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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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問漁急於趕回南京的原因,是他的學生在七月二日要進行期末考試。考試之後,學校就要放暑假了。時局緊張,變化莫測,在校學生根本就沒心思讀書,校方不得不以抓考試來穩定人心和嚴肅紀律。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學考試就要開始了,從報名的情況來看,人數要大大地多於往年。這起碼說明,一方面學生沒有心思讀書,另一方面,從學生到學生的家長,還是希望在這亂世里,能有機會進大學繼續深造。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大學仍然是年輕人嚮往的好地方,課堂仍然是一方凈土。由於考試總是必要的,校方不僅要嚴肅學生的考場紀律,而且對教師也提出相應的要求。校委會為此專門組織了一個檢查小組,像巡警緝拿小偷似的在考場上轉來轉去。

丁問漁對於學生的考試一向很馬虎,許多學生選他的課,就是沖著不用認真考試。丁問漁從來不認真批改考卷,他用排列組合的辦法給學生胡亂打分。通常最高分是九十分,最低分六十,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九十,然後以兩分之差遞減,一直減到七十分,再重新開始循環。他的荒唐的打分法一直是學校里的笑話,然而丁問漁並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會怎麼笑。

他的觀點是,考試既然不是目的,也就不應該用來當作手段。考試成績絕對代替不了學生的真實水平。由於他是大名鼎鼎的教授,校方拿他也沒什麼好辦法。在考試期間,考試紀律檢查小組來到考場緝拿作弊的考生。本來這只是針對學生的,丁問漁一怒之下,揮起手杖,責令檢查人員立刻離開考場。檢查人員搬出了校長的命令,丁間漁說:"少拿校長的命令嚇唬人!天這麼熱,我出張卷子,你讓他來試試看。"

校長知道丁問漁的倔脾氣,也不和他計較。名教授是學校的招牌,校長愛惜人才,對丁問漁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國民政府根據蔣委員長的提議,將在廬山召開大規模的談話會,邀請各界名流對國是進行暢談,丁問漁作為名教授也被列入邀請的名單。能夠列入這一名單,絕對是學校的光榮。各大學紛紛以本校能參加談話會的人數多少,來炫耀自己學校的聲譽。

暑假裡能去廬山避暑從來就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情,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後,每年七月間,似乎已經形成了規矩,因為南京夏季酷熱,各政府機關都將遷往避暑勝地廬山辦公,廬山成為南京政府的行宮。屆時,各部門的頭面人物,紛紛像候鳥一樣,藉助著不同的交通工具,從水路陸路以及空中爭先恐後趕往廬山。一九三七年七月五日,各部會的臨時辦公處,正式在廬山開始辦公。行政院在廬山舉行了首次紀念周活動,蔣委員長主持了會議並作了題為《中國教育問題》的演講。

丁問漁是在七月九日那天,登上開往九江的直達輪船。同船有許多人都是去參加廬山談話會的。有幾位和丁問漁認識,一見面便喋喋不休。兩天前發生在蘆溝橋的中日衝突,即著名的"七·七"事變,大家雖然已有所聞,但是都還沒想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更沒想到這次衝突意味著長達八年之久的抗戰,至此正式拉開序幕。自從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變以後,日本人的挑釁就沒斷過。大家的感覺器官已經麻木,只是感到憤怒,感到這麼發展下去,一場大戰惡戰遲早會發生。人們最初普遍都不把"七·七"事變當件大事,見了面以後,許多人甚至都懶得議論這一話題。有關蘆溝橋事變的報道,直到七月九日才在報紙上披露出來,很多人連這張報紙也沒見到。

