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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田芳一封信。她隻字不提她幾次趕到牛王砭小學來批判我的事,既不解釋這種舉動的真實動機,也不詢問後來產生的效果,純粹是對於我的那封惡毒地罵她的信的答覆。
她在信中說,如果不是信的末尾附著我的名字,她會百分之百地判斷成劉建國寫的呢!在她拒絕了劉建國的求愛信以後,劉建國就說過一句類似的話。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甚至說葡萄的祖宗更酸。她不計較我,是因為她認為那惡毒的信並非我的真心……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感情的折磨。我應該立即奔到她的面前,跪下,說明我的真心,讓她抽我,打我。我抓著信紙,貼在臉上,像貼著她的手,飲泣不止。我流夠了眼淚,冷靜一點之後,我就給她寫回信了。
我寫道,我仍然堅持前信的看法,解釋也沒用。而且宣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寫回信,不看來信,接到即投之以拒;我再不和她見面,一切都到此為止……
不要罵我心硬吧!我成了什麼人?簡直不是人了呀!我怎麼能牽連著她跟著我受苦?只有用最冷酷的斧頭砍斷倆人的紐帶,除此無法使她和我的心分開。我只能這樣做。
她又來過幾封信,我咬著牙扔進燒水的爐膛里,連拆也不拆開。她後來又找我兩次,我仍是從後窗逃避了……我相信我的舉動是為著她好。
她到牛王砭小學來批判我的行動,完全撕開了我和劉建國之間的那一層老同學的關係。即使我當了右派,劉建國表面上仍然是關心我的,他說,要不是他關照,我不會定為「中右」,早該定成右派,發落到農場去勞改了。他說,他並不在意我當眾說他「好大喜功」的話,只是我的話說得不是時候,在右派猖狂向党進攻的時候,我的話正投合了右派的需要,性質上就變成右派反黨大合唱的一個音符了,並不是對他劉建國本人的威信有何傷害……我最初相信這些話,也相信劉建國,即使我當了右派,我也相信他說的主要是在非常的背景下說了不合適的話、現在,自從田芳來過幾次以後,劉建國再也不對我說什麼了,他冷著面孔在院子里喊:「怎麼搞的?院子臟成這樣?」那無疑是在大庭廣眾中譴責我沒有盡到掃地的義務。
他對我給他每天送水再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甚至連頭也不從報紙上抬起來。
每月一次的改造彙報,他都親自主持,在全體教師面前,我把自己罵一通,讓教師們再批判。儘管我覺得那些污水臟物是自己吐到自個臉上的,教師中有幾位總是還嫌我吐得少。劉建國過去還要肯定我一點進步,越到後來,反倒一丁點兒也不肯定了,總是強調我思想深處的東西,尚沒有觸動。我已經從記不清多少次的改造檢查中得出一個結論,真誠的檢討和應付差事的檢討得到的實際效果是一樣的。你真誠地批判自己,他說你沒有「觸動思想根子」;你應付差事地亂罵自己一通,他照樣說你沒有「觸動思想深處的骯髒東西」。我索性不再傷腦筋了,居然也能做到面對眾人檢討時「臉不改色心不跳」了。
我燒水,打鈴,掃地,打掃廁所,替炊事員楊師傅燒火,擇菜,洗鍋涮碗。我與任何人也不主動說話,而當別人問我一句話時,我竟然感到一種榮幸,似乎我的身價也提高了。久而久之,我完全接受了「右派」的既成事實,自己也沒有一絲信心把自己當人看了。過去,有的學生罵我一聲「右派」,我心裡忐忑一下,現在已經於心不驚了,甚至莫名其妙地對喊著「右派」的學生笑一笑,討好似的笑一笑。
和我接觸得最多的是炊事員楊師傅。本來,幫他添煤看火,洗鍋涮碗,是我為了表示改造的誠意而主動承擔的額外的事,時日一長,他倒把我當成半個炊事員了。活兒稍一緊,他就叫我,甚至罵罵咧咧地在院子里喊:「徐慎行,你狗日的鑽到老鼠窟窿去了嗎?火滅誾咧!」或者是:「徐右派!沒水咧!你不絞水,撓誾去啦嗎?」我一聽見他的喊聲,就去燒火,就去井台上絞水。我也不惱,也不說明我正在忙著其它活兒,好像我真的躲到老鼠洞里偷閑,或者是在做下流的事——撓誾去了。
