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悲愴的狼歌
晚飯後,包順貴從畢利格家來到陳陣的蒙古包。他發給了陳陣和楊克一個可裝六節電池的大號電筒,以往這是馬倌才有資格用的武器和工具。包順貴特別交待了任務:如果狼群攻到羊群旁邊,就開大手電筒,不準點爆竹,讓你們家的狗纏住狼。我已經通知你們附近幾家,一見到打亮,大夥都得帶狗過來圍狼。
包順貴笑著說:想不到你們養條小狼,還有這麼大的好處。要是這次能引來母狼和狼群,再殺它個七八條狼就算勝利。牧民都說今天夜裡母狼准來,他們都要我槍斃小狼,把小狼扒了皮,扔到山坡野地,讓母狼全死了心。可我不同意。我跟他們說,我就怕狼不來,用小狼來引大狼,這機會上哪找啊。這回大狼可得上當啦,你們倆得小心點。不過嘛,這麼大的手電筒,能把人的眼睛晃得幾分鐘內跟瞎了一樣,狼就更瞎了。你們也得準備鐵棒鐵鍬,以防萬一。
陳陣楊克連連答應。包順貴忙著到別的包去布置任務,嚴禁開槍驚狼,走火傷人傷畜,就急急走了。
這場草原上前所未有的以狼誘狼戰,雖然後果難以預料,但已給枯燥的放牧生活增添了許多刺激。有幾個特別恨狼,好久不上門的年輕馬倌羊倌,也跑來問情況和熟悉環境地形,他們對這種從來沒玩過的獵法很感興趣。一個羊倌說,母狼最護崽子,它們知道狼崽在這兒一定會來搶的,最好每夜都來幾條母狼,這樣就能夜夜打到狼了。一個馬倌說,狼吃了一次虧,再不會吃第二回。另一個羊倌說,要是來一大群硬沖怎麼辦?馬倌說,狼再多也沒有狗多,實在不行那就人狗一塊上,打燈亂喊、開槍放炮唄。
人們都走了以後,陳陣和楊克心事重重地坐在離小狼不遠的氈子上,兩人都深感內疚。楊克說:如果這次誘殺母狼成功,這招實在是太損了。掏了人家的全窩崽子還不夠,還想利用狼的母愛,把母狼也殺了。以後咱倆真得後悔一輩子。
陳陣垂著頭說:我現在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養這條小狼究竟是對還是錯。為了養一條小狼,已經搭進去六條狼崽的命,以後不知道還要死多少……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科學實驗有時跟屠夫差不多。畢利格阿爸主持草原也真不易,他的壓力太大了。一方面要忍受牲畜遭狼屠殺的悲哀,另一方面還要忍受不斷去殺害狼的痛苦,兩種忍受都是血淋淋的。可是為了草原和草原人,他只能鐵石心腸地維持草原各種關係的平衡。我真想求滕格里告訴母狼們,今晚千萬別來,明晚也別來,可別自投羅網,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小狼養大,咱倆一定會親手把它放回母狼身邊去的……
上半夜,畢利格老人又來了一趟,檢查陳陣和楊克的備戰情況。老人坐在兩人旁邊,默默抽旱煙,抽了兩煙袋鍋以後,老人像是安慰他的兩個學生,又像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過些日子蚊子一上來,馬群還要遭大難,不殺些狼,今年的馬駒子就剩不下多少了,騰格里也會看不過去的。
楊克問:阿爸,依您看,今晚母狼會不會來?
老人說:難說啊,用人養的小狼來引母狼,我活了這把年紀,還從來沒使過這種損招,連聽都沒聽說過。包主任非叫大夥利用小狼來打一次圍,馬駒死了那麼多,不讓包主任和幾個馬倌殺殺狼消消氣,能成嗎?