恰巧南京這幾天開始酷熱,大家直到上了船,才感覺到有一絲江風。輪船停泊在江邊,那江風有一陣無一陣地吹在身上,也仍然是熱的。此時正是下午一點多鐘,太陽熾烈,那船在太陽下已暴晒了許久。剛登上輪船時,就彷彿是鑽進了蒸汽鍋,又熱又悶。船艙里自然是待不住的,大家都涌到了甲板上,迫不及待看著手錶,希望那船能快些開。開船的時間已經過了,那船的發動機也早就啟動,轟隆隆響著,但是偏偏不見動彈,等開船的人越等越不耐煩,逮著是船上的船員就一通埋怨。甲板上也不是好場所,全露天的地方有太陽曬,能避太陽的地方又太悶熱。一船的人都覺得苦不堪言。都是有些來頭的人,平時沒受過這份罪,這時候一個個教養全無,不顧斯文地脫去長衫,像勞動人民那樣一身短打,或者乾脆就赤膊上陣,立在甲板上,顧不上問價錢,招呼小販迅速將兜售的芭蕉扇遞過來。女眷們也熱得吃不消了,香汗淋漓,化的妝全都慘不忍睹,小小的花手絹很快就濕透。大家叫苦不迭,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轉,彷彿到了世界末日。丁問漁身上的衣服也濕得能擠出水。他穿著長褲、長袖的白綢襯衫,心煩意亂,手上一把黑顏色的摺扇,像烏鴉扑打著翅膀一樣不停地扇著。

船遲遲不能開的原因,終於一傳十,十傳百,在甲板上傳開了。原來是某位大員說好要搭乘這條船去九江,可是開船的時間早到了,大員的車子仍不見過來。有人傳說這位大員是行政院長汪精衛,又有人說是何應欽,還有人說顧祝同,於是為究竟是誰爭得不可開交。誰也不願意讓別人覺得自己沒見識。這條船上並不缺乏那種消息靈通人士,立刻有人大聲宣布他們正在等的大員不可能是汪精衛,因為他有確鑿的證據,能證明汪精衛已經在前幾天偕夫人陳璧君還有褚民誼與曾仲鳴乘建國輪離南京去了九江。是何應欽或者顧祝同的說法也遭到否定,理由是這兩位軍界的顯赫人物,才不會受罪坐這種慢騰騰的輪船。他們要去廬山,自然是應該和蔣委員長一樣坐飛機去。

船足足等了三個半小時才開,那要員的黑色轎車總算出現在碼頭上,因為有人急猴猴地打著遮陽傘,人們遠遠地只能看見穿著黑褲子的要員,一條又短又粗的肥腿慢騰騰地從小汽車裡跨出來。那打傘的人是瘦高個,一路像只蝦一樣地哈著腰,生怕別人一睹要人的芳容。

要人始終把臉躲在了傘後面,直到他登上甲板,大家仍然沒看出他是誰。自然也有一二個人看到了幾眼,別人問他們,卻說不出看到的是誰,這說明看到的人少見識,同時也說明這要員或許不算太著名。首都南京顯赫的官員實在太多了,要能一一都認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船的人都有些怨恨,就因為這躲在傘後面的傢伙,大家在鐵甲板上受了三個多小時的罪。

"做官的人,怎麼可能關心老百姓的疾苦?今天這事就足以說明問題。"有人就此發出深深的感嘆。這條船上絕大多數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和這姍姍來遲的要員一樣,也是上廬山參加談話會,心裡頗有些憤憤不平。

"難道這傢伙今天不來,我們這些人就應該在這船上,像烤鴨一般被活活烤熟了不成?"

一旦船開起來,江風撲面,熱浪頓時減弱許多。人們如蒙大赦,趕緊進艙擦頭洗臉換衣服。雖然船上有好幾間浴室,但是禁不住大家一窩蜂地擁進去,頓時客滿為患。好在船上有用不完的熱水,有人匆匆沖了一把就出來,待人少一些再進去重新洗澡。丁問漁不知道出了幾身汗,知道身上已經臭不可聞,將就著去洗澡,在浴室里和別人光著屁股擠來擠去,說不出的彆扭,有一個人洗好澡穿衣服,發現自己的新汗衫被別人穿走了,急得哇哇直叫。他一叫,引得大家紛紛過去看自己的衣服是否也被人穿錯。丟衣服的不肯善罷甘休,用很難聽的話大聲叫罵起來,他這一罵,外面不洗澡的人也趕進來看。浴室的大門因此敞開了,丁問漁無意中回頭,發現他們幾位正洗澡的,已成了眾目睽睽的中心。遠遠地還有幾位女眷,扭扭捏捏地也把頭掉過來對這面望。

"一件汗衫,準是穿錯了,誰還會偷件汗衫。"

