地等待春天到來。
原碧頗為快活,忍不住打開自己的私人博客網,掛上剛拍的小足圖片,取名「現代金蓮」,得意地附上杜牧的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碧琉璃滑裹春雲,五陵少年欺他醉,笑把花前書畫裙。」原本想對自己擁有的雙足美言一番,卻感到言語貧乏,現代漢語淺薄,不如古詩意蘊深厚,妙不可言,像古樂府詩「足趺如春妍」,李商隱寫「浣花溪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李白說「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讀起來蕩然銷魂,於是她接著寫道:「我由衷感覺,多年前那位稱我雙足為奇迹的已婚男人,是懂得品味的,鑒於我當時對他的不良態度,我頗有悔意。」其實說悔意還不準確,原碧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有點懷念他了。她又想到《趙飛燕外傳》所敘成帝和趙昭儀合德的性關係,再次證實了足和性興奮的密切聯繫。讀到成帝患疾不舉,每持昭儀雙足則不勝至欲而暴起時,原碧滿心欣慰,不由將雙足攥在手中,假想成謝不周的溫度,只覺腳趾間冒出香膩的汗來。
有種東西在旨邑內心深處越來越稀薄。心靈在本質上表裡不一、圖謀不軌。她需要找到一個解放性的詞,藉助於那個詞語,能夠最終把握迄今為止一直糾纏不清地壓迫著她的意識的東西,忘記所謂的時間、悲傷、自我。「回家」,是一個不錯的詞,但這個詞帶給她新的壓力與緊張。一年到頭,時間這張稀疏的網,將一切都遺漏掉了,只有家鄉的小鎮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著歷史,不論糟粕和精華。街道越發狹窄,路面坑窪漸深。部分舊木樓消失了,代之以洋樓小景。河裡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飲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將它包給個體戶養魚(一年到頭往裡撒肥料),改變了全鎮人的生活趣味。
旨邑在回家的路上想起這些,提醒身邊的秦半兩,不要對那個墮落了的、有著兩百年歷史的湘北古鎮抱有期待,它早已不是她出生、成長時期的面貌。如果哪一天街角那株蒼老梧桐不見了,河上石拱橋以及橋底烏篷船消失了,舊木樓青瓦檐全部毀掉了,她決不會再回來。秦半兩說她恨之愈深,愛之愈切,他這次來的任務是,在這些東西消失前,把它們記錄到他的畫里。旨邑笑。她感到自己又在做荒唐事,居然把他帶到自己生長的地方,難道潛意識裡對他懷有什麼樣的期待?剛與水荊秋分手那會兒,她哭著想,一定要在身邊找一個人馬上戀愛,事實上,即便身體里躁動不安,虛無感也會將它們輕易地毀壓。她是一隻吃飽了的狼,對出現在附近的動物失去攻擊興趣,就算動物們在她嘴皮底下遊盪,也絕對安全。不過,她願意將它們盯緊,儲藏,以期再度飢餓時享用。
