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1

市裡的幾位小有名氣的作家,應電視台的邀請,準備聯手合寫一部系列電視劇。題材是公安方面的,打算塑造出一位和福爾摩斯差不多的警長形象,拍電視必須的贊助經費已經拉到了,幾位作家帶著作家協會開的介紹信,一本正經地來公安局採訪。作家的面子一向不是太小,局裡的王副局長不得不抽空出來和作家們見了個面,握握手,敷衍幾句,然後把他們交給負責宣傳的幹事。

中飯就在食堂里吃的,喝了些酒,繼續聽宣傳幹事的介紹。一位長得很不好看的女作家,對周家老宅的陳屍案興趣強烈。聽完宣傳於事的介紹,女作家大聲說:「這個好,這個好,我就寫這個了,你們誰也不許跟我搶。」

男作家們和女作家在一起,自然應該有點騎士風度,要讓讓女作家,況且這位女作家聲情並茂,得理不得理都不讓人,不答應就意味著想和她吵架。她的話音過去了半天,沒人接她的碴。「喂,你能不能讓我們看看有關這個案子的材料,看一看,沒關係吧?」

女作家做了一個只有女人才會有的嬌態,男作家們私下交換了一下眼神,忍不住暗笑。有的女人的嬌態很美,有的很不美,女作家屬於后一種。男作家們的暗笑因此有了另一種不太好的含義。

「喂,能不能看呀,」女作家一定要人家當場表態。

「這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宣傳幹事有些為難,他也是一位文學青年,發表過一些文字,正在申請參加市作家協會,很想和正經八百的作家們交上朋友,「對了,我把你介紹給負責這個案子的人,怎麼樣?」

一個電話打到了老李那邊,老李一聽說是採訪,一口回絕了:「對不起,我這兒忙著呢。」

「喂,老李,你聽我說,你來一下,行不行?」

「不行。」電話咔的一聲,掛斷了。

電話的聲音很大,老李的回答聲,一旁的作家們都聽見了。「我去找他,你告訴我,怎麼走,」女作家十分果斷地站起來,風風火火地說,「不見也得見,他不是忙嗎,那好辦,我親自去採訪他,你們慢慢聊吧。對了,我跟你們說定了,我就寫這集。」

不一會兒,女作家出現在老李的面前。老李正在那慢慢地喝著水。

「我想你就是老李同志吧,」女作家先向別人打聽,當別人告訴她老李是誰以後,她笑著向老李走過去,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對不起,我看來不得不打擾你了,你別急,我知道你很忙,警察都很忙,這我全知道,不忙就也不叫警察了,不過,要是你把我想知道的,都如實地告訴我了,我立刻就走。真的,我立刻就走。要不然——」女作家笑著做威脅狀,「要不然,我就不客氣了,我反正有時間,就泡在你這裡,不管你歡迎不歡迎。」

老李說:「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女作家得意地說:「怎麼了,害怕我泡在這兒?」

老李知道對付這樣的女作家,唯一的好辦法,就是趕快滿足她,早點打發她走。他臉色不是很好看地又一次問女作家究竟想知道什麼。

女作家說:「那樁發生在三十幾年前的謀殺案。」

「周家老宅陳屍案?」

「對,就是這個什麼老宅的陳屍案。」

「我不懂,為什麼你們都對這案子有興趣,」老李看了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杯子里的水,平靜地說,「你們不是已經在報紙上報道過了嗎?」

女作家很吃驚同時很失望,眼睛發獃:「報道過了?」

老李非常冷淡地看著她。

「什麼時候報道的?」

「幾個月以前,怎麼,你竟然沒見過報道?」

「我經常出去開筆會,還有,也許那段時間我正在趕稿子,再說,干我們這行的,也很少去看那些小報紙,」女作家說不出的遺憾,她沒有料到獨家新聞已經被別人搶走了,「不過,也不要緊,反正我們和記者的出發點不一樣,記者嗎,只是一般地報道報道,不像我們。」

老李依然像先前那樣注視她,等著她下面的一句話。

「我們——」女作家在老李不是太友好的目光下有些尷尬,「我們是要拍電視劇,這影響要大得多。真的,電視的影響有多大,這你是知道的。你只要想一想,每天晚上有多少人看電視就行了!」她十分果斷地掏出了小本子,又摸出一支筆來,「好吧,隨便聊聊怎麼樣?」

老李像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問一問,不得不幹巴巴地答一句,這場面有些滑稽。一問一答,女作家在本子上刷刷寫著,走筆如飛,老李不明白她怎麼什麼話都要記下來,有些話似乎毫無必要記錄。

「這麼說,破這個案子,完全是偶然了?」

「是有些偶然。」

「也不能這麼說,」女作家很公允地表明自己的觀點,「應該說是你們果斷地抓住了線索,窮追不放,因此一舉把這個沉冤多年的疑案給破了。」

「根據這案子拍電視劇,觀眾真的要看?」老李見女作家已合上了小本子,知道讓人生厭的採訪就算結束了,他不以為然地說,「我覺得這案子好像一點也不吸引人。」

女作家充滿信心:「肯定吸引人。」

「肯定?」

「問題是還得好好地加工一下,要加工。」

「加工一下,對對,主要是靠加工。」老李語帶譏諷,嘀咕了一句。所有的電視劇都是加工出來的產品,而且絕大多數都是偽劣產品。

「老李同志,你還能不能為我們提供一些什麼可以加工的素材,」女作家感覺到了老李話中間的刺,她並不往心上去,彷彿買東西要求搭點貨一樣,她想從老李那順便再撈點什麼,「你這碗飯吃了幾十年了,肯定有好多素材,隨便講幾個,怎麼樣?」

老李想了想,用講故事的口吻說:「我有個謀殺案的素材,對於你們來說,可能挺不錯。」

女作家的眼睛亮了起來。

老李看著她那麼當回事,反而有些不自然了:「是這樣的,有一個女人,她的男人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後來,這個女人又嫁了人,嫁的男人呢,人品很壞,後來,他姦汙了那女人的女兒,那女人呢,後來,就把她男人殺了——你覺得怎麼樣?」

