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額侖狼,快逃吧
牛車隊快走出山口時,一輛「嘎斯」輕型卡車,卷著滾滾沙塵迎面開來。還未等牛車讓道,「嘎斯」便騎著道沿開了過去。在會車時,陳陣看見車上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幾個場部職工和一個穿著蒙古單袍的牧民。牧民向他招招手,陳陣一看竟是道爾基。看見打狼能手道爾基,以及這輛在牧場打狼打出了名的小「嘎斯」,陳陣的心又懸到嗓子眼。他跑到車隊前問張繼原:是不是道爾基又帶人去打狼了?
張繼原說:那邊全是山地,中間是大泡子和小河,卡車使不上勁,哪能去打狼呢?大概去幫庫房搬家吧。
剛走到草甸,從小組車隊方向跑來一匹快馬。馬到近處,兩人都認出是畢利格阿爸。老人氣喘吁吁,鐵青著臉問道:你們剛才看見那輛汽車上有沒有道爾基?
兩人都說看見了。老人對陳陣說:你跟我上舊營盤去一趟。又對張繼原說:你先一人趕車走吧,一會兒我們就回來。
陳陣對張繼原小聲說:你要多回頭照看小狼,照看後面的車。要是小狼亂折騰,車壞了你也別動,等我回來再說。說完就跟老人順原路疾跑。
老人對陳陣說:道爾基準是帶人去打狼了,這些日子,道爾基打狼的本事可派了大用場。他漢話好,當上了團部的打狼參謀,牛群交給了他弟弟去放,自己成天帶著炮手們,開著小車卡車打狼。他跟大官小官可熱乎啦,前幾天還帶師里的大官兒,打了兩條大狼,現在他是全師的打狼英雄了。
陳陣問:可是那兒全是山和河,怎麼打?我還是不明白。
老人說:有一個馬倌跑來告訴我,說道爾基帶人帶車去舊營盤了,我一猜就知道他幹啥去了。
陳陣問:他去幹啥?
老人說:去各家各戶的舊營盤下毒、下夾子。額侖草原的老狼、瘸狼、病狼可憐吶,自個兒打不著食,只能靠撿大狼群吃剩的骨頭活命。平常也去撿人和狗吃剩下的東西,飢一頓,飽一頓。每次人畜一搬家,它們就跑到舊營盤的灰堆、垃圾堆里,什麼臭羊皮、臭骨頭、大棒骨、羊頭骨、剩飯剩奶渣,都撿著吃;還把人家埋的死狗、病羊、病牛犢刨出來吃。額侖的老牧民都知道這些事。有時候牧民搬家,把一些東西忘在舊營盤,等回到舊營盤去找,常常能看見狼來過的動靜。牧民信喇嘛,心善,都知道來舊營盤找食的那些老狼病狼可憐,沒幾個人會在那兒下毒下夾子。有些老人搬家的時候,還會有意丟下些吃食,留給老狼。
老人嘆了口氣:可自打一些外來戶來了以後,時間長了,他們也看出了門道。道爾基一家從他爹起,就喜歡在搬家的時候給狼留下死羊,上毒藥、下夾子,過一兩天再回來殺狼剝狼皮。他家賣的狼皮為啥比誰家的都多?就是他家不信喇嘛,不敬狼,什麼毒招都敢使,殺那些老狼瘸狼也真下得了手。你說,狼心哪有人心毒啊……
老人滿目凄涼,鬍鬚顫抖地說:這些日子,他們打死了多少狼啊。打得好狼東躲西藏,都不敢出來找東西吃了。我估摸大隊一走,連好狼都得上舊營盤找東西吃。道爾基比狼還賊吶……再這麼打下去,額侖草原的人就上不了騰格里,額侖草原也快完了……
陳陣無法平復這位末代游牧老人的傷痛。誰也阻止不了惡性膨脹的農耕人口,阻止不了農耕對草原的掠奪。陳陣無法安慰老阿爸,只好說:看我的,今天我要把
他們下的夾子統統打翻!