他們終於抵達小鎮。秦半兩立刻喜歡上它。那時正是黃昏,斜陽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頂白霧繚繞,兩條狹長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開去,裡面傳出偶爾的爆竹聲,以及晃動的人影。他撐開兩腿,軍匪似的站在橋頭,飽看小鎮嫻靜迷人的面孔,覺得並非旨邑描述的那麼糟糕。在往家裡走的那段路上,旨邑給他講了自己的家庭情況,母親的脾性,還有由於父母的一次「不慎」生下的妹妹,比她小八歲,還指給他看了她當年就讀的小學。秦半兩問她將怎麼介紹他,她說是「朋友」,他說你媽要是問我是不是你男朋友我怎麼回答?旨邑說你笑一下就行了,讓我媽自己去理解。他說聽起來我們像是不依賴語言,而是依靠觸鬚傳遞情感的動物。完了又說,萬一我很高興,對你媽說我是你的男朋友怎麼辦?她說以後每年都得過來圓謊。他說這很有吸引力。腳下的淺靴踩得喀嚓作響。這個時候,旨邑想起自己對水荊秋說,她要一輩子做他的情人,永遠不要分開。水荊秋激情顫慄(或許是戰戰兢兢)地抱緊她。他說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現在她覺得自己說出那種話,簡直是恬不知恥,遠不如水荊秋說得實在,她奇怪當時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她太相信他的顫抖(因為偽裝顫抖的難度太高)。有些話要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才能領悟,確實給人生釀成許多失誤。
秦半兩受到旨邑一家的熱情款待,連她家的狗都一反往常地對他表示友好,並迅速和他成為朋友。第二天,這條黃狗從頭到尾都跟隨旨邑與秦半兩在小鎮轉悠。一會兒跑在前面,一會兒跟在後面,有時突然?肖失了,但很快義回到他們的腳邊。它驕傲地展示它的家人和朋友,樂呵呵地跑著碎步,對一切胸有成竹。他們仨圍著小鎮走了一個小時左右。有時穿越狹小的衚衕,這裡是聲音的犬雜燴:鍋碗瓢盆、電視劇、咳嗽、聊家常、大聲爭執;有時走到集市裡頭,嘈雜混亂,讓人想起《清明上河圖》的局部。他們來到河邊,廢棄的碼頭曾是繁華的貿易點,後來一度成為女人的搗衣場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灘。現在的麻石縫裡長滿了雜草,鳥屎點綴著麻石板。一艘養魚放食的舊船停靠。風將河面的垃圾吹到岸沿,也圍在船的底部。在這裡看到對岸的「郵政局」幾個綠色的大字。邊上有間小館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旨邑說,在小鎮里,這樣的吃法是很令人滿足的,他們不會想到要吃海鮮鮑魚穿山甲果子狸,那還比不上弄條狗一鍋燉了,加上紫蘇、辣椒、桂皮、姜蔥蒜。
天色漸漸陰冷,看樣子要下雪。晚飯時分他們回到旨邑家裡,他在餐桌上津津樂道於小鎮的景觀。旨邑的母親忙著準備明天過大年的食物,一直沒閑下來和秦半兩聊幾句,她也講不好普通話,只是聽他們聊到開心處跟著笑。倒是旨邑的妹妹,直呼秦半兩的名字,私下裡問他什麼時候可以喊他姐夫。
旨邑的母親一直保留孩子們的童年玩具,旨邑每年回來都要欣賞一遍。其中一支木製彈弓引起秦半兩的興趣:利用一截形狀標準的「Y」形的結實樹枝,兩邊各弄一道深深的勒口,分別套上一堆橡皮筋,中間用小塊皮質連接,作為子彈的發射中心。如今彈弓的樹皮已經磨掉了,露出白的樹肉,仍有木香。旨邑說彈弓是她十歲前最喜歡的東西,她用它來彈天上的鳥,水裡的魚,樹上的果子,地上的蟲子,也玩彈擊同伴的遊戲。她問他要不要試試她當年的功夫是否還在,他點點頭,做出英勇就義的姿態。於是她飛快地卷出一顆有稜角的「紙彈」,退後牆角,對準秦半兩「啪」放了一槍,秦半兩的額頭緊跟著一聲響,紅了一塊,同時感到有點疼。
