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毒日下的小狼
很多天過去了,輪到了陳陣給羊群下夜。有二郎守著羊群,他可以一邊下夜一邊在包里的油燈下,看書作筆記。三條大狗一夜未叫,他也沒有出過一次包喊夜,看書一直看到凌晨才睡下。第二天上午睡醒了覺,陳陣出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小狼餵食。
小狼從天一亮就像蹲守伏擊獵物一樣,盯著蒙古包的木門,瞪著它的食盆。在小狼的眼裡,這個盆就是活動的「獵物」。它像大狼那樣耐心地等待戰機,等「獵物」走到它跟前,然後突然地襲擊「獵物」。陳陣經常忍不住樂出聲來。
內蒙古高原在夏天雨季到來之前,常常有一段乾旱酷熱的天氣,這年的熱度似乎比往年更高。陳陣覺得蒙古的太陽不僅出得早,而且還比關內的太陽離地面低,才是上午十點多鐘,氣溫已經升到關內盛夏的正午了。強烈的陽光,把蒙古包附近的青草曬卷,每根草葉被晒成了空心的綠針。
蚊子還未出來,但草原上由肉蛆變出來的大頭蒼蠅,卻像野蜂群似地湧來,圍著人畜全面進攻。蒼蠅專攻人畜的腦袋,叮吸眼睛、鼻孔、嘴角和傷口的分泌物,還有那些掛在包內帶血的羊肉條。人、狗、狼都得一刻不停地晃頭揮手揮爪,不勝其煩。機警的黃黃,經常能用閃電般的動作,將眼前飛舞的大蒼蠅,一口咬進嘴裡,嚼碎以後再吐出來。不一會兒,它身旁的地面上,就落了不少像西瓜子殼般的死蠅。
陽光越來越毒,地面熱霧蒸騰,整個草場盆地,熱得像一口烘炒綠茶的巨大鐵鍋,滿地青草都快炒成干綠新茶了。狗們都趴在蒙古包北面的陰影里,張大了嘴,伸長舌頭大口喘氣,肚皮急速起伏。陳陣發現二郎不在陰影里,他叫了兩聲,二郎也沒露面,它又不知上哪兒溜達,也可能到河裡涼快去了。二郎在它下夜上班時候盡責盡心,全隊的人已經不叫它野狗了。但一到天亮,它「下班」以後,人就管不著了,它想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此時此刻,小狼的處境最慘。毒日之下,小狼被一根滾燙的鐵鏈拴著,無遮無掩,活活地暴晒著。狼圈中的青草,早已被小狼踩死踩枯,狼圈已變成了圓形的黃沙地,像一個火上的平底鍋,裡面全是熱燙的黃沙。而小狼則像一個大個兒的糖炒毛栗子,幾乎被烤焦烤煳了,眼看就像要開裂炸殼。可憐的小狼不僅是個囚徒,而且還是個上曬下烤,天天受毒刑的重號犯。
小狼一見門開,呼地用兩條後腿站起來,鐵鏈和項圈勒出了它的舌頭,兩條前腿拚命在空中敲鼓。小狼此時最想要的好像不是蔭涼,也不是水,仍然是食物。幾天來,陳陣發現小狼從來沒有熱得吃不下飯的時候,天氣越熱,狼的胃口似乎更大。小狼拚命敲鼓招手,要陳陣把它的食盆放進它的圈裡。
陳陣犯愁了。草原進入夏季,按牧民的傳統習慣,夏季以奶食為主,肉食大大減少,每日一茶一餐,手把肉不見了。主食變成了各種麵食,小米、炒米和各種奶製品:鮮奶豆腐、酸奶豆腐、黃油、奶皮子等等。牧民喜食夏季新鮮奶食,可知青還沒有學會做奶食。一方面是不習慣以奶食代替肉食,更主要的是知青受不了做奶食的那份苦。誰也不願意在凌晨三點就爬起來,擠四五個小時的牛奶,然後幾乎一整天不間斷地搗酸奶桶里的發酵酸奶,搗上幾千下才算完;更不願意到下午五六點鐘母牛回家以後,再擠上三四個小時的奶,以及後面一系列煮、壓、切、曬等麻煩的手工勞動。
知青寧肯吃小米撈飯,素麵條素包子素餃子素餡餅,也不願去做奶製品。夏季牧民做奶食,而知青就去采野菜,采山蔥、野蒜、馬蓮韭、黃花、灰灰菜、蒲公英等等,等等。夏季斷肉,牧民和知青正好都改換口味,嘗個新鮮。然而,這樣一來,可苦了陳陣和小狼。
