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多麼美好
從師範學校的操場上朝南望去,可以看見挺拔雄偉的秦嶺的峰巒;從眼前逐漸漫坡增高到山根的廣闊的平原上,星散著大大小小的被樹木的綠葉籠罩著的村莊;小河川道里,挑著稻捆的農民從木板搭成的便橋上忽閃忽閃走過去;田間小路上,農民拉著裝滿包穀棒子的小推車朝鄰近的村莊走去。沉到平原西部的太陽,在落沉下去之前,向平原上的人們投射過來熱情的最後的一瞥,把瑰麗的紅光灑滿村莊、田野、河水和挑擔拉車的農民的臉上,秦嶺陡峭的崖壁上紅光閃耀。
我坐在操場邊角的草地上,溫習算術。我的語文課似乎不成多大困難,算術就吃勁了。因為是速成班,課程相當重。要命的是那些實際並不複雜的算題,我用心算就可以得出正確的結果,可是一用算術的嚴格的算式計算,就全亂了套。我自然把學習的重點擱在算術上。
「呀!你找了個好清靜的地方!」
是田芳,不用抬頭也聽得出她的聲音,不過,我還是揚起頭來,而且很快。我慌忙站起,看著她抿著嘴嗔笑著,倒不知該說什麼了,該請她在草地上坐下呢?還是就這麼站著?我對於女性有一種無法克服的慌恐感,一見著女人,尤其是單獨和一個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我總是感到心裡很緊張。
「跟你商量一件事。」她說。
「好的好的。」我誠惶誠恐。
「坐下談吧。」她先坐下來,「這麼站著多難受。」
我在離她三二步遠的草地上坐下,拘束得手腳不知該怎麼擺著才好。她似乎很自在,雙手拘著膝頭,坐得很舒服,看著我,像欣賞一隻驚疑不安的小兔子。她說。「想請你給咱們的『班級生活』板報寫字,你願意服務嗎?」
她是班委會的負責宣傳工作的委員,編排更換教室后牆上那塊「生活園地」板報。我忙說:「我……當然願意服務,只是我的字兒寫得欠佳。」
「『欠佳』!只是『欠』一點。」她笑著,沒有什麼譏誚的意思,扣我的字眼,「我的字寫得根本說不上『佳』不『佳』!」
「我寫得不好。」我已經注意自己口頭用語中那些文縐縐的詞句,儘可能和大家一樣用生活常用的詞兒,一緊張時就又冒出一個半個生澀的詞句來,「真的,我的字寫得不怎麼好。」
「你的字寫得多漂亮!」她感嘆著,流露出欣然羨慕的神色,「咱們班主任王教師都說,你的字兒比他寫得好,在整個師範里,也是首屈一指,你還謙虛什麼呢?」
我沒有再做謙讓的姿態。她真誠地對我的書法的讚揚,尤其是由她傳遞的班主任王老師的溢美之詞,使我很受鼓舞。我的字,從五六歲時起,父親就有計劃地對我進行訓練了,先照父親寫下的影格描摹,然後臨帖,先柳后歐,先楷后草,常常因為我一捺一豎不像真柳真歐而訓斥我。在這個速成班裡,我的字是無與倫比的。我說:「我儘力為之。」
這件事已經談妥,我想她該走了。她卻坐著不動,忽然盯住我的眼,問:「你為啥一天到晚不和我說話呢?」
我的心裡又一悸,這樣直截了當的問話,使我措辭不及,不知怎樣回答。班主任王老師指定我和她同坐在一條長凳上,共用一張桌子,至今有兩個月了,我沒有主動和她說過一句話。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
「我文化水平低。」她說,「你瞧不起我吧?」
我遭到誤解了,連忙說:「我……役有沒有!」
「那……我是老虎、是魔鬼嗎?」她諷譏地說,「怕我吃了你!?」
