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狼以食為天
一個月來,陳陣親近小狼,在各方面都有進展。可以摸它抱它親它捏它拎它撓它,可以把小狼頂在頭上,架在肩膀上,甚至可以跟它鼻子碰鼻子,還可把手指放進狼嘴裡。可就是在它吃食的時候,陳陣絕對不能碰它一下,只能遠遠地一動不敢動地蹲在一旁。只要他稍稍一動,小狼便凶相畢露,豎起挺挺的黑狼毫,發出低低沙啞的威脅咆哮聲,還作出后蹲撲擊的動作,一付亡命之徒跟人拚命的架勢。
陳陣為了慢慢改變小狼的這一習性,曾試著將一把漢式高粱穗掃帚伸過去,想輕輕撫摸它的毛。但是掃帚剛伸出一點,小狼就瘋了似地撲擊過來,一口咬住,拚命后拽,硬是從陳陣手裡搶了過去,嚇得陳陣連退好幾步。小狼像撲住了一隻羊羔一樣,撲在掃帚上腦袋急晃、瘋狂撕啃,一會兒就從掃帚上撕咬下好幾縷穗條。
陳陣不甘心,又試了幾次,每次都一樣。小狼簡直把掃帚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幾次下來那把掃帚就完全散了花。高建中剛買來不久的這把新掃帚,最後只剩下禿禿的掃帚把,氣得高建中用掃帚把將小狼抽了幾個滾。此後,陳陣只好把在小狼吃食的時候摸它腦袋的願望,暫時放棄了。
這次的奶粥量比平時幾乎多了一倍,陳陣希望小狼能剩下一些,他就能再加點奶水和碎肉,拌成稍稀一些的肉粥,喂小狗們。但是他看小狼狂暴的進食速度,估計剩不下多少了。從它的這付吃相中,陳陣覺得小狼完全繼承了草原狼的千古習性。狼具有戰爭時期的軍人風格,吃飯像打仗。或者,真正的軍人具有狼的風格,假如吃飯時不狂吞急咽,軍情突至,下一口飯可能就再也吃不上了。
陳陣看著看著,生出一陣心酸。他像是看到了一個蓬頭垢面、狼吞虎咽的流浪兒。它的吃相就告訴了你,那曾經的凄慘身世和遭遇。若不是如此以命爭食,在這虎熊都難以生存的高寒嚴酷的蒙古草原,狼如何能頑強地生存下來呢。
陳陣由此看到了狼艱難生存的另一面。繁殖能力很高的草原狼,真正能存活下來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到。畢利格老人說,騰格里有時懲罰狼,也是六親不認的,一場急降的沒膝深的大雪,就能把草原上大部分的狼凍死餓死。一場鋪天蓋地的狂風猛火,也會燒死熏死成群的狼。從災區逃荒過來的餓瘋了的大狼群,也會把本地的狼群殺掉一大半。加上牧人早春掏窩、秋天下夾、初冬打圍、嚴冬獵殺,能僥倖活下來的狼便是其中的少數了。
老人還說,草原狼都是餓狼的後代,原先那些豐衣足食的狼,後來都讓逃荒來的飢狼打敗了。蒙古草原從來都是戰場,只有那些最強壯、最聰明、最能吃能打、吃飽的時候記得住飢餓滋味的狼,才能頑強地活下來。
小狼在食盆里急衝鋒,陳陣越看越能體會食物對狼的意義。蒙古草原狼有許多神聖的生存信條,而以命拼食就是其中的根本一條。陳陣餵養小狼,完全沒有在喂狗的時候,那種高高在上救世濟民的感覺。小狼根本不領情,小狼絕沒有被人豢養的意識,它不會像狗一樣一見到主人端來食盆,就搖頭擺尾感激涕零。
小狼絲毫不感謝陳陣對它的養育之恩,也完全不認為這盆食是人賜給它的,而認為這是它自己爭來的奪來的。它要拚命護衛它自己爭奪來的的食物,甚至不惜以死相拼。在陳陣和小狼的關係中,養育一詞是不存在的,小狼只是被暫時囚禁了,而不是被豢養。小狼在以死拼食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種更為特立獨行、桀驁不馴的精神在支撐著它。
