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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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七八月間能發生那麼多的事,這是大家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一切都是來得非常突然,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八月十三號這一天,對於南京人來說,由於上海的對日作戰打響,大家意識到戰爭是真的開始了。蘆溝橋事變在人們的心目中,或多或少地還存在著和平的希望,上海抗戰顯然表明這種希望已經不復存在。對於陸軍總司令部來說,戰爭機器早就啟動了,隨著蘆溝橋事變向縱深發展,天津失陷,北平失陷,戰爭已無可避免,戰爭已是註定的選擇。八月六日,日本政府下令撤退漢口租界的僑民,第二天,中國的警察開入租界時發現,日本人開的商店和住戶門窗緊閉,已經空無一人。至八月十二日,日本人根據自己獲得的諜報,也知道中國政府的決心不可更改,命令山東境內的日僑全部撤到青島去,讓蘇州的日僑迅速轉移上海。

國民政府的戰爭指導當局,計劃在大戰爆發前夕封鎖長江,使得在長江里游弋的日軍兵艦,變成瓮中之鱉,可惜由於潛伏在上層官僚中漢奸的告密,這一計劃在制訂的同時,便被泄露出去,結果手到擒拿的日本兵艦,從我軍封鎖的炮台下面逃之夭夭。南京的老百姓群情激憤地觀看新排演出來的《蘆溝橋事變》的時候,中央軍的精銳部隊已經換上便衣,悄悄向上海附近開拔,上海雖然是中國的國土,但是根據以往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上海以及上海附近卻不允許駐紮中國軍隊。蔣委員長選擇淞滬為中日軍隊決戰戰場的動機,是覺得上海周圍有許多河灣港漢,一旦戰爭打響,能有效地阻礙裝備精良的日軍攻勢。而中國軍隊卻可能得到最好的後援,這裡距中國的空軍基地不遠,在上海作戰,處於劣勢的中國空軍起碼可以和遠道而來的日本空軍打成平手。由於對日作戰必須是全民族的抗戰,蔣委員長決定以自己的嫡系部隊打頭陣,其他地方諸侯將不得不被迫捲入。增援部隊可以源源不斷地從兩廣,從四川和湖南趕來,這些地方部隊尤其適合在江南作戰。上海是一座國際化的都市,中國軍隊奮勇抗戰的精神必將影響到國際視聽。

淞滬抗戰在首都南京又一次掀起了抗日的熱潮。報紙和號外成了大家搶購的東西,人們奔走相告,不住地傳達著有關上海方面的最新消息。雨媛所在的陸軍司令部,一片忙亂,完全進入了緊張的戰時狀態。各式各樣的軍事會議,一個接著一個開著。作為機要員的雨媛每天都在為準備不同的材料瞎忙。戰爭常常使許多私人的小事,變得微不足道,但是雨媛在忙亂的間歇中,卻不能不想到丁問漁是否見到了余克潤。郵路顯然出了什麼障礙,每天準時到達的丁問漁的信,竟然接連三天都沒見到。雨媛不能不做種種設想,她設想丁問漁根本沒有見到余克潤,或者是找到了余克潤,余克潤壓根就不願意來見她,戰爭已經打響了,天知道余克潤這時候會在什麼地方,也許他已經去了前線,也許他根本就不在南京。

余克潤是在日本飛機對南京進行首次空襲的第二天,趕到陸軍司令部與雨媛見面的。當時正在開著會,雨媛已經知道余克潤在外面等著她,然而不得不耐心等到會議結束,才能出去和他說話。會議開得時間很長,高級軍事將領們為什麼事爭了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不肯善罷甘休。等到會議結束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余克潤等得很不耐煩,看到雨媛后的第一句話就很沖,他告訴她自己時間緊迫,說完了幾句話就走。雨媛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惱火,內心裡讓他在會議室外久等的那點歉意,立刻沒了蹤影,她的臉上也露出不快之色。

余克潤乾脆就不對雨媛看,似乎並不在乎她高興不高興,像宣布希么重要決定似的說:"我只有幾句話要說。"

雨媛想聽聽他的那幾句話,輕輕地咬著嘴唇,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偏偏余克潤彷彿賣關子一樣,不開口了,那意思是自己不說什麼,對方也應該像他肚子里的蛔蟲,明白他想說的話。兩個人還沒有開始正式的談話,就已經陷入了僵局。既然余克潤只準備說幾句話,那麼他顯然不想就自己和曲蔓麗的事,多作解釋。雨媛一想到結婚還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公開地和別的女人同居,心口便一陣陣作疼。她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委屈得不明不白,委屈得莫名其妙。讓她最氣憤的,是就算到了現在這一刻,余克潤仍然自以為是,仍然不把別人放在眼裡。

僵持了好一會兒,余克潤自嘲地說:"其實這話不說也行。"

雨媛想挖苦他幾句,一時找不到惡毒有力的話來刺他。余克潤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若真不準備對雨媛說什麼,何苦要在會議室門口久等。余克潤今天來找雨媛的目的,是想告訴她,自己請求去前線的要求已被批准,第二天將去浙江筧橋機場,執行飛行作戰任務。對於分手,他們之間似乎到了不得不說說清楚的地步,曲蔓麗已經替他做好了所有的安排。她替他找了最好的律師辦理協議離婚,既然兩人之間不存在著什麼財產糾葛,雙方只要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就行。余克潤知道雨媛心高氣傲,絕對不會賴著不肯簽字。雨媛不會像曲蔓麗那樣難糾纏,不會像曲蔓麗那樣口是心非,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並不想嫁給余克潤,事實上曲蔓麗正在為嫁給他悄悄地做著準備。曲蔓麗這樣的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她說什麼話辦什麼事,都可以理直氣壯。為了解除他和雨媛的婚事,她全力以赴地工作著,其熱心程度,遠遠超過了她所表白的那樣沒有私心。曲蔓麗堅持認為自己所以要他們離婚,只是要把余克潤從一樁不幸的沒有愛情的婚姻中,解救出來。

余克潤想對雨媛說,他們的婚姻最後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並不能完全算作都是他的過錯。

他想解釋自己要和雨媛分手,不是因為不愛她,而是因為他實在不適合於做別人的丈夫。婚姻對於他來說,也許永遠是個錯誤。有一個小小的擔心,他沒有告訴雨媛,這就是他擔心自己和曲蔓麗之間的結局,可能會更糟糕。事實上,余克潤對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很煩,很無可奈何,他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成天陷於愛情的糾葛中,讓他感到十分無趣。匆匆和雨媛結婚顯然是個錯誤,匆匆地要和雨媛分手,說不定也還是個錯誤。

談話似乎無法進行下去,余克潤雖然做了些準備,但是仍然表達不清楚自己的意思。他尋找不到一種最能表達自己心情的語言。不知不覺中,兩個人來到一個荷花池邊,往東南方向看,能看見掛在高樓大屋檐上的月亮。戰爭已經開始了,作為現役軍人,他們都有太多的事要去做,現在卻在花前月下,十分不融洽地討論感情危機,這本身就有些荒誕。雨媛腦子裡一片混亂,她不想讓余克潤覺得自己離不開他,也不想聽他繼續支支吾吾說下去。她知道自己不會原諒他的,永遠不會。因此當余克潤說到即將去前線的時候,雨媛作出的激烈反應,是問他打算要她什麼時候去簽字離婚。她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不讓余克潤察覺到淚水正在她的眼眶裡打轉。

淞滬戰場方面,國軍倚仗著天時地利人和,最初的進展還算順利。國軍的三個精銳師,試圖在來自日本本上的軍隊增援之前,一舉殲滅盤踞在日租界里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戰鬥進行得空前激烈,國軍將領身先士卒。在第一天就犧牲了一位旅長。日軍頑固抵抗,由於火力不足,國軍雖然佔領了敵人的外圍陣地,並一度迫近其重要的軍事據點匯山碼頭,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各報紙每天都要搶著出號外,總是報喜不報憂,屢屢登出"殘敵已呈現動搖模樣","我軍大勝指日可待"的報道。捷報頻傳下的南京城群情激昂,儘管在八月十五日這一天,日本飛機就開始了對首都的轟炸,但是南京人似乎根本沒有感到害怕。這座城市似乎早就料到有被轟炸的一天,它早就做好了足夠的準備,並且有些等得不耐煩了。當日本飛機開始光顧南京上空的時候,許多擁有武器的軍人憤怒地衝上街頭,用手槍和步槍對敵機進行無意義的射擊,結果蔣委員長嚴令申做,禁止非防空人員槍擊敵機。

國民政府定都南京的十年內,一個破舊的古南京城完全改變了模樣。新的林蔭大道,無情地切開了破爛不堪的舊城區,結果空曠的道路和濃密的樹蔭,成為防空的最好庇護。新的建築物在設計時就考慮到了防空需要,在中國的諸多城市中,只有南京真正在戰前就做好了防空準備。街道上早在幾年前,便到處張貼防空的宣傳廣告,而在一些空廣場上,鋼筋水泥做成的大炸彈模型被矗立在那裡,形象地教育老百姓如何對付這些該死的玩意。首都南京為迎接大戰的到來,有最好的高射炮,有訓練有素的炮手,有高強度的探照燈。因此一旦真正的空襲開始了,穿著漂亮制服的警察和憲兵,經過反覆訓練的急救單位,都知道該怎麼辦。

八月十五日日機首次轟炸南京以後,早已修建好的防空洞開始發揮作用,警報一響,幾分鐘之內,人員已被疏散了,老百姓紛紛鑽進防空洞,汽車和卡車都停在馬路兩邊濃密的樹蔭下。

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戰爭雖然開始了,但是最初的一切並不是太可怕,南京實施了戒嚴令,嚴究造謠生事者,凡屬漢奸賣國行為,一經查實,立刻從嚴究辦。

源源不斷的軍隊往上海方向調動,士氣是那樣的旺盛。許多民眾自發趕到火車站,慰問那些路過的即將奔赴前線的士兵。士兵們的臉上喜氣洋洋,全無懼色。南京城這些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真正的熱鬧。余克潤把自己能夠駕機飛上天空和敵寇作一番廝殺,看作是避開目前困境的最好選擇。丁問漁給他提供了一次出氣的機會,但是事過以後,他卻感到若有所失。

他知道丁問漁被自己揍得夠嗆,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獃子,恃強欺弱地大打出手,實在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漢。余克潤想雨媛一定會為這事深深地記恨自己。他並不是太把丁問漁追求雨媛這件事放在心上,一個看中了余克潤的女人,不應該再看中丁問漁那樣的書獃子。余克潤深信丁問漁的單相思,最終不會有任何結果,雨媛絕對不會看中這位打扮滑稽、手上整天拿著一根手杖的小丑。

余克潤和雨媛的談話不了了之。由於實行戰時燈火管制,整個南京城裡顯得十分黑暗。

花牌樓等鬧市區的霓虹燈都滅了,新街口中國銀行大樓頂上的那兩個寶葫蘆狀的廣告牌也失去了往日的輝煌。這天余克潤沒有開吉普車,而是跟別人借了一輛自行車,和雨媛分手以後,他沿著大街從繁華的市區穿過。開著冷氣的電影院里,仍然在放著電影,有錢人為了躲避南京八月的酷暑,一有機會便泡在電影院里。看電影和燈火管制竟然如此和諧,一點也不衝突,這不能不讓余克潤感到震驚。電影散場了,看電影的人非常有秩序地涌了出來,消失在黑暗中。官員們的小汽車照樣在大街上開,車燈像劍光一樣在黑暗中砍過來砍過去。余克潤知道這時候如果敵機來犯,整個南京城裡的警報便會響成一片,而這些在大街上行駛著的小汽車,就不得不熄了火,掩藏在樹蔭中。

