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的孤立
梆子井村貧協主任黃桂英被階級敵人毆打的嚴重事件,震驚了公社和縣上貧協的領導同志。他們或騎自行車,或坐吉普車,先後趕到南源坡根下的偏僻的小村莊來,帶著沉重的心情,表示關切和慰問。
梆子老太深受感動,當著領導人的面,流出擦不幹的淚水。她艱難地用胳膊撐起身子,想坐起來,躺著和縣上的領導說話,太沒禮節了。領導人親切地按住她的肩膀,堅決地勸慰她繼續躺著,安靜地養傷,不能亂動,不必講究禮儀,養傷要緊呀!她就躺著,仔細認真地聆聽上級領導熱心熱腸的鼓勵的話。她感到無上榮光,甚至受寵若驚。好呀!讓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都瞅一瞅,縣上的坐小車的大領導親自看望黃桂英來了!梆子井任何一位庄稼人生瘡害病,甚至老死病逝,除了他們的親戚來看望,公社和縣上的領導看望過哪一位普通莊稼漢呢?她的心情十分好,胡選生的辱罵帶給她的是難得的榮耀,而他自己現在則蹲到縣公安局的拘留所里了。她向領導表示,自己決不怕打擊報復,在梆子井這個階級鬥爭越來越尖銳複雜的村莊里,為貧下中農掌好印把子……
所有來訪的人,無不為這個五十歲的鄉村老太婆所表現出來的鬥爭精神所感動。縣貧協主任當著梆子老太的面,指示隨身前來的小秘書說,把黃桂英同志的事迹整理出來,印發到各級貧協組織,學習她的鬥爭精神;而且誠懇地做著自我批評,因為官僚主義,竟然沒有發現這樣一位富於鬥爭精神的好同志……
梆子老太抱養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白天守候在身邊炕前,默默地遞水遞飯,晚上就由景榮老五來代替侍候了。
「你覺得怎樣?」整整躺著五天了,仍不見梆子老太康復,景榮老五有些焦慮,「腰還疼不?」
「輕是輕些了,腰還是疼得翻不過。」梆子老太皺著眉,很痛苦的樣子。
景榮老五一聲嘆息,就低下頭去默默地抽煙。不管怎樣,她和他過了大半輩子,老夫老妻了。她被一個晚輩的年輕後生打傷,他心裡難過。他不能解除她的痛楚,也體味不到她疼痛的程度,只是這麼一直躺下去,他很擔心,萬一癱瘓了咋辦?他是那種膽子小而不願招惹是非的手藝人,就說:「要是還不減輕,我拉你到城裡大醫院去檢查,看看傷沒傷著骨頭?」
「過兩天再說……」梆子老太有氣無力地說。
這時候,會計送來一張通知。
「啥通知?」梆子老太躺著問。
「公社召開『活學活用講用會』,通知你參加。」會計回答說,「明天上午八點,會期三天。」
會計走了以後,景榮老五勸說,「你有病,另派旁人去吧!」
「旁的會不開沒啥,這個會非開不可!」
景榮老五正想認真地勸解,未及開口,卻吃驚地看見,剛才哼哼卿卿痛苦呻喚著的老婆,忽地一聲坐起來,一把掀掉被子,旋即溜下炕來,雙手緊著褲帶,像要出征的將軍。他一下子愣住了,忙問:「你——病沒好哩……」
「好了!」梆子老太賭氣似地說,「我一沒傷,二沒病,讓那娃子乖乖蹲勞改窯去!」
景榮老五聽罷,難為情地低下頭來,默默地裝煙打火,張不開口了。擔心老婆癱瘓的顧慮雖然解除了,可是她裝病喚疼用以擴大事態而致使胡大腳的兒子套上法繩的行為,無論如何使善良的彈花匠老漢感到了良心的譴責。
他從父輩手裡繼承過來一張棗木彈花弓,也繼承了父親靠手藝吃飯、正直為人的家訓,他給人家彈花掙錢吃飯,不想蓄意設陷傷害任何人。他參加農業社集體生產以後掛起了彈花弓;雖然留戀背一張彈花弓走四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卻仍然遵循著與人和善相處的父訓,聽從幹部分配,不避不揀輕活重活,實實在在地在梆子並村生活著。因為老婆子登上村裡的最高權力機構,他更加註意善言善行,與人和睦友善,意在彌補招惹是非的老婆子所造成的鄉黨友情方面的損失。看到梆子老太確實是裝病裝疼,他頓時產生一股厭惡的情緒,用吸煙來調節這種不快的心情了。
