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門
「不要,不要過來——別推我——」
更深夜靜,人人夢入黑甜之際,劉貝怡又被她丈夫的囈語驚醒了。
「我不讓——別過來——」
她聽得不太清楚,不知是什麼意思。
「又做噩夢了。」她喃喃自語,還是把他推醒,以免一直折騰。
「洛文,洛文——」
范洛文像歷盡艱辛排除萬難似地,終於掙扎醒過來。
他倦極,長長吁了一口氣。貝怡一探,不知何時已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嚇的,而是累的。
「沒事了,快睡吧。」
最近幾個星期,情況糟糕了些。
她不想追問,他也解釋不來——不過這一陣子金融海嘯,經濟不景,不管你有沒有誤購雷曼迷你債券,以致血本無歸精神崩潰,市況之差,牽連甚廣。恒生指數低於去年同期的一半,三萬一千多點回落至一萬四也不保,股市一日飆升千多點,一日暴跌千多點,正是一日天堂一日地獄,重創者跳樓自殺個案日增。
范洛文那有餘錢炒股——但,社會中各階層人士,都直接間接受到影響,無一倖免。
工廠倒閉、食肆結業、公司裁員減薪……明明地威脅著打工仔上班族。
她認為丈夫多少有點抑鬱症,才不斷地被噩夢騷擾。
「明天哄他去看醫生。」她想:「好歹也吃顆安眠藥才睡。」
搬來鯽魚涌這個六百呎的單位已半年了。二人的積蓄幾乎花在房子上。它半新舊,樓齡也有十幾年,但勝在交通方便。房子沒有陽光直射的窗戶,光線有點不足,但他們也習慣了,還將裝在牆上的燈光射向天花板,再向下折射,營造柔和浪漫的氣氛,這是在雜誌上看到的,照辦煮碗,效果不錯。
房子裝修沒有請設計師,大部份親力親為。這個「安樂窩」,已耗盡他倆的心血了。
入伙之後,感覺良好,很滿足。
為了睡得好,范洛文認為床架床褥和寢具不能省,要求厚裝護脊舒適的中上價貨,那彈簧順著人體曲線緊貼承托,才能與伴侶有甜蜜而高質素的睡眠。
「全個睡房最貴就是這張床和床褥。」她嘀咕。
「物有所值呀。」他笑:「千金難買一覺好睡。」
好的床褥還減低輾轉時帶來的震蕩,不易騷擾枕邊人——這也是一種「體貼」。
溫馨而舒服的一張床,漸漸,竟事與願違。
那天下班,范洛文心情欠佳。
劉貝怡特地蒸了一尾魚,還有金銀菜陳腎老火湯,好好撫慰他一下。
「為什麼會挨罵?」
「老闆沒有點名,不過他開會教訓大家時,眼神是瞄向我的——」
「出錯了?」
「是——沒精神。」
「怎可能?睡不好么?」貝怡問:「晚晚睡足八小時。」
「就是,明明睡足了,早上起來總覺頭昏腦脹,上班時無精打采——奇怪,愈睡愈累似的。」
「可能工作壓力大。今晚洗個熱水澡早點休息吧。」
洛文真的易倦,一連打了幾個呵欠。
最初還只是睡夢不穩,近日還發出無意識的囈語。
那叫他睡得不寧的心結是什麼?
難道真是經濟低迷的惶惑?
唉,她只伸手擁住他,但願明天是新的一天,但願回到半年前初當業主的興奮。
誰知,這個晚上輪到她了——
睡至半夜,貝怡忽然聽得有人喊她。不是喊「貝怡」,不是英文名字「Sally」,也不是「范太」,而是小時候,現已拆卸的故居街尾那賣缽仔糕的阿伯,戲謔她「大眼雞」——她挺不喜歡這個花名,雖然她眼睛大大,又黑又圓好可愛,但「大眼雞」多難聽!才不肯理睬他……
「誰?」
貝怡一驚而醒,那已是二十多三十年前舊事了。缽仔糕日漸淘汰,阿伯早已物化。誰還這樣喊她?