「如果是石子兒,小命就被你拿下了。」秦半兩揉著額頭,沒料到她真有兩下子。
有一陣旨邑呆在自己的房子里,耳聽滿世界流淌的節日歡笑,不可遏制地悲傷。水荊秋依然沒再給她發一條簡訊,如此決絕。他或許平靜地回到家庭,辭舊迎新,火車再次壓上了軌道,正轟隆隆地前進。她與他重新回到陌生。
早上起來,小鎮全白了。雪花仍在翻飛。這一情景令旨邑恨不得嚎啕大哭。她想起元旦節的晚上,水荊秋在公用電話亭里給她打了整整一個小時的電話。臉上結了一層薄冰。雪已沒至他的腳踝。風一陣陣嗚咽。他說這個世界上,他最牽挂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女人,他的愛人,他的孩子,他的寶。那晚她比任何時候都相信他是一塊優質的和田玉。可以說,她期盼的其實是她完全不了解的東西,又是什麼賦予她如此戀戀不忘的深情。進行一次沒有終點沒有目的地的奔跑,以含糊不清的愛為起跑的槍聲,還沒想清楚怎麼才能停下來時,就已經停了。
晚上,正當旨邑認真投入過年這麼一回事里,歡度除夕夜的時候,水荊秋髮來連續的信息:
「旨邑,無時不惦記你。早些日子離開長沙的時候,我在你床頭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張紙條,還在你書架上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里夾了東西,打開那本《聖經》,也有。拿出來,別看,全部燒了吧。
不知道你在哪裡過年,希望你已經回家了,不要獨自留在長沙。你曾給我開闢了一個世界,你將會看到你對我的影響如何反映到我的生命中來。對你說再多痴心的話也沒有用,我是如此無奈。我愛你,我會把你深深藏在心底,旨邑永遠在我心中。」
無數只夜鳥倏忽間飛起來,拍打的翅膀令樹葉疾翻,如颶風驟起,瞬間將悲傷掃蕩一空,疼痛如黑夜的白光閃現,彷彿即將破曉。
旨邑只想立刻回到長沙,打開《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聖經》,以及玻璃花瓶。
年初三就要回長沙,誰也拿不準旨邑要幹什麼。到得長沙后,她請秦半兩吃飯以作犒勞。她很快活,眼裡閃現令秦半兩惶惑的光彩。她似乎對他陡然親近了許多,他反而覺得遙不可及,感覺她被別的男人刺激了芳心,神魂顛倒。他頗為頹敗,但仍是陪她樂了一陣,直到分手各自回家。旨邑放下行李,在書櫃前站了很久,彷彿是到了別人家裡的小孩,仰著頭,想看書卻又不伸手敢拿。她的心跳得像個行竊者,在進行一次沒有絕對把握的行動。她始終是沒有下手。然後她收拾行李,清理屋子,給陽台的花草澆水,無論她在做什麼,心思始終停留在書櫃和玻璃花瓶上。她沒有想到,水荊秋還會做出這種細節,她只意識到這種細節的浪漫,不能意識到它的危險:一個人的一生,很可能就毀在這樣的小細節里。實際上她並沒吃飽,她急於回家看水荊秋留下的東西,站在書櫃前卻望而卻步,仿如「近鄉情更怯」的遊子。她漫無邊際地猜測他留下的東西,情話,誓言,一個已婚男人理性的表白,或者其他什麼小物什。她怕看了難以承受幸福,更擔心看了會失望難過,她就像一隻鼴鼠,面對僅剩一塊肉片過冬的現實,說不清該欣喜還是惆悵。