女作家冷笑說:「不怎麼樣。」

老李有點出乎意外:「為什麼?」

「我知道你這素材哪來的。」

老李更出乎意外:「哪來的?」

「電視上,前天晚上的電視,是《神探亨特》。」

2

老李只看過一兩集《神探亨特》,這是躺在床上陪楊群一起看的,楊群最喜歡看這類警探片。這部來自美國的多集系列電視劇收看率非常高,每天晚上的同一時刻,這座城市裡到處都在播放這部電視劇。老李對警探片沒太大的興趣。無論國產的還是進口的,所有的警探片都太假,老李幹了幾十年警察,一輩子都在和犯罪打交道,他知道有許多事其實是上不了電視的。

戴燕燕的大女兒蕾蕾,曾經遭到馬文的姦汙,這信息是老李找過蕾蕾的前夫以後得到證實的,它證實了老李對此案的猜想。蕾蕾的前夫丁文先是本市一家工廠的工人,老李打聽到了他的消息,前去拜訪他的時候,他正在車間里忙著。這是個高高大大的男人,臉上鬍子拉碴,聽說老李是公安局的,剛開始的態度並不友好。他愛理不理地瞪著老李,好像對老李的打擾很有意見。

老李有些抱歉地說:「我們覺得也許有必要找你,在馬文已經失蹤了五年以後,我們想了解一下,當年你和馬錦蕾為什麼要離婚。當然,我們知道,馬文失蹤的時候,你和他女兒早就離婚了。」

「對馬文的失蹤,我一無所知。」丁文先板著臉說。老李注意到,在提到他過去的老丈人時,丁文先的牙咬了咬,他的表情很不耐煩。

「我們覺得馬文已經不在人世了,」老李不管丁文先要不要聽,自顧自地說著。

丁文先說:「他還在不在人世,和我有什麼關係?」

「好吧,我們不談馬文的事,馬文的失蹤,我們知道這事和你沒關係。我們想知道,我們只想知道你和他女兒離婚的事,」老李笑著說,「我希望我們能好好地談一談,當年你們為什麼要離婚。」

「這有什麼好談的呢?我們離婚都那麼多年了,離婚的人多著呢,再說,她現在也結了婚,又有了小孩,你幹嗎還要去揭過去的瘡疤呢?」

老李說:「據我知道,你可是到現在還沒結婚,而馬錦蕾呢,好像再婚以後,也不是幸福得不得了。我知道,你對她應該說是很不錯的。」

「我對她當然很不錯。」

「我知道你們剛結婚的時候,十分恩愛。」

「恩愛?」丁文先苦笑起來,「也許吧,什麼恩愛不恩愛的,大家一起過日子。」

「而且你們已有了一個女兒。」

「是有個女兒。」

「可是又為什麼要離婚?」

老李沒有花太大的力氣,就讓丁文先向他毫無保留地傾訴起來。事情進展的順利,連老李也感到意外,雖然事隔多年,丁文先的心頭仍然感到十分壓抑。他彷彿一直在等待著這麼一次發泄的機會。老李已提前代丁文先向他的廠領導請了假,他用自己的摩托車將他帶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叫了幾個冷盤,一人剛喝了一大杯啤酒,丁文先便滔滔不絕地說開了,說著說著,眼淚鼻涕都淌了下來。

在丁文先滔滔不絕傾訴的時候,老李沉著臉,表情十分嚴肅,一聲不吭聽著。儘管事先已有預料,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當丁文先由悲哀變成憤怒,明白無誤地告訴老李,說馬文在蕾蕾只有十二歲的時候,就姦汙了她,老李仍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震動。「剛十二歲?」老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脫口而出,「這狗雜種!」

「對,是十二歲,你想想,才十二歲!」丁文先咬了咬嘴唇,在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牙齒印。

老李很快平靜下來,小心翼翼地說:「你能肯定?」

「我當然能肯定。」

老李的眉頭又一次緊鎖起來。

「這老狗日的,」丁文先突然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將小餐館的其他人嚇了一大跳,服務員小姐很吃驚地跑來問怎麼了,老李擺擺手,說沒什麼事,又拍了拍丁文先的肩膀,讓他接著往下說。「有什麼好說的,這個狗雜種!你說他多缺德。這種事,我想到就噁心。那一次,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我跟你說,我把他揍得半死。」

「你揍過他?」

「我恨不得把他的尿給揍出來!」

「你真的揍了他?」

丁文先狠狠地捏了捏拳頭,又一次咬緊了嘴唇。他的滿腔怒火在激烈地燃燒,一口喝乾了啤酒杯里的啤酒,眼睛茫然地望著手中的空空的啤酒杯。老李無話可說地坐在一邊,他想安慰一下,卻不知從何說起。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說什麼也沒有用。小餐館里又進來了幾位客人,服務員小姐迎上前去招攬生意。那幾位客人找位子坐下來,一邊點菜,一邊大聲地說著什麼有趣的事。

老李看著熊腰虎背坐在那佔了大半張桌子的丁文先,想象著當年他痛打馬文的情景,馬文當時一定好受不了。丁文先的臉因為憤怒變了形,他這樣的男人完全可以像拎小雞似的,把馬文拎在手上猛揍,他一定是用勁騸馬文的耳光,噼噼啪啪騸著,騸得馬文連聲求饒。他完全可以像扔什麼包裹那樣,把馬文高高地舉起來,在空中轉幾個圈,然後用足了力氣扔出去。

「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這事的?」老李等丁文先的臉色稍稍好看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說:「好了,我知道這事很讓人生氣。」

「這個老不死的!」丁文先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是戴錦蕾告訴你的,還是你——」老李繼續問著,他意識到自己已找到了通向迷宮的鑰匙。

丁文先繼續沉浸往事的憤怒中。

3

「老李,跟你說,我給你找了個美差,你可得好好地謝謝我,」老李走進局長辦公室的時候,王副局長興高采烈,對老李賣著關子說,「真的,這下好了,你和罪犯打了一輩子交道,如今也該休息休息,調整調整。猜猜看,給你安排了什麼美差?」

老李想象不出自己都快退休了,還會有什麼樣的美差等著自己,他也懶得去想。他不是那種喜歡開玩笑的人,面對王副局長的笑容可掬,他臉上的表情顯得過於死板。王副局長還很年輕,可他畢竟是自己的上司。他不習慣和自己的上司說笑。

王副局長說:「怎麼樣,猜不出來?」

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我告訴你,讓你去公安學校當教授,怎麼樣,是不是不錯,也去過過教授的癮。」王副局長剛提升不久,和老李這樣有著多年警齡的老公安比起來,他顯然太年輕,因此他處處想表現出自己對老同志的尊重,「公安學校一直跟我們要人,局裡面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們到哪去抽人手呢。再說,要在學校里跟未來的警官們上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說是不是?」