草原民族夏季很少殺羊,一則因為殺一隻大羊,大部分的肉無法儲存。天太熱,蒼蠅又多,放兩天就發臭生蛆。牧民的辦法是將鮮羊肉割成拇指粗的肉條,沾上麵粉,防蠅下卵,再掛在繩上,放到包里的陰涼處,晾成干肉條。每天做飯的時候,切兩根肉乾條放在麵條里,只是借點肉味而已。如果碰上連續陰天,肉條照樣發綠髮臭變質長蛆。
二則,因為夏天是羊上水膘的季節,羊上足水膘以後,到秋季還得抓油膘。兩膘未上,夏羊只是肉架子,肉薄、油少、味差,牧民也不愛吃。而且夏季羊剛剪過羊毛,殺羊后羊皮不值錢,只能做春秋季穿的夾袍。畢利格老人說,夏天殺羊是糟踐東西。牧民夏季少殺羊吃,就像農民春天不會把麥苗割下來充饑一樣。
額侖草原雖然人口稀少,畜群龐大,但是政策仍不允許草原牧民敞開肚皮吃肉。對於當時油水稀缺,限量供肉的中國,每一隻羊都是珍稀動物。
飽吃了一秋一冬一春肉食的知青,一下子見不到肉,馬上就受不了了,不斷要求破例照顧。但知青向組裡申請殺羊,往往得不到批准。嘎斯邁一見陳陣上門,就笑呵呵地用香噴噴的奶皮子砂糖拌炒米,來堵他的嘴,還準備了一包新鮮奶食品送給他們包,弄得陳陣每次都只好把要求殺羊的話憋了回去。偶爾有一個小組的知青申請到一隻羊,立即就拿出一半羊肉,分給其他小組的同學,讓大家都能隔上一段日子吃到鮮肉,但這樣一來,各家的肉條存貨就越發地少了。
人還好說,可小狼怎麼辦?
陳陣只好回到包里想辦法。他坐下來吃早飯,望著鍋里幾塊小小的羊肉乾,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肉乾搛出來,放到小狼的食盆里。小狼跟狗不一樣,不吃沒有肉味的小米粥和小米飯,沒有肉骨頭,小狼就會坐立不安,發狠地啃鐵鏈子。
陳陣就著腌韭菜,吃了兩碗肉乾湯麵,就把半鍋剩面倒在小狼的食盆里。又用木棍攪了攪,把盆底的幾塊羊肉乾攪到表面,好讓小狼看到肉。陳陣端起盆聞了聞,還是覺得羊肉味不足,他打算往食盆里放一些用來點燈的羊油。
夏天天熱,放在陶罐里凝固的羊油已經開始變軟變味了,好在狼是喜食腐肉的動物,腐油對狼來說也算是好東西。包里從冬天存下來的兩大罐羊油,是他和楊克每天晚上讀書的燈油,夠不夠堅持到深秋還難說。
但小狼正在長身子骨的關鍵階段,他只好忍痛割捨掉一些讀書時間了。不過他仍然改不掉天天讀書的習慣,看來以後只好厚著臉皮去向嘎斯邁要了。畢利格老人和嘎斯邁,如果聽說他們讀書的燈油不夠了,一定會盡量供應給他的。夏季太忙太累,他給老人講歷史故事,並聽老人講故事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陳陣從陶罐里挖了一大勺軟羊油,添到熱熱的食盆里,攪成了油旺旺的一盆。他又聞了聞,羊油味十足,應該算是小狼的一頓好飯了。他又把大半鋁鍋的小米粥倒進狗食盆里,但沒捨得放羊油。夏季少肉,草原上的狗,每年總要過上一段半飢半飽的日子。
推開門,狗們早已擁在門外。陳陣先喂狗,等狗們吃光舔凈食盆,退到了包后的陰影里,才端著狼食盆向小狼走去。一邊走著,照例大喊:小狼,小狼,開飯嘍。小狼早已急紅了眼,亢奮雀躍幾乎把自己勒死。陳陣將食盆快速推進狼圈,跳后兩步,一動不動地看小狼搶吃肉油麵條。看上去,它對這頓飯似乎還滿意。
給小狼餵食必須天天讀,頓頓喊。陳陣希望小狼能記住他的養育之恩,至少能把他當作一個真心愛它的異類朋友。他相信狼有魔力,在飢餓的草原森林,母狼會奶養人類的棄嬰,狼群會照顧保護他(她),並把他(她)撫養成狼。如果沒有一種超人類、超狼類的魔力情感,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神話」的。
陳陣自從養狼以後,經常被神話般的夢想和幻想所纏繞。