其實她什麼也不想干,就想坐在書櫃前盯著它們,放電影一樣將水荊秋從頭至尾回憶一遍。他在她房間里走動、抽煙、吃飯、蹲廁所,在屋子裡任何一處攻擊她,心滿意足地回去消化,因為身心舒暢,對梅卡瑪倍加溫情。想到這一點旨邑就不舒服,根本就不想看他留了什麼。她覺得做妻子的太了不起了,她們(梅卡瑪)精通精明的愚蠢哲學,故意掩飾了女人敏感細膩的天性(她不相信梅卡瑪察覺不到他如此深厚的外遇情感),情人不過是給婚姻之船卸下重物,減除壓力的搬運工,折騰得一身疲憊,不過是白忙一場。
她沿著一條風景美好的街道走到繁華之所。酒吧搖滾樂、咖啡館曖昧的人影、夜晚找樂子的孤獨者,混雜的熱鬧聲音感染了她,她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青年人需要快樂,老年人需要安寧,姑娘需要出嫁,已婚者需要「第二春」,互相碰撞,永遠鬧哄哄,是有道理的。每悟出一點道理,她感覺自己便老了一重。
漫無目的,好像整個長沙剩秦半兩了(原碧回去了,謝不周遊玩尚未歸還)。匆忙與他告別,現在又有了悔意。她感到內心裡的空洞重新變大,書櫃里的秘密根本填補不了它,甚至使空洞更疼。她想立刻回去看個清楚,但只是緩慢地在一個冷清的報亭隨手買了一份冰涼的報紙,打算喝杯「藍山」咖啡讀完它。喝「藍山」原是謝不周的嗜好,他從不更換(當然潛在原因是,這是他逐一品嘗過後的選擇),與他對女人的態度截然不同。他會因喝到不純凈的咖啡而怒火滿腔,但始終寬容女人各式各樣的缺點,並予以尊重。今晚特例喝「藍山」,她並沒意識到自己頗為想念滿嘴粗口的謝不周。她要了咖啡,又加奶又加糖,像謝不周那樣輕抿了一口。
在某種程度上,謝不周內心深處愛著旨邑。他「愛」著,不斷地想她和她未曾暴露過的身體,但這並不妨礙他被別的姑娘吸引。世間女子有千萬種,旨邑只代表一種類型。他不斷參加全國各地的地產營銷策劃講座,唾沫橫飛,財源廣進,同時特別關注地產界美女的仰慕。她們暗送秋波,他隔山相望,一眼掃過黑壓壓的人頭,總能準確地發現他的目標對象。通常謝不周都對女性說自己正在和諧婚姻當中,如他當時騙旨邑一樣。有知趣而退的,自然也有迎難而上的。他對自己的身體有幾種使用方式,感覺好則不遺餘力,事後適度溫存,再次約會;感覺一般則顧自了事,當即離場,永遠只有別人懷念他。
「姑娘們愛上我,我不和她們睡覺,那會傷她們自尊,她們會覺得受到侮辱。」謝不周對旨邑說。
這一次謝不周挂彩了,從安靜斯文模樣單純的女孩身上下來,他的左側肩膀上留下兩彎通紅的牙印。當晚沒事,第二晚史今看見了,也只是一笑置之,似乎還開了句玩笑,說他被狗咬了(也許婉轉一些,說那人屬狗),且照舊把他伺候舒服了。她知道他衛生方面很注意,在外必用安全套,他與女人算不得是真正的肉體接觸。只是完后她還想就牙印說點什麼。遇這種事,謝不周像往常那樣,眉頭一皺,腦袋一歪,頭就痛了。他不能與女人糾纏一個問題,如果史今要鬧,他會頭痛欲裂,等於在要他的命。只要他亮出頭痛的法寶,天大的事情也要平靜下來。
理解謝不周與史今的關係似乎並不困難。她愛他,愛的是一個「閹割」了的存在;他愛她,愛的是一個母親,母親能夠撫慰他的創傷。
旨邑看完水荊秋所藏下的東西,第二天就趕往哈爾濱去了。身體外沒發生什麼事情,而是身體內發生了大事。不是健康問題,而是情慾問題。彷彿交響樂中的停頓靜默之後,突然炸響一個強音,她與水荊秋過去的種種,狂蜂亂蝶似的一起奏響,音樂情緒高漲懸空,她必須像一枚低沉的大提琴音符,從眾多聲響中逃離出來,這枚傷感音符的軌跡在空中形成一道深深的水渠,隨之緩緩注入那些激烈洪流,她率領它們從長沙流向哈爾濱——她的每一個毛孔都渴望他的填充。