老李想不通地說:「我是說退休就退休的人了,你們還要我去幹什麼?」

「就是考慮到你快退休,現如今不是有一個很時髦的俗語,叫發揮餘熱嗎。這你也不用謙虛,局裡像你這樣有經驗的老公安,畢竟不多。」

老李愣頭愣腦地說了一句:「我不去什麼公安學校。」

「你不去?」王副局長臉上的笑僵住了,「別人可是想去都去不了。一星期也沒幾節課,總比你退休了,待在家裡無事可做好吧?」

「我現在手頭還有事。」

「有事,什麼事?交給別人辦好了。」

老李毫無表情地說:「有些事,你一旦沾上手了,就沒辦法再交給別人。」

「什麼事不能交給別人?」

老李想把自己這一段時間的工作進展告訴王副局長,話到嘴邊,覺得還是不說為好。他知道局裡並不是太贊成在馬文失蹤案上花大氣力。有許多工作,老李只是悄悄地在做。老李準備事情差不多的時候,再向局裡彙報,有些話,提早說出來反而不好。

王副局長沒想到老李會拒絕自己的好意,他非常誠懇地說:「我可真是一片好心,你再好好想想。你這一陣到底在忙什麼?」

「瞎忙。」

「瞎忙?」王副局長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老李有事不想告訴自己,「別人說這話,我相信,你說了,我就有些懷疑,怎麼,連我都想瞞?」

老李說:「不是我想瞞,實在是因為到現在還沒理出最後的頭緒來。」

「我想起來了,好像聽小張說起過,那個周家老宅陳屍案,後來又引起了另一個什麼案子,到底怎麼回事,你一直在為這個案子忙?」

既然是上司問起,老李完全是出於禮節,向王副局長簡單地彙報了一番,王副局長一邊聽,一邊點頭。他不知不覺地多說了幾句。

王副局長聽完彙報,說:「你覺得馬文的失蹤,究竟怎麼回事,是謀殺?」

老李一字一句地說:「很難說。」

「很難說?」

「應該說是謀殺。」老李說出自己的大膽假設。

「對,這的確是很難說,你的分析有道理,無論是他的妻子,或者他那大女兒,他的那位繼女,都可能是兇手,她們都有著顯而易見的謀殺動機。妻子嗎,自然是出於妒嫉,而大女兒呢,如果馬文老是去糾纏她的話,當然也可能把他殺了,這案子看來是存在著多種的可能性,那個馬文的屍體找到沒有?」

「要是找到的話,」老李不無遺憾地說,「問題就會好辦得多。」

王副局長很嚴肅地點點頭。

老李對四處望了望,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告辭了,然而王副局長又突然想到地問他:「那個馬文,失蹤了多少年了?」

「五年。」

「整整五年?」

「五年多吧,」老李不明白王副局長怎麼也會一下子對這個案子有了興趣,他很樂意作為局領導的王副局長,能對馬文失蹤一案引起足夠的重視。「如果不是周家老宅那個案子,恐怕到現在我們也仍然是一無所知,當然,即使到了現在,我們知道的,也仍然不多。」

「這也不能怪我們,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每天的犯罪實在太多了。」

王副局長的這話可以說千真萬確,老李苦笑笑,向王副局長告辭。

「對了,」王副局長還是不讓他走,「我又想起來了,那個馬文的老婆,是不是上次在我們辦公室喝毒藥自殺的那個女人?」

「就是她。」

「對這個女人,你可千萬要注意,別像上次一樣,弄壞了我們公安局的名聲。她反正破罐子破摔,活到頭了,什麼都不在乎,我們必須注意,防止那些不必要的意外。」王副局長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你可是老公安了,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聽見沒有?還有,去公安學校講課的事,再好好想想,我這真是為了你好。」

「好吧,我再想想。」

4

老李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真的老了,他發現他變得有些愛嘮叨,而過去,無論辦什麼案子,未破案以前,他向來是守口如瓶,絕不對外人透露一點風聲。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對於自己正在著手調查的這個案子的進展,楊群幾乎和他知道的一樣多。

「想不到馬文竟然會是這麼個畜生,」楊群和他一樣,也被馬文的惡行所震驚,她一直以為被打成右派的馬文是個好人,是個人才,就像眼下電視電影上的右派一樣,馬文對蕾蕾的所作所為,使楊群感到自己彷彿也受到了傷害,「他怎麼會這麼不要臉的?」

時間是在晚上,老李和楊群已經上了床。他們都被馬文的惡行糾纏著不能入眠。他們在探討為什麼有的人,會那麼惡,那麼壞。

老李說:「有時候,被冤枉的好人,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馬文這樣的畜生,當然不會是什麼好人。老李,你想想看,女孩子才十二歲,嫩得像什麼似的,真是的,畜生才會這麼干。」

「有的人,生來就跟畜生一樣。」

「十二歲,我的天,才十二歲,一朵花還沒開開來呢。這種事,女孩子肯定一輩子也忘不了。以後對於幹這種事的畜生,你們抓到了,就應該槍斃。對這樣的男人,你們絕不能饒了他們。」

老李在想如果能抓到馬文,當然不會饒過他的,但是,像這樣的罪犯,從法律上來說,也不過就是判判刑,而且法律從來只是制裁犯罪,並不能有效地阻止犯罪。事實上,就算是槍斃也不能最終解決問題。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每天都有大量的性犯罪。人口正在膨脹,正在爆炸,人擁擠在一起,擁擠在大街上,擁擠在居住緊張的房間里,擁擠在公共汽車上,隨時隨地都存在著各式各樣的性犯罪。現實生活中的性犯罪遠比人們想象中的犯罪多得多。許多犯罪是未遂的,許多受害者忍氣吞聲。國內雖然還沒有這方面準確的統計資料,可是根據報紙上的報道,美國警方透露的消息證明,在美國每周平均有2000起強姦和90起婦女被謀殺事件。因為職業的關係,每次接到報案電話,老李首先感到的是疲倦,是面對著強大的犯罪而無能為力的嘆氣。優秀的刑警和法律一樣,他們永遠只能抓獲或者制裁罪犯,對於尚未發生的和正在發生的犯罪並沒有什麼良策。