他也有對我好的時候,那往往是他受了校長的批評的時候,就會對我十分誠懇,把兩倍於定量的飯菜塞到我面前,賭氣地說:「吃!不吃白不吃!你不吃,指望劉建國那個雜種說你的好話嗎?妄想!甭那麼不顧死活地干!你指望劉建國給你說好話,摘帽子嗎?妄想!那個雜種沒有人的心肝!狼心狗肺!你怕他,我不怕他……」
他有時對我又十分惡劣,那往往是他受了劉校長表揚的時候,就會對我瞪起三稜子眼睛:「你狗日的一天磨磨蹭蹭的,不好好改造,你死到陰司也不是個好鬼!人家劉校長跟你是同班同學,瞧人家而今在啥位位上敬著?你而今在啥洞兒里蜷著?共產黨是人民的大救星,你敢反黨,真沒看出,你後腦勺上長了一根反骨……」
然而更多的是他既沒受到劉建國的批評也沒受到表揚的時間,他就一邊揉著麵糰,一邊斜著眼兒,說著損我的話。他一個人做飯,許是太寂寞;教師們一般不屑於和他有過多的交往,沒有共同的語言;他於是就把我當做開心的對象:「徐慎行,聽說你的本事很大的咧!能寫能畫,吹拉彈唱,是個全才咧!聽說你能倒背《論語》,學問深沉咧!你沒事幹了,撓撓誾去嘛!怎麼就要長嘴長舌地提意見?這下倒好!放著人民教師的位位不能坐,跟我這號下苦人燒鍋燎灶,侍候人家。本來該著我這號受苦人侍候你哩!」
他有時又顯出很下流的樣子:「你這傢伙艷福不小哩!那個裝模作樣來批判你的女先生,長得多疼人哪!聽說你跟她念書時,『咕咚』在一搭?嗨!你說實話,你跟她×來沒有!哈呵!甭臉紅哇!只要摸她一把奶,死了也值了!」
我要是不能忍受而抽身走掉,他就會大喊大叫:「這賊驢日的右派又鑽到哪達去了?不看看火都滅咧!真是頑固……」
我索性不說話。無論他罵,他損,我都權當是狗放屁。我最怯火的,是他到劉校長面前對我的揭發。劉校長經常通過他了解我的言行。禍從口出,我記下了這個千古名言。時日一長,我甚至能對著他罵我損我的臉孔傻傻地笑笑,討好地笑笑。
我的妻子的變化更富於戲劇性。
我自那年暑假成了右派,就沒有回家去過。我怕見父親,怕見楊徐村的父老兄弟,尤其怕見我的妻子淑娥。我不知該怎麼辦,和田芳斷絕了,我更願意孤身獨處,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最難處理的關係是她。離婚吧,我正是政治上遭難的時候;回去與她湊和著過吧,我心裡覺得自己太下賤了,連個人味兒也沒有了。
寒假裡,我沒處去了,想在學校呆著,劉建國安排了輪流護校的人員,居然沒有我,更不容許我整個一個假期都呆在學校了。他不放心我,怕我縱火或爆炸吧?我在寒冷的臘月里,回到了有點陌生的家鄉楊徐村。
村子里的臨著街巷的牆壁上,有用白灰刷寫的大幅標語:「社會主義好」,「保衛社會主義江山,反擊右派進攻。」我幾乎再不敢東張西望,低著頭進了自己的門樓。
我踏進院子,聽見小灶房裡有啪噠啪噠的風箱聲。我的妻子淑娥大約聽見腳步響,從小灶房裡探出來,看見我,站直了身子,問:「你找誰?」
她裝作不認識我了。我也不知該怎麼對付這種局面,避開她的惡恨的眼光,徑直往裡走。
「噢!這是有名有望的徐老先生的好兒子呀!我這笨人笨眼,倒認不得了!」她在灶房門口拍打著手,拍打著膝蓋,大噓小嘆,挪揄著說,「聽說你干闊了,從左派升成右派了!真氣魄呀!給徐家爭下光了!」
我的心像是給扎了一錐子,疼得幾乎窒息了。我走進自己的住房,癱瘓似地跌坐在椅子上,腦子裡麻木了。
她又趕進房裡來,手插在腰裡,站在門口,嘲弄地撇著厚厚的嘴唇:「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你的白毛女呢?那個野婆娘呢?」
「你……」我的血一下子衝到腦頂,忽地站起,拳頭捶在桌子上,「你再……胡說一句!?」
「在我面前凶,算啥本事?」她根本不怕,反而挺挺腰,「有本事在學校里發凶去!」
我想到我在學校的屈辱,頓然軟了,坐了下來。