梆子老太倒水洗臉,梳理散亂的頭髮。
公社和縣上的那些領導,要是知道了他們不顧路程僻遠前來看望的並不是一位受傷的人,而是一個完全的好人,心裡會怎麼想呢?縣公安局要是知道了胡選生並沒有打傷黃桂英的真相,又該怎麼辦呢?唔呀!那樣一來,從裡到外,從下到上,他的老婆就臭名遠揚了!近幾天來,看著鄉鄰們一溜一串出出進進胡大腳家的門樓,庄稼人不來看望挨打受害的人,反倒同情打人肇事的胡選生的父母,已經使景榮老五心裡承受著壓力。現在,他覺得這種無形的壓力愈加沉重了,出門怎麼和鄉黨見面說話……
「你要去開會,我也不敢攔擋你。」景榮老五思謀再三,使自己的情緒緩解下來,委婉地勸說,「開會時跟領導說話,注意尺碼!經過這場事,咱也該學得靈活些,說話辦事,多想想前後左右……」
「階級敵人斗到我的大門裡頭來咧,你倒叫我裝乖學龜!」梆子老太氣呼呼地說,「你倒說說,『前後左右想』什麼?」
「我是說,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甭說。」景榮老五依然耐心地說,「咱已是五十歲的人了!」
「我說過啥不該說的話咧?」
「人家選生他媽的情況……你不該給軍隊上來的人亂說嘛!」
「你倒跟他一口腔!」梆子老太真的動氣了,「我說得不對,為啥法辦他娃子?」
「甭看法辦了選生,鄉黨罵咱哩!」景榮老五難受地說。他認為有必要提醒已經喪失正常理智的老婆,甭看公社和縣上有領導來看望你,梆子井村的男女卻涌到胡大腳家去了。他終於把社會輿論擺到她的當面,想促使她冷靜下來,「人家叫你『盼人窮』,瞎心眼,連我也恨著哩!」
「被敵人反對是好事。」梆子老太不屑一顧地回頂道,反而更加氣壯聲粗,「縣貧協主任那天批評你落後腦袋,你咋只笑不說話?」
「鄉黨不是敵人嘛?」景榮老五爭辯說,「縣貧協主任批評我落後腦瓜,我沒說話,是看他遠遠地來了,禮讓他了。我心裡也沒接受!」
「你怕人罵,你躲遠。」梆子老太不願意和落後男人再啰嗦,「我的事情由我辦,你往後甭在我跟前嘟嘟囔囔!」
厭惡地瞅一眼這個不明世情的婆娘,景榮老五站起身,掂著煙袋走出院子,蹲在門外平場里的青石碌碡上了。月色溶溶。梆子井村早已沉寂。從一家一戶的大的或小的透著光的窗戶上,他想到人家的夫妻們在燈下窗前和聲細語,在商量如何安排家庭生活吧?在商量給兒子訂媳婦或給女子尋婆家的事情吧?不管貧富,人家生活過得安寧和平靜。他已接近花甲之年,希望晚年的日月過得安寧,特別是在已經紛亂得令人煩膩的當今社會裡,他希望有一個安寧和諧的家庭。現在,在這樣大的世界上,沒有一塊能叫他勞動、吃飯和睡覺的安寧角落了……唉!他斷定自家這個門樓里日後更不會少事,和胡選生的糾葛不過是一種先兆罷了。那些騎自行車或坐吉普車來光顧他家門樓的縣社幹部,只顧鼓勵他的老婆去鬥爭,卻不知把景榮老五一家的鄉鄰關係完全破壞了!他們的話,像火一樣燒燎著他的不知深淺的老婆,屁股燙得坐不安穩呀!他毫無辦法……
梆子老太按時出席了公社召開的「講用會」。她的發言,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真是人老心不老的『老來紅』……」
「黃桂英同志真是睜著眼睛睡覺——警惕性最高了!」
「學活了,用活了,有階級感情呀……」
梆子老太簡直應接不暇了,迎著她的是一張張笑嘻嘻的臉孔,鑽到她耳朵來的是一句句熱情讚揚話,始料不及的巨大成功,使她感到生活的歡樂了。第一天會議結束,她心裡裝著盛不下的歡悅之情,格外有勁地走完公社離梆子井之間的十多里路程,凱旋似地歸來了。自從一頂花轎把她招進陌生的梆子井村,她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得意過,幾十年來別人讚揚她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一天里聽到的多!