第二天吃晚飯時,楊群又對前來看她的女兒玲玲談起馬文的惡行,喋喋不休地強調蕾蕾當年受害時只有十二歲。她畢竟和老李一同去調查過馬文的情況,因此覺得自己知道的非常多。「玲玲,你真想象不出,像馬文那樣好像很有才華的一個人,卻是個畜生。」

「人有時候都像畜生,」玲玲一邊吃飯,一邊不當回事地說:「她當時幹嗎不告呢,媽,我跟你說,什麼稀奇的事都有,還有人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這麼干呢。」

楊群停住了筷子,臉部表情有些吃驚,她顯然不想聽這話,她很吃驚女兒對什麼都不當回事。在女兒眼裡,這世界上發生什麼都可能,發生什麼都合理。她想不明白,為什麼如今像女兒這樣的年輕人,會什麼都不在乎。

「老李叔叔,你說給我媽聽聽著,是不是有這種事?」玲玲就像是在談什麼最平常不過的事,很有力地在空中揮了揮手,「這年頭,不要說是對自己的女兒了,還有對孫女兒的呢。上次報紙上不是登過,一個做母親的,無意中發現自己十三歲的女兒肚子怎麼大了,一問,原來是她爺爺乾的,媽,你知道,這老頭子一直和孫女兒睡一張床,糊裡糊塗地就把孫女兒的肚皮睡大了,後來,老頭子也覺得太丟人,就自殺了。真的,這篇文章我親眼看到的,媽,你不信拉倒,我騙你幹什麼?」

「不要說了,這種事太讓人噁心。關鍵是你要想想,那丫頭才十二歲,那個叫馬文的繼女才十二歲。」

「十二歲怎麼了,」玲玲仍然不當回事,「現在的中學生到這年紀,都談戀愛了,十二歲,媽,我跟你說,今天的女孩子和你們那時候,完全不一樣!」

「這是兩回事。」

「怎麼是兩回事?」

「你母親說的是犯罪。」老李好半天沒開口,終於插了一句嘴。

「這當然,十二歲嗎,是小了一些,不過,」玲玲還是有些不服氣,吃飯的時候向來是她話最多,這次也不會例外,「這要看什麼人,對有的人來說,當然還是小孩子,有的就不一定了,像我們單位的採購員,到山東去買東西,結果呢,和另一個採購員在一個小縣城裡,兩人閑著難過,合夥搭上了一對姐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帶到旅館里去了。當然不是幹什麼好事,結果活該倒霉,給查夜的聯防隊員查到了,本來也只是一般的賣淫嫖娼,可是一驗身份證,那兩姐妹中的妹妹呢,才十三歲多一點,還沒辦身份證呢,根據法律,和未滿十四歲的少女發生性行為,這就要算強姦罪,你們說倒霉不倒霉。」

「什麼倒霉不倒霉,這叫活該!」楊群說。

「活該是活該,可是算強姦,多少有點冤枉是不是?所以聽說那些有經驗的嫖客,要找妓女,首先得驗明了身份證才行,沒有身份證的小丫頭玩兒不得,不管是願意不願意的,和未滿十四歲的小女孩發生性關係,逮到了,有理無理統統以強姦罪論處。」玲玲老氣橫秋地發表她的評論,「老李叔叔,我覺得這好像也不合理,你說是不是?」

老李沒有回答,他正在想著別的什麼事,手中的筷子伸了出去,抖抖顫顫地搛了一筷菜起來。玲玲的問話使他吃了一驚,連忙含含糊糊地點點頭。他突然想到可以重新去民主路派出所看看檔案。既然已經有了新的線索,一切就應該再重新整理一遍。

晚上睡覺,老李和楊群就玲玲的話,展開了一番討論。兩人都對玲玲那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感到沒辦法理解。一個幸福的人,對別人的痛苦,也許從來就不會有貼切的感受。幸福的人永遠沒辦法理解不幸福的人。楊群告訴老李,她當年所以不願意很快嫁人,就是不想讓玲玲有一個繼父。「像蕾蕾那樣,只要有過一次,只要一次,一個女孩子的一生就完了,徹底地完了,」楊群十分坦白地說著。

「並不是所有的繼父都是壞人。」

「可是女孩子太小了,她們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老李無話可說,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前妻再嫁以後,他也在內心深處,為自己的女兒榕榕有過類似的擔心。兩人話越說越多,說到臨了,都有些動情,老李對楊群說:「你要是早嫁了人,我也許就沒機會了。」

5

老李又一次出現在民主路派出所,派出所的老王正閑在那,沒想到他會來,一見到他就大聲說起來:「唉喲,上次的那個陳屍案,上了報紙,影響可真不小。」

老李連忙聲明,他這次來,和早已結束的周家老宅的陳屍案毫無關係。

「前不久,來了個女的,是個作家,說是想了解一些當時的情況,說是要寫什麼電視劇。」儘管老李聲明他的來訪和已經結案的周家老宅陳屍案無關,但是派出所的老王還是抓住這一話題不肯放,他一邊熱烈地招呼老李坐下,一邊迫不及待地說。

「我這次來,是想了解一下失蹤的馬文的一些情況,馬文,就是那個五年前神秘失蹤的人。」老李向派出所老王說明自己的意圖。他希望今天此行,會有一些很不錯的收穫。事到如今,他已經預感到接近謎底的日子不會太遠。「你還記得馬文這個人嗎?」

「馬文,神秘失蹤的人?」派出所老王不太明白老李的意圖。

「五年前,你們這有個男人失蹤了,他的妻子來報過案,後來,這個失蹤的人再也沒有找到過——」

「噢,你是說戴燕燕她男人?」

老李點點頭。

「怎麼,你對這男人有興趣了?這的確是一個很古怪的男人,說實話,戴燕燕嗎,我們比較熟悉,她那時候是她那兒的居委會主任。現在你再要找她,恐怕不太好找了,你知道,那一帶的房子全拆了。不過要找,當然也容易。老李,你怎麼突然對這個人有起興趣來?」

老李忍不住笑了,他承認自己現在對這個神秘失蹤的男人,的確非常有興趣。這一段時間內,馬文這個人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他已經走進了這個神秘的失蹤者的生活中,不猜出馬文的來龍去脈,老李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幫你查一查戴燕燕住什麼地方,怎麼,你已經知道她在哪。那好,你說說看,我還能幫你什麼忙呢?戴燕燕的男人,的確是個比較怪的人。我過去因為工作關係,和戴燕燕經常有些接觸,也見過他男人幾次。這是一個好像連話也懶得說的男人。我們雖然見過幾次面,卻好像一次話也沒說過。我想想,真是一句話也沒說過。我記得我還跟他打過招呼,好像有一次我問他什麼的,問了好幾句,他就是死活沒開口。我那時候還跟戴燕燕開過玩笑的,說你這男人怎麼這麼古怪?」

