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肥強,這一陣的活動你都不參加,究竟怎麼了?」阿寶打電話來,約他去冒險。
「天文台說,中心風力高達每小時170公里,你有沒有看電視?終於改掛八號風球了,我們幾個,七點半集合一起到柴灣岸邊看浪去。嘩!奇景!個個浪都有30呎高——」
「我不去了。」
「什麼?你一向最大膽了,奇怪,最近次次約你都不來。」
「——我的病——還未好。」
「啊?幾個星期了,還未好?」
肥強的病一直未好——正確而言,他還是怕,特別怕打風!
總之一到颱風襲港的夜晚,每當外頭狂風暴雨敲射門窗,他就開始顫抖,一定把所有的燈都開了,滿室亮堂堂的,才有安全感。連睡覺也不敢關燈。甚至不敢睡。
本來阿寶說得對,他是他們班上「七劍」中最大膽的一個。他們七人包括阿寶、叉燒(父親開燒臘店)、星仔(長得有點像周星馳)、大K(Ken)、小K(Kimay)、驚青(一聽就知受不了考驗),交情特別好,課餘相約一起打機、踢波、燒烤、游水(最近還學跳水)……上網找尋新玩意,例如內地視頻上出現的北京「跑酷族」——健兒在大街小巷一遇障礙便跑、蹦、跳、跨、翻……就是不繞路。身手好得不得了。
自從上回在海邊度假屋回來后,肥強變了。他本來是肥仔,一下子消瘦了差不多十磅,一度還脫髮,家人中藥西醫的給他治,總算平復下來,還以為吃錯東西,食物中毒,或不知名病毒感染。一向沒喝蒙牛或伊利的盒裝奶,所以應該不是三聚氰胺的毒。但肥強曾經尿過褲子,很羞家。該晚之後他沒說什麼,反正很累,愛鑽進被窩,燈亮著,度過漫漫長夜。
真是個怪病。
其實在那回度假之前,他一直是「搞手」,「七劍」中的話事人。怎麼變了?
一切只為一個遊戲。
那回長假,他們訂了三日兩夜的度假屋,準備玩翻天。還在屋外搭好燒烤爐,游泳后大食會。
誰知天不造美,忽地來場急雨,下午還懸挂三號風球,大家商量一下,晚上可能改掛八號,也沒有船回去了。一切戶外活動告吹,只能把肉食搬回屋內,隨便弄熟就吃。
走不了,非常無聊。八號風球果然高懸,風雨愈來愈烈。門窗關上了,雖然開了冷氣,仍覺悶熱,心理上的「悶」吧。
光看電視太老土。一個嚷著出去淋雨,看浪;一個情願倒頭大睡;一個建議玩些遊戲瘋狂一下……
「不如我們捉迷藏——」叉燒道。
「有沒有搞錯?」大K心忖都快中學畢業了,竟提出玩捉迷藏?「這些低B遊戲實在侮辱我們!」
「不。」叉燒不服氣:「這不是一般的捉迷藏——是一個已經失傳的遊戲!」
「為什麼?」
「因為沒人敢玩。」
「不敢?」愈是這樣說愈是吸引。驚青裝腔作勢:「誰不敢?接受挑戰,快說!」
這是「天師捉鬼」。相信很多人也沒聽過,沒玩過。
各人先拎出一百元作為「獎金」——有獎金,當然刺激些。七個人,彩池中便有七百元。
然後準備七張紙頭,分別是一張「天師」,一張「鬼」,其他五張是「人」。遊戲玩法很簡單,必須在黑暗和靜默中進行。把鬧鐘調校好,時限十五分鐘。抽到「鬼」的先躲起來,也可在黑暗中任意行動閃避;抽中「天師」那位,任務便是捉「鬼」。各人四散,當天師捉到的不是「鬼」,那被捉的要輕喊一聲:「人」,表示他的身份,「天師」拍拍他的肩膊,被收歸旗下,當他的助手一個一個搭著肩。「天師」繼續四下捉「鬼」。
當然大家也會在黑暗中互相碰撞,同道中「人」,耳畔聽到相互細語:「人」,便分開活動。一旦碰到對方不回應,心知他是「鬼」了,自己沒有能力捉「鬼」,亦馬上分開。
整個遊戲中,「天師」和「鬼」是不準發一語的。