梆子老太興沖沖走進街門,看見兒子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墩上喝水,乘涼,瞅見她進門,白眨白眨看她一眼,既沒打招呼,也沒問飢問渴,狠狠地翻給她一副白眼,扭身走出街門去了。
「你在公社胡亂講些啥呀?」女兒腰裡結著圍裙,從小灶房裡走出來,一瞅見母親,辟頭就問,像是早就等待著她似的,女兒嘲笑說,「你這下光榮了!光榮得全公社都聞名揚聲了!」
「你——不想活咧?」梆子老太從熱烘烘的公社會場,一下子跌進自家小院的冰窖里。她一時搞不清兒女們頂撞她的原因,無法忍受下輩人的放肆和無禮,罵道,「反了!」
「你是硬逼別人去跳井!」女兒根本不把母親的斥責當一回事,看來已經是忍無可忍,火氣更盛地反唇相譏,「你耍積極。你逞能。你把俺爸也貼賠進去,糟踐再糟踐!你簡直——」
在公社大禮堂的講台上,梆子老太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在梆子井村與階級敵人作鬥爭的事迹時,公社自辦的有線入戶喇叭,準確無誤地把她的每一句話,高興時的笑聲,難受時的哭聲,一聲咳嗽,都傳遍整個公社的每一戶農家了。其時,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子和女兒,坐在院子里,一個個臉紅耳赤地聽著,當梆子老太講到她與頑固的老漢作思想鬥爭的時候,兒子一躍身,從門媚旁邊的土牆上,把那隻紙質舌簧喇叭扯下來,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從女兒的言語間,大體明白了緣由。她現時置身於自家的小院,面對丈夫和兒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講用」發言,似乎覺察到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不僅傷老漢的麵皮,也傷了兒女們的麵皮,兒女已經長大成人了呀!那些過分的話,大約是在頻頻而起的掌聲中,她的嘴巴變得收攏不住了,她有點懊悔,又不甘在兒女面前示弱。於是就把氣使到景榮老五頭上,一任兒女橫加詰責母親,他不攔擋,也不勸解,掂著煙袋倒像看熱鬧。她說:「說了就說了!誰要他一天盡說落後話!」
「你也該想想,五十多歲了,你積極得想當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嗎?」女兒氣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說亂道,村裡人聽著廣播罵,唾沫星兒把人都要淹死咧!你愛光榮,我嫌丟臉……」
這樣的話,太叫做母親的難以承受了,梆子老太氣得臉色蠟黃,氣呼呼地罵:「你嫌我丟臉,你滾!」
「你把丟人當喝涼水!」兒子此時走進門,粗聲粗氣地接上說,比姐姐的話更難聽,「人家把你當猴耍,你還當你能行哩!公社幹部吃公糧,掙工資,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難道不怕眾人指脊背嗎?」
梆子老太孤立無援,四面圍攻,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黃變青,雙手捂臉,「嗚」地一聲哭起來。
景榮老五憎惡地翻一眼老婆,又低頭抽他的旱煙。他也早已準備了一肚子難聽話,準備和老婆鬧一鬧,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過,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無法安寧。現在,兒女們已經說得夠多夠難聽了,他把想說的話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漢啊!兒女們近乎辱罵的話語是不該有的。可是對於頭腦發熱的老婆,好言規勸變得無濟於事了,有幾句冷言冷語,使她發熱的頭腦涼一涼,也許正好。他覺得事態不能再擴大,就開口斥責還不肯罷休的兒女。
「你要當積極分子,你去!」聽了父親的斥責,兒子賭氣地說,「把我分開。我單獨過。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兒子幾乎哭了。