這場風波終於平息了,被人拿走汗衫的那位老兄,只好重新穿上應該換洗的此時已經濕漉漉的臟衣服,罵罵咧咧離開浴室。丁問漁也馬馬虎虎算是洗好了。船艙里依然還有些熱,他換了一身衣服,在船艙里待不住,再一次來到甲板上。因為船正開足了馬力西行,江風呼呼地吹過來,已讓熱浪折騰得有些稀里糊塗的丁問漁,這時候開始重新緩過氣來。在上甲板的時候,丁問漁注意到女浴室里同樣一片混亂,彈簧門不停地打開關上,隱隱約約能看到女浴室有肉乎乎的胳膊揮過來揮過去。一個小孩子洗好了澡兀自先走出來,她讓彈簧門大開,用力抵住了不讓它合攏,奶聲奶氣地對浴室里喊著什麼,浴室里傳來女人的一片驚叫,那小孩子不知出了什麼差錯地僵在那裡。

人們都擁在船的后甲板上,太陽快落山了,夏日的餘威還在。寬闊的江面上,夕陽下一片血紅。丁問漁已經做好了觀賞落日的準備,他戴上了一副小黑眼鏡,神氣活現地立在船舷的欄杆邊。不時地有小木船沿著江岸駛過來,輪船開過時引起的巨浪,將小木船一下子托得很高,然後又低下去,小木船上的船夫害怕船被波瀾掀翻,手忙腳亂地扳動著舵。所有的小船,都是這麼有驚無險地從丁問漁的視線中過去了。丁問漁注意到這些小船大多是漁船。因為小船上架著網,船頭上還歇著黑顏色的魚鷹。

輪船經過一片裸露的沙灘,沙灘上稀稀疏疏地竟然有幾棵楊柳樹,楊柳樹下有七八頭大小不等的水牛,幾隻小鳥和一群烏鴉在沙灘上隨著輪船的汽笛聲起落。丁問漁正在想這荒涼的江灘上會不會有人,突然看見兩個穿著紅褂子的農家小女孩,躺在楊柳樹的陰影里小憩,要不是那顯眼的紅顏色,丁問漁根本就不可能發現她們。這一片沙灘很長,丁問漁注意到沙灘和江岸漸漸已經不連在一起,因為他突然發現那中間有了一條窄窄的河道,一艘小船在江水沖開的河道上行著。沙灘盡頭的江邊是一個小村莊,一大群光屁股的小男孩、正在渾濁的江水裡洗著澡,一邊洗,一邊鬧,有的是泡在水裡,有的卻站在岸上,十分徒勞地對著輪船扔石頭。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石碼頭,碼頭上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在洗著蠶匾,褲腿卷得極高,人就站在水裡面。輪船開過時掀起的巨浪,使得大姑娘小媳婦慌忙往岸上跑。

夏日的黃昏顯得十分平靜,張牙舞爪的酷熱此時已不再肆虐。到處一派和平的景象,正在北方發生的"七·七"蘆溝橋事變,與這裡暫時還沒有什麼關係。輪船沿著主航道走著,忽左忽右,總是在離江岸不遠的地方行駛。丁問漁被兩岸的景色所吸引,良辰美景,突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雨媛。思念雨媛的情緒突然之間是那麼強烈,以至於除了滿腦子雨媛之外,他竟不能再去想別的什麼事。此次去廬山,要是能有雨媛作伴多好,要是能在這種寂寞的旅途中,能和雨媛說說話多好。這不切實際的想法,讓丁問漁深深地嘆了口氣,一陣惆悵油然而生。要不是覺得肚子餓了,他也許會在甲板上一直惆悵下去。夜幕就要降臨,甲板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他想到應該去餐廳吃點東西。就在掉轉身體,走向扶梯的時候,他猛地發現有一個人的身影極像雨媛。他的心不由地拎緊了,但是立刻意識到自己一定是認錯人了,因為他知道這絕不可能。世界上沒有那麼多稱心的事情,這種巨大的幸福不可能屬於他。他獃獃地看著那個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不敢相信。有時候,奇迹真的也會發生,有時候,奇迹就是奇迹。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確確實實地就是雨媛,毫無疑問地就是雨媛。丁問漁完全傻了,他完全被這料想不到的奇迹弄傻了。雨媛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彷彿正等待著他去打招呼。