陳陣最後還是打消了在小狼吃食時撫摸它的願望,決定尊重小狼的這一高貴的天性。以後他每次給小狼餵食的時候,都會一動不動地跪蹲在小狼兩步遠的地方,讓小狼不受任何干擾地吞食。自己也在一旁靜靜地看小狼進食,虔誠地接受狼性的教誨。
轉眼間,小狼的肚皮又脹得快要爆裂,吞食的速度大大下降,但仍在埋頭拚命地吃。陳陣發現,小狼在吃撐以後就開始挑食了,先是挑粥里的碎肉吃,再挑星星點點的肉丁吃,它銳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鑷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鑷進嘴裡。不一會兒,雜色的八寶肉粥變成了黃白一色的小米粥了。
陳陣睜大眼睛看,小狼還在用舌尖鑷吃著東西。陳陣仔細一看,他樂了,小狼居然在鑷吃黃白色粥里的白色肥肉丁和軟骨丁。小狼一邊挑食,一邊用鼻子像豬拱食一樣把小半盆粥拱了個遍,把裡面所有葷腥的瘦肉丁、肥肉丁和軟骨丁,丁丁不落地挑到嘴裡。小狼又不甘心地翻了幾遍,直到一星肉丁也找不到的時候,仍不抬頭。
陳陣伸長脖子再仔細看它還想幹什麼,他又樂了。小狼居然在用舌頭擠壓剩粥,把擠壓出來的奶湯舔到嘴裡面,奶也是狼的美食啊。當小狼終於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大盆香噴噴的奶肉八寶粥,竟被小狼榨成了小半盆沒有一點油水、乾巴巴的小米飯渣,色香味全無。陳陣氣得大笑,他沒想到這條小狼這麼貪婪和精明。
陳陣沒有辦法,只好在食盆里加上一把碎肉,加了剩留的牛奶,再加上一點溫水,希望還能兌出大半盆稀肉粥來,可是他怎麼攪也只能攪出肉水稀飯來。陳陣把食盆端到包外,把稀湯飯倒進狗的食盆里,小狗們一擁而上,但馬上就不滿地哼哼叫起來了。陳陣感到了牧業的艱辛,餵養狗也是牧業份內的一件苦差事,再加上一條狼,他就更辛苦了。而這份苦,完全是他甘心情願自找的。
小狼撐得走不動道了,趴在地上遠遠地看小狗們吃剩湯。小狼吃飽了什麼都好說。陳陣走近小狼,親熱地叫它的名字:小狼,小狼。小狼一骨碌翻了個身,四爪彎曲,肚皮朝天,頭皮貼地,頑皮淘氣地倒看著陳陣。
陳陣上前一把抱起小狼,雙手托著小狼的胳肢窩,把它高高地舉上天,一連舉了五六次,小狼又怕又喜,嘴高興地咧著,可後腿緊緊夾著尾巴,還輕輕發抖。但小狼已經比較習慣陳陣的這個舉動了,它好像知道這是一種友好的行為。陳陣又把小狼頂在腦袋上,架在肩膀上,它有點害怕,用爪子死死摳住陳陣的衣領。
回到地上,陳陣盤腿坐下,把小狼朝天放在了自己腿上,給它做例行的肚皮按摩。這是母狗和母狼幫助小崽們食后消化的工作,現在輪到他來做了。陳陣覺得這件事很好玩,用巴掌慢慢揉著一條小狼的肚皮,一邊聽著小狼舒服快樂的哼哼聲,和小狼打嗝放屁的聲音。
吃食時狂暴的小狼,這時候變成了一條聽話的小狗,它用兩隻前爪抱住陳陣的一根手指頭,不斷地舔,還用尖尖的小狼牙輕輕地啃咬。小狼的目光也很溫柔,揉到特別舒服的時候,小狼的眼裡會充滿盈盈的笑意,似乎把陳陣當作了一個還算稱職的后媽。
辛苦之餘,小狼還給了他加倍的歡樂。此時陳陣忽然想起在遙遠的古代,或者不知什麼地方的現在,一條溫柔的母狼,在用舌頭給剛吃飽奶的「狼孩」舔肚皮,光溜溜的小孩兒高興得啃著自己的腳趾頭,格格地笑。一群大小野狼圍在這團小胖肉旁邊相安無事,甚至還會叼肉來給他吃。