戰爭剛剛開始,秩序井然的南京人,似乎還沒想到結局會如何。報紙上的樂觀態度使人們盲目輕信,很多人只是痴痴地想,要麼把日寇從上海灘趕下海去,國軍大獲全勝,中國人從此再不受日本人的氣,要麼打不過日本人,繼續簽不平等的條約求和。反正這樣的條約已經簽過好幾回了,大不了再次割地賠款。余克潤知道這兩種可能性,實際上都不會存在。首先不可能把日本人趕下海,中國的陸軍還沒有到達無堅不摧的地步,一旦日本的援兵趕到,目前處於攻勢的陸軍,將不得不轉向防守。其次,戰爭的機器既然發動,要想輕易地把它關上,談何容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作為一個職業軍人,余克潤想自己唯一的選擇,便是投身到戰場中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知道這是自己大顯身手的時候。

余克潤的名字幾乎立刻就出現在報紙上,他又一次成為新聞記者們追蹤報道的目標,成為大眾心目中的明星。中國空軍在整體上雖然不能和日本匹敵,但是因為離基地近,以逸待勞,在淞滬戰役初期,空軍的作戰水平不僅和日本空軍勢均力敵,而且表現得十分出色。訓練有素的余克潤第一次參戰,便率先擊落敵機,以後幾乎每次升空都有所獲,他高超的飛行技術,使他很快又成為傳奇一般的人物,並獲得了"藍天獵手"的美譽。一時間,大街小巷都在傳頌著中國空軍的光輝業績,雨媛的女友們還不知道她和余克潤之間,已經發生了不愉快的婚變事件,紛紛向她祝賀,言辭中充滿了羨慕。雨媛滿腹心事,一肚子不痛快,女友以為她是懷著醋意,故意和她鬧著玩,拿她取笑。

2

余克潤為國捐軀是在九月里,中國空軍在數量上寡不敵眾,隨著戰鬥越來越激烈,中國的空軍很快就處於劣勢。余克潤所率領的空軍大隊,馬不停蹄地連日征戰,每天都要升空好幾次。隨著余克潤的名氣增大,日本方面也開始釘著他了,在空戰中,每次都會有幾架飛機死死咬住他不放。中國空軍雖然給了敵人沉重的打擊,但是自己的損失也十分慘重。余克潤的座機就曾先後被打穿過好幾個小窟窿,好在都不是要害部分,飛機雖然中彈了,卻可以依然作戰。中日之間的空中惡戰,很快就出現一個危險的信號,這就是再這麼一味拼下去,中國的空軍就完了。在余克潤英勇捐軀前,他率領的那個大隊只剩下兩架能飛的作戰飛機。

整個淞滬戰場上的形勢,也不像報紙上報道的那麼樂觀。戰爭形勢正朝著人們所不願意看到的壞方向發展。余克潤遇難以後,有關部門對後事如何操辦非常猶豫。由於他的名氣太大,影響非同一般,他的死就不可能是一件小事。余克潤在報紙上已經被神化了,他一死也就意味著這種神話的破滅。兩軍對壘之際,任何不利於軍心的舉動,都必須小心翼翼地避免。

但是余克潤既然已經遇難,總不能像死了皇上一樣,秘不發喪。小報記者搶新聞,顧不上非常時期的新聞要統一口徑的訓令,搶先在報紙上發一塊豆腐乾大小的文章,於是陷於被動中的有關部門,不得不為余克潤舉行隆重的葬禮。

雨媛在去參加葬禮之前,心裡一度很悲傷。雖然他們的婚姻出現了嚴重的裂痕,雖然他們已經決定分手,畢竟還沒有來得及在離婚協議上最後簽字。雨媛想起自己剛和余克潤認識時的情景,那時候,穿著飛行員皮甲克的余克潤,是所有女孩子注意的目標。雨媛不得不承認自己在一開始,便被他的風度吸引住了。他們在對對方完全陌生的情況下,像一對金童玉女那樣,隨著音樂一起翩翩起舞,一支曲子接著一支曲子跳著,一直跳到舞會結束。所有的人都用羨慕的目光注視著他們,他們興緻勃勃出盡風頭。他們的婚禮曾經是那麼熱鬧,他們的婚事曾經讓多少人眼紅。當余克潤陣亡的消息剛傳到她耳朵里,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很長時間裡,她就這麼傻傻地站在那裡,毫無表情。傳遞消息的人怕她受不了這噩耗,示意她坐在一旁的石凳子上,笨嘴笨舌地尋找合適的話安慰她。

雨媛喃喃地說:"我知道這是真的。"

在戰爭時期,犧牲是難免的。作為軍人,作為軍人的配偶,雨媛似乎早就料到會這樣的結局。余克潤上前線之前,趕來告別時,雨媛就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余克潤顯得很沮喪,當然這種沮喪和上戰場的恐懼毫無關係。余克潤從未對走上戰場表現出絲毫的恐懼。他顯然被兒女之情糾纏得焦頭爛額,雨媛相信那個和他同居的女人一定很難對付。那是個太有手腕的女人,一定是死死地逼著他,逼著他和雨媛分手,逼著他在正式的離婚協議上簽字。一個能讓余克潤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人與其同居的女人,一定是個很不簡單的女人,雨媛幾乎立刻原諒了余克潤對自己所做的傷害,覺得這些都不能算是余克潤的過錯。作為男人,余克潤過於自信,他太驕傲,完全像一個被寵壞的大男孩。但是,參加過余克潤的葬禮以後,雨媛想到他時,卻再也悲傷不起來,不僅不悲傷,一種莫名的怨恨油然而生。

余克潤的葬禮近乎輝煌,來了許多軍政大員,第一夫人宋美齡以航空委員會的秘書長身份,主持了大會,並在公祭大會上說了話。不少市民,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女學生,紛紛自發地趕來弔唁。由於日機頻繁空襲,公祭大會被壓縮在空軍大禮堂進行。軍政大員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臨時調集了許多憲兵維持秩序。因為根據防空法,在戒嚴期間,一切群眾集會都應該予以取締。自發而來的群眾一批接著一批,等候在大操場上,靜靜地排隊等候進靈堂瞻仰余克潤的遺容。為了能使到場的軍政大員能迅速離開,緩緩進入靈堂的群眾隊伍不時地被中斷,一直耽擱到要人們離去,自發而來的群眾才可能按秩序重新流動起來。淚流滿面的宋美齡女士給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會場的氣氛始終都顯得十分肅穆,人們低聲地抽泣著,停留在余克潤的照片前不肯離開。

余克潤的座機,是在快返回機場時,在半空中爆炸的。很顯然飛機已經受了重傷,對自己駕駛技術過於自信的余克潤,沒有跳傘放棄飛機,而是試圖把飛機著陸在機場上。中國空軍的飛機實在太寶貴了,余克潤捨不得輕易地就放棄它。他的飛機在機場的上空盤旋了大半圈,突然發生了意外,余克潤已經明白大事不妙,他終於下決心棄機跳傘。可就在他剛彈出座艙的那一瞬間,飛機爆炸了,余克潤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炸成了兩截,然後像燃燒著的木炭一樣,分別墜落在兩個不同的地方。人們在靈堂里所見到的裹著白布的余克潤屍體,其實只是一些燒焦肉體的殘塊,以及一小部分的飛機殘骸。因此,當雨媛步入靈堂以後,要求最後見一眼余克潤的時候,在一旁守靈的衛兵堅決不讓她掀開緊裹著的白布。

作為家屬,雨媛在公祭大會正式開始前的一個小時,進入靈堂。讓雨媛感到萬分驚奇的,是兩個不合時宜的人,已經捷足先登來到靈堂。一個是穿著一身喪服的曲蔓麗,另一個是臉上挨了揍青痕尚未完全褪去的丁問漁,這兩個人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曲蔓麗公然以未亡人的身份,十分造作地坐在余克潤的屍體旁抹眼淚,看得出她是別有用心坐在那裡的,因為在余克潤的親友中,很多人都已知道她和余克潤的同居關係,她與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大方方。

她流著眼淚往那裡一坐,做出悲痛欲絕的樣子,不僅改變了自己非法同居的身份,而且更顯出了雨媛棄婦形象。所有的人都會想到,雨媛只是一個要和余克潤離婚的女人,人們對她的同情將立刻消失。曲蔓麗果然是一個太厲害的角色,她把能喊的人,都喊來為自己助威,從身居高位老態龍鐘的舅舅和半老徐娘的舅母,到一大堆挨得著挨不著的親朋好友,應有盡有,而雨媛這邊,除了自己父母,三姐雨姣,加上一起工作的兩名女伴,和人多勢眾的曲蔓麗比起來,要多孤單有多孤單。

公祭大會正式開始以後,曲蔓麗更是得寸進尺,大出風頭,由於身份畢竟還沒有被確認,她不得不被當作摯友,安排在屈居於雨媛背後的次要位置上,但是她很快便改變了自己的不利地位。她明白與其讓別人在背後對自己指指戳戳,還不如索性站在前台亮相。整個弔唁活動很長,每每伴隨一位軍政大員的到來,必出現一陣小小的高潮,大家都忍不住要踮起腳來欣賞這些大人物。當這些要人們向余克潤的遺體鞠過躬后,過來向家屬表示慰問的時候,曲蔓麗幾乎沒有她不認識的大人物。她很矯情地和這些大人物握著手,一邊流眼淚,一邊喊著這些大人物的官銜,代表已經死去的余克潤,親切地向他們表示感謝,感謝他們能夠前來向余克潤告別。曲蔓麗過分肉麻的表演,把雨媛的情緒弄得很壞,她恨自己不能像一個潑婦那樣,衝上去狠狠地給她兩記耳光。她的女伴都為她的忍耐感到震驚,她們不明白平時心高氣傲的雨媛,怎麼竟然能容忍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在這樣莊重的場合,如此放肆。

三姐雨姣恨得咬牙切齒,說:"余克潤真沒眼光,怎麼會看上這麼一個不要臉的女人?"