「你的右派,也不是我給定的,在我跟前凶啥呀!」她得勢了,「你壓迫了我成十年,欺侮了我成十年,我低聲下氣跟你快十年了!夠了!你而今落下個大右派,跑回老窩兒來了,要是不當右派,你還是鑽在野窩兒不回來……」
「那……」我說,「你也用不著這樣。你不願意了,隨你的便!」
「離婚!」她隨口說,「我找個農民,他也不彈嫌我人丑沒文化。我早受夠了,離……」
「好,既然離婚,再甭說了。」我說,「明天去辦手續,各走各的。」
「誰不離就不是娘養的!」她跳起來,更加不可抑制,「我現在就去社長那兒開介紹信!」
她走出門去了。
屋子裡很靜,父母親不知做啥去了,屋裡沒人,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開始抱怨父親,如果當初不是他用剃頭刀威脅,何至於此!這個張淑娥,過去像個綿軟的蛾子,總是怯怯地看我,從來也沒有高聲說過一句氣話,開口總是叫我「先生」,像舊戲里的侍女一樣低聲下氣地服侍我。現在,她變成一隻兇惡的黑蛾了!撲拉著翅膀,大喊大叫著要和我離婚,從門口沿著街巷喊過去了!我想,這下子,楊徐村人都知道我們的家醜了。
父親和母親走進院子,臉色驚恐,問問我和她鬧仗的原因,唉嘆一聲,也不再說誰是誰非,只是母親連連揮手:「快去快去!把她拉回來。讓她在街道里大喊大叫,打糞場上的人跟戲台下一樣,真是丟盡人了……」
直到天黑,母親也沒能把她拉回來。她在糞場喊,說她堅決要離婚,隨之又趕到社主任家,哭一陣子喊一陣子,說要是社主任不給她開離婚介紹信,她就不回家……
連續三天,她從早罵到晚,到社主任家要離婚介紹信。我的父親是個好麵皮的人,這下氣得躺下了,茶飯不進。母親跟前攆后,給兒媳婦說好話,勸解,急得都哭了,仍然不濟事。倆老人驚嘆:怎麼也想不到靦靦腆腆的淑娥,一眨眼變成羞恥不顧的母老虎了。唉唉!
最後只得由我出面,去給社主任說話,我說了話,他才給她開了介紹信。
第二天一早,她洗臉梳頭,催我到縣法院去離婚,我心裡冷冷地跟她上了路。
走進縣城,走過一家飯館,她說:「給我買飯,我餓了!」
我忽然有點難受,可憐起她來了。她跟我結婚成十年了,這是第一次進飯館吃飯。我忽然覺得我過去對她太……我買好飯,炒了幾個小飯館里最好的菜,從窗口取出來,放到桌子上。她倒神氣,右腿壓著左腿,二郎擔山坐在桌旁,等著我端來菜又端來米飯,像是報復似地瞅著我:你來服侍一回我吧!
「給我取鹽來!」她支使我。
我從另一張桌子上取來鹽碟兒,給她。
吃罷飯,她率先走出去,我在後面跟著。走到縣百貨公司跟前,她走進去了,站在櫃檯前,對售貨員說:「取一雙雨鞋。」她試試大小,然後對我說:「開錢!」我連忙給售貨員開了錢,心裡不由地又酸酸地像潮起醋了,這是我跟她結婚以來第一次親手給她買東西。
「走,你領路。」她出得門來,精神抖擻,「你認得法院的路。」
我走到法院門口,回頭一看,不見她的影子,她大約是第一次進縣城,該不是在大十字走錯路了吧?我慌忙去找,跑遍了縣城的東關西關,又跑了南關和北關,沒見她的蹤影。從午間找到午後,我的兩腿酸困,只好往回走。走過十里平川,路經一條小河的時候,我在橋頭上看見她凍得發紫的臉。
「你……」我站在她跟前,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你……怎麼在這兒?」
她緩緩地站起來:「我在這兒等你。」
我看見她的臉色不好,說話也柔氣兒了,忙問:「你不是要我跟你到法院嗎?」
「到法院做啥?」她裝傻賣獃。
「離婚呀!」我說。
「離婚?我才不幹那號傻事!」她說,「我要叫楊徐人都知道,我也敢離婚!這幾年你要跟我離婚,女人們都下眼看我,說男人不要我了。現時,我也不要男人了!其實,我哪能真兒去離婚哩!」
我一下子癱坐在河邊的枯草地上,她在村子大叫大喊,到社主任家大哭大鬧,原來是為了挽回她的可憐的面子啊!
她哭了,用袖子揩揩眼淚,一甩頭,就踏上了木板搭成的獨木橋。
我從乾枯的草地上站起,走過去,踏上小橋。冬日慘淡的夕陽的紅光,在藍色的河水裡投下淡淡的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