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個人
是醫生,「如果你發覺身體出了什麼毛病,應該坦白告訴我,這樣才可以徹底的幫你診治。」
女人坐在他對面,欲言又止,神情有點張皇,不住地繞弄著手指。
「……」
「你先平靜一下,慢慢說吧。」
「醫生……」她囁嚅:「我不是有精神病或老人痴呆症吧?」
「什麼?」他失笑:「你才四十多五十,跟『老人』還有一段距離。」
又問:
「最近發覺自己記憶力衰退了點?」
「是……」女人接著說:「應該不是。」
吞吞吐吐的。
「是生活太緊張了?」
「受過刺激。」
「很大的刺激?」
「對,生離死別。」
醫生體諒地點點頭:
「哦。通常總會令當事人因心理上的創傷而舉止失措,甚至選擇性失憶,不想記起。」
「但結果平安無事。」
「那麼,問題在哪兒?」
女人道:
「問題不在我。」
「唔——?」
她鼓起勇氣:
「問題在我女兒身上。」
「啊?你女兒多大?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辛小晴。」
哦,醫生馬上便知道她是誰。小晴是今日樂壇最炙手可熱的偶像歌手。二十三歲,在公司力捧之下,成為新一代的天後,去年還在紅館舉行演唱會,十天的門票在兩小時之內已售罄。
小晴也是電影紅星、無數廣告商品代言人。她的中國二十個大城市巡迴演唱在籌劃中。公司打算兩年內把她帶入荷李活,晉身國際明星。就在片約簽訂前夕,忽然傳來意外的消息——
「小晴在往美國拉斯韋加斯登台表演途中,出了車禍。昏迷不省。」
「她怎麼啦——」
醫生記得他也聽過這個意外,不過只是「據傳」的消息。沒有人見過任何突發新聞圖片。之後又靜下來。
「我也沒見過。」女人說:「當我得知意外時,心慌意亂,痛哭不已,想實時趕到美國照顧她,我擔心她有生命危險,萬一傷殘和破相,前途也就完了……」
「聽說治療后已康復啦。」
「公司的封老闆說一切他們處理。送她到設備最先進最完善的醫院去。為免我擔心,囑我不必前去打擾,總之,一切由他們負全責。」
半年後,小晴康復回家了。
她很健康,精神奕奕,沒事人一樣。如常地生活、工作。照舊紅紅火火,萬人迷。
回港翌日,已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傳一張失蹤期間秘密灌錄的新專輯,在時代廣場舉行簽名會。
車禍對她沒有絲毫影響。二十三歲,青春少艾身體底子好,一下子又蹦蹦跳跳做人,不累,連傷痕也沒有。
「恭喜你了。」醫生說:「年輕人倒下很容易便站起來。」
「不過——不對勁!」女人不安:「外貌一模一樣,聲線、舉止、小動作……都沒變。」女人強調:「可我是她相依為命的母親,我的直覺告訴我:有點奇怪。」
「她的記憶力有毛病嗎?」
「不,生活細節都記得。」
「愛好呢?」
「同以前一樣。」
「會不會是你心理作用?」
大概因為相隔了半年不見,又日夕擔憂挂念,雖然公司派員來安慰,但以為隨時傳來死訊,以致神經衰弱、多疑,所以一時間不能接受好消息,還以為在夢中。
「有些人會有這樣的不安。」醫生開解她:「辛太太,我給你開一些鎮靜的葯,過一陣就沒事了!」
「不!」
最初也像失而復得般驚喜,噓寒問暖,照顧周到。女兒投身娛樂圈,走的是什麼的一條路,怎會不清楚。挺辛苦的。
青春女孩,長得好,能演會唱幾下子——但,得依靠有背景人士強有力的後台「力捧」催谷,栽培成商品,可以賣錢,才算前途無限。
母女也很清楚,得付出什麼代價。
「有時她要出去陪老闆,和老闆的朋友、客戶……喝酒應酬伴唱——當然還有其他。我們也心知肚明。」