老李希望他能談一談當年馬文失蹤時,戴燕燕來報案的情況,派出所老王的敘述,並不能讓老李感到滿意。

「五年前,對,就是五年前,那天是戴燕燕來報案的,她說,她說他男人已出去了許多天,一直沒有回來。我當時就問她,問她知道不知道她男人究竟去哪了,她男人有沒有告訴過她要去哪裡,她說她不知道。這當然也不奇怪,並不是每個男人出門,都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蹤告訴老婆。而且你知道,戴燕燕當時並不是太著急。」

「她並不是太著急?」

「急是急,她好像只是有點不放心,覺得她男人怎麼還不回來。你想,當時誰能想到她男人就此失蹤,再也沒有回來呢,誰也想不到。」

「她當時說了些什麼?」

「誰?」

「戴燕燕。」

「也沒說什麼,我覺得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安慰安慰了她,說一有什麼消息就告訴她,便把她打發回去。我總覺得人還能跑哪去,就是夫妻之間慪了氣,吵了嘴,出去躲了幾天,自然就會回來,你說是不是?」

「她告訴你,他們吵了嘴?」

「沒有,我也是隨便瞎想想,可誰知道她男人就此當真沒回來。」

對於馬文的失蹤,老李很快就發現這位長期在派出所工作的老王,知道的情況遠比設想中的更少。他的回憶是模糊的,事實上,他根本提供不了什麼有價值的情況。對於派出所來說,馬文這個人是個巨大的空白。老李按捺不住一陣陣失望,有些不死心地問派出所老王:「馬文和他的大女兒有亂倫關係,這你知道不知道?」

老王顯然不知道:「亂倫?」

老李毫無表情地看著十分吃驚的老王。

「父親和女兒?」老王瞪著眼睛問。

「繼女,馬文的大女兒,不是他親生的。」

老王想明白地點了點頭。

「在他的大女兒十二歲的時候,馬文姦汙了她,」老李冷冷地說,「而且可以肯定,在這以後若干年裡,馬文都是這麼乾的。」

老王罵了一聲娘,然後看著老李,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老李卻不準備再往下說,他隨手翻了翻老王替他找來的一些有關資料。這些資料老李打算帶回去認真研究,他現在翻翻並沒有什麼目的。

「馬文的失蹤,和他的大女兒有關?」老王試探性地問老李。

「這很難說,」老李希望派出所老王能為自己提供一些更具體的東西,「你能不能跟我說一下他們家的房子,原來是什麼樣子的,還有,你給我描述一下他們家周圍的環境,介紹介紹她家周圍的鄰居。」

「這個嗎,」派出所老王感到有些為難,「我實在也不太清楚,老實說,戴燕燕的大女兒長得是什麼樣子,我都不知道。那一帶的房子亂得很,東一家西一家,你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像戴燕燕她家我是去過幾次的,不過我能說什麼呢,反正房子不算太大。這樣吧,我可以提供一些她家過去的鄰居現在的地址,這你也知道,那一帶的房子都拆遷了,想找到他們也不容易。」

派出所老王打開了一個文件櫃,在裡面翻起來,一邊胡亂地翻,一邊隨口和老李說著什麼:「媽的,有的人怎麼這麼不要臉的。好,在這呢,你看,這一搞城市建設和規劃,我們基層派出所的人就累死了,像這種把房子拆了,蓋好了再搬回來,別提有多麻煩,跟你說戴燕燕家我去過,真也不算大,有一個小院子,小院子里好像有棵什麼樹,對了,還有一口井。」

「有一口井?」

「對,是有一口井。」

老李的心頭不由地一怔,緊鎖的眉頭鬆開了。這又是一個極有價值的線索。他記得戴燕燕曾說過這樣的話,她說這是馬文說的,馬文說就把他扔在井裡好了,這樣,他可以連棺材都不要了。

6

楊群在和老李結婚後不久,便發現老李和自己的前妻有過來往。她知道他的前妻曾幻想過和老李復婚,因此在第一次見面時,她表現得極有風度。她想讓老李的前妻明白,她要比她強得多。

老李的前妻是和榕榕一起,到新房裡來做客。由於完全出乎預料,老李弄得很有些尷尬。他首先想到這是女兒榕榕的惡作劇,和楊群的女兒玲玲相反,榕榕對老李的再婚,持強烈的反對態度。她不喜歡楊群,根本就沒見過幾次面,可總是變著法子挑楊群的錯。

楊群曾為改善她和榕榕之間的關係努力過,可所有這些努力,事實證明都是白花了。楊群準備好了豐盛的菜肴,請榕榕吃飯,榕榕吃了,不置可否地抹抹嘴就走。隔了幾天以後,她又打電話給老李,說是不能白吃楊群的,她一定要在館子里請楊群吃一頓。

老李說:「算了吧,上什麼館子。」

榕榕說:「怎麼能算,跟你說我不想白吃她的。」

雖然是在電話里,李老也能想象榕榕說這話的表情。她肯定一邊說話,一邊撇嘴。對於榕榕,老李總是有一種深深的內疚。他知道自己和她母親的離婚,狠狠地傷害了她。雖然老李選擇離婚有情可原,然而榕榕並不能就此原諒他。

前妻再婚以後,老李不止一次偷偷地看過榕榕,榕榕那時候終於明白,她的爸爸再也不是什麼因為忙而不能回家。她被迫接受了一個新爸爸,而學校里的同學私下裡都在議論這事。有一次,當她和同學為什麼小事爭吵起來的時候,那個同學毫不客氣地罵她有兩個爸爸。

「你多好啊,有兩個爸爸,」同學用譏笑的口吻說著,等於把她母親離過婚又和另一個男人結婚的事,宣布給全班的同學聽。榕榕抱頭趴在課桌上痛哭了一場,她是那樣的傷心,以至於上課鈴打響了,還不能止住自己的哭聲。從此,榕榕對老李十分冷淡。她恨那位和她吵架的同學,更恨自己的離了婚的爸爸媽媽。