「把我也分開!我跟俺弟俺爸過。」女兒也施加壓力,「你積極,你革命,你一個人過活。俺一家老落後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氣!」
梆子老太不曾注意,她和景榮老五抱養人家的女兒和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開始在梆子並村裡和周圍的鄰近村莊里,結交同齡的相好和夥伴了。在她超出一般鄉村莊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語和行動中,不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兒女們在年輕的夥伴當中也孤立起來了。旁人撂下的雜話碎語,兒女們聽到了,臉燒哇!
「你們多嫌我……我給你們離眼……嗚嗚嗚……」梆子老太哭得好傷心,「我受苦受難……把你倆養活大了……嗚嗚嗚……」
兒子一甩手走出門去了。女兒在灶房裡也不再出聲,磕碰得碗兒碟兒乒乓亂響。
「你要會聽話。娃們原為你好。」景榮老五這時才開口,勸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獅子!你當是人家賞識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罵我……你看我不順眼……唉嗨嗨……」
「該當修德養性了,甭叫人斜著眼瞅咱。咱們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咧!」景榮老五誠心實意地說,「娃兒長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們挨罵,兒女在人前也難說話呀……」
這些陳腐的為人處世的俗理,與公社領導講的話,恰好相背,相去太遠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讚揚,回到屋裡遭圍攻,太叫她難以接受了。她聽不進去,景榮老五不知給她重複過多少回的這些處世俗理,沒有任何力量。她又無法辯解,兒女們幾乎一邊倒地站在頑固腦袋的老頭子一邊,對她的威脅太大了。要知道,兒子和女兒畢竟不是親生骨肉,終究有一層後天無法彌補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鬧出分家的局面,她怎麼辦呢?哭著想著,梆子老太強迫自己吞咽了兒子和女兒的惡言穢語,就不再開口,算是平息了驟然暴發的這一場內亂……
無論是景榮老五誠心實意的勸解,抑或是兒子和女兒惡言惡語的刺激,都無法挽回梆子老太的「講用」在外部世界所產生的影響,更無法使梆子老太安靜地屈居於他們的農家小院了。
公社為期三天的「講用會」結束以後,梆子老太被推選為出席縣「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了。下半年裡,參加過縣上的「講用會」,她的發言引起更大範圍的反響,縣廣播站播放了全部錄音,鉛印的單行材料發至縣屬的各個單位。黃桂英的名字,已經從偏僻的梆子井村飛出來,叫響在全縣的角角落落里。
第二年春天,梆子老太光榮地出席地區「活學活用積代會」,會後又被選為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佔有別的代表們無法競爭的優勢:五十多歲的農村老太太,一個大字不識,尚且能學好用好,勢必對眾多的識字的人是一種刺激!她到處都受到重視和歡迎。省上的會議需得等到下半年召開,梆子老太暫且回到梆子井村裡來。
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女們大惑莫測,真不敢再往下想,說不定省上的「積代會」之後,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難說哩!這對他們過去對她的那種態度,無疑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他在老婆歸來之前,提早告誡過自己的兒女:
「看清了沒?你娘現在落不下馬了!憑咱爺兒們勸不回來了!她願意做啥由她去,咱爺兒們過咱的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