十分鐘鬧鐘響起之前,「天師」捉到「鬼」,贏了,可得一百元。十分鐘后捉不到,便算「鬼」贏,他得一百元。彩池中獎金髮完,各人再湊份子。
遊戲當然有遊戲規則:你是「人」就是「人」,是「鬼」就是「鬼」,不能胡報擾亂,也不能出術,在紙頭上寫錯身份。這個遊戲,大家都希望抽到「天師」或「鬼」,兩個是主角。其他的「人」不過是配角。
肥強和阿寶把紙頭寫好了:「天師」、「鬼」、「人」。七人抽到后一看,心裡有數,默不作聲。調校鬧鐘后,燈一滅,伸手不見五指,漆黑中只微弱呼吸近乎屏息靜氣,門窗外的風雨,把這幫小夥子圍囿著。「天師」手伸出來,東摸西摸左摸右摸前摸后摸——抽到「鬼」的,危險!千萬別被捉到,率先找個安全地方。
第一個迷藏很快完了。
「天師」身後只收了兩個「人」,便把暗中閃躲流竄的「鬼」用腳絆倒。真是天意,他落網了,「天師」贏得一百元。
「快抽快抽。」都把紙頭拎出來,折好重放桌上。星仔和小K催促。
馬上再抽,看看是否有博彩機會,尤其是抽到「人」的更失望,誰要當「天師」身後的手下人龍?
「哈哈!我抽到『天師』,看老子大顯身手!」
或是:「『鬼』!保佑我抽到『鬼』!」
——玩了幾遍后,肥強瞥到他的紙頭,一喜,這回他終於做「鬼」了。
「哼!誰也別想逮到我!」
關燈前環視一下,心中早有策略。
他不知道,最恐怖的事將會發生——
遊戲已準備好了。
肥強心裡有數,這度假屋有兩間大房、一廳、一廚房,廳中有沙發、飯桌、椅子(折凳)、電視機。
他的策略是,搶先躲在飯桌底下,前面再攔一張椅子,由於障礙的關係,一般人不會伸手越過去摸索後面——這是心理上怕難的表現。除非他搬動椅子,才可擠到他身邊。
鬧鐘調校十分鐘后響起。燈滅了。各人悄悄在黑暗中找個藏身之處。站在屋子中間那抽到「天師」的是叉燒。
叉燒心中默念三十下,便迅速行動。「天師捉鬼」開始了。
他比較精明,手腳並用來探路。
不一陣,已捉到一個。那成為俘虜助手的在他耳畔輕道:「人」。唏,不是「鬼」。被示意跟在身後,搭著「天師」肩膊。繼續努力。
藏身飯桌底下的肥強竊笑,就算再多助手,一定沒想到往下竄,他就穩勝。
忽地頸背發尾一道微風,哦?有湊近這兒的?
肥強被輕碰一下,耳畔有回應:「人」。
遵守遊戲規則,肥強是「鬼」,自然默不作聲,對方是「人」,知那沉默的是「鬼」,得馬上彈開另找棲身地盤去了。
但那人不走。
他在肥強耳畔加一句:「人——我多希望自己是人!」
肥強一怔。哼!
玩變聲?這聲音不是大K小K,也不是阿寶星仔,更不是驚青的天生「震音」。這聲音飄浮,有氣無力。肥強心中狐疑,但轉念,一定是這批衰仔合謀整蠱。自己是「七劍」老大,豈會被嚇倒?
肥強想起袋中的鑰匙串有個小電筒,靈機一觸,拎出來由下往自己臉上一照,製造驚嚇效果,一於扮「鬼」。
小電筒光線不算太強。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中,借著小小黃色光芒,對方不但沒受驚,還在那兒一動不動,直直地瞪著他。
——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者!
陌生者面目模糊,木無表情,手中持著一件物體。肥強再看,是根沒點燃的白蠟燭。
「誰?」肥強只能在咽喉發出怪異的疑問。
「人——」那「人」把食指放到嘴唇前,發出「sh——」的暗示。他貼到肥強的耳畔,悄無氣息,但又分明聽得清楚:「唉,我多希望自己是人!」
小電筒錯手一關。肥強已嚇得顫抖,完全使不出力氣……
只感到整個頸背陣陣涼意,不敢亂動。在那兒調勻呼吸。
——為了真相,以免失威,勉定心神再把小電筒開了。啪!