她實在不屑於看曲蔓麗的醜惡表演,很快就陪著年老的任伯晉夫婦提前離去,臨走時,她挑戰地走到曲蔓麗面前,故意裝著不知道她是誰,十分刻薄地問她的姓名和來頭,然後很吃驚地宣布說:"噢,原來是我妹夫的一個姘頭!"曲蔓麗頓時臉紅成一片,她裝著沒聽見雨姣的話,緊咬嘴唇不吭聲。在這樣肅穆的場合里吵架不合適,好在她根本不是那種煞煞威風,就能老實安分的女人,過了沒一刻,當新的要人出現以後,又立刻恢復故態,就像不愉快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最讓雨媛和她的女伴們受不了的,是宋美齡女士要離去前,向家屬親友告別,走過來一一握手的時候,曲蔓麗竟然大膽老臉地哭倒在第一夫人懷裡。大家都知道,空軍之所以能成為天之驕子,和第一夫人的偏愛有關。空軍方面所有的重大活動,宋美齡都樂意參加。空軍方面若有什麼困難,通過走宋美齡的門路,常常能夠意想不到地得到解決。一九三四年航空委員會剛成立的時候,中國的空軍根本還沒有幾架能作戰的飛機,到一九三七年中日大戰爆發,迅速崛起的中國空軍不畏強虜的出色表現,在國內外都引起了重大的震動,這裡面不能說沒有宋美齡的一份功勞。身為航空委員會秘書長的宋美齡,與余克潤有過許多次接觸,而且不止一次坐過他所駕駛的飛機。她一直對這位明星般的飛行員懷有好感。余克潤的英勇犧牲,中國空軍在開戰短短的一個月里,所蒙受的重大損失,所有這些壞消息都讓宋美齡心痛欲裂。曲蔓麗往她懷裡一撲,正好給了她一個痛灑熱淚的機會。

一時間很多人大受感動,靈堂里哭聲一片。余克潤的在天之靈如果有知,一定會讚歎曲蔓麗這一手幹得漂亮,由於宋美齡是許多女學生的心中偶像,大家立刻對曲蔓麗羨慕不已,所有的眼睛唰的一下,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就連陪雨媛一起來的女伴,也氣不服地瞪著眼睛看她。人們竊竊私語,紛紛打聽這位了不得的女人,究竟是什麼來頭,為什麼會和第一夫人那麼熟悉,同時,人們的眼光也順帶落在雨媛的身上,雨媛從別人躲閃的眼光里,看到了他們對自己的疑慮,看到了他們對自己的不滿。這是雨媛一生中遇到的最尷尬的時候,眾目睽睽之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表現才好。曲蔓麗所作所為,嚴重地干擾了她的正常思維。她只有努力剋制自己,才能避免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來。

丁問漁的存在也時時分散雨媛的注意力。雨媛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途徑得到消息的。他自始至終都混在親朋好友的人群中,像個無聲無息的影子一樣,偷偷地注視著雨媛的一舉一動。雨媛盡量不去意識他的存在,但是越是有意識地想避開他,就會越情不自禁地要想到他。

丁問漁最初總是和余克俠夫婦站在一起,他的用意很簡單,因為這樣就可以向別人表示,自己是以余克潤哥哥的摯友的身份,出席這次公祭大會。總算他還沒有荒唐到在一開始,就跑來向雨媛打招呼獻殷勤。事實上,雨媛在女伴的陪同下,一走進靈堂,一位女伴就非常驚奇地叫著:"這位小丑今天怎麼也會來的?"另一位女伴卻問雨媛,需要不需要幫她把丁問漁攆走。

公祭大會比原計劃延長了很多時間,不斷有聞訊趕來的弔唁者,在中途還遇上了兩次空襲。有一次,人們甚至看見日本人的飛機從靈堂的上空飛過去。親朋好友中有許多人提前退場了,最先是雨媛的父母和三姐雨姣,緊接著是余克俠夫婦。曲蔓麗的舅舅和舅母來得很遲,沒有耽擱多少時間也走了。工作人員曾經也勸雨媛早些離開,然而雨媛顯然是在和曲蔓麗憋氣,她們誰也不願意示弱地率先離開會場。漸漸,曲蔓麗那邊有些抗不住了,她拉來的,全是些上流社會或者是羨慕上流社會的人士,這些人來靈堂弔唁的目的,不僅為了看死人,而且也是為了看活人,為了被活人看。招搖過市點到為止,他們可不願意在這靈堂里沒完沒了地耗下去。

丁問漁悄悄地來到雨媛身邊,他向遺體鞠了一個躬,然後像守護神那樣站在雨媛身邊一動不動。他的模樣免不了有些滑稽,由於雨媛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結果感到困惑不解的,卻是她的那些女伴。對於像丁問漁這樣的書獃子,如果不阻止他,肯定會得寸進尺,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丁問漁的行為也引起了曲蔓麗的注意,女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本能,她立刻從雨媛同伴的眼光里,看出這位在不久前,曾被余克潤像揍賊一樣痛毆的男人,是一位雨媛的追求者。曲蔓麗立刻明白,一個人只有在被嫉妒心折磨的時候,才會對自己的情敵痛下殺手。

不過,雨媛的這位追求者竟然如此膽大,甚至曲蔓麗也感到有些吃驚。

丁問漁試探性地在雨媛身邊站了一會,低下頭來,一本正經地伏在雨媛的耳朵邊,輕聲說:"我相信你能堅持住。"

雨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注意到很多人的目光都盯著自己。靈堂里已經沒有多少熟悉人的面孔,但是在這些不多的熟悉他們的人中,人們對丁問漁死死追求雨媛也早有耳聞。

丁問漁這時候已顧不上別人怎麼想,又伏在雨媛的耳朵邊,關心地說:

"人死了,是不能復活的,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

余克潤的屍骨未寒,丁問漁雖然是小心翼翼,可是落在別人眼裡,便顯得大膽老臉,太不像話不成體統。雨媛顯然是在縱容丁問漁的行為,她故意給他一個表演的機會。曲蔓麗發現她在靈堂里繼續待下去,已經沒什麼實際意義。她猶豫著,做出要走的樣子,一直密切注意她動靜的雨媛,忽然想到自己在這最後一招上,絕不能讓她再佔了上風,曲蔓麗一走,雨媛在靈堂里繼續待下去也同樣失去意義。既然要走,幹嗎不走在她的前頭?守靈的衛兵從擁擠的人群中,分開一條道來,曲蔓麗和她身邊的人握手作別,雨媛突然很衝動地拉了拉丁問漁,示意他跟著自己一起離去。丁問漁臉上頓時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他走上一步,屁顛顛地保護著雨媛,幾乎是摟著她的腰,在眾人的目光下,十分顯眼地離開會場。雨媛知道自己的這一舉動,將引起所有認識自己的人非議,但是她不在乎這樣的非議,她一肚子的不痛快,似乎只有通過如此激烈出格的行為,才能淋漓盡致地發泄出來。她覺得自己所以會這麼做,全是死去的余克潤故意安排的。

3

雨媛很快就和丁問漁分手了,他們剛離開會場,剛離開人群,在丁問漁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雨媛用力甩開了他摟在她腰間的手,十分厭惡地說,她希望他滾得遠一點,希望自己再也不要見到他。她的情緒突然變得很激烈,許多傷人的話脫口而出。丁問漁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勃然大怒,她近乎失去理智地對他吼了一聲,警告他絕不要痴心妄想,以為余克潤死了,他就會有僥倖的機會。雨媛的心情,突然變得比想象中還要更壞,比大家所能預料的更惡劣。她告訴丁問漁,雖然自己現在已經不再愛她那位死去的英雄一般的丈夫,但是她更討厭像丁問漁這樣厚顏無恥的傢伙,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在靈堂上,雨媛幾次想痛哭,都沒哭出來,現在,她終於找到了痛痛快快發泄的機會。她像小孩子一樣捂著臉,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起來、

緊跟在他們後面的女伴們,知道雨媛不過是借題發揮,她們立刻想到換了自己也會這麼做。可憐的丁問漁不過是個出氣筒,她們覺得他活該,今天這場冤枉氣是他自我的。有人遠遠地看著他們,因為站得遠,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反正在今天這樣的形勢下,怎麼哭怎麼傷心都沒關係。一輛吉普車開過來送她們走,雨媛在女伴的攙扶下登上車子。丁問漁像條喪家犬似的站在一邊,不知所措地看著吉普車離去。一位女伴看著丁問漁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對於雨媛的暴怒,丁問漁並不感到絲毫的委屈,他感到深深不安的,是雨媛不應該那麼傷心。雨媛痛苦的樣子,讓丁問漁感到自己有種不容饒恕的罪過。

很長時間內,丁問漁就這麼獃獃地站在那。曲蔓麗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上了車,臨上車前,她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地扭過腦袋看著他。她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不跟著雨媛一起走。弔唁的人,陸陸續續還在趕來,學生已經不多了,相對增加的是那些剛下班的工人和職員。空軍大禮堂前的空地上,已經不像公祭大會開始時那麼擁擠。這時候能見到的,更多的是穿著制服的警察和憲兵。丁問漁一轉身,又一次向靈堂走去,跟著自發排成的隊伍走近靈位,對著靈位上供放的余克潤照片發怔。他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幾種不同的觀點在打著架。一對青年男女緊挨著他站著,女的那位不停地用一塊白手絹抹眼淚,丁問漁忽然想到余克潤能這麼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在回去的路上,了問漁的腦子裡一直在想著雨媛。想到她悲痛欲絕的痛苦模樣,丁問漁的心頭一陣陣地揪緊。大街上人不多,由於日本人的飛機時不時要來轟炸,許多商店都歇了生意。總算讓丁問漁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館子,他走了進去,對老闆招呼要一碗爆鱔面。

老闆很高興到這時候還能遇上有閒情逸緻的吃客,親自動手活殺了黃鱔,小鍋小炒,將麵條做好,端了來,一本正經地看丁問漁吃。他希望能聽到對方的誇獎,但是丁問漁滿腦子都是雨媛,根本沒有心思品嘗那麵條的美味。老闆按捺不住,對丁問漁說:"我這兒的爆鱔面,你在南京要是能找到第二家,那就是你的本事了。"

丁問漁不置可否地看了老闆一眼,看得他有些不明不白,看得他有些垂頭喪氣。要是丁問漁應酬一聲,老闆可以沒完沒了地標榜自己,替自己大做特做廣告。丁問漁不吭聲,老闆後面的話,想說似乎又有些說不下去,不說卻又感到技癢難熬,於是瞪大眼睛看著丁問漁。

丁問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完全出於敷衍地向對方點了點頭,老闆立刻抓住這機會,問丁問漁有沒有注意到這麵湯味道特殊。不等丁問漁來得及表態,老闆已經為為什麼自己的麵湯特殊做出了解釋。原來這麵湯是用黃鱔的骨頭熬出來的,丁問漁經老闆這麼一提醒,果然覺得那麵湯的滋味非常鮮美。外面突然響起了空襲警報,丁問漁和老闆同時往外面看,人卻都懶得不肯動彈。有人匆匆從街面上跑過,一位婦女十分緊張地呼喚著自己小孩的名字。老闆滿不在乎地說:"我就不去防空洞,看小日本的炸彈會不會掉到我的房頂上。"丁問漁沒想到一家小館子的小老闆,在這種關鍵時刻,還能保持這樣的鎮靜,真是太難能可貴。他一邊十分從容地把麵條吃完,一邊隨口說幾句好話誇獎老闆。那老闆總算等到自己想聽的話。外面的警報聲一陣蓋過一陣,對他來說,就跟什麼也沒聽見一樣,咧著嘴笑個不停。

從館子里出來,剛踏上大街,丁問漁便看見兩架飛機飛過來。地面防空部隊的高射炮不停地開著火,丁問漁只知道天上有飛機在飛,弄不清楚究竟是國軍的作戰飛機,還是敵方的轟炸機。一名警察站在簡易的防空棚里,對丁問漁大聲叫喊著。警報聲不斷,丁問漁只看見警察急得手舞足蹈,不知道他在對自己說什麼。他猜想警察一定是讓自己趕快找個地方躲避一下,可是他這時候根本就不想躲避。南京人對連續的空襲已經開始感到不耐煩,他們中間有些人在恐怖的警報聲中,照常干著自己的事情。丁問漁沿著大街孤零零地往前走著,走到一片空廣場的時候,他看見又有幾架飛機迎面飛了過來,作俯衝轟炸的樣子。到警報解除的時候,丁問漁已經打好了給雨媛去信的腹稿。他為自己今天惹得她如此憤怒,感到深深的惶恐。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他說什麼也不會去冒這個險。在一大套對自己的譴責之後,丁問漁有些委屈地替自己辯護,他想自己無疑是錯了,但是他又並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什麼地方。