她就在離他家不遠的賓館住下,他打車五分鐘就到了。在門開的瞬間,壯烈的交響樂第二樂章的頭一個音符奏響,一段纏綿悱惻的小提琴,婉轉悠揚,如泣如訴,鋼琴曲輕柔點綴,作為樂手的男子與長發的女子,雙目緊閉,彼此捲入於他們奏響的優美旋律中。這是一場生命的演奏,一場忘我的演出,直到每位演奏者精疲力竭,臉上淌著汗水,氣喘吁吁地謝幕,才有了交談聲。
他們迅速地成為了觀眾,濕漉漉地坐在大廳里,讚美彼此的音樂才華,演奏者的音容變幻。
他把燈光調到明亮,她不肯離開他去洗澡。
「你把東西夾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是暗示什麼嗎?可你又在信里叫我永遠不要懷疑你的愛。」她憂戚重重地說。
「我是無意識的,夾在你喜歡的書里,只表示我對你的重視。我從沒想過會離開你。你是我今生的福分我的寶。」他笑她胡思亂想,唯心主義,神秘主義。
她對他的話感到滿足,接著說道:「你在信里夾一撮毛髮,嚇我一跳,什麼時候剪下來的?我第一次收到這種禮物。以後你要是離開我,我拿它做證據告你強姦。」
「喲,怎麼報復我都想好了?我的寶,早上你在睡覺,我起來抽煙,拍了幾張室內的照片,你還沒起來,我想你多睡會兒,沒有叫醒你,一直琢磨著給你留點什麼,免得你一天到晚猜疑,心情不好。我想過剪一綹頭髮,但我想有比頭髮更親密的毛髮。你怎麼沒燒掉,還留著呢?」
「捨不得。春節回家了,回長沙又過了好幾天才敢看。你真能忍,非得大年夜才告訴我。」
「本來是留給你大年夜看的。我想陪伴你。讓你感到我在你身邊。欠你太多,我常常為此心疼。」
她箍緊他,他的腰比以前粗,體重有所增加。
「壓在花瓶底下的照片,我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高原上你第一次抱我的地方,你的手還伸到我屁股底下耍流氓。」她還是樂於說起他留下的東西,那是促使她來見他的主要原因。他眯起眼得意地笑,說是大清早他特地拍下來送給她的。又說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頭,他的手絕對不會伸到那樣的地方去。他為他的手感到羞澀,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在高原,而是在任何一座城市裡頭,她也不會和一個陌生人擁抱,並默許他的手插到她屁股底下。
回憶是甜蜜的,時間因此溜得更快。沒等到他們的身體冷卻,他匆匆走了。旨邑上街溜達,才真正看清哈爾濱的樣子。春節還在繼續,街上到處張燈結綵,街邊很多隨意堆起的雪人。每見到一個女人,旨邑就想那是不是梅卡瑪,或是梅卡瑪的類型。類型很重要,代表水荊秋的品味。旨邑一會想象梅短髮捲曲,燙染成暗黃色;一會又想她可能是頭髮蓬鬆的長發女人。她是前衛時髦的,也可能是傳統精緻的,幹練潑辣,或者穩重典雅。旨邑滿腦子都是梅卡瑪,走在屬於梅卡瑪的城市與街道,她感到一種侵犯者的隱隱快感。梅卡瑪的氣息在空氣里飄。那些美容院、超級市場、乾洗店、麥當勞以及郵政報刊亭、新華書店,都有梅卡瑪的影子。包括腳下這條人行道,很可能是梅卡瑪經常走過的路。梅卡瑪和水荊秋。他們一家三口。這是他們的世界。旨邑感到自己就像鬼子進村,端著刺刀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