他和老人騎馬翻過山樑,向最近的一個舊營盤跑去。離營盤不遠處,果然看見留下的汽車車輪印。汽車的動作很快,已經轉過坡去了。兩人走近營盤,再不敢冒然前行,生怕鋼夾打斷馬蹄腕。
兩人下了馬,老人看了一會兒,指指爐灰坑說:道爾基下的夾子很在行,你看那片爐灰,看上去好像是風吹的,其實是人撒的,那爐灰底下就是夾子,旁邊還故意放了兩根瘦羊蹄。要是放兩塊羊肉,狼倒會疑心。瘦羊蹄本來就是垃圾堆里的東西,狼就容易上當。我估摸他下夾子的時候,手上也是沾著爐灰乾的,人味就全讓爐灰給蓋住了。只有鼻子最靈的老狼能聞出來。可是狼太老了,鼻子也會老,就聞不出來……
陳陣一時驚愕而氣憤得說不出話來。
老人又指了指一片牛犢糞旁邊的半隻病羊說:你看那羊身上準保下了葯。聽說,他們從北京弄來高級毒藥,這兒的狼聞不出來,狼吃下去,一袋煙的工夫准死。
陳陣說:那我把羊都拖到廢井裡去。
老人說:你一個人拖得完嗎?那麼多營盤吶。
兩人騎上馬,又陸陸續續看了四五個營盤,發現道爾基並沒有在每一個營盤上做手腳。有的下毒,有的下夾子,有的雙管齊下,還有的什麼也不下。整個布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而且總是隔一個營盤做一次手腳,兩個做了局的營盤之間,往往隔著一個小坡。如果一處營盤夾著狼或毒死狼,並不妨礙另一處的狼繼續中計。
兩人還發現,道爾基下毒多,下夾子少。而下夾子又利用灰坑,不用再費力挖新坑。因而,道爾基行動神速,整個大隊的營盤以他們布局的速度,用不了大半天就能完成。
再不能往前走了,否則就會被道爾基他們發現。
畢利格老人撥轉馬頭往回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救狼只能救這些了。兩人走到一處設局的營盤,老人下馬,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條臭羊腿旁邊,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羊皮口袋,打開口,往羊腿上撣出一些灰白色的晶體。陳陣立刻看懂了老人的意圖,這種毒藥是牧場供銷社出售的劣質毒獸葯,毒性小,氣味大,只能毒殺最笨的狼和狐狸,而一般的狼都能聞出來。劣葯蓋住了好葯,那道爾基就白費勁了。
陳陣心想,老人還是比道爾基更厲害。想想又問:這藥味被風刮散了怎麼辦?
老人說:不會。這毒藥味兒就是散了,人聞不出來,狼能聞出來。
老人又找到幾處下夾子的地方。陳陣揀了幾塊羊棒骨,扔過去砸翻了鋼夾。這也是狡猾的老狼對付夾子的辦法之一。
兩人又走向另一處營盤。直到老人的劣等藥用完之後,兩人才騎馬往回返。陳
陣問:阿爸,他們要是回團部的時候,發現夾子翻了怎麼辦?老人說:他們一定還要繞彎去打狼,顧不上吶。陳陣又問:要是過幾天他們來溜夾子,發現有人把夾子動過了怎麼辦?這可是破壞打狼運動啊,那您就該倒霉了。
老人說:我再倒霉,哪比得上額侖的狼倒霉。狼沒了,老鼠野兔翻天翻地,草原完了,大伙兒都得倒霉,誰也逃不掉啊……我總算救下幾條狼了,救一條算一條吧。額侖狼,快逃吧。逃到那邊去吧……道爾基他們真要是上門來找我算賬,更好,我正憋著一肚子火沒處發呢……
登上山樑,天上幾隻大雁凄惶哀鳴,東張西望地尋找著同類,形單影孤地繞著圈子。老人勒住馬抬頭看,長聲嘆道:連大雁南飛都排不成隊了,都讓他們吃了。老人回頭久久望著他親手開闢的新草場,兩眼噙滿了渾濁的淚水。
陳陣想起跟老人第一次進入這片新草場時的美景,才過了一個夏季,美麗的天鵝湖新草場,就變成了天鵝大雁野鴨和草原狼的墳場了。他說:阿爸,咱們是在做好事,可怎麼好像做賊似的?阿爸,我真想大哭一場……
老人說:哭吧,哭出來吧,你阿爸也想哭。狼把蒙古老人帶走了一茬又一茬,怎麼偏偏就把你老阿爸這一茬丟下不管了呢……
老人仰望騰格里,老淚縱橫,嗚嗚……嗚……像一頭蒼老的頭狼般地哭起來。陳陣淚如泉湧,和老阿爸的淚水一同灑在古老的額侖草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