丁問漁不知道雨媛其實很快就後悔了,他不知道當雨媛把一腔仇恨,像一盆髒水似的沒頭沒腦地都潑在他頭上的時候,其實心裡並不是真的恨他。恰恰相反,雨媛的憤怒和失態,與想恨他恨不起來有關。不用說丁問漁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就連雨媛也不知道。事實上雨媛對丁問漁和余克潤誰也不恨,要恨只能恨日本人,要恨只能恨曲蔓麗。余克潤已經為國捐軀,他縱然有一千條錯一萬條不是,雨媛也不想再怪罪他。對於丁問漁,她不能不承認自己已經越來越有好感,不能不承認因為有了丁問漁的存在,她開始逐漸感受到一種過去從未有過的情感。在從靈堂回去的路上,雨媛不僅原諒了丁問漁,原諒他今天冒昧地出現在公祭大會上,而且為自己對他的粗暴行為感到歉意。丁問漁並沒有做錯什麼,他不應該得到這種不公平的待遇。

由於已經進入戰爭狀態,雨媛在余克潤的公祭大會結束以後,才收到丁問漁斷斷續續寫的幾封信。郵局的正常工作被耽誤了,幾封不同時間寫的信,在同一個時候到達了雨媛的手中。打亂了時間的信在被拆開以後,雨媛沒頭沒腦地讀了好幾遍,才將它們的次序重新整理好。在第一封信中,丁問漁還在輕描淡寫地談到從報紙上獲得的消息,談到余克潤在戰場上如何大出風頭,而最後一封信,卻是聽說余克潤已經英勇陣亡的慰問信。和以往的信一樣,這幾封信都很動情,尤其是最後一封,了問漁寫得文情並茂,結果原本是一封安慰性質的信,反而害得雨媛痛哭了一場。在這封長信中,丁問漁首先向雨媛檢討了自己幸災樂禍的心情。

這樣的心情不道德,可是十分自然,因為戰爭似乎是給丁問漁提供了一個有空子可鑽的機會。

丁問漁在信中大罵自己,罵自己無恥,罵自己卑鄙,罵自己不該趁人之危。

丁問漁的筆鋒忽然一轉,對余克潤能夠為國捐軀大加讚賞。他承認自己所以不能得到雨媛的青睞,同不能像一個好男兒那樣血染疆場有關。余克潤的陣亡,讓丁問漁重新有機會對自己進行觀照,同時,他也明白了自己對雨媛的愛還不夠徹底,還不夠純粹,因為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他首先應該想到的,是雨媛會有的痛苦。丁問漁覺得余克潤為國犧牲固然很偉大,然而無疑中卻也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這個錯誤就是他讓一個天下最好的女人,為了他感到痛苦。丁問漁繞來繞去,用心良苦地想為雨媛減弱掉一些痛苦,他小心翼翼,控制著語言的節奏,當雨媛讀到最後這樣的字眼時,眼淚再也忍不住了,信在這裡達到了高潮。丁問漁幾乎聲嘶力竭喊出聲來:"想到你會因為痛苦而心碎時,我的心首先粉碎了。我譴責一切讓你不痛快的事情!"

雨媛捧著這些姍柵來遲的信,讀了又讀,恨不得立刻給丁問漁去一封信,但是她的高傲之心絕不會允許自己這麼做。在幾個小時前,她已經嚴重地傷害過他。自從余克潤犧牲的消息傳來以後,所有的人都避免和她過多地談這事。與雨媛親近的人已經知道發生在他們之間的婚變,在這時候和她談余克潤多少有些尷尬。當然更尷尬的是雨媛自己,事實上,她也盡量避免著接受別人的安慰。余克潤背叛她和為國捐軀是兩碼事,但是反映在雨媛身上,卻同時糾纏在了一起。從靈堂回來以後,一想到曲蔓麗張揚的表演,雨媛對余克潤的怨恨有增無減,丁問漁的安慰信正好說到了點子上。

戰爭正在向縱深發展,進入了膠著狀態,形勢一天天在發生變化。兩天以後,雨媛收到了丁問漁一封措辭懇切的來信。信中充滿了絕望的氣氛,在談到那天公祭大會分手雨媛說過的話時,丁問漁形容他猶如聽到了對自己的死刑判決。他表示自己沒有理由不服從雨媛的判決,並且用一種沮喪的口吻宣布,這將是他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既然他讓雨媛那麼討厭。

就不應該繼續再讓她討厭了。他聲稱自己將繼續給她寫信,但是這些信再也不會去玷污雨媛高貴的眼睛。雨媛永遠是公正的,丁問漁說他應該滿足了,因為僅僅是在心中能深深地愛著雨媛,這就足夠了。時至今日,他覺得自己應該心滿意足,已經有足夠的幸福可以回憶。

雨媛想丁問漁一定是被自己傷害得太厲害了,要不然他不會寫這封滿紙絕望的信。信中全是肝腸欲斷的自責,卻沒有一句對雨媛的怨言。雨媛立刻想到大姐雨嬋談到丁問漁時說過的一句話,那就是他在愛情方面,是一個十足的瘋子,不由得有些於心不忍。憑心而論,丁問漁也沒什麼過錯,他就是這麼一個活寶。雨媛突然心血來潮,顧不上是否會鬧笑話,給丁問漁去了一封簡訊,信中沒說幾句話,大意是為自己那天說的過頭話道歉。信剛發出就後悔了,余克潤屍骨未寒,她不應該寫這樣的信。她明知道這樣的道歉信是不能寫的,因為丁問漁一旦收到這樣的信,會更發瘋,會進一步做出讓別人吃驚的事情。她早就領教過丁問漁的脾氣,事實上他的臉皮厚得很,絕不會因為自己那天對他的訓斥,就會真的偃旗息鼓,真的再也不給自己來信。她這麼寫信去道歉,完全是在又一次有意無意地玩火。

事實也是如此,在雨媛的信尚未到達之際,丁問漁就說話不算話,新的一封信已經又通過郵差送到雨媛的手上。過了沒幾天,雨媛再收到丁問漁的來信時,如蒙大赦的喜悅之情躍然紙上。一切就和雨媛預料的一樣,他的言辭和過去相比,不僅僅沒有絲毫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索性往前大大地走一步。他振振有辭地寫道,按照一般的常規事理,此時也許不應該再對雨媛作痴心妄想,但是人之行事,並不總是以應該不應該為前提。既然余克潤的存在,都不能妨礙丁問漁對雨媛的痴愛,余克潤的消失卻變成一種障礙,無疑有些荒唐可笑。得寸進尺可能是不對的,甚至是不道德的,然而丁問漁顯然決心按自己的想法去行事。

丁問漁又一次加強了對雨媛的愛情攻勢,由於郵局的信件已經不能按時到達,他開始自己扮演郵差的角色。當年在德國留學時,他曾學過騎自行車,現在拙劣的車技終於派上了用場。他買了一輛老式的捷克自行車,這種自行車的車剎是靠腳踏控制的,在騎的時候,只要腳往後踩一下,車就被剎住了。從丁問漁住的地方去雨媛那裡,要躍過好幾個斜坡,他摔了幾個跟頭以後,技巧頓時長進了不少。正在進行的中日大戰,彷彿已經與他無關,他的腦子裡就只有愛情。每次他都是把信直接送到陸軍司令部的傳達室。門口的衛兵已經認識他了,知道他是給大院里的一位女機要員送信,見了他忍不住就要笑。信被放在傳達室一格一格的小信箱里,雨媛每天到時候就會來取。剛開始她不明白是怎麼會事,信來得實在太快了,常常是昨天晚上寫的信,第二天就到了,有時候甚至是當天的信。傳達室的衛兵也故意不告訴她。雨媛心裡有疑問,猜想了問漁一定是像過去有過的一樣,專門雇了一個人替他送信。雨媛終於發現了丁問漁送信的秘密,因為是騎車,丁問漁扔掉了一向隨身拎著的手杖,看上去比以往要年輕精幹不少。那天她正好有事要出門,遠遠地看見丁問漁騎車過來,一本正經很是滑稽的樣子,她連忙將自己藏起來,不讓丁問漁看到。發現了這個秘密以後,雨媛有空閑的時候,經常去大門口等候丁問漁,她只是偷偷地躲著觀察。丁問漁絲毫也沒注意到她。這樣的小遊戲持續了約半個月,丁問漁收到了雨媛的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是丁問漁所在的大學將遷往內地,他因為雨媛還在南京,決定不和學校一起走,雨媛因此提出異議。淞滬戰場的形勢,已悲哀到了沒有一點可以樂觀的地步,上海眼看著就要守不住了,日本人的氣勢似乎打算沿著滬寧鐵路線,一口氣打到南京來。國民政府已做好了遷都的準備。各行政機關的文職人員開始紛紛向內地轉移。雨媛堅決反對丁問漁為了她的緣故留在南京不走,她寫信給丁問漁,對他為了自己要留下來的好意表示接受,但是希望他能跟著學校一起走。國難當頭,保存自己性命,比什麼都重要,雨媛希望他不要孩子氣,且不要說她根本還沒有想到過會嫁給他,就是答應了嫁給她,他也不應該留在危城裡等死。這是自從丁問漁認識雨媛以來,第一次收到雨媛如此溫柔的一封信,他受寵若驚。將這封信看了又看,發瘋似的吻了又吻,高興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4

國民政府在十月三十日正式決定遷都重慶,第二天發表了遷都宣言,並電告前線將士,表明政府要抗戰到底的決心。淞滬戰場的軍事失利己成為殘酷的事實。國軍不敵登陸之日軍的強大攻勢,開始節節後退,已呈現出潰退狀。固守閘北的謝晉元團,在一萬多人次日軍的攻擊下,頑強地堅守了四天四夜,奉命撤出四行倉庫,上海市區至此實際上已完全落入日寇之手。雙方的援軍仍然在源源不斷地趕往,戰事的發展已失去控制,壞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到首都,南京城裡一片紊亂。空襲越來越厲害,日機狂轟亂炸,目標從襲擊軍事設施發展到是地方就扔炸彈,無數平民百姓被炸死,各大醫院裡擠滿了受傷的傷員。開戰初期的那種興高采烈已經看不見了,一種失敗的情緒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丁問漁和雨媛的愛情,卻在這個特定的時間裡,不合時宜地得到了驚人的發展。作為留校的名教授,丁問漁的職責是協助留校委員會保護校產,這是一個挂名的閑差,無所事事的丁問漁乾脆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追逐愛情上。雨媛堅決反對了問漁為了自己留在南京,偏偏他在這一點上頑固得無可救藥,怎麼勸說也沒用。一個要攆著走,一個堅決賴著不走,一來一去,心靈上反而撞出了火花來。丁問漁是鐵了心不走了。雨媛想,人家為了你留下來,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此情可待成追憶,總不能太冷談了他。她往後稍稍讓一點步,丁問漁立刻抓緊時機向前挺進。

得寸進尺的丁問漁,終於獲得了大踏步向前邁進的機會。他天天騎著那輛捷克自行車去雨媛那裡報到,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很快就從僅僅是送送信,發展到能有機會在陸軍司令部大門外,和雨媛一起去溜達一會。出陸軍司令部大門,往東去不遠,是著名的青溪。那水是從紫金山上淌下來的,水不大,細細地流淌著。溪邊是高大的垂柳,稀稀落落地有幾戶人家,青磚黑瓦,門前種著無人觀賞的菊花。丁問漁和雨媛在此散步,那美好的感覺,並不亞於廬山的風景名勝。對於雨媛來說,她所以帶丁問漁到這來散步,是不想讓別人在自己單位的大門口看見他們。畢竟余克潤才死不久,她不想別人會有那種不懷好意的誤會。