老李記得那次放學,他買了一支新鋼筆在學校的門口等她。這一天是榕榕的生日,終於聽到了打下課鈴,他看見榕榕走在一大群嘰嘰喳喳的同學後面,孤零零地向他走過來。老李迎了上去,榕榕只當作沒有看見他,繼續往前走,害得老李不得不大聲喊她。

榕榕站了下來,眼睛不看老李。老李說:「榕榕,你怎麼了?」榕榕不講話,眼睛也仍然不看老李。老李不知道女兒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由於前妻一直拒絕老李提供的生活費,他懷疑是前妻向榕榕灌輸了什麼,他懷疑是前妻不讓榕榕和自己來往。他賠著笑臉把鋼筆遞給了榕榕,榕榕接過筆,看也沒看,便把筆給扔了,然後扭頭就走。

這以後,老李再見到榕榕時,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再以後,老李前妻再嫁的那個男人也死了,榕榕有了男朋友,結婚生小孩,主動出面張羅老李和前妻的復婚,也就是因為這件事,老李和女兒重新恢復了聯繫。因為多少年沒有在一起生活過,老李總覺得自己和榕榕之間,有著一層隔閡,和榕榕說話時,他總是小心翼翼,就怕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他不想再和榕榕有什麼不愉快,盼著有機會為榕榕做些什麼,彌補一下他未盡的養育她的義務。

當榕榕打電話,要請楊群吃飯的時候,老李明知道有些不妥,可是他仍然沒有辦法拒絕榕榕。他的腦子裡想的全是失蹤的馬文這樁案子,尤其案子已經有了進展,更是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立刻將案子全部了結。事實上,他害怕得罪榕榕的情緒也傳染給了楊群,他們都覺得這頓飯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吃的,但是都不忍心拒絕榕榕。他們知道怎麼做都免不了得罪榕榕,楊群說:「老李,你信不信,結局肯定會不愉快。」

結局果然不愉快,榕榕把自己母親也喊來了,吃飯的時候,榕榕一口一個媽媽,一口一個爸爸,叫得十分親熱。她不亢不卑地喊楊群阿姨,若無其事地說著笑話。老李有些哭笑不得,榕榕故意安排他和前妻緊挨著,剛開始不覺得,楊群一個勁地說:「老李,你就坐那,」可是吃著吃著,老李越來越感到彆扭。他注意到楊群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如坐針氈,還不得不隨時隨地地賠笑臉。

這家館子的經理顯然和榕榕認識,席間,經理過來打招呼,榕榕大大咧咧地做著介紹,她指著老李說:「這就是我爹,幹警察的,你下回幹什麼壞事了,要是落在他手上了,可沒你的好果子吃。」又指著自己的母親,「這是我媽,這位,這位是我后媽,也叫繼母對不對?」

除了榕榕自己,在場的人都有些狼狽,那經理笑著讓大家多吃一些,作了作揖告辭。老李待那經理消失了,忍不住說:「榕榕,你現在怎麼會這麼玩世不恭?」

榕榕只當沒聽見,根本不理睬他,自顧自地喝酒。

楊群打圓場說:「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

榕榕說:「怎麼,我還年輕,我可不年輕了。不過,現在什麼人都年輕。你看我爸爸,不是很年輕嗎,都快退休的人了,我看他比誰都年輕,不是嗎?」

楊群不敢再說話,她知道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忍著。總算熬過了這頓飯,回到家,老李感到讓楊群受了委屈,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楊群說了一陣氣話,眼睛也紅了,臨了想明白地說:「我不在乎,我知道你女兒的意思,她就是不想讓你我過得快活,我不,我就要快活。」老李沒想到楊群這麼通情達理,心裡十分感激。

7

幾天以後,民主路派出所那間幾乎是密封的小房間,剛剛勞教釋放歸來的黃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發獃。老李走進了這間對他來說,已是很熟悉的小房間,黃毛連忙站起來,老李揮了揮手,示意他坐下來。

「你就是黃毛?」老李問。

黃毛討好地笑了笑。

「你為什麼事勞教的?」

「也不為什麼,」黃毛有些不好意思,神頭鬼臉地說,「犯了點小錯誤吧。」

「這麼說,是冤枉你了?」老李笑著看著他。

黃毛看看老李的臉色,不知今天為什麼事找他,他小聲說:「也不能說是冤枉,我當然是有錯,是有錯誤,公安局哪能冤枉好人呢?」

老李突然不笑了。

黃毛立刻有些緊張:「又怎麼了,找我有什麼事?我這陣可是守身如玉,沒犯什麼事。真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向你發誓好不好?」

老李說:「今天找你,不是找你的麻煩,你別怕。我只是想問你一些事,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說,知道多少,說多少,不知道,別亂講,聽見沒有?」

黃毛立刻又神氣起來,眼睛的溜溜發亮:「一句話,只要用得到我黃毛的,我通通都告訴你,我和你們從來都是緊密配合,喂,你想知道什麼?是不是哪個傻小子又犯了什麼案子,栽在你們手裡了?」

「我知道你除了善偷和喜歡耍點流氓之外,還是個有名的包打聽,什麼事,你都喜歡知道一點,」老李盯著黃毛髮亮的眼睛,又笑了起來,他的笑足以使黃毛明白,自己面前是一位很難對付的警察,要想和他斗,是找不自在。「這一帶,據說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當然,我所說的,自然不是好事,我說的是壞事,凡是偷雞摸狗之類的事,都瞞不過你黃毛。你黃毛就有這樣的能耐,這一帶人乾的壞事,你那裡都掛著號存著檔呢。」

「哪裡,哪裡,」黃毛既不好意思,同時更有些得意,「那都是人家瞎講的,我哪有那個能耐,你別這麼誇我好不好。不過呢,有時候,也能多多少少知道點事。我這人呢,不瞞你說,壞毛病多,有時候,就喜歡多留個心眼。喂,我說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你的鄰居戴家的一些事,就是離你家不遠的戴燕燕家。」

「那個居委會主任?」

老李點點頭。

「她們家有什麼事,你想知道?」

「你認識她女兒?」

「她女兒?蕾蕾,還是蒂蒂?」

「是大女兒。」

「那就是蕾蕾了?」

「是蕾蕾。」老李進一步問,「還有馬文,這你自然也認識了?」

「這話說的,都在家門口住,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什麼認識不認識,我說你怎麼對他們家有起興趣來了?對了,我知道了,馬文後來失蹤了,你肯定發現了馬文的什麼事,肯定是的,這你用不著瞞我,我感覺出來了,是不是?怎麼樣,我說是的吧,又讓我說著了?」