他在上小學的時候,曾讀過一篇蘇聯小說,故事說一個獵人救了一條狼,把它養好傷以後放回森林。後來有一天早晨,獵人推開木屋的門,門口雪地上放著七隻大野兔,雪地上還有許多行大狼的腳印……
這是陳陣看到的第一篇人與狼的友誼故事,與當時他看過的所有有關狼的書和電影都不同。那些書里寫的大多都是狼外婆、狼吃小羊,大灰狼掏吃小孩的心肝一類的可怕殘忍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對那個蘇聯小說十分著迷,多年不忘。他常常夢想成為那個獵人,踏著深雪到森林裡去和狼朋友們一起玩,抱著大狼在雪地上打滾,大狼馱著他在雪原上奔跑……
如今他竟然也有一條屬於自己的、可觸可摸的真狼了。只要他把小狼餵飽,也可以抱著它在綠綠的草地上打滾,他已經和小狼滾過好幾次了。他的夢想差不多算是實現了一半。
但那另一半,他似乎不敢夢想下去了——小狼長大以後,給他留下一窩狼狗崽,然後重返草原和狼群。陳陣曾在夢中見到自己騎著馬,帶著一群狼狗來到草原深處,向荒野群山呼喊:小狼,小狼,開飯嘍。我來嘍,我來嘍。於是,在迷
茫的暮色中,一條蒼色如鋼,健壯如虎的狼王,帶著一群狼,呼嘯著久別重逢的亢奮嗥聲,向他奔來……
可惜這裡是草原牧區,不是森林,營盤上有獵人獵狗步槍和套馬杆。即使長大后能夠重返自然的小狼,也不可能叼七隻大野兔,作為禮物送到他蒙古包門口來的……
陳陣既然冒險地實現了一半的夢想,他還要用興趣和勇氣,去圓那個更困難的一半夢想。陳陣希望草原能更深地喚醒自己壓抑已久的夢想與冒險精神。
小狼終於把食盆舔凈了。小狼已經長到半米多長,吃飽了肚子,它的個頭顯得更大更威風,身長已比小狗們長出大半個頭了。陳陣將食盆放回門旁,走進狼圈,現在到了他可以盤腿坐下來,和小狼耳顰廝磨的時候了。他抱了一會兒小狼,然後把它朝天放在自己的腿上,再輕輕地給小狼按摩肚皮。在草原上,狗與狗,狗與狼在廝殺時,它們的肚皮絕對是敵方攻擊的要害部位,一旦被撕開了肚皮,就必死無疑。所以狗和狼,是決不會仰面朝天地,把肚皮亮給它所不信任的同類或異類的。
前幾天道爾基告訴他,他養的那條小狼,比陳陣的小狼個頭小,打小野性就不太大。他一直把它放在小狗堆里一塊養,沒用鏈子拴著。那條小狼養了一個多月,就跟小狗大狗混熟了,不知道的人還當它是一條小狗呢。後來,小狼越長越胖,比小狗都長得快,真跟一條小狼狗一樣,全家人都挺喜歡它。小狼最喜歡跟他的小兒子玩,這孩子才四歲,也最喜歡小狼。可是沒想到,前幾天,小狼跟孩子玩著玩著,狠狠朝孩子的肚子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還撕下一塊皮來。孩子嚇傻了,疼得大哭。狼牙毒啊,比狗牙還毒,嚇得他一棒子就把小狼打死了。又趕緊抱孩子上小彭那兒打了兩針狂犬疫苗,這才沒出大事。
當時道爾基一再對他說,看來這狼確實養不得,野性太大,如要接著養,千萬得防著點。但陳陣還是願意把自己的手指讓小狼抱著舔,抱著咬。他相信,小狼是不會真咬他的。它啃他的手指,就像咬它的親兄弟姐妹一樣,都是點到為止,不破皮不見血。既然小狼把自己的肚皮放心地亮給他,他為什麼不可以把手指放進小狼的嘴裡呢?他在小狼的眼睛里看到的完全是友誼和信任。
已近中午,高原的毒日把空心綠草針曬沒了鋒芒,青草大多打蔫倒伏。小狼又開始受刑了,它張大嘴,不停地喘,舌尖上不斷地滴著口水。陳陣將蒙古包的圍氈,全部掀到包頂上去,蒙古包八面通風,像一個涼亭,又像一個碩大的鳥籠。在包里他可以一邊看書,時不時向外張望照看小狼,只是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幫幫它。