我的臉轟然發熱了,不由地低下頭。我想起了在宿舍里聽到的那個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故事,老和尚威嚇小和尚時把女人說成是魔鬼,我似乎就是那個可憐的小和尚了。我和她坐在一條長凳上,聽講或做作業,我從來也沒有敢大膽地扭過頭去注視她的臉。她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使我不敢看她的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我只是在她不在意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注視過她的眼睛和臉膛,其實我很想和她說話,和她對視,像她和班裡的任何男生一樣大大方方交談或者開玩笑。我不行。越有這樣想法,我卻越要擺出一副毫不在意毫不動心的神態。我的心裡有一道森嚴的壁壘,堅硬的外殼,對一切異性實行習慣性的排斥與反彈,我只好掩飾說:「我這人……不善辭令!」
「好啊!『不善辭令』!」她笑了,「你何必那麼拘拘束束呢?你自個不覺得難受嗎?我呀!一天不笑幾場,不唱幾場,心裡就憋得難受。」
「我太……古板。」我說。她的話正說到我的痛處,其實我比她說的還要痛苦。我被她拉回學校,班主任王老師在班裡嚴肅地批評了那位惡作劇的學生,大夥也不再當面把我當作笑料了,可也沒有人和我親近,我的孤寂的心並沒有得到拯救。我說:「我不會交際……」
她笑著,懇切地說:「咱們速成班,在一塊不過兩年,大家難得遇在一搭,畢業后就各自東西南北地去工作了,再見面也難了。你甭擺出那麼一副老學究的樣兒好不好?甭老是做出一派正兒八經的樣兒好不好?走路就隨隨便便地走,甭邁那個八字步!說話就爽爽快快地說,甭那麼斯斯文文地咬文嚼字!你看……我心裡有話都端給你了!」
我難為情地笑笑,我想象不出,我斯斯文文說起話來和邁著八字步,走起路來的樣子究竟可笑到怎樣的程度,卻明白大夥對我擺出正兒八經的老學究的樣子是不屑一顧的。我想告訴她,走慣了八字步倒不會隨隨便便走路了,咬文嚼字的說話習慣也難於一下子改過來,我的父親苦心孤詣給我訓戒下的這一套,像鐵甲一樣把我箍起來。我說:「改是要改,一下子還是改不掉!」
「先把你的藍布長袍脫下吧!」她說。
「那我穿什麼?」我問;
「『列寧服』,而今時興。」
「我能穿『列寧服』嗎?」
「當然能。」她肯定地說,「你正年輕,身段也好,穿一身『列寧服』,保險好看。」
「有賣現成的嗎?」我受到鼓舞,尤其她說我身段好,肯定在她看來,我的身材長得並不難看,「山門鎮上能買到不?」
「你把長袍改一改。」她說,「山門鎮上有個裁縫鋪,花一點錢改成『列寧服』還能省一點。」
「那我現在就去!」
「咱們一塊去,我給你參謀。」
三天以後,吃罷晚飯,回到教室,她向我擠一擠眼,使我有一種暗中默契的喜悅。她在和我到裁縫鋪去改做衣服回來時,給我說,暫時保密,一俟「列寧服」穿到身上,讓速成二班的男女同學大吃一驚吧!我知道她擠眼的意思:今天是取衣服的時限日。我早已按捺不住一種稀奇的心情,就和她走出學校的大門。
那個禿頂的老裁縫,取出改好的衣服,又取出剩餘的布頭,交給我。
「試試。」她說,「看看合身不?」
我有點難為情,當著她的面脫袍子,不大雅觀,就說:「我回去試。」
「在這兒試試,有不合尺寸的地方,老師傅看了也好改。」她說。
「試試吧!」老師傅也這樣說。
我不好推辭,就背過她,脫下藍布長袍來,儘管我袍子下有兩層襯衣襯褲,心裡還是止不住惶惑,似乎這藍袍一揭去,我的五臟六腑全部暴露無遺了。
她提起那件改制的藍色「列寧服」,幫我穿上,又幫我結上紐扣,我感覺到了那隻靈巧的手指的溫柔。我一低頭,胸前兩排紐扣,一排是扣著的,另一排完全是裝飾品,兩條寬大的領條分別擺在脖下兩邊。