整個南京都沉浸在大禍臨頭的氣氛中。雨媛很快就注意到,事實上並沒有什麼人,把她和丁問漁的來往放在心上。所有的顧慮都是多餘的,國難當頭,個人的那點小情感又能算什麼,有機會離開南京的人,此時紛紛不辭而別,政府也號召人們儘可能去他鄉避難。往日的繁華再也看不見了,隨著達官貴人們一個接著一個離開,寬敞的大馬路上,已經很少見到駕駛座邊上端坐著衛兵的小汽車。店鋪相繼關門,到處可以見到被轟炸過的痕迹,一般平民無事也不願意上街,因此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能見到的只有警察和憲兵,還有即將開往前線的新兵。作戰部隊從街面上開過的時候,伴隨著轟隆的機器聲,人們見到的是視死如歸的平靜。

國民政府正式宣布遷都之前,任伯晉老人已被當局作為軍界元老,安排先行一步去漢口,在漢口稍作休整,然後去重慶。離開南京那天,丁問漁陪同雨媛一起趕去碼頭送行。與任伯晉夫婦同行的,還有拖兒帶女的三姐雨姣一家,這一次可以說舉家搬遷,老宅里的人幾乎都走光了,能打發的傭人也都打發,不能打發的便帶著走。在南京實際上只留下雨媛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是現役軍人,當然一切都要聽從命令。大家都有些捨不得。想到小女兒孤身留在危城,美京子夫人眼淚汪汪,對雨媛橫關照豎關照,怎麼也放心不下。最後還是任伯晉想得開,說大家又不是以後不見面了,用不著這麼傷心。雨姣也說:"媽,你急什麼,小妹有問漁照顧她呢。"

雨姣本來只是想緩解氣氛,說一句玩笑話,卻沒想到立刻弄得雨媛滿臉通紅,因為她這話,彷彿是代表任家的人,就她和丁問漁之間的關係表了態。兩位老人的臉上也有些尷尬,他們雖說沒有直截了當地表示反對,可也談不上贊成。畢竟年齡相差太大,而且丁問漁那樣的書獃子,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可以寄託終身的人。這一陣時局動蕩,各人自顧不暇,雨媛和丁問漁之間究竟怎麼一回事,任家的人根本沒有底。

雨媛情急之中,也忘了替自己辯護。結果她的臉紅,在雨姣和美京子夫人母女眼裡,好像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真的到了那一步了。丁問漁稀里糊塗,竟然沒什麼知覺,一本正經地陪任伯晉說著話。他的態度,也彷彿是說情況的確如此。好在任伯晉仍然儒將風度,臨危不亂,丁問漁順著他的話說,說了不到三句,任伯晉便情緒激昂地發表自己對時局的看法,這話他近日已經對許多人說過了:"我還是那個觀點,亡羊補牢,猶未為晚,中日之戰,勝負並不在上海一役。國軍此次在上海的兵力投入過大,須知此後之決戰,仍然是在隴海一線——"

正說著,忽然響起了空襲警報,碼頭上頓時一片混亂。船上的僱員連聲喊沒上船的趕快上船,是送客的趕快離船,因為輪船與其停在碼頭邊挨炸,還不如快一些開船為好。時間緊急,匆匆上船的和匆匆下船的亂成一片,丁問漁慌得沒了主意,還是雨媛冷靜,拉了他的手就跑。剛下船,甲板就被撤掉了,汽笛長鳴,那船離開碼頭倉皇離去。雨媛對著船上的親人揮手,船上的親人也對她頻頻揮手。美京子夫人示意雨媛和丁問漁趕快離開,趕快躲到防空洞里去。警報聲還在刺耳地響著,大家都在替對方擔心。雨媛站在碼頭上不肯離去,一直等到那輪船慢騰騰地在遠處消失了,才和丁問漁一起離開。

這時候碼頭上已經沒什麼人,人們不是進了防空洞,便是找其他隱蔽的場所躲起來。越是在關鍵時刻,人的本能越是能夠很好地凸現出來。日機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扔了幾顆炸彈,轟隆隆的一陣爆炸聲之後,遠遠地只看見一股煙霧冉冉升起。警報終於解除了,雨媛和丁問漁依然坐來時送任伯晉的那輛車返回,司機問他們去什麼地方,雨媛因為請好了一天假,不想立刻返回陸軍司令部。丁問漁提議找個館子先把吃飯問題解決。雨媛的肚子也不餓,沒有反對,笑著說,男人只會這一套,那就是用請客吃飯來討女人的好,好像天下女人都是饞蟲似的。丁問漁說:"饞有什麼不好,饞說明胃口好,胃口好說明身體好,我就喜歡那種健康的女人。"

車子在大街上駛過,根本見不到開張的館子,不用說往日那些車水馬龍的著名酒家,就是次一點的沒什麼名氣的小館子,也一概不做生意。丁問漁不死心,指手畫腳亂出主意。司機有些不耐煩,嘴上不說,臉上越來越難看。車子在往日最繁華的夫子廟繞了一圈,那裡的情形也差不多,總算找到一家半開張半打烊的,卻說菜已經賣完了。丁問漁不相信,店裡的夥計說,這一陣日本人的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附近的菜農只顧自家性命,高興時送些東西來,不高興,連續幾天不見人影。那夥計想丁問漁在這種日子裡,還能惦記著自己店裡的美味佳肴,不忍掃了他的興,店裡確實拿不出東西,便用嘴來敷衍他。送丁問漁他們的司機忍不住了,說:"你他媽既然不做生意,啰嗦什麼!"

丁問漁不識時務,還要去找酒家。雨媛抱歉地對司機說:"這樣吧,不管找到找不到,你把我們送到珠江路就行,謝謝了。"

司機板著臉,一邊開車,一邊悻悻地說:"我真是好說話,你們要去哪裡就送哪裡,說老實話,我又不是你們的私人司機。"

雨媛連連說好話,司機的臉色和緩了許多,他是個心軟的人,幾句好話就能擺平。車到珠江路,他主動提出要沿著珠江路兜一圈。雨媛感謝他的好意,知道這樣兜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連聲謝著,和丁問漁下了車。下車以後,丁問漁看著那車開走的背影,抱怨說吃飯的事,到現在仍然沒有著落,怎麼辦。雨媛說,你就那麼餓,怎麼老是想到吃飯。丁問漁很認真地說,他是怕雨媛餓了。雨媛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忍不住笑起來。丁問漁以為她是不相信,急得要發誓,雨媛笑得更厲害。

兩人彷彿又回到了在廬山時的情景,這中間夾雜著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丁問漁和雨媛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去想它們。他們在珠江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又遇上了一次空襲警報,兩人似乎都無動於衷,沿著濃密的法國梧桐樹蔭往前走。刺耳的警報聲讓人感到窒息,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說話。轟隆隆的聲音響成一片,也分不清是日機在扔炸彈,還是防空部隊在炮擊。一輛救火車呼嘯著從他們身邊開過,緊接著又是一輛。丁問漁不時地側過頭來對雨媛微笑一下,他顯然是想用微笑來安慰她,然而實際上,他要比雨媛緊張得多。雨媛注意到他的臉色蒼白,兩個拳頭緊緊地握著,過街時,碰了碰他的手,把手塞過去讓他握,發現他的手心裡全是汗。

空襲結束的時候,那種突然的寂靜,彷彿是夜裡睡覺剛從噩夢中醒過來。警報聲是沒有了,可是人們的腦子裡卻依然在迴響,這時候聽別人說話,會覺得特別怪,因為那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雨媛看丁問漁完全沒有主意的樣子,開玩笑地說:"喂,我現在肚子真的餓了,總不能老這麼獃獃地走下去。"

丁問漁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好在這裡已經離他的住處不遠,忽然想到幹嗎不邀請雨媛前去做客。雨媛有些猶豫,想自己和丁問漁之間的關係,越來越有些出格,但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半推半就地答應了。到了教授公寓,丁問漁讓女傭用最快的速度,弄些好吃的送上來。

雨媛想自己既然已經到了丁問漁住的地方,索性大大方方地參觀參觀。丁問漁的住處很寬敞,因為是一個人住,顯得空蕩蕩的,雖然用了女佣人,但是丁問漁顯然是個馬虎的人,女佣人也就樂得偷懶,除了客廳收拾得像回事,其他的房間都有些凌亂。雨媛無意中走進了丁問漁的卧室,只見床頭上放著一個小鏡框,裡面放著一張女子的照片,照片不是太清楚,她低頭細看,發現竟然是自己的一張照片,不知道丁問漁是用什麼手段弄到的,也不好意思問他,臉上禁不住先紅了。丁問漁被雨媛發現了這秘密,他反正臉皮厚,也不在乎,等著雨媛問他。

雨媛不曾提問,便故意說些別的事打岔。雨媛的臉卻越來越紅,心中後悔自己不該到這來作客。

女佣人終於磨磨蹭蹭把飯菜做好,雨媛這次可是真的餓了,聞到撲鼻的香味,口水直在喉嚨口打轉。看得出丁問漁是個講究吃的人。菜雖然不多,一葷一素一小炒,加上一湯,所謂三菜一湯,每一味菜都有些特色,葷菜是霉菜扣肉,素菜是碧綠的絲瓜,小炒是豌豆炒蝦仁,湯是雜燴湯,都是家常菜。或許是飢餓的關係,雨媛儘可能斯文地吃著,一邊吃一邊笑,笑自己吃著吃著,便狼吞虎咽起來。再看丁問漁,也是只顧吃飯不說話,大口吃飯,大口吃菜,大口喝湯,窮凶極惡的樣子,鼻子尖上的汗珠都吃出來了。看看時間,也難怪他們,已經快到下午三點鐘。

飯後無事可干,丁問漁領著雨媛去大學的校園裡走了一圈。由於學校已遷往內地,空蕩蕩的校園十分寧靜,有幾株開過了的桂花樹,隱隱地還有一些余香。路邊各色的菊花正盛開,雨媛走到菊花叢中,擺了一個讓人照相的姿勢,一本正經屏住笑,結果自己忍不住了,先笑起來。丁問漁被她引得心蕩神怡,想到在廬山時,遇到好風景,因為沒有帶照相機,很可惜不能留影紀念,今天這機會又失去了,可以說是一錯再錯,因此立刻轉念,就在近期內去買一台照相機,此外再買一本談攝影的書,好好為雨媛照幾張相片。

兩人走進一間空蕩蕩的教室,雨媛走到前排端正地坐下來,頗有感觸地看著黑板。沒有進大學讀書始終是雨媛的一個心病,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她有些後悔當年全憑一時的衝動,冒冒失失當了兵。任伯晉老人當年對她的支持,現在看起來也顯得十分可笑,她只是一個漂亮的普通女孩,根本就不是當花木蘭和穆桂英的料。同樣的道理,匆匆地嫁給余克潤也是個幼稚的錯誤,出身於軍人世家的雨媛,想自己當然應該嫁一個軍人,況且在一九三七年,對於女孩子來說,沒有什麼比嫁給年輕有為的青年軍官更時髦的選擇。雨媛怎麼也沒想到余克潤會在和自己結婚不久,就又會去和一個女大學生同居。余克潤也許是對的,一個女大學生,當然要比一個女機要員更有魅力。正想著,丁問漁大步走到黑板前,撿了個粉筆頭,在黑板上寫下了這一天的日期。雨媛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寫這個,丁問漁嚴肅地說,這一天太重要,他不想把它忘了。

天黑之前,丁問漁送雨媛去陸軍司令部,因為找不到車子,只好用自行車送她。丁問漁的車技馬馬虎虎,車到中途,雨媛看他笨得夠嗆,讓他下車,由她來帶他。果然雨媛的水平要比丁問漁高明許多,原來雨媛在司令部大院里沒事做的時候,經常練習騎車,她們一起的女兵個個都是騎自行車的好手。丁問漁坐在後面有點害怕,手又不敢去摟住雨媛的腰,扶著后架不住地搖晃,等熬到了目的地,早嚇出了一身冷汗。分手時,雨媛謝謝他送她,丁問漁已經緩過勁來,說光嘴上謝一句,太便宜了。

雨媛嬌嗔地說:"今天我們已經很過分了,你還想怎麼樣?"