草原狼從來不懼怕惡劣天氣,那些受不了嚴寒酷熱的狼,會被草原無情淘汰,能在草原生存下來的都是硬骨鐵漢。可是,如果天氣太熱,草原狼也會躲到陰涼
的山岩後面的。陳陣聽畢利格老人說,夏天放羊遇到涼快的地方,別馬上讓羊群停下來乘涼,人先要過去看看,草叢裡有沒有狼「打埋伏」。
陳陣不知道該如何幫小狼降溫解暑,他打算先觀察狼的耐熱力究竟有多強。吹進蒙古包里的風,也開始變熱。盆地草場里的牛群全不吃草了,都卧在河邊的泥塘里。遠處的羊群,大多卧在迎風山口處午睡。山頂上,出現了一頂頂的三角白「帳蓬」。羊倌們熱得受不了了,就把套馬杆斜插在旱獺洞里,再脫下白單袍把領口拴在桿上,用石頭壓住兩邊拖地的衣角,就能搭出一頂臨時遮陽帳篷來。陳陣在裡面乘過涼,很管用。帳篷里往往是兩個羊倌,一人午睡,一人照看兩群羊。三角白帳篷只有在草原最熱的時候才會出現。陳陣漸漸坐不住了。
小狼已被曬得焦躁不安,站也不是,卧也不是。沙地冒出水波似的熱氣,小狼的四個小爪子,被燙得不停地倒換。它東張西望到處尋找小狗們,看到一條小狗躲在牛車的陰影下,它更是氣急敗壞地拚命掙著鐵鏈。
陳陣趕緊出了包,他擔心再這麼曝晒下去,小狼真成了糖炒栗子。萬一曬中暑了,場里的獸醫決不會給狼治病的。怎麼辦?草原風大,只有雨衣,沒有傘,不可能給小狼打一把遮陽傘。那麼推一輛牛車來讓小狼躺到牛車下?但牛車的結構太複雜,弄不好,小狼脖子上的鐵鏈會被軲轆纏住,把小狼勒死。
最好的辦法,是給小狼搭一個羊倌那樣的三角遮陽帳篷,可他又不敢。所有野外的人畜都干曬著,有人竟為狼搭涼棚,這是什麼「階級感情」?那樣全隊反對養狼的牧民和知青就該有話說了。這一段大家都忙,幾乎都已忘掉了小狼,偷養小狼不可張揚,陳陣再不能做出提醒人們記起小狼的事情。
陳陣從水車木桶里舀了半盆清水,端到小狼面前,小狼一頭扎進盆里,一口氣把水舔喝光。然後竟然迅速鑽到陳陣身體的陰影里,來躲避毒日。它像個可憐的孤兒,苦苦按住他的腳,不讓他走。
陳陣站了一會兒,馬上就感到脖子後面扎扎地疼,再不離開就要被曬曝皮。他只好退出狼圈,打了半桶水潑在狼圈裡,沙地冒出揭屜蒸籠般的蒸氣來。小狼立即發現地面溫度降了不少,馬上就躺下來休息,它已經一連站了好幾個小時了。可是,不一會兒沙地就被晒乾,小狼又被烤得團團轉。陳陣再沒有辦法了,他不可能連連給它潑水,就算能,那麼輪到他放羊外出時怎麼辦?
陳陣進了包,看不下書去,他開始擔心小狼曬病、曬瘦,甚至曬死。他沒想到,拴養小狼保證了人畜的安全,卻保證不了小狼的生命安全。要是在定居點,把小狼養在圈裡,至少還可以得到一面牆的陰影。難道在原始游牧的條件下,真不能養狼?連畢利格老人也不知道如何養狼,他沒有一點經驗可以借鑒呵。
陳陣始終盯著小狼,苦思苦想,卻仍是一籌莫展。
小狼繼續在狼圈裡轉著,它的腦子好像也在不停地轉動。轉著轉著,它似乎
發現了狼圈外的草地,要比圈內的沙地溫度低很多。小狼偏著身子,用後腿踩
了幾腳草地,大概不怎麼燙,小狼馬上就把整個身體躺到圈外的草地上去了,只把頭和脖子留在圈內的燙沙上。鐵鏈被小狼拽得筆直,小狼終於可以伸長著脖子休息了。
雖然小狼還在曝晒之中,但卻大大地減少了身子下的烘烤,陳陣高興得真想親小狼一口。小狼這個絕頂聰明的行為,給了陳陣一線希望。他也總算想出了一個辦法,等到天更熱的時候,他就隔些日子,給小狼換一個有草的狼圈,只要狼圈裡又快被踩成了沙地,就馬上挪地方。陳陣嘆道,狼的生存能力總是超出人的想象,連這條沒娘撫養的小狼,天生都會自己解決困難,就更不要說那些集體行動的狼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