水荊秋第二天下午匆匆來了。他不知道找什麼藉口得以從家裡走出來和她幽會,旨邑不再用刻薄話損他。他正為偉大的愛情冒著巨大的危險,她不想把他降為猥瑣的偷情者。儘管二者區別模糊。但是,一旦他抽身離開她,回到他的家裡,回到梅卡瑪的身邊,她立即認定他是猥瑣的偷情者,是一隻偷嘴的貓。如果貓看見魚發抖,那絕對不是愛,而是食慾。它吃完后舔乾淨嘴巴,用前爪洗面,刨把土掩埋自己的排泄物,轉身邁著雍容華貴的貓步,陡然間龐大如虎。他從容面對梅卡瑪時,他們更像一對名符其實的狗男女,打著婚姻的幌子彼此佔有與囚禁對方,賣著責任的招牌菜,慘淡經營寥落的家庭餐館,他們的父母、兒子、親人和朋友,以及社會這個空虛的銜頭,是這個餐館的所有主顧,他們的婚姻對所羅列的每一個人(包括社會)都負有責任,他們那條婚姻的百足蟲,得以死而不僵。
不過,待再一次見到水荊秋時,她又重新理解了他,他心力交瘁的樣子喚起她的溫柔與獻身精神。
他們玩得很盡興。她要他叫她老婆。他說怎麼這樣喜歡當老婆。她說是啊,如果我是你老婆,你現在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別的女人了。他只有苦笑。她又說是不是叫老婆你就想到她?我教你,你睜大眼睛看著我,然後說,旨邑你是我的老婆。他拗不過,照辦,她並不滿意,因為他表現得太機械了。他說你還不知道老婆是什麼東西。她問會是什麼東西?他說家庭成員而已,就像你不可能對她產生淫慾邪念的一個親人。她說那是因為各自都有問題。她咽下一句刻薄的話:因為在外面有更好吃的,粗茶淡飯的胃口自然起不來了。但還是忍不住有所表示,便略含蓄地附和道,你說得可能也對,我從前愛吃農家小炒肉,連續吃了一周就不行了,見到就想吐。如果要我每天都吃它,也是很要命的事情。是不是當老婆的都想回到情人時代?
她終是藏不住內心的刺,她一定要刺他,他感到痛了,她才會舒服一點。
和她預想的一樣,水荊秋感到了痛,他拜託她不要把梅卡瑪扯進來,他忘了梅卡瑪本身就存在於他們的情感裡面。她痛恨他這句話的樣子,幾乎要說出更尖刻的話。她心痒痒,恨不得撓出血來。但她只是笑了一聲,她從長沙來到哈爾濱時,身上並沒有刺,突然間長出一身的刺,對他們的關係是很不妥帖的。更何況是她提出和他分手,爾後又是她親自送上門來,萬一他這麼擋上一句,她將顏面盡掃。於是她檢討自己,全身最惹人厭的毛病,就是嫉妒。他便反過來撫慰她,說她比以前有進步,再努力一把,徹底消滅嫉妒的毒素,明知是無用的壞感情的東西,何苦不拋乾淨它們。
旨邑心存疑惑,她肯定愛和嫉妒血肉相連,如果她真的絲毫不嫉妒,他相信她愛他嗎?
旨邑回長沙之前,他帶她去看了一次冰雕與雪雕展,她很高興他有大半夜是屬於她。夜色掩蓋下,他敢於牽起她的手,再有帽子和圍巾的遮擋,他敢於摟著她的腰,側低臉迎吻她。他們混在人群中,落落大方,看不出任何偷情者的跡象。她喜歡他緊緊地摟著她,避閃人潮,像掩護撤退的戰友,或者戰爭中生死一線的戀人。她幻想這個夜晚永無止境,他和她一生就這樣走下去。冰雪雕刻的藝術品像炮彈一樣在他們周圍不斷炸響,光芒耀眼,她視死如歸,緊偎在他的懷裡,人如流水,他們跋涉其中。只有一次他們被衝散了,但他很快抓住了她,用雙手把她圈得更緊。耳邊鬧哄哄的,連衣服的磨擦也融匯成一種強大、特別的聲響,腳下則兵荒馬亂,白天融化的雪水凍成冰,一個人滑倒,要波及幾個人跟著立不住腳。他穩步前行,她腳下打滑時,他就整個把她抱起來。他們走到橋頭,人忽然密集得不可思議,前面擁擠不動,而後面的人仍在推進,橋上的人牆越來越結實,肌肉越壓越緊。他們被擠到橋欄邊。更多的壓力逼過來,埋怨的叫囂已經變成恐慌的叫喊,有人哭,但很快哭不出聲音,緊接著有人跌倒了,更多的人跌倒了,後面的人機器一樣碾過去。