瞧瞧身畔的洛文,他雖已入睡,但眼皮還是有些抖動,睡得不熟。本想搖搖他,不過,算了,也許——
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些聲音,是哭聲?是笑聲?十分曖昧。貝怡只覺:
「咩——耶——咩——耶——」
又似羊叫,又似嘆息,更似嬰兒尖寒的嗚咽……
這詭異的聲音叫她毛骨怵然,她嚇得一邊流淚,一邊用力推醒丈夫。男人迷迷惘惘地睜開眼睛,一時間搞不清楚身在何處,還低喊:
「別推我——不要過來——」
她呆了:
「是誰?你叫誰不要過來?」
他終於醒來,一臉惘然,原來在自己家中睡房中,燈已亮了,妻子在身邊,臉上還帶未乾的淚痕。
「什麼?你做噩夢了?」他反而安慰她:「別怕,有我在!」
她撲向洛文,此時此刻,有個強壯的保護者,也消弭不了心中的憂疑。如何告訴他?或許只是幻聽?畢竟她什麼也沒見到。
燈光下,被丈夫緊緊擁著的妻子,心事重重。
有一回,貝怡聽到他道:
「你放過我們吧,你走開——」
而「對方」不肯走開……
劉貝怡忐忑地猜疑:
「是不是外遇?哪個狐狸精來破壞我們?」
她開始檢查他的衣物、錢包、電話費單。她在一旁細察丈夫憔悴的臉容,應付得疲於奔命?
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如驚弓之鳥地,被蛛絲馬跡困擾,神經繃緊。即使手頭拮据,經濟困難,二人同心,可以撐下去,頂多省一點,單純無私的同甘共苦,也值——多了一個?不知是誰?第三者?佔據他的心,人睡在那兒,可床也太「擠」了!
——洛文其實也有難言之隱,一樣心事重重……
睡得不安寧並非三五天的事——而且愈來愈嚴重。
范洛文憶起某日,在渾沌昏暈中忽地醒來,也許只是個夢,但矇矓中,見到身邊有好些飄浮的影子,五官模糊不清,不止一個,是兩個?三個?四個?……來自何方?煞費疑猜。
都在睡床的靠背處隱現,纏繞著這人間的夫妻。
「不能告訴貝怡,免得嚇著她。」他想。
但對無體積可言之物又無計可施。
影子似的遊魂出出入入,還不耐煩地推開他。
「不要,不要過來——別推我。」
是嫌他擋路?抑或有所行動?洛文愈是抗拒,那些只得上半身、只得下半身、只得左半身、只得右半身,貼牆而立,穿牆而出,擦牆而過……的物體,對他有點不客氣了。
此刻洛文奮力掙扎,一身冷汗,還沒說完的話在嘴邊:
「我不讓——別過來——」
哦?只是個噩夢?
范洛文洗澡時,竟發現身上有莫名其妙的瘀青,摸上去有點痛——這不是虛幻!
誰把自己捏傷了?
現代人因種種壓力,受思覺失調、精神分裂、被迫害妄想症、幻覺、幻聽……折磨。那天聽得公司同事指著報章上一段花邊:
「日本流行『新型』抑鬱症——」
「抑鬱症也分新舊?」
「對呀,『新型』的,是上班一條蟲,收工一條龍,患者工作時暮氣沉沉,但收工后或放假又回復活躍狀態,完全沒有困擾。」
「這又怎算抑鬱症?基本上所有正常打工仔都這樣啦。」
「你別說,日本醫務所大爆滿,有人要輪候三個月才看到醫生。」
范洛文聽了,回心一想,自己近月是上班一條蟲,收工一條蟲,睡醒也一條蟲。
長此下去,公司裁員一定先拿他開刀!