「到鏡子前頭去照照。」師傅說。
我站在穿衣鏡前,自己看見了陌生的自己,竟然不好意思了。說真的,我在鏡子里第一次發現,我的模樣是很俊的,眉骨聳高了,臉上的稜角也明顯了,再不是像我父親罵我的那樣一種女子氣兒的少年了,只是那個酒窩,在我不好意思的羞怯中又隱隱現出來。我看見她站在我背後,一眨不眨地看著鏡子裡頭的我的臉,她發覺之後,有點驚慌地擺開頭去了。
「挺好。」她說,「剛合身。」
我聽到她的話,有點不滿足,甚至悵然若失。她慫恿我改做衣服時,曾經熱烈地讚揚過我穿上「列寧服」一定很好,因為我的身段好。我現在穿上了,自己已經覺得確實很好的時候,她卻平淡地只說「挺好。剛合身。」我希望聽到她熱烈的歡呼,卻沒有了。
無論如何,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鬆。我像卸下了鋼鑄鐵澆的鎧甲,頓然感到渾身舒展了。天呀!走出裁縫鋪的門,踏上山門鎮石板鋪成的街道,我居然不會走路了!脫掉藍袍,穿上「列寧服」,那個八字步邁不開了,抬腳舉步十分彆扭,她剛出門,看著我的走路的樣子,噗哧一聲笑了,像是壓抑了許久似的,我才理會了,她在裁縫面前保持著與我的謹慎的距離,不敢說出太熱情的話來。
「呀!衣服換了,路也不會走了!」我也自嘲地說。
「放開走!隨隨便便走!想蹦就蹦起來!」她說,像是和誰賭著氣,「你敢不敢蹦起來?試試你的膽子,徐老先生?」
她在激我,開我的玩笑,我心裡一急,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立即就愣住了。天哪!簡直不可思議,在這個棧鋪擁擠的街鎮上,我居然和一個女生打打鬧鬧!
「好啊!藍袍先生敢動手打一個女學生了!真是進步了,解放了!」她譏誚地斜過我一眼,使人感到親切的譏誚呀!她說,「再勇敢一點,蹦起來!」
我鼓了鼓勇氣,連著蹦起來三次,蹦起來,揮一下手臂,落到地上的時候,我臉紅耳赤,索性不去看街道上那些市民的臉色。我對她說:「我今天才解放了!」
「對對對!」她連聲附和,也很激動,「為啥不蹦呢?為啥不說不笑不唱呢?舊社會,盡讓別人盡性兒蹦了,盡情兒笑了唱了,而今解放了,輪著我們婦女了!」
「我可不是婦女!」我分辯說。
「你比婦女還封建!」她哈哈笑著。
「我究竟是什麼且不管,」我也笑著說,「反正我自由了!自由多麼好哇!」
「唱歌吧!」她說,「有勇氣,跟我唱著走過去!」
「我不會唱……」我不承認我沒有勇氣。
「跟我順著溜吧!」她說著就唱起來。我和她並排走著,順著她唱的音調溜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臨近校門的時候,她突然站住,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說:「你把八字步全忘了!」
我心裡一驚,真的,唱著歌走過街道的時候,我的腳步從八字步里解放了,自由了!
第二天,我按照她的吩咐,在教室後邊的黑板上換寫「生活園地」的內容。她把一篇編成的稿子交給我,我要按照這篇稿子的內容和長短安排版面,在閱讀這些稿子時,我發現了一個刺眼的題目:
藍袍先生穿上了列寧服
我問:「誰寫的?」
她說:「我。」
我不知我為什麼要問誰寫的!如果不是她寫的,我就不願意讓它公諸於全班?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捏著粉筆走向板報了
整個教室里,為這篇文章歡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