天正在黑下來,丁問漁看看四周並沒有什麼人,賊膽包天,很冒昧地想親親她。雨媛心口咚咚直跳,出於本能地拒絕了,一步退出去好遠,丁問漁怕她因此翻臉,正擔心著,沒想到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不,這絕對不行。"

5

形勢開始急轉直下,繼上海失陷以後,淞滬戰場國軍全線撤退,日軍上海派遣軍和第十軍乘勝追擊,同時向吳福線和乍嘉善線突進,蘇州與嘉興頓時告急。到了十一月十九日,國軍吳福線既設陣地和乍嘉線先後失守,首都南京便進入了臨戰前緊張狀態,大街小巷到處可以看見剛寫不久的"保衛大南京"的標語,操著各種地方口音的軍隊被緊急調到了南京的周圍,安排在不同的地方布防,市內路口和要道用沙袋堆起了臨時工事,高樓頂上架著高射炮機關槍。當丁問漁在愛情方面取得決定性進展的時候,首都南京已經成為一座巨大的軍事堡壘。在這座危城中,他能見到的幾乎都是軍人。不同番號的部隊神色嚴峻地從街上走過。隨處可見轟炸后的廢墟瓦礫。為了應付沒完沒了的盤查,丁問漁專程去南京衛戍司令部,通過一位姓李的高級參謀,向新被任命的司令長官唐生智要了一張特別通行證。

丁問漁學軍事的堂兄丁公洽,曾是這位李參謀的恩師,丁問漁在德國留學時,李參謀正好也在那留學學軍事,回國后,一直在唐生智手底下做事,是唐生智的重要助手。唐生智是北伐名將,黨國元老,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後,因為反過蔣,他被奪去了兵權,一直賦閑在家稱病,韜光養晦。這次南京危急,他借口首都為國際觀瞻所系,又是孫總理陵寢所在,不固守對不起總理在天之靈,自告奮勇出來,願意承擔保衛南京的重任。他的調子太高,況且蔣委員長也覺得南京不抵擋一陣,就拱手交給日本人,太丟中國人的面子。唐生智願意在此時跳出來,正中蔣委員長的下懷,樂得順水推舟,給個司令長官的頭銜讓他收拾殘局,其他高級軍事將領明知首都是守不住的,也不敢反對。

作為職業軍人,唐生智總算撈到了機會,重過掌握兵權的癮,至於後果究竟會怎麼樣,走一步算一步,也顧不得多想了。他是個浪漫主義者,在家待慣了,當了衛戍司令長官,索性把新成立的衛戍司令部,移到了百子亭自己的公館里,原來手下做事的人,都趁機升一級。

雨媛所在的機要部門,被劃歸衛戍司令部調遣,奉命搬進唐生智公館,處理相關的戰時機要文件,直接的上司正好是這位李參謀。唐公館周圍的房屋也被徵用了,臨時挖了些防空洞,架起了幾門高射炮,開始正式辦公。丁問漁第一次去拜訪李高謀時,正好在公館門口遇到要出門視察的唐生智。唐生智也是見過丁問漁的,竟然還能記得丁問漁。李參謀替他說明了來意,唐生智一口答應,關照李參謀按丁問漁的吩咐,儘快替他辦一張特別通行證。

幾天以後,唐生智在中英文化協會召開中外記者招待會,需要一個出色的翻譯,李參謀立刻想起了丁問漁。丁問漁的外語是有名的,替唐生智當翻譯綽綽有餘。唐生智那天特別瀟洒,一身戎裝,說話時把帽子拿了下來,扔給一邊的侍衛,一本正經地對丁問漁招呼說:"聽說丁先生會好幾國洋文,那好,會一種,你就給我翻譯一種,你就對這些外國人說,就說我唐生智,這次是鐵了心的,要與南京共存亡!"他的話音剛落,在場能聽懂他的話的人,都有些吃驚,因為當時大家還不知道國民政府對危城南京究竟是什麼態度,但是似乎都明白南京按理是守不住的。丁問漁怔了怔,外國記者都在等他翻譯,唐生智平靜地說:"怎麼,丁先生難道是不相信我唐某人說的話?"

丁問漁先用英語翻譯了一遍,接著又用德語,然後記者們開始提問。唐生智不耐煩一一回答,趾高氣揚地發表了一通演說,態度十分強硬,唾沫星到處亂飛。丁問漁把大意替他翻譯出來,招待會便宣布結束。招待會以後,唐生智又打算視察市區的防務,丁問漁提出想跟著一起去看看,李參謀有些猶豫,沒想到唐生智一口答應了,結果他和李參謀同坐一車,跟在唐生智的車後面,在南京城裡非常威風地兜了一圈。畢竟是非常時期,乘車兜一兜南京城完全別有一番滋味。在前一天,日機大轟炸過後,蔣委員長夫婦驅車視察了全城,撫慰南京市民,報紙為此作了特大號的報道,唐生智是衛戍司令,也難免有些出風頭的俗念,他站在敞篷汽車上,神氣十足,彷彿對固守南京有著絕對的把握。汽車在大街上開過,昔日繁華的南京城現在看上去真是悲壯凄涼。

李參謀似乎明白南京真要守,是不可能守住的。車上因為沒有旁的人,他頗感慨地對丁問漁說:"時局如此,唐生智也算是鬼迷心竅,除了冠冕堂皇地說說'臨危不亂,臨難不苟',還能怎麼樣?"丁問漁只知道日本人就要兵臨城下,至於進一步的前景如何,心底根本就沒有底。李參謀對丁問漁分析了一下南京目前面臨的嚴重問題,說來說去,毫無樂觀之處。好在他畢竟是軍人出身,身處危境,侃侃而談,沒有一點慌亂,說了一會兒國事,李參謀又把話題轉移到了家事上。對於丁問漁和雨媛之間的糾葛,李參謀已有所聞,他既然是丁公洽的學生,對丁公洽的好友任伯晉同樣執弟子禮甚恭,經常去看望軍中前輩任伯晉。如今,任的小女兒在他的手下做事,他自然得有所關照。不過他的所謂關照,也就是為了問漁追求雨媛提供方便。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李參謀對丁問漁為了一個女人,把性命都置之度外的態度煞是欣賞。

"愛國猶如愛你喜歡的女人,非要有一股痴勁才行,"李參謀將丁問漁帶回自己的辦公地點吃飯,一時衝動,竟然派人去把雨媛喊過來。丁問漁有些出乎意外,沒想到這裡的事會這麼不正規,作為衛戍司令部的唐公館看上去,並不顯得戒備森嚴。雨媛不知道喊她有什麼事,她已經在食堂里吃了飯,匆匆地過來,見了丁問漁,又驚又喜。李參謀喊她一起吃飯,知道她吃過了,便和丁問漁一起吃,一邊吃,一邊拿他們的事取笑。雨媛被說得臉通紅,到最後,有些忍不住了,說如果沒什麼事,她就要走了。李參謀笑著說:"有沒有事,你可以問問他,反正我是幫你把人給帶來了。"雨媛又羞又惱,掉頭走了。李參謀哈哈大笑。

這以後的幾天里,丁問漁堂而皇之地就泡在李參謀那裡,這地方離丁問漁的教授公寓不大遠,步行穿過兩條小巷,一會兒就走到了。雨媛恨他盡出洋相,又覺得他到了這時候,為了自己還能這樣,也實在不容易。她有機會便勸丁問漁不要發獃,不要留在這危城裡等死。

一起工作的人,剛開始都拿他當笑柄,很快也為他的精神所感動,都不忍心再笑話他。並不是什麼人都會為愛情發痴的,雨媛的女伴竟然有些羨慕起她來,她們不僅不反對丁問漁,而且有意識地為他們在一起,提供各式各樣的機會。他們的戀愛關係似乎已經被大家確認。雨媛她們辦公的地點在唐生智公館的東頭,這地方原來是給下人住的,有一扇小門直接通往大街,從前線傳來的情報在這集中,工作人員進行歸類整理,繪出各種各樣的圖表,然後送到唐生智那裡去。丁問漁天天去李參謀那裡報到,見是能見到雨媛,但是真正能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隨著形勢一天天吃緊,南京周邊的城市和據點相繼失守,前途已變得越來越渺茫,作為衛戍司令長官的唐生智,取義成仁的高調越唱越高。日本人的飛機隨時隨地會來轟炸。連續的轟炸,市內的防空體系已經名存實亡,架在唐公館用圍的幾門高射炮,不停地往天上打著。

大家已經疲倦了警報,飛機歸飛機轟炸,高射炮對天上開火歸開火,工作人員的耳朵都快震聾了,一個個甚至連防空洞都懶得進。一種悲壯的氣氛洋溢在司令部里,時到如今,既然他們被安排死守首都,被安排要和唐生智一起取義成仁,也就把死都看淡了,李參謀見丁問漁到這時候,心目中仍然只有一個雨媛,便苦中作樂,極力促成他和雨媛的好事。一天,日本人的飛機好像是故意開恩,竟然整整一天沒有光顧,李參謀抓住這機會,一本正經地對丁問漁說:"你們乾脆也抓緊時間,把婚結了,這多好。我做主,給任小姐放一天假。"

丁問漁聽了不由心動,緊接著便搖頭,傻乎乎地說他和雨媛恐怕還沒有到這一步。李參謀既是熱心腸,又是個急性子,嘆氣說:"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等什麼呢,難道真等到日本人進了城,大家都沒命了,才結婚?"說完,自告奮勇地又去說服雨媛,一個人說服不夠有力,便發動整個機要部門的人,都站出來起鬨做說服工作。連續多少天,大家都在轟隆轟隆的爆炸聲中度過,難得有一天讓人清靜一刻,忙裡偷閒,找到一個這麼一個可以取樂的機會,於是都想變作紅娘玉成其事。丁問漁只覺得這事來得太突然,知道雨媛一定不會同意,心裡急,怕她會為這事不高興。雨媛當然不肯同意,紅著臉,不開口,後來總算說話了,卻是希望大家幫她勸丁問漁,讓他趕快離開危城南京。

李參謀說:"這好辦,只要你答應嫁給他,我們自有辦法讓他離開。"

雨媛不接碴,臉更紅了。

李參謀說:"你不說話,這就算是答應了。"眾人在一旁紛紛起鬨,都說戰亂時期,一切俗套統統從免,新郎新娘當眾握握手,親個嘴,這就算是婚禮了。李參謀說:"也不能太省事,登個報還是應該的。"說著,自說自話地立刻擬了一條結婚啟事,要派人去找一家報紙登出來,並關照一定要登在頭版上面。李參謀平時喜歡書法,在啟事抬頭上,用楷書端端正正地寫著丁問漁和任雨媛的名字,具體的內容文字是用流暢的行書寫的:"我倆已於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七日在南京百子亭唐公館舉行結婚時值國難時期一切從簡所有親朋諸希諒宥"。寫完了,大家搶過去傳閱,一邊傳閱,一邊拍手大笑。那啟事從丁問漁手上,傳到雨媛手上。雨媛的臉色剛有些恢復正常,立刻又紅了,將那啟事看了兩遍,隨手握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里,一本正經地說:"幹嗎要登報,我就是打算嫁給他,也用不到這麼招搖。"

大家笑著說:"不招搖也行,我們就在這衛戍司令部里把婚事給辦了。"

雨媛說:"別胡鬧,我又沒有最後答應。"

大家繼續起鬨,七嘴八舌地說:"什麼叫胡鬧,什麼叫最後,日本人說來就來了,你們現在不抓緊,什麼時候抓緊?"