已經沒有任何退路,情況危在旦夕。他急問,會游泳嗎,她點點頭,她也嚇壞了。他說快跳。她抽不出身。他像卸下自己的胳膊一樣痛苦艱難,一隻手撐著欄杆,一隻手把她往上提,然而並沒有空間使勁。她從不覺得自己像現在這樣臃腫笨拙,這樣無能為力,她眼淚早流下來了,但她沒有哭,她頑強地配合他的手,終於翻到了橋欄那邊。他說,快,別怕,我馬上跳下來。她不跳,腳尖踮著一線橋沿,使勁拽他,像從泥濘里往外拔千斤重物,或者要連根拔起一棵樹,絕望地看著他越陷越深,似乎馬上就要被淹沒過去。但是,他突然冒出了頭(他不知道他踩在別人的身上),頑強地掙扎,他已經不能正常翻過去,上半身倒懸在欄杆外,緩慢地拔出兩條腿,她扯他的腿,卻只是扯動了褲腳,手還碰到他小腿上粘糊的東西,然後只聽他喊了一聲「旨邑快跳」,便撒手跌了下去。她緊跟著跳下來,一起落在河裡。
所幸河面不寬,他拽著她游,幾乎是托著她。他們很快上了岸,凍得不能說話。她是個從沒經歷過這種寒冷的南方人,光著腳,一身水,根本拖不動腳,他也踉踉蹌蹌,但他背起了她。他們很快打了一輛的士,呼嘯著開往酒店。他先把她脫了捂在被子里,用熱毛巾給她擦乾身體,她哆嗦著指著他的腿,他這才發現小腿被剜掉一塊肉,多處擦傷,正在流血。他讓酒店送來簡單的藥物和紗布,將他們的衣服交給酒店乾洗,請他們明天早上送到房間,然後才在她的身邊躺下來,說:「今晚我不走了。」她說:「明天你怎麼交待?」他說:「不管了,死也要陪你。」
旨邑從前所見的梔子花都是開在樹上,並且花葉相對肥碩,現在的湘江邊上,竟有貼著地面生長的梔子花,緊緊密密地把草地都染白了,彷彿積了一層雪,香味隨風飄散,聞之神清氣爽。暴雨過後的湘江混濁,江水流動。湘江大橋上車流不息。洗乾淨了的雲彩晾在嶽麓山頭。嶽麓山在長沙的西面,在旨邑住處的對面,是她陽台外的第一片風景。在長沙呆了幾年,她親眼見過嶽麓山春季綠意逼人,秋時霜葉紅於二月花;冬日玉樹瓊枝,銀裝素裹。
有天傍晚,旨邑和謝不周在湘江邊吃完鯛子魚,到橘子洲頭聽混濤拍岸,謝不周表達了他對毛主席的熱愛,自詡他能背諸多主席的詩。
「『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臨江仙》,寫給丁玲的;『才飲長江水,又食武昌魚』,《水調歌頭》,1956年3月寫的,毛主席在武漢從哪個地方下長江游泳,老夫也一清二楚。老夫最喜歡的是《沁園春》,氣勢真JB磅礴。」謝不周用逼真的湖南話模仿毛主席,朗誦了一遍,有七八分偉人的風采。他表演完,裝出不學無術的浪蕩樣,問:「怎麼樣?有沒有愛我一點?」
旨邑覺得滑稽,扶著一棵松樹彎腰笑了半天。
謝不周又模仿幾位國家領導人講話,練得爐火純青,完了追問道:「還是一點都不愛老夫?」
旨邑笑著一語雙關,「你的疏遠計劃失敗了吧,是不是反倒越來越如膠似漆了?」
「雪山草地都過來了,沒有爭取不到的事情。國民黨那麼頑固,我軍還是取得了團結、民主、進步。」他訕笑。
「幾百年後,全世界實現了共產主義,還有沒有鬥爭?」旨邑看出他只是嘴上硬。
「我看,還是有鬥爭的,但不在戰場上,而在牆壁上。」他依舊使用毛主席的話,然後接著說道:「老夫看得出來,你喜歡道貌岸然的知識分子,沒錯吧?」
旨邑說:「知識分子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