所以老闆提及派人到上海走一趟,他馬上請纓公幹四天,中間夾了星期六日,犧牲在所不惜。
「真的公幹嗎?」小心眼的貝怡追問。
「你把我的文檔機票回鄉卡全放這個袋中。」洛文心忖:「離開四天,轉轉環境,看是否好些。」又叮囑貝怡:「晚上睡穩,天涼記得蓋張薄被。」
他出門第二天,她招待好朋友,小學中學的同學,到念大專時才不同校,她喚高佩怡,因與劉貝怡的名字相近,二人十分投契,無所不談。
「我們結婚七年了。七年之癢,真恐怖!這種危機逃不過嗎?」
「證實他有外遇?」
「還沒有——但他一定有事瞞我。」
貝怡怔忡不安:
「我三十多歲,不算太老,但沒多餘時間和精力去改變現有生活。再說,我真的很愛洛文——」
她問佩怡:
「不知有什麼方法令我們一心一意無人可以插手破壞?」
「你沒有問題,丈夫沒有問題,莫非房子出問題?」
「這房子已是我們全部家當了。」
「找個師傅看看,擺個正桃花陣,也許箍煲穩妥。」
「別告訴洛文。」
「當然——讓對方知道會不靈。」佩怡道:「我是『過來人』。」
「想不到我倆同病相憐。」貝怡苦笑:「女人唯一心愿大概是與相愛的男人二人世界一覺好睡到永遠。」
「可不。」佩怡也笑:「有時也覺得要求好低。」
為了不讓男人知道,她們安排師傅儘快到來一看。是個衣著一般貌不驚人四五十歲左右的普通人,完全沒有現今那些行走江湖傳媒吹捧的風水師傅般伶俐和浮誇。
「周師傅是我大伯的同鄉,自己人。」高佩怡領他進門。又向貝怡耳語:「他廿幾歲時遇到車禍,變成植物人,鬼門關走過一轉,醒來之後,便發覺自己有『陰陽眼』。」
周師傅沒什麼廢話。
「大廳加燈。採光不足易招陰。改用紗簾代替布簾。」
「把射向天花板再向下折射的燈拆除,換過普通由上往下照的燈,別多此一舉,反來反去。」
「盆栽植物太多,扔掉一半,以免影響宅氣。」
「在這個角落種花,紫紅色為主。」
看來都不過是些「小玩意」。說什麼「桃花陣」?進了睡房,貝怡見他手上的羅庚不停異動。周師傅不發一語,佇立端詳一陣。臉色凝重:
「哦,原來如此。難怪!」
她倆駭然:
「有問題嗎?不幹凈嗎?」
「絕對是。」
「怎麼辦?」
「唔,與桃花無關,但改不了命運的安排。」
「呀?」貝怡大吃一驚:「房子住不了?」心念電轉:「剛買下的單位,剛開始供樓,現今這個時勢,如何脫手?但若不能住,一天也熬不過——」
「師傅,你要幫幫我們。」貝怡甚至不敢把「那個字」說出口:.「能趕走
——不,能請走嗎?」生怕不敬招禍。「需要花費多少?」
周師傅沉吟,一笑:
「不須花費。很簡單,工程不大。來,我們合力搬抬一下。」
貝怡狐疑地,遵從他的指示。三人合力,把睡床的位置移到另一方位,床頭改貼另一面牆。不消一刻,周師傅拍拍手,道:
「好了,沒事了。」
四天後,范洛文公幹回家。
一看睡床,奇怪:
「好端端的,為什麼移了位?」
貝怡微笑:
「為了睡得好。」
——果然,他們從此一覺睡到天亮,再也沒有噩夢,沒有困擾,連身上莫名的瘀青也消失了。
貝怡保守一個秘密。
一切是方位的錯誤。
東北45俐A艮卦屬土,代表山、丘陵、墳墓。「鬼門」所在。背陽之位,陰、濕、衰、弱。
他們住鯽魚涌,是港島東北。費盡心思鋪排的安樂窩,全個睡房最貴的一張床,正正堵著東北的這道「門」。
夜闌人靜之際,大家深沉入夢,另一世界遊魂精靈,便開始穿梭出入。它們都得透過一個出口,一道隱形的門,來到人間徜徉。
誰叫你們的睡床擋路?
把你輕拍,推開,移位,輾轉反側,否則便會齊齊衝撞。睡得那麼沉?真氣!便捏瘀你,踢傷你,也怪不了誰。鬼門狹窄,個挨個,輪到何時何刻?天很快亮了,當然一擁而上,爭先恐後……
范洛文永遠也不曉得,有些時候得讓讓路。
世上每間房子都有東北「鬼門」,是鬼的通道,不容受阻,否則沒有寧日。既然躲不過,封不了,為了相安無事,只好像貝怡那樣,一切心照。
她決定隱瞞下去,不想丈夫知道
——因為即使知道了,於事無補,反心中忐忑。何必?
「不如自己承受了,接受了,河水不犯井水,陰陽和平共處也罷。」小女人也有她的剛強。
他累了,很久沒睡得香甜,不但打呼嚕,還流著口涎,只有心無旁騖全身鬆懈的休息,才如此放任而原始。
貝怡會心一笑,轉過身來,摟著這個「歷劫」於迷惘中的男人。不必擔憂什麼第三者狐狸精了,沒有比這更欣慰,多放心!未幾,她也沉沉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