丁問漁傻乎乎地要大家不要難為雨媛。大家都笑,說他真是個獃子,既然是死皮賴臉地追求別人,怎麼到這時候反倒膽小退縮起來。丁問漁說,他當然是做夢都盼著能有這一天,可是也不能硬逼人家。大家笑得更厲害,說你怎麼老是說做夢,就是真的做一回夢也不要緊。

雨媛拿他哭笑不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讓他別繼續出洋相。大家看在眼裡,更不肯放過他們。正鬧著,警報聲又響起來。就只這麼一會,形勢似乎突然發生了重大變化,無疑是變得更嚴重了。據最新得到的情報,日軍對南京的合圍態勢已經完成,日本大本營正式下達了"攻佔敵國首都南京"的命令。

一場大戰惡戰即將開始,唐生智為了讓守城將士能夠死守,也破釜沉舟地立刻作出相應的部署,下令停泊在長江南岸的船隻,統統開到江北去,並且通知江北守軍,如有違令擅自渡江者,殺無赦。衛戍司令部里亂成一片,大家都重新開始忙碌起來。所有的人都明白唐生智的命令意味著什麼。天塹長江是國軍唯一的退路,唐生智顯然是不想讓大家再有後退的念頭。李參謀氣急敗壞地在接電話,接完了又往外打,一邊打電話,一邊罵娘,好不容易打完了,轉過身來對丁問漁說:"你們也不必等警報解除了再走,反正就這麼回事,吉人自有天相,趁現在天還亮著,我給任小姐放一天假,你們想結婚也好,不想結婚也好,我把話跟你說清楚了,只有二十四小時,到時候你得把人給我送回來。我這亂成這樣,你都看見的。"

丁問漁和雨媛對李參謀作出的決定都感到有些意外。在這最後關頭,李參謀好像存心想要成全他們。雨媛立刻想到,不是軍人的丁問漁,不應該一直在衛戍司令部待下去,如果來不及出城,他必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身才行。既然他們可以有一天時間,雨媛也顧不上自己接受了這一天意味著什麼,顧不上在乎別人可能會怎麼想他們,她決定要好好地利用這個時間,說服固執的丁問漁考慮一下自身的安全。南京保衛戰一旦真正地打響,後果將不堪設想。在過去,總是丁問漁替她設想,現在是雨媛為他考慮一下的時候了。

一輛摩托車送他們去丁問漁的教授公寓。警報聲響成一片,日本人的飛機俯衝著在扔炸彈,丁問漁和雨媛坐在摩托車上,都忍不住抬頭去看敵機。因為飛得太低了,飛機上的日本國徽清晰可見。有一陣子,那飛機彷彿是在追逐他們,他們躲進樹蔭,飛機在低空繞著圈子,他們剛往前開,那飛機便猖狂地追了上來。開摩托車的勤務員是個愣頭小夥子,不信邪,牙一咬,將摩托車的油門加大,在大街上開得飛快。早就開過了丁問漁的公寓,還一個勁地往前開,好像存心要賭氣比一比,摩托車和飛機究竟誰更快一些。丁問漁和雨媛的注意力都在天上的飛機上面,待發現他們走得太久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出去很遠很遠。

丁問漁的女佣人已不知去向,公寓的大門上著鎖。勤務兵把他們送到了目的地,等他們剛下車,人還沒站穩,便擰了擰油門,將摩托車開走了。丁問漁和雨媛站在公寓的台階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緊張,也不是放鬆,就好像被人孤立無援地放逐在一個孤島上。

敵機離去了,不一會兒,警報也跟著解除了,剛脫離那個充滿了噪音的恐怖世界,他們恍恍惚惚,好像置身在虛無的境界中。周圍見不到一個人影,丁問漁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轉過身體,一邊摸口袋裡的鑰匙,一邊看著雨媛,痴痴他說:

"我不是在做夢吧?"

雨媛也有差不多的感覺,但是丁問漁憨態可掬,似相信又不敢相信的滑稽神情,反而讓她從不知所措的羞澀中解脫出來。她索性大大方方的,事情的發展實在不可思議,雖然說有水到渠成的一面,可是怎麼便發展到了這一步,她和丁問漁畢竟沒有一點心理準備,丁問漁摸了半天,也沒把鑰匙摸出來,他自言自語地又問了一句,因為他確確實實地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雨媛還有些不甘心,紅著臉說:"你當然是在做夢!"她這句話,正話反說,等於明白無誤地告訴丁問漁他不是在做夢。丁問漁也緩過勁來,終於找到了鑰匙,將鎖打開,拉著雨媛往公寓里走。走進客廳,請雨媛坐,自己又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幹什麼好。雨媛看他那樣子,忍不住笑了,大模大樣地坐在了沙發上。

丁問漁不知道這笑是什麼意思,眼睛直直地看著她,結結巴巴他說不出話來。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有些不真實,雨媛看他心裡甜滋滋的模樣,血直往臉上涌,忍住了笑說:"問漁,你知道你這個人佔了什麼大便宜?"丁問漁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眼睛瞪得大大的。雨媛又說:"你的便宜,全都佔在一個'傻'字上面,你一點也不傻。要說傻,其實我才傻呢!"

丁問漁說:"你怎麼會傻?"

雨媛說:"我就是傻。"

丁問漁不理解。

雨媛說:"我還不傻,我都自投羅網了。"

兩個人不知不覺地都改了稱呼,一個不再叫對方是任小姐,一個也不再稱呼丁先生。巨大的幸福感壓得丁問漁透不過氣來。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雨媛身邊的沙發上,試探性地抓住她的手,用一種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聲音,細聲細氣近乎矯情地對她說著什麼。雨媛在想,現在他們之間或許還需要一種必要的過渡,但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說什麼已無所謂,說什麼話也無關緊要。沒必要提問,也沒必要再作回答。現在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說什麼話都是廢話,語言的力量已經消失殆盡,時間不再是時間,空間也不再是空間。近在眼前的戰爭,離他們一下子變得是那麼遙遠。天近黃昏,夕陽西下,一縷斜陽從玻璃窗里射進來,將窗根的圖案投影在他們面前的地板上,有一部分就投在他們的腳背和膝蓋上。雨媛覺得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閉上眼睛。她胸口咚咚直跳,感覺到丁問漁正在拉她的手,頑強地拉著,越拉越有勁,她僵持了一會,拒絕著,然後不再抵抗。

6

當丁問漁和雨媛重新意識到時間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他們突然明白他們的時間,事實上只有寶貴的二十四小時。床頭的油燈早就沒油了,由於連續不斷地毀滅性轟炸,癱瘓的發電廠不再提供光明。幾隻備用蠟燭也用完了,這幸福的第一夜,稀里糊塗地就算過去。他們除了在半夜裡餓了,爬起來找東西吃之外,一直就孩子氣地纏綿在床上。在這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丁問漁對雨媛的身體,像著了魔似的入迷,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撫摸著她身上的每一部分,就好像是一個玩物喪志的收藏家,把玩著自己心愛的古董,又好像是教徒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他沒完沒了地重複著極其單調的動作,撫摸著,親吻著,永遠也不感到疲倦,彷彿要把自己對雨媛的柔情愛意,統統揉進到她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里去。這樣的場面,平時若想到都難為情,然而一旦赤裸裸地相對,雨媛的羞澀漸漸地不復存在,起先她還覺得丁問漁這種奇特的愛撫方式,有些古怪有些過分,很快便發現其實這種愛撫,也許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丁問漁對雨媛身體的傾注的熱情,猶如對她的愛情一樣不可理喻。雨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余克潤,想起了和余克潤的新婚之夜,她知道自己這時候不應該想這些,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她想起余克潤提到的關於白虎星的說法,心裡立刻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日機在拂曉的時候又開始轟炸,這種干擾對他們已經不起作用。外面傳來連綿不斷的警報聲,然後就是炸彈接二連三爆炸以後產生的巨響。他們繼續做著該做的事,說著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雨媛要丁問漁答應她立刻想辦法離開危城南京。丁問漁怔了怔,沉默不語。雨媛便說這危城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是現役軍人,不能當逃兵,而丁問漁也沒有必要留下來送死。南京城遲早會被攻破的,這局勢是明擺的,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他不接受雨媛的建議,他便枉費了她不顧一切來他這的苦心。

丁問漁固執地說:"你在這城裡待一天,我就待一天,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走的!"

雨媛說:"你真傻,我是軍人,你又不是軍人。"

丁問漁無話可說,他的神情表明他根本不打算接受雨媛的建議。雨媛繼續徒勞地勸他,丁問漁像不聽話的孩子一樣連連搖頭。雨媛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為什麼還這麼不聽話。"丁問漁說:"你的話我都聽,但是要我和你分開,這不行。"丁問漁堅持認為自己是雨媛的守護神,如果她有什麼意外,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沒有了雨媛,他活著也失去了意義。雨媛心裡好一陣感動,喉嚨口有些哽咽,動情地說:"我有什麼好的,你要這麼喜歡我!"丁問漁說:"我就是喜歡你。我現在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我還想得到什麼?你知道人家怎麼形容男女恩愛的,說只羨鴛鴦不羨仙,我現在正是這樣。"

雨媛心裡一陣難過,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同時又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感覺。愛是那麼實在,愛是那麼具體。丁問漁問她怎麼了,雨媛說,早知他是這麼愛她,就不應該讓他苦苦等待那麼多日子。丁問漁說,只有苦苦等待到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兩人情意綿綿,顛來倒去他說著,說的全是心坎上的話,說著說著,肚子都餓了,爬起來弄早飯。在夜裡,兩人曾點著蠟燭起來找過吃的東西,除了找到幾顆糖果,沒什麼現成的能吃的。現在兩人的肚子早餓得咕咕直叫,雨媛找到一筒挂面,自告奮勇地要下麵條。丁問漁學著女佣人的樣子生爐子,熏得眼淚汪汪也沒把爐子生著,於是雨媛也放下手上的事,幫他生爐子。兩個人都沒做過家務事,從小都是別人伺候著長大的,反反覆復像哄不聽話的小孩一樣,忙了近一個小時,才把那淘氣的爐子生好,煮了一鍋爛麵條,胡亂地把肚子填飽了。雨媛歉意地說:"看我多糟糕,你真娶了我,以後後悔都來不及的。"

丁問漁說:"你真傻,我娶了你,才捨不得讓你做事呢。"

吃飽了,兩人又進了卧室,仍然是在床上纏綿著說話。外面忽然嘰嘰喳喳地有了人聲,原來是留校委員會的一位姓顧的委員,領著幾位手臂上匝著紅袖章的外國人,蠻不講理地在敲門。丁問漁套上衣服去把門打開,姓顧的委員十分抱歉地告訴他,這一帶已被劃為難民區,有許多難民將借住在他的公寓里。那幾位帶紅箍的外國人都是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的委員,其中有兩位和丁問漁很熟悉,立刻就攀談起來。不一會,一大群難民被帶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先前空蕩蕩過於安靜的公寓,頓時變得嘈雜無比。除了卧室還屬於丁問漁和雨媛所有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是公用的,難民知道他們是此地的主人,對他們很是恭敬,而丁問漁和雨媛到了此時,想不躲在卧室里也不行了。

從卧室的窗戶里看出去,幾個難民的小孩在空地上玩著。有一個小孩注意到丁問漁和雨媛在觀察自己,也歪著腦袋瞪眼睛看他們。丁問漁對那小孩做了一個鬼臉,小孩也反過來對丁問漁做鬼臉。雨媛在一旁看著,忍不住笑起來,這時候,所有的小孩目光,都集中了到站在窗前的丁問漁和雨媛身上,雙方互相看著。終於是兩位大人先失去了耐心,丁問漁把窗戶關上了,擔心他們會跑過來偷看,又把窗帘拉上,雨媛說:"這樣也好,你就留在這做難民吧。"丁問漁從雨媛的話里,聽出她要走的意思,看了看放在床頭柜上的手錶,時間已經是下午,雨媛的假期就要滿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看了手錶沒有一刻,眼睛又盯著那手錶看。

雨媛說:"我怎麼去司令部呢?"