老李不否認,也不承認。

「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出事,什麼失蹤不失蹤,我那時候也覺得奇怪,我想,不至於吧,怎麼公安機關就跟睡著似的,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再說,就算是失蹤,也總得有個原因,你說是不是?人沒了,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沒了,這事就算了?」

老李想聽聽黃毛的意見,很有興趣地問:「你覺得原因會是什麼?」

「反正總得有什麼原因,我這人有個毛病,凡遇上怪事,都喜歡問個為什麼。我跟你說,首先,這家人的關係,一直不太正常。你個要看那個姓戴的是居委會主任,整天管這個管那個,其實她自己的家就管不好。」

「怎麼管不好?」

「她起碼是管不好自己男人,說給你聽都不相信,那男人絕對是個不要臉的傢伙。」

「他怎麼不要臉?」

「他,我舉個例子吧,他竟然會偷看她女兒洗澡,你說這男人還有什麼出息,你說。媽的,這麼大年紀了,偷看自己的女兒洗澡。」

「你怎麼知道的?」

黃毛突然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說漏了嘴。

老李又迫不及待地追問了一句。

「反正我也不會瞎講,真的,你愛信不信,」黃毛不想繼續說下去,搪塞了一句,「我也是聽人家說的。」

「聽誰說的?」

「唉呀,這個我也說不清,反正是有這回事,我要是瞎說,我他媽不是人,好不好。你是什麼人,我敢騙你?這是什麼地方,我敢胡扯?」

老李仍然緊追不捨地問。

黃毛被追問得走投無路,不得不說出老實話。他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而且他知道自己即使說出來,也不會被追究的。「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要說,起碼也有十年,可能都有十幾年了。你知道,我們住的那地方,房子都是連成片的,你只要上了房,就可以從巷子的這一頭,一點勁都不費地跑到那一頭。我嘛,不瞞你說了,從小就喜歡爬牆頭,還是上小學的時候,我就是經常性地從這頭爬到巷子的那一頭。所以不是我黃毛喜歡吹牛,對於我們那一帶的許多家庭隱私,我比別人知道的都多。既然你逼著我講,我也就全講出來了,老實說,我這人有時候難免小偷小摸,但我黃毛也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句話,家門口的便宜,我是從來不沾的,我在房頂上爬過來爬過去,真的只是好玩罷了。」

老李對黃毛的解釋絲毫不感興趣:「你到底在戴家看到了什麼?」

「你聽我慢慢說嘛,跟你說,我那時候什麼都想看。你知道,在別人毫無察覺的時候,偷看別人幹什麼,絕對有意思。我那時候還沒到二十歲,才十六七歲吧,什麼都想看,女人洗澡,夫妻睡覺,這些都蠻好看的。只要看了一次,你想以後就此不看了,這實在還有點做不到。我那時候也沒出息,其實是吃過苦頭的,也知道這樣不好,可就是忍不住。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不要臉,你不知道,那時候天一黑,我就想往房頂上爬。」

黃毛故意賣關子,他注意到老李對他的敘述正在逐漸失去興趣,話鋒猛地一轉。「那時候戴燕燕的男人還在農場,她們家呢,只有戴燕燕和她兒子和小女兒。她大女兒也已經下農村了,有時候也回來住。那時候她們都在她家前頭的一間屋子裡洗澡。我最早呢,只是偷看戴燕燕洗澡。她那時候是居委會主任,動不動就管我們,我最討厭她了,看著她光屁股的樣子,我就覺得解氣。有一次,她的大女兒洗澡的時候,就是那個蕾蕾,我伏在氣窗上往下看,突然看見她爸爸趴在隔牆房間的牆縫上,偷看他女兒洗澡,蕾蕾洗好了以後,是蒂蒂洗,他狗日的也還是照樣趴在那偷看,一直偷看到戴燕燕走進他的房問。」

「你從氣窗里,怎麼能同時看見兩個房間呢?」

「他們家的房子,原來是一大間,以後隔了一道牆,那牆也沒砌多高,還有一截是木板,只是馬馬虎虎隔了一下,擋擋罷了。從氣窗里,正好前後兩間都能看到。我跟你說,偷看偷看也就算了,關鍵是戴燕燕那男人,後來都敢當著老婆的面偷看。」

老李有些吃驚,不過吃驚的表情很快一閃而過,他無動於衷地看著黃毛。

「我告訴你都不相信,有一次,戴燕燕她男人趴在那,偷看他女兒洗澡的時候,而戴燕燕就在他身邊生氣,她跑過去拉他,他一甩手,差點把她弄跌倒。她就罵他,大概是罵他不要臉。」

「當時是誰在洗澡,是大女兒,還是小女兒?」

黃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這我倒記不清了,反正當時是有個女兒在外面洗澡,一聽見她爸爸媽媽吵架,趕快擦擦身穿衣服。」

8

如何再一次和蕾蕾見面,見了面怎麼說,這是老李掌握了馬文父女亂倫的情況以後,一直在思索的問題。他已經掌握了充分的材料。但是一旦和蕾蕾見了面,一旦把這事捅出來,又會出現一些什麼樣的意想不到的局面呢?

首先,蕾蕾究竟會不會承認她和繼父之間的亂倫關係?很可能她會矢口否認,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其次,去觸動這塊過去的傷疤,又有什麼意義?意義當然只在於進一步探尋馬文的神秘失蹤。這肯定是一個有效的殺手鐧。

老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神秘失蹤的馬文是被謀殺的。謀殺的原因顯然和他與大女兒的亂倫有關,戴燕燕在公安局服毒自殺前,已經承認了是她毒死了馬文。馬文失蹤本來已經解決,但是由於以為戴燕燕的神經失常,由於正好和周家老宅陳屍案被偵破巧合,一起很明顯的謀殺案,差一點就被掩蓋過去。

因此老李首先要做的,就是迫使蕾蕾承認她和馬文之間的亂倫關係,他相信這麼做並不難。時間已過去許多年,重新揭開已癒合的傷疤,這麼做可能有些殘酷,為了弄清楚事情真相,老李不能不這樣做。

地點仍然是那個小小的兒童樂園,老李在這裡又一次看見了戴燕燕母女。戴燕燕母女正帶著幾個老李已熟悉的孩子在那玩兒。那個最大的女孩子突然向老李奔過來,她似乎對老李毫無印象,笑著從老李身邊跑過,嘴裡還在哼著一首已經走了調的正流行的電視插曲。