女人低下頭,聲音也小了:
「其實小晴歌喉不錯,但也並非唱得極好,她的實力與聲譽不相稱,是堆砌打造的搖錢樹。而且奔波宣傳,還得『隨傳隨到』去侍候。很多時覺得自己不幹凈,不能好好正常戀愛,悶悶不樂。有一回重遇中學時初戀情人宏志,他與女友甜甜蜜蜜,雖齊說羨慕她名成利就,可她察覺人家瞧不起。又妒忌得情緒低落,在半夜裡偷泣、失眠。她常這樣子。醫生,老實告訴你,小晴有服食軟性藥丸麻醉自己的習慣……」
醫生等她繼續說下去。他知道,不必引導,也毋須催促,很快,就到了重心。
「這次她回來后,雖然一切都不變,但她情緒太穩定太亢奮了。沒有哭過,甚至眉也沒有皺過一下——總是欠了點什麼似的。」
女人道:
「我明白了——她失去了羞恥心。」
醫生心裡想:「這樣,豈非過得更快樂嗎?」
臉色有些蒼白,但意志開始堅強了。她正視醫生:
「我懷疑……那平安回家的人,不是我的女兒,『她』是另外一個人!」
「說下去。」醫生鼓勵。「你懷疑她不是『人』?」
「啊不,她有體溫、脈搏,在太陽下也有影子。她是實在的人,可以摸得到,肌肉也有彈性,我總不會以為她是『鬼』。——但不是『我的女兒』,真的,請相信我,醫生……」急淚奪眶而出。
醫生耐心地聽罷,還是盡忠職守:「現在聽你一番話,到底是否幻覺或什麼問題,也需要作出詳細的交談、心理分析,甚至身體檢查,才可知悉真正原因的。」
他叮囑:
「你明天,唔,appointment定下午三點半吧,把小晴帶來好嗎?」
辛太太擦淚:
「你一定要幫我。我快瘋掉了!」
她忐忑地離去。
醫生轉身,把房間中的白布簾拉開:「封老闆,你聽到啦?『1號』不行了——」
封老闆沉吟:「明天來了,你佯作體檢,設法說服她。」
「母女血緣關係,瞞不下去。」
「遲早露出馬腳——」封老闆當機立斷:「待會我打個重要的電話。今晚七點正,全部到我家開會。」
封宅是獨立的house,三樓有間長期封鎖的會議室。這晚,座上來客全是有頭有面,運籌幃幄的高層人士,除了封老闆和他旗下的方醫生外,有廣告商、唱片公司電影公司的頭頭、荷李活的監製、地產商……還有國內高幹。開會只為一個目的:——辛小晴。
「投下重本,才打造出來的明星偶像,絕不能放棄!」
「本來是取之不竭的油井,怎能變成枯井?二十三了,是賺錢的黃金歲月——」
「不,是鑽石歲月,再過五七年,也沒用了。」
「照說『1號』乃度身訂造,外觀完全配合,皮膚還白裡透紅。我們所掌握一切數據,包括每月的生理周期亦輸入了,應該天衣無縫吧。」
「就是不累,什麼都肯,敬業樂業,服務至上——太完美了,到了『無恥』程度。對人和背人時,也笑得很持久……」
「人有情緒是因為有自尊,有選擇。對非心甘情願的事表達不滿。」
「這點我們當然清楚——可是機械人不會明白。它們樂於效犬馬之勞。」
「犬馬也有自尊。」
「這是次要的問題。」
「說真的,小晴車禍后,骨折破相,左頰有三道裂痕,結了疤臉容完全扭曲。精力也大不如前。做過腦部手術後有70%機會成了植物人,即使復元,也報廢。」
「光會呼吸的明星?行屍走肉要來作甚?」
「富豪和公子們也不肯玩。」
「我們放棄小晴,做了『1號』代替,是為大局著想。」
「24小時可當48小時用呢。」
「沒有一個fans起疑,照舊瘋狂崇拜,為她尖叫流淚。」
「——可是,瞞不過一個人。」
「真是後患無窮。」
有血有肉的生財工具,同機器打造的生財工具,本質一樣,但人們會抗拒,認為這才算真正的「騙局」。且是犯法的。
合同早已簽好,七部電影、十二個廣告(只花兩天拍照已可收七位數)、中國二十個大城市巡迴演唱(門票黃牛炒至二千元人民幣一張)……到時交不出人,統統得賠償。壓力很大。