丁問漁毫不猶豫地說:"當然是我送你。"

雨媛不抱希望地說:"可能會派車來接我。"

又過了一小時,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兩人最後親熱了一番,從卧室里走了出來,看見公寓里已亂得不像話。是地方就打著地鋪,到處都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袱,難民們已不像剛來時那麼客氣,看都不看他們。丁問漁拉著雨媛的手,從難民堆里擠了出去,往衛戍司令部走,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來,他們先沒有明白過來這怎麼一回事,很快就知道這些都是難民。局勢分分秒秒都在發生著變化,丁問漁和雨媛的心情有些沉重,都想找些輕鬆的話題來說,可隨便說什麼話,說著說著,就輕鬆不起來。走過一個高射炮陣地,炮兵正在將高射炮拖走。原來根據國際安全委員會的意思,所有難民區內的軍事設施,統統都要撤除,難民區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不設防的區域。

到了唐公館,也是一派亂鬨哄的景象。李參謀在指揮搬家,許多當兵的正在往軍用大卡車上搬東西。雨媛怕大家拿她起鬨,扔下丁問漁,獨自一人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李參謀看見雨媛從自己身邊跑過,不由地一怔,轉過身來,又看見了丁問漁,搖頭說他以為他會把雨媛留下來。丁問漁只當他是和自己開玩笑,說自己當然想這麼辦,可是雨媛不是臨陣當逃兵的料子,他也只能捨命陪君子。李參謀突然很嚴肅地說:"你真是個書獃子,我告訴你,這地方你以後也不用再來了,日本人可能已經發現這裡是司令部的所在地,我們馬上就要搬走。"丁問漁聽了,一時反應不過來,傻乎乎地問雨媛是不是也要走,李參謀見他整個是缺心眼,嘆氣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糊塗?"

如果他們遲一些來,雨媛就不會跟著自己的部門立刻出發。人既然來了,車子要開,就不能不跟著走,她依依不捨地跑到丁問漁面前,紅著臉說:"你好好地保重,我們會見面的。"說著眼圈便紅了,丁問漁不顧鬧笑話地抓著她的手,不想讓她走。雨媛掙脫不開,只好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在同伴的招呼聲中,毅然地上了車。在車上,她對丁問漁揮著手,眼淚嘩啦啦地直落下來。丁問漁木頭人似的站在那,手舉在半空中,似揮手又不像是揮手。如此匆忙的分手,他事先一點也沒有想到,而且他也並不覺得這次倉促的分手就是永別。他只是捨不得和雨媛分開,恨自己不能和雨媛一起去。

這次搬家,僅僅是司令部中的部分工作人員。唐生智是倔脾氣,堅決不肯因為日機頻頻來扔炸彈,就貪生怕死地換地方。他不走,又要求其他的工作人員走,結果衛戍司令部便分成了兩個攤子。唐公館這裡除了正副司令長官,幾個參謀副官和衛兵,絕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撤到了位於城北的鐵道部。已經兵臨城下的日軍,開始向南京的外圍陣地發起了猛烈進攻,隆隆作響的炮聲彷彿打雷一樣。到了十二月九日,日本飛機對南京城進行了一次最猛烈的轟炸,然後擲下日軍總司令松井石根的最後通牒。丁問漁心裡惦記著雨媛,特別是當他撿到了在空中飄著的最後通牒的傳單時,再也沒辦法躲在自己的公寓里,和那些亂鬨哄的難民一起待下去。驚慌失措的難民紛紛逃進難民區,所有的房子里都是人員爆滿。先來一步的難民,和後來的難民為一些小事吵個沒完。有關日本人已經進城的謠言在難民中廣泛流傳。丁問漁一次次地往鐵道部跑,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雨媛,但是每次都被不耐煩的衛兵攆了出來。鐵道部和唐公館不一樣,那裡戒備森嚴,守衛人員個個都是鐵面無情,不像唐公館中那邊,既有李參謀的照應,還有一個供下人進出的小門,可以讓丁問漁溜進去和雨媛見面。

丁問漁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雨媛。街上到處都在準備巷戰,一隊隊的士兵在街口加築工事。由於丁問漁身上揣著衛戍司令部的特別通行證,每次都是被攔下來盤查一番,然後又被放行。他可以在街頭上亂竄,但是無論怎麼也進不了衛戍司令部。局勢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操著不同鄉音的士兵,對即將到來的戰鬥,似乎有些漠然。他們根據那些變來變去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地調防,戰鬥顯然進行得十分激烈,一隊一隊的士兵被派往最需要他們的地方去,最初的混亂已經開始露出端倪,丁問漁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走過的時候,不止一次被迷路的士兵攔下來問路。部分日軍衝進南京城,衝進來了,又被趕出去,趕出去了,再衝進來,最後又被趕出去。南京保衛戰進入了空前殘酷的狀態。

日本兵終於突破城池防線,開始大批地從城南的缺口裡沖入南京城,外圍的陣地戰,演變成為短兵相接的激烈巷戰。圍城南京此時已變成一座破城,到處火光衝天,槍聲爆炸聲像鞭炮似的響著。到了十二日下午,丁問漁知道情況不太妙了,不顧一切後果地趕到百子亭的唐公館,發現幾個衛兵拿著汽油桶,往四處澆著,正準備放火把唐公館付之一炬。丁問漁從一位熟悉的衛兵那裡得知,衛戍司令長官部已經下令突圍,此時正在下關江邊碼頭集結。他立刻發瘋一般地趕往碼頭,一路上,到處都是不同番號的部隊,有的是從第一線潰退下來的,有的則是準備趕往第一線增援的,來來往往亂成一片,所有通往碼頭的大路都因為混亂堵了起來。丁問漁騎的自行車在混亂中,也被一個當兵的搶走了,他沒辦法,只好跟著潰兵步行去江邊碼頭。到了捐江門,只見城樓上和城門前面都架著機槍,到處布著鐵絲網,中間留著一道細縫,守衛士兵說是奉長官命令,不許從前線潰退下來的部隊去江邊。所有前線部隊,根據突圍計劃,一律要從正面衝出去,狹小的江邊碼頭只允許衛戍司令長官部的人員從這裡過江。潰退下來的士兵此時已經失去控制,堅持說根本不知道有什麼突圍計劃,一邊堅決要通過,一邊不讓通過,說著說著,便互相開起槍來。

潰退的士兵有幾位立刻被打死了,活著的,憤憤不平地罵起娘來,可還是不能上前一步。軍令如山,江邊碼頭已是唯一的一條退路,守衛城門的部隊知道不擋住潰兵,所有目前正在江邊渡江的長官部人員,弄不好一個也走不了。由於唐生智採取的破釜沉舟行動,在江邊目前找不到幾條船,如果幾十萬防守南京的部隊,一起涌到狹小的江邊,後果將不堪設想。兩邊對峙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潰退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見這裡不讓通行,便重新找路突圍,也有人認死理非要去江邊的,對著架在那不讓通行的機關槍,扯著嗓子叫罵。丁問漁擠在潰兵的隊伍中,白白地耽誤了好幾個小時。到了後來,突然聽見有人招呼他,一個當兵的人跑到他面前,丁問漁只覺得這人臉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都到這時候了,丁先生還在外面亂跑什麼?"那人扯下自己的帽子,露出剃光的腦袋。

丁問漁終於想起了站在眼前的是誰。這人竟然是戰前因為殺人奸屍,轟動了整個南京城,被判了死刑還沒來得及執行的和尚。丁問漁不知道他是怎麼又當了兵,和尚也覺得這事一時說不清,只簡單他說監獄里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在城池危難之際,獲得了一個帶罪立功的機會,被組織成一支敢死隊,參加保衛南京的戰鬥,一開始他們幹得很不錯,哪裡情況惡劣便派往哪裡,現在整個戰線崩潰了,隊伍也被衝散了,他不知道幹什麼好。丁問漁說:"我現在想去江邊,你去哪裡?"

和尚自言自語地說:"誰不想去江邊,可是又不讓過去。"

這時候,一位穿著黃呢制服的軍官過來了,他後面還跟著當兵的,看上去像勤務兵。只見軍官走到城門下面,掏出證件,亮了亮,守城的士兵便放他們過去了。丁問漁猛然想到自己身上也揣著一張通行證,奮不顧身地向衛兵跑過去,和尚見他跑,也茫然地跟著跑過去。衛兵用槍指著他們,丁問漁將通行證遞了上去,衛兵看了看,竟然開恩放他過去了,卻攔住了和尚不讓走,和尚大叫他們是一起的,衛兵似信非信,丁問漁回過身子,對衛兵點了點頭,和尚也通過了戒嚴線,面帶驚喜之色地追上丁問漁。"丁先生,你真是了不起!"和尚討好地奉承著,丁問漁急於想找到雨媛,沒心思和他敷衍。

到了江邊,亂鬨哄的場面讓丁問漁感到不知所措。大家各自為陣,徒勞地站在江邊等候著船隻,有一條船在江面上划著,猶豫著不敢過來,候船的人太多了,怕靠岸以後,大家一轟而上,非把船擠沉了不可。日本人的飛機時不時地過來扔幾顆炸彈,機槍掃射一陣,驚慌失措的潰兵像沒頭蒼蠅似的在江邊亂竄。終於有人忍不住了,撲騰一聲跳下水,向那條船游過去,於是接二連三地有人往江里跳,游到船邊往上爬,不一會船就裝滿了,搖搖晃晃向江邊駛去。沒下水的和下了水沒來得及爬上船的,只好大罵。丁問漁到處詢問有沒有見到衛戍司令部的人,人們根本就懶得回答他的問題。和尚不知道他要找誰,跟在他後面跑著。丁問漁沿著江邊來回跑,一位被炸斷了一條腿的老兵,坐在江邊的沙灘上,毫無表情地說:

"還找什麼衛戍司令部不司令部的,這些當官的早他娘的跑了。"

在江邊,丁問漁見到好幾位急得直哭的女兵,這些掉了隊被遺棄的女兵走投無路,真讓人覺得可憐。現在連最後的一條船也見不到了,人們抱著搶來的木料和剛卸下來的門板,坐在木盆里,不顧一切後果地往洶湧的長江里跳。有一位很瘦小的女兵被安排趴在臨時紮起的小木伐上,幾個當兵的在後面推著,劃出去沒多遠,小木伐被江水的波滔掀翻了,那女兵立刻消失在江水裡。丁問漁此時的心情十分矛盾,既想在慌亂的人群中,能發現雨媛,又希望她早已和衛戍司令部一起,平安地過了江。到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丁問漁相信自己是不可能見到雨媛了。江邊上的人都和他一樣絕望,想過江,過不了江,只好等下去。江面上終於有船了,而且是一條巨大的船,那船漸漸駛近,大家終於看清楚那是日本人的兵艦。夕陽下,日本人的膏藥旗在江風中飄揚,機槍子彈噼里啪啦地朝岸邊掃射過來,江邊沙灘上的人,一排排地中彈倒了下去。丁問漁的胸口被狠狠地捶了一下,他跌倒在江邊,再也沒有能夠爬起來。在他身邊的和尚,想將他扶起來,一顆子彈把他的腦袋也打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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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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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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