咦,那「人」不見了。肥強自瑟縮中硬著頭皮左右一瞥,沒有任何影蹤。探身飯桌外,四下依舊漆黑而死寂。叉燒他們呢——一定是在兩間大房中穿梭「捉鬼」。果然,他在光芒一閃間見到他們。
他們!
帶頭的是「天師」。每抓到一個「人」,聽到一聲「人」,拍拍他示意收歸旗下排龍尾。
這條人龍好長——
不能數也不易數。原本只得五個「人」,不知何時開始,一個搭一個,一個搭一個,……也不知何處跑來,戀棧一下做「人」是多麼自由快活的非我族類,這個迷藏,叫藏著的異物,忍不住出來了。遊戲在進行中,「天師」迷茫地摸索著……
肥強見此情此景,正想大喊,人龍中有幾個,驀地轉過頭來朝他:「sh——」示意噤聲。這幾個,大衣口袋或褲袋中,都有一根沒點燃的白蠟燭!在靜夜中,那白色格外眩目。肥強恐懼得像被電鑽鑽進頭蓋骨,一身冷汗淋漓,目瞪口呆。
「鈴——」
鬧鐘突然驚天動地般響起來。
足足等了一世紀似的十分鐘過去了。
這突如其來的鬧響,令混身哆嗦的肥強尿了一褲子。
「天師」失敗了:他捉不到「鬼」。「鬼」贏了彩池中一張百元鈔票。
——但肥強並無半點喜色。
燈亮了,大放光明。肥強半句話也不敢說,半句話也不敢問,他只是虛弱地一個勁兒道:
「不玩了!不玩了!以後也不玩了!」
叉燒見狀道:
「算了,不玩了。累了休息吧。」
外面風雨交加,大家也許真的累了,漸漸睡得七歪八倒。只有肥強,僵硬熬到天亮。八號風球一下,趕忙上船離開。有人見到他濕漉漉帶尿臭的褲子,面面相覷,沒說什麼。
之後,肥強一直病到今天。
香港秋季總是刮颱風,一個月兩三回。肥強脫髮的情況剛好轉,但瘦掉的十磅始終無法上去,幾乎沒資格喚「肥」強。
又是一個颱風襲港之夜。爸媽和大姊都已上床。全屋仍亮著燈,開著電視,好讓失眠已久的肥強安心點。
靜夜,門鈴陡地響了,肥強整個身子一彈——
哦原來叉燒來探望他。八號風球下的電視新聞,總有棚架倒塌或交通意外。風雨中來客,實在很有心。叉燒聊了一陣,有點依依不捨,嘴裡說著:
「肥強,我走了,一場老友,你好好保重!再見。」
卻沒有離去之意。幾番欲言又止。肥強問:
「叉燒,你大人大姐,怎麼吞吞吐吐?」
「怕嚇著你——」
「不怕啦。」肥強道:「燈光火著,又有你陪。」
「度假屋那晚,你記得嗎?」叉燒喃喃自語,如含著一嘴泥:「我很後悔,我真不該建議玩這個捉迷藏的……」
既已是一個沒人敢玩的遊戲,既已是失傳的「天師捉鬼」,一定有它的因由——為什麼我們要玩?禍福無門,惟人自招。
那個晚上,抽到「天師」的叉燒,他數著數著,心知肚明,「來客」愈來愈多,深感身後人龍的莫測,一直不敢說破,怕嚇著老友,更怕嚇著自己。只等十分鐘過去,神秘遊戲結束。
不過遊戲並未結束。
叉燒思潮起伏。肥強聽得發言,心知他一定也遇上不該遇的「東西」了。有人說了,他恐懼鬱悶的心防也打破,肥強自我釋放:
「我見到的『東西』,手中都拿著一根——」
「是不是這個?」叉燒從他口袋中掏出來:一根相同的——白——蠟——燭!
即使家中光亮如同白晝,窗外雷聲一響,急電一閃間,他看臉容蒼白木無表情,但半身傷得鮮血淋漓的叉燒。肥強全身汗毛直豎,魂不附體,只聽得叉燒慘笑:
「我不想做天師,更不想做鬼。我多希望自己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