老人走了。盆地草場靜悄悄,只有羊群咯吱吱的反芻聲,偶爾也能聽到大羊甩耳朵轟蚊子的撲嚕嚕的聲音。草原上第一批蚊子已悄然出現,但這只是小型偵察機,還沒有形成轟炸機群的凌厲攻勢。
兩人輕輕聊了一會兒,互相輪流睡覺。陳陣先睡了,楊克看著腕上的夜光錶,握著大電筒,警惕四周動靜,又把裝了半捆爆竹的書包,掛在脖子上,以防萬一。
吃飽馬駒肉的小狼,從天還沒有黑,就繃緊鐵鏈,蹲坐在狼圈的西北邊緣,伸長脖子,直直地豎著耳朵,全神貫注,一動不動,緊張地等待著它所期盼的聲音。狼眼炯炯,望眼欲穿,力透山背,比孤兒院的孤兒盼望親人的眼神,還要讓人心酸。
午夜剛過,狼嗥準時響起。狼群又發動聲音疲勞戰,三面山坡,嗥聲一片。全隊的狗群立即狂吠反擊,巨大的聲浪撲向狼群。狼嗥突然停止,但是狗叫聲一停,狼嗥又起。幾個回合過去,已經吼過一夜的狗群,認為狼在虛張聲勢,便開始節約自己的聲音彈藥,音量減弱,次數減少。
陳陣驚醒,連忙和楊克走近小狼,憑藉微微的星光觀察小狼。狼圈裡鐵鏈聲嘩嘩作響,小狼早已急得圍著狼圈團團轉。它剛想模仿野狼嗥叫就被狗叫聲干擾,還常常被近處二郎、黃黃和伊勒的吼叫,拐帶到狗的發聲區。小狼一急又發出「慌慌,嘩嘩」的怪聲,它氣得痛心疾首,甩晃腦袋。幾個月來與狗們的朝夕相處,使它很難擺脫狗叫聲的強行灌輸,找到自己的原聲。
二郎帶著狗們,緊張地在羊群西北邊來回跑動,吼個不停,像是發現了敵情。不一會,西北方向傳來狼嗥,這次嗥聲似乎距陳陣的羊群更近。其他小組的狗群叫聲漸漸稀落,而狼群好像慢慢集中到陳陣蒙古包的西北山坡上。
陳陣的嘴唇有些發抖,悄聲說道:狼群的主力是沖著咱們的小狼來了。狼的記性真沒得說。
楊克手握大電筒,也有些害怕。他摸了摸書包里的大爆竹說:要是狼群集體硬沖,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你打手電筒報警,我就往狼群里扔「手榴彈」。
狗叫聲終於停止。陳陣小聲說:快!快蹲下來看,小狼要嗥了。
沒有狗叫的干擾,小狼可以仔細傾聽野狼的嗥聲。它挺直胸,豎起耳,閉嘴靜聽。小狼很聰明,它不再張口亂學,而是先練聽力,使自己更多接受些黑暗中傳來的聲音,然後才學叫。
狼群的嗥聲仍然瞄準小狼。小狼焦急地辨認,北面嗥,它就頭朝北;西邊嗥,
它就頭朝西。如果三面一起嗥,它就原地亂轉。
陳陣側耳細聽,他發現此夜的狼嗥聲與前一夜的聲音明顯不同。前一夜的嗥聲比較單一,只是騷擾威脅聲。而此夜的狼嗥聲卻變化多端,高一聲低一聲,其中似乎有詢問、有試探,甚至有母狼急切呼兒喚女的意思。陳陣聽得全身發冷。
草原上,母狼愛崽護崽的故事流傳極廣:為了教狼崽捕獵,母狼經常冒險活抓羊羔;為了守護洞中的狼崽,不惜與獵人拚命;為了狼崽的安全,常常一夜一夜地叼著狼崽轉移洞穴;為了餵飽小狼,常常把自己吃得幾乎撐破肚子,再把肚中的食物全部吐給小狼;為了狼群家族共同的利益,那些失去整窩小崽的母狼,會用自己的奶去餵養它姐妹或表姐妹的孩子。
畢利格老人曾說,很久以前,額侖草原上有個老獵人,曾見過三條母狼共同奶養一窩狼崽的事情。那年春天,他到深山裡尋找狼崽洞,在一面暖坡發現三條母狼,躺成半個圈,給七八隻狼崽餵奶。每條母狼肚子旁邊都有兩三隻狼崽,於是他和獵手們不忍心再去掏那個窩。老人曾說,蒙古草原的獵手馬倌,掏殺狼崽從不掏光。那些活下來的狼崽,乾媽和奶媽也就多,狼崽們奶水吃不完,身架底子打得好,所以,蒙古狼是世界上個頭最大最壯最聰明的狼……陳陣當時想說,這還不是全部,狼的母愛甚至可以超越自己族類的範圍,去奶養自己最可怕的敵人——人類的孤兒。在母狼的兇殘後面,還有著世上最不可思議,最感人的博愛。
而此刻,在春天裡失去狼崽的母狼們,全都悲悲切切、懷有一線希望地跑來認子了。它們明明知道這裡是額侖草原上營盤最集中、人狗槍最密集的危險之地,但是母狼們還是冒險逼近了。陳陣在這一剎那,真想解開小狼的皮項圈,讓小狼與它那麼多的媽媽們,母子相認重新團聚。然而,他不敢放,他擔心只要小狼一衝出營盤的勢力範圍,自家或鄰家的大狗,馬上就會將它當做野狼,一擁而上把它撕碎。他也不敢把小狼帶到遠處黑暗中放生,那樣,他自己就陷入了瘋狂的母狼群中……