2

雨媛早就發現丁問漁了,還是在沒開船以前,從擁擠在甲板上的人流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行為舉止都特別突出的丁問漁。雨媛立刻就意識到這次陪父親去廬山開會,會鬧出一些不同尋常的笑話。和丁問漁一樣,她沒想到他們會在同一條船上。現在的問題是明擺著的,既然上了同一條船,那就一定會發生一些什麼事。雨媛知道丁問漁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

丁問漁已經給她寫了那麼多的信,他那麼死皮賴臉地追求著她,她儘管毫不動心,但是已知道他不是那種輕易就能拒絕的男人。當丁問漁注意到她,站在那裡目瞪口呆的時候,雨媛沒有小家子氣地做出要逃走的樣子。她只是不願意自己先打招呼,既然遇上了,也沒什麼必要躲起來。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黃昏時分的甲板上,江風吹著她的頭髮和裙子,盡量做出只是剛發現丁問漁也在船上的樣子。在最初的一剎那間,感到局促不安的竟然是丁問漁。過分的驚喜使得他忘乎所以,他呆在那裡遲遲不打招呼,結果在等他先打招呼的雨媛也變得局促起來。

丁問漁喃喃地說:"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面對這樣不倫不類的招呼,雨媛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既害怕他太神經,又覺得他神經兮兮的樣子很有趣。丁問漁在雨媛的印象中,從來就不是一個現實世界中的人物。他的樣子十分滑稽,瞪大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丁問漁到了這時候,還有些懷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明知道不可能再錯了,他還是有些猶豫。他走到雨媛面前,十分冒昧地要和雨媛的握手,雨媛笑著看了看他伸過來的手,不予理睬。

丁問漁終於緩過勁來了,他掉轉頭,對四處看了看,說:"老天爺竟然會賜給我如此美妙的見面機會,任小姐,天下怎麼會有這等好事的!"

雨媛不想聽他說瘋話,說:"丁先生這也是上廬山去參加談話會?"

丁問漁感嘆說:"我差一點犯了大罪,最早通知我開會的時候,我還想到不去。真要是如此,豈不是大錯特錯了!"

一九三七年的廬山談話會規模空前,各界名流學者紛紛被政府邀請到山上作客,就當前形勢暢所欲言抒發個人意見。丁問漁和由雨媛陪著上廬山的任伯晉老人,只是被邀請的人物中間最普通的成員。這次談話會被看作是國民政府充分重視傾聽人民心聲,準備領導抗戰的具體體現。休假期限尚未結束的蔣委員長,早在這一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就率先抵達廬山。

在廬山的第三天,蔣委員長正式銷假視事。到六月四日,西安事變的關鍵人物之一楊虎城上山晉謁蔣委員長,同日上山的還有中共代表團團長周恩來。國民政府決心抗戰的用意越來越明顯。一個月以後的七月四日,廬山暑假訓練團第一期正式開始,集中軍訓的中學校長及教育局長,各方行政人員共兩千九百餘人,經過兩星期的訓練,然後由委員長親授結業文憑。

在畢業典禮儀式上,參加談話會的部分名流學者有幸目睹了這一壯觀場面,蔣委員長在強烈的日光下,作了《建國主要工作》的演講。剛剛發生過的"七·七"蘆溝橋事變,大大地增加了蔣委員長的抗戰決心,所謂最後關頭已經到了。蔣委員長情緒激昂,就蘆溝橋事件的嚴重性進行了闡明。

烈日炎炎之下,站在台下聽演講的人中間,有數名學員暈到了。丁問漁和部分參加談話會的名流,應邀站在露天的講台上面,也感到有些難以支持,幸好他緊靠著牆壁,有了支撐,雖然感到疲倦,眼前發昏不能見物,彷彿喝醉了酒一樣,總算還不至於摔到。讓丁一問漁感到欽佩的是,同樣處於日光暴晒下的蔣介石,用寧波官話大聲演講著,精神出奇地好。他頻頻揮動著胳膊,慷慨陳辭越說越激動。丁問漁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中日之間的大戰,已經因為盧溝橋事變,就要不可避免地全面展開了。由於這次廬山之行,有雨媛作伴,丁問漁腦子裡除了兒女私情,根本就不會把國家大事放在心上。自從那天在船上遇到雨媛,他時時刻刻想著能和雨媛在一起,結果連續幾天都是睡眠嚴重不足。別人在船上睡不著,是因為機器嗡嗡作響,他卻是因為想到雨媛和自己同在一條船上,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眠。