老李臉上毫無表情地向戴燕燕母女走過去,戴燕燕看上去已經有些康復,她的眼睛正看著另一個方向。她的女兒蕾蕾臉色恐怖地看見了老李。這是一個可以預料到的表情,事實上正是因為這些最初的恐怖表情,暴露了馬文失蹤一案的可疑之處。

一群小孩子在不遠處哇哇大聲叫起來,老李情不自禁地側過頭去看,他看見兩個頑皮的小男孩抱在一起扭打著,在地上滾來滾去。不止一個大人向那邊跑去,小孩子們嘰里呱啦叫得更厲害,兒童樂園是孩子們的天堂,打打鬧鬧也是孩子們表現他們幸福的一個方面。這世界上一些罪惡,暫時和這些天真的孩子們無關,謀殺,強姦,欺詐,以及別的什麼暴力,對於這些孩子們來說,可能還很遙遠。

老李意識到蕾蕾已走到自己面前,他臉上露出了不是很自然的笑來。

「有什麼事,你找我好了,」蕾蕾用身子擋住老李的視線,止不住一陣陣地顫抖著,她不想讓老李看見她母親,也不想讓她母親看見老李,「如果你是要找我的話。」

「我覺得我們最好,最好能好好地談一談。」老李故作輕鬆地說著。

「那好,你說在哪談,在這不行,我希望我們能避開我母親。」蕾蕾提出了要和她談話的要求,「我母親她的身體不好,神經也有些問題。」

老李覺得不僅戴燕燕的神經有些問題,蕾蕾的神經也不太正常,他不想使氣氛變得過於緊張,一場真正的較量剛剛才開始,他不想一下子就走到事情的盡頭。於是他用更輕鬆的語調說:「好像你已經知道我要來?」

蕾蕾帶著些賭氣說:「你不是已經來了嗎?」

「那好,你去和你母親打個招呼,」老李看著蕾蕾那雙既緊張又有些絕望的眼睛,「我們就找個地方吧。」

「用不著打什麼招呼,你要我去哪,我跟你去就是了。」

老李堅持讓蕾蕾去和她母親說一聲。

蕾蕾很不情願地向自己的母親走去,坐在不遠處石椅上的戴燕燕突然意識到了老李是誰,她聽著女兒在她耳朵邊說著什麼,眼睛睜多大的,嘴角直哆嗦,神色慌張地往老李這邊看。她看見老李了,老李微笑著對她點點頭。老李的微笑帶著特殊的威懾力量,戴燕燕整個地垮了,連老李也覺得自己此時的微笑顯得有些殘忍。

老李和蕾蕾一起來到不久前去過的小餐館,在曾經坐過的位子上坐了下來。不是吃飯時間,服務員小姐笑容可掬地跑過來,問他們想要點什麼。

蕾蕾板著臉說:「對不起,我什麼也不想要。」

老李對服務員擺了擺手,他聲音低沉地說:「我們只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就走。」

服務員小姐弄不太明白地看著他們,臉色有些掛下來。老李拿出自己的證件,在服務員小姐的眼前晃了晃,她並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她只記得這個掏證件的人曾和另一個男人在這喝過酒,蕾蕾再次聲明她什麼也不想吃。

老李也發現自己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誤,他和蕾蕾出現在這個小餐館里的確有些荒唐:「我也不是打算請你吃飯,我只是告訴你,我覺得我們的談話,應該有些特殊的氣氛。我可以告訴你,不久前,我和你的前夫丁文先一起,就在這坐過,我們談了很多,真的很多,因此我想我們的談話,最好也是從這開始。我想,你也許已經知道我們今天會談些什麼內容,是不是?」

「對不起,要是不吃什麼的話,請你們出去好不好?」板著臉的服務員小姐終於下決心攆他們走,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不吃飯跑進來幹什麼,神經病!」

蕾蕾站了起來,老李也隨著站起來,他跟在蕾蕾身後一起往外走,服務員小姐還在那悻悻地嘀咕。他們走到離小餐館不遠處的一個牆角停了下來,蕾蕾忐忑不安地說:「你找丁文先幹什麼?」

老李說:「該找的人,我也許已經都找過了,現在就輪到找你了。」

「找我幹什麼?」

「這你肯定明白的,要找你,自然是為了馬文的神秘失蹤。」老李不動聲色地看著蕾蕾的眼睛,「難道你就沒想到我會找你?當然,你已經想到了。」

「為什麼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你們還要揪住他的失蹤不放呢。他已經失蹤了,他跑了出去,從此就沒回來,沒回來,事情就這麼簡單。」

「事情也許並不是這麼簡單。」

「你們何苦要找丁文先呢,他又能知道什麼?」蕾蕾的臉色因為氣憤,開始一陣陣地發白,「他跟這事根本沒有關係,他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你又知道些什麼呢?」老李明白是向她發動攻擊的時候了,「我們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當你的母親向我們承認她謀殺了你的父親以後,我們被另一些假相所蒙蔽了。一個案子,往往會預想不到地引起另一個案子,同時也往往會掩蓋另一個案子。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父親馬文是被謀殺的。而且我們知道,你是知情者,我們可以假設,正像你母親過去在公安局承認的那樣,是她謀殺了你的父親,是她謀殺了馬文,我們也可以假設——」

蕾蕾在老李的注視下不知所措,她的精神正在像戴燕燕一樣全線崩潰。

「我們也可以假設,如果謀殺的確存在,如果又不是你母親的話,我的意思是,」老李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她完全發木的神情,「那麼也許是你謀殺了馬文。」

「是我?」

「也許是你。」

蕾蕾毫無表情地瞪著眼睛,彷彿是不太明白老李說這話的意思,又好像是讓人戳到了要害,還想做最後但是無效的抵賴,「我怎麼了?」

「你和戴燕燕都存在著謀殺馬文的動機,你們實際上都恨他。我知道你和馬文之間的事,我知道在很長的時間內,你都是受害者,我知道多少年來,馬文仍然一直在糾纏你,威脅你,並且給你帶來極大的痛苦。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這些年,亂倫使你們永遠生活在一種不幸的陰影中,你們想擺脫這種陰影,無論是你,還是你母親,你們都盼著早日結束,早日結束這種太不正常的關係。你們想擺脫掉這種不幸,於是你和你母親之間,有一個人便採取了一種過於極端的行為,這個極端的行為就是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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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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