小狼似乎對與昨夜不同的聲音異常敏感,它對三面六方的呼喚聲,有些不知所措。它顯然聽不懂那些奇奇怪怪、變化複雜的嗥聲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應當如何回應。狼群一直得不到小狼的迴音,嗥聲漸少。它們可能也不明白昨夜聽到的千真萬確的小狼嗥聲,為什麼不再出現了。
就在這時,小狼坐穩了身子,面朝西北開始發聲。它低下頭,「嗚嗚嗚」地發出狼嗥的第一關鍵音,然後憋足氣,慢慢抬頭,「嗚」音終於轉換到「歐」音上來。「嗚嗚嗚……歐……歐……」,小狼終於磕磕絆絆完成了一句不太標準的狼
嗥聲。
三面狼嗥嘎然而止,狼群好像一楞:這「嗚嗚嗚……歐……歐……」是什麼意思?狼群有些吃不準,繼續靜默等待。過了一會兒,狼群里出現了一個完全模仿蒙古包旁小狼的嗥聲,好像是一條半大野狼嗥出來的。陳陣發現自己的小狼也楞了一下,弄不明白那聲嗥叫詢問的是什麼。小狼像一頭剛剛被治癒的聾啞狼,既聽不懂人家的話,又說不出自己想要說的意思。天那麼黑,即便打手勢做表情,對方也看不見。
小狼等了一會,不見迴音,就自顧自進一步開始發揮。它低頭憋氣,抬頭吐出一長聲。這次小狼終於完全恢復到昨夜的最高水平:「嗚……歐……」,歐聲悠長,帶著奶聲奶氣的童音,像長簫、像薄簧、像小鍾、像短牛角號,尾音不斷,餘波綿長。小狼對自己的這聲長嗥極為滿意,它不等狼群迴音,竟一個長嗥接著一個長嗥,過起癮來了。由於心急,嗥聲的尾音稍稍變短。它的頭越抬越高,直到鼻頭指向騰格里。它亢奮而激烈,嗥得越來越熟練,越來越標準,連姿勢也完全像條大狼。長嗥時,它把長嘴的嘴形,攏成像單簧管的圓管狀,運足腹內的底氣,均勻平穩地吐氣拖音,拖啊拖,一直將一腔激情全部用盡為止。然後,再狠命吸一口氣,繼續長嗥長拖。小狼歡天喜地長嗥著「哭腔哀調」,興高采烈地向狼群「鬼哭狼嚎」。小狼的音質極嫩、極潤、極純,如嬰如童,婉轉清脆。在悠揚中它還自作主張地胡亂變調,即興加了許多顫音和拐彎。
兩人聽得如痴如醉,楊克情不自禁壓低聲音去模仿小狼的狼歌。
陳陣小聲對楊克說:我有一個發現,聽了狼的長嗥,你就會明白蒙族民歌,為什麼會有那麼長的顫音和拖音了。蒙古民歌的風格,和漢人民歌的風格區別太大了。我猜測,這種風格是從崇拜狼圖騰的匈奴族那裡傳下來的。史書里就有過記載,《魏書》的《匈奴傳》裡面就說,在很古很古的時候,匈奴單于有兩個漂亮的女兒,小女兒嫁給了一條老狼,跟狼生了許多兒女,原文還說:「妹……下為狼妻,而產子。后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又似狼嚎」。
楊克忙問:《匈奴傳》里真有這樣記載?你讀書還是比我讀得仔細。要是真有這個記載,那麼就真的找到蒙古民歌的源頭了。
陳陣說:那還有錯?《匈奴傳》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裡面好多精彩段落,我背都能背下來了。讀書人來到蒙古草原生活,不看《匈奴傳》哪成?在草原,狼圖騰真是無處不在。一個民族的圖騰,是這個民族崇拜和模仿的對象,崇拜狼圖騰的民族,肯定會盡最大的可能去學習模仿狼的一切。所以我認為,蒙古人的音樂和歌唱,也必然受到狼嗥的影響,甚至是有意的學習和模仿。草原上所有其他動物,牛羊馬狗黃羊旱獺狐狸等等的叫聲,都沒有這樣悠長的拖音,只有狼歌和蒙古民歌才有。你再好好聽聽,像不像?
楊克連連點頭說:像!越聽越像。你要是不說,我還真沒往那兒琢磨。胡松華唱的蒙古《讚歌》,尤其是開頭那段,那麼多的拐彎顫音,那麼長的拖音,活脫脫是從狼嗥那兒借鑒過來的。這兩年咱們聽了那麼多的蒙古民歌,幾乎沒有一首歌,不帶長長的顫音和拐彎拖音的。可惜,沒有錄音機,要是能把狼嗥狼歌和蒙古民歌,都錄下來再作比較,那就一定能找出兩者的關係來。
陳陣說:咱們漢人也喜歡聽蒙古民歌,蒼涼悠長,像草原一樣遼闊,可沒人知道蒙古歌的源頭原來是狼。不過,現在內蒙古的蒙族人,都不太願意承認他們的民歌,是從狼歌那兒演變來的。可事實就是事實,我覺得不像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