天下的母狼曾經收養了多少人孩?多少年來關於狼的奇特傳說,如今陳陣能夠身臨其境了,他正在親身感受、親手觸摸到狼性溫柔的一面。
陳陣低下頭,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小狼的濕鼻頭,小狼竟像小狗一樣舔了一下他的下巴,這使他興奮而激動。這是小狼第一次對他表示信任,他和小狼的感情又進了一步。他慢慢地享受品味著這種純凈的友誼,覺得自己的生命向遠古延伸得很遠很遠。有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老很老了,卻還保持著人類幼年時代的野蠻童心。
唯獨使他隱隱不安的是:這條小狼不是在野外撿來的,也不是病死戰死的母狼的棄兒或遺孤。那種收留和收養,充滿了自然原始的愛。可他的這種強盜似的收養,卻充滿了人為的刻意。他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和研究,把天下流傳至今的美好的人狼故事,強制性地倒行逆施了。他時時都在擔心那條被抄了窩的母狼來報復,這也許是科學和文明進程中的冷酷與無奈?
二郎已經把它那份食物吃完了,向陳陣慢慢走來。二郎每次看到陳陣抱著小狼給它揉肚皮的時候,總會走得很近,好奇地望著他倆,有時還會走到小狼的身旁給它舔肚皮。陳陣伸手摸摸二郎的腦袋,它沖他輕輕咧嘴一笑。
自從陳陣收養了小狼以後,二郎與他的距離忽然縮短了。難道他自己身上也有野性和狼性?如是那樣倒有意思了:一個有野性狼性的人,一個有野性狼性的狗,再加上一條純粹的野狼,共同生活在充滿野性狼性的草原。
陳陣覺得自從對草原狼著了迷以後,他身上萎靡軟弱無聊的血液好像正在減弱,而血管里開始流動起使他感到陌生的狼性血液。生命變得茁壯了,以往蒼白乏味的生活變得充實飽滿了。他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生命和生活,開始珍惜和熱愛生命和生活。
小狼開始在陳陣的腿上亂扭,陳陣知道小狼要撒尿拉屎了。它也看到了二郎,想跟它一塊玩了。陳陣鬆開手,小狼一骨碌跳下地,撒了一泡尿就去撲鬧二郎,又爬到了二郎背上玩耍。小狗們也想爬上來玩,但都被小狼拱下去,小狼沙啞地
咆哮發威,一付佔山為王的架勢。
兩條小公狗突然一起發動進攻,叼住小狼的耳朵和尾巴,然後一起滾下狗背。三條小狗一擁而上,把小狼壓在身下亂掐亂咬,小狼氣呼呼地踹腿掙扎,地面塵土飛揚,打得不可開交。可是不一會兒,陳陣就聽到一條小公狗一聲慘叫,小爪子上流出了血,小狼居然在玩鬧中動了真格。
陳陣決定主持公道,他揪著小狼的后脖頸把它拎起來,走到小公狗面前,把小狼的頭按在小狗受傷的爪子前面,用小狼的鼻子撞小狗的爪子。但小狼毫無認錯之意,繼續皺鼻齜牙發狼威,嚇得小狗們都躲到伊勒的身後。伊勒火冒三丈,它先給小狗舔了幾下傷,便衝到小狼面前猛吼了兩聲,張口就要咬。
陳陣急忙把小狼抱起來轉過身去,嚇得心通通亂跳,他不知道哪天兩條大狗真會把小狼咬死。在沒有籠子和圈的情況下,養著這麼一個小霸王太讓他操心了。陳陣連忙摸頭拍背安撫伊勒,總算讓它消了氣。陳陣再把小狼放在地下,伊勒不理它,帶著三條小狗到一邊玩去了。小狼又去爬二郎的背,奇怪是,兇狠的二郎對小狼總是寬容慈愛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