荷李活那片約未簽,只因仍可爭取更高條件。每年四至六張專輯保持江湖地位。那個耗資×千萬的大型musical已在部署。特首連任的祝捷會邀她助興。明年國慶唱壓軸,早已預定。每月都有××大使、××代言人、××慈善活動……非她不可。
公司組織了歌迷會,長期養著一群職業fans,每有公開宣傳場合即召來助威,他?她們是支月薪的。不像其他偶像,一次$150那麼cheap。
助手把「排期表」攤在桌面,足九頁,密密麻麻,工作一直排到2003年底。到時她還會出版小說、散文集、攝影集、設計時裝以自己名字為新品牌……還捧她當導演,拍一部改編自她愛情小說的電影。若有空,劇本當然自己執筆。
這時管家通報,有人匆匆趕至。
他是保險公司的代表Robert。
「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出了什麼岔子?我們已付出一筆不菲的保險費了——」
保險公司為免賠償天文數字的保險費,所以參與機械人「1號」計劃,保守秘密,萬萬不能公開噩耗。否則,他們會因此而垮掉。
「『1號』遲早被識破。」封老闆最恨人遲到,不過在這緊張關頭,他也心無旁騖。「到底還是不夠完美,該淘汰了。」
「老闆,未栽培到另一個之前,別輕舉妄動。我們還是要『她』!」
Robert問:「為什麼被識破?」
「簡單地說:她不懂得臉紅。」
「不是『人』,還需要臉紅嗎?」
「故被至親發覺——」
對,在至親面前也「矯飾」?難怪懷疑她是另外一個人。
大家沉默,苦思良策。
電話忽地響了。劃破死寂。
等了半個晚上的封老闆,緊張地抓牢了聽筒:
「喂——是——進展如何?——長多高了?——發育?——體能呢?——好——不錯不錯——有點怕光?這不行!一定要習慣活在聚光燈下——沒問題——好好改善——可以——多等一個星期——催谷一下,錢不是問題——跟合同加10%——總之要有七情六慾,情緒高低,有脾氣,會不好意思,臉紅——臉紅沒有得偽裝的——太好了!再聯絡。」
大家望定封老闆。
「是『前衛細胞技術公司』。」
封老闆莊嚴地,緩緩宣布。
「各位,放心。『2號』成功了!」
「嘩!太好了!」
舉座歡欣,舒了一口氣。
自1997年首隻複製動物,綿羊「桃麗」面世后,全球頂尖科學家、醫學家、DNA權威……已在地下火速進行複製人的研究。
並且研究成功。
「桃麗」早成歷史陳跡了。
他們從人體皮膚細胞中,抽出含基因資料的細胞核,與女性體內的卵子進行單性生殖,複製胚胎,並以高科技催生,令發育快速成熟,長大成人,半年內已可培育一個複製人。
人類早已把創造生命的權力,從上帝手中奪過來,還可自作主張,自行設計調適,要多少有多少。「2號」倒下了,還有「3號」、「4號」
……
過程複雜?不是我們擔心的。
「幸好植物人仍有月經。」——說到底,小晴「2號」,還得靠她自己的卵子。
「一星期後,我們再無後顧之憂!」各人十分開心。封老闆心想:「初夜還是我的。」
散會。
又開始忙了——忙於如何盡情利用「辛小晴」這棵搖錢樹。
醫生目送眾人離開后,向封老闆細語:「萬一做母親的仍來嚕囌?」
他皺眉。不一刻,輕快地道:
「明天來,也借意給她抽血、驗身,套取體液、頭髮及所有DNA數據,開一詳細file。辛太太再多事,必要時我們只好……」
「噢?」醫生來不及反應。
「複製一個星媽也不困難。這樣便100%安全,皆大歡喜了。」
送客時,封老闆附送一句:
「做人,睜一眼閉一眼本來便很快樂。煩惱自尋,一切都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