丁問漁這次有機會和雨媛在一起待了十二天,這十二天使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很迅速地向前邁了一大步。看來老天爺這一次真是有心成全丁問漁。在這之前,他們很少有見面的機會,雖然丁問漁已經給雨媛寫了無數封信,雖然這些信一封不少地已落入雨媛手中,雖然雨媛已讀過了這些信,但是兩人仍然有著很大的隔閡。他們只是紙上談兵,丁問漁更多的只是在信中苦苦追求,而雨媛對於那些來自字面上的熾烈詞語,已經見多不怪,不當一回事。

兩人面對面短兵相接,情況立刻就發生了變化,一切都變得直截了當,一切都變得難以迴避。

雨媛有些擔心丁問漁會出格,又不知道他究竟會如何出格。在船上,丁問漁完全是出於禮貌,主動提出來要去拜訪任伯晉老人,老人沒想到他也會在船上,很是吃驚,加上他是由女兒雨媛陪進來的,一時竟不知對他說什麼好。拜訪結束以後,丁問漁又由雨媛送出船艙,他有些依依不捨,不肯告別,但是雨媛不理他,掉頭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問漁便在過道里等候雨媛。因為他昨天臨別時,和雨媛說好,早上一起起來看日出。一直到太陽升起來,雨媛還沒有露面,他心急如焚,又不敢冒昧進艙喊她。

這期間,看見任伯晉老人出來過一次,大約是去餐廳,丁問漁做賊心虛,不敢打招呼,連忙躲避。待老人重新回艙好半天,雨媛終於露面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也不敢向她抱怨,只是一味地傻笑。雨媛好像已經知道他早就等著了,說你這人真死心,我昨天又沒答應你早上一定起得來,又問他吃沒吃早飯。她還沒有梳洗過,完全是剛睡醒的樣子,丁問漁看著感到十分的親切,因為他覺得這樣離雨媛更近更真實。雨媛回房間收拾了一下,出來說她父親已吃過了,於是他們兩人一起去餐廳。早餐是咖啡牛奶和麵包,雨媛有些吃不慣,笑著問丁問漁在國外留學期間,是不是天天吃這玩意。

雨媛的表現,要比丁問漁想象的大方得多。過去她只是不想被他糾纏,現在既然已經躲不掉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和他交往。餐廳里的電風扇呼呼地吹著,把雨媛身上新抹的花露水香味,一陣陣地往丁問漁的鼻子里送。丁問漁情不自禁,瘋活又流露了出來。雨媛很嚴肅地說,要是他不老實,再胡說八道,她就要不理他。她似乎並不反對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並不喜歡那些赤裸裸的調情。她警告丁問漁,如果他想繼續和她保持友好的關係,他必須克制自己的行為。對於丁問漁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以後的幾天里,丁問漁果然像個紳士一樣,緊跟在南媛身後,殷勤討好,沒完沒了地拍馬屁,卻小心翼翼不敢過分造次,就怕做出什麼讓雨媛不高興的事。上了廬山,兩人住的地方也不遠,都是住在一所美國人辦的學校里,推開丁問漁住處的前窗,便能看見雨媛父女住的那幢小樓。雨媛此行的任務是照顧老父親,任伯晉上山以後,拜訪他的人多,雨媛閑著沒事,禁不住丁問漁的一再邀請,便和他一起出去散步遊玩。廬山的風景名勝很快讓他們訪遍,丁問漁去當地的圖書館借了幾本有關廬山的書,領著雨媛按圖索驥,玩了個不亦樂乎。山高水遠,丁問漁累得夠嗆,雨媛也屢屢喊吃不消。

只要是能逃的會,丁問漁一定找各種借口逃脫。好在這種談話會,絕不會像大學里蹩腳老師授課那樣要點名,加上蘆溝橋事變的突然發生,原定的談話會雖然沒有因此中斷,但是也能看出來,高級領導人的心思,此時已不在談話會上。七月十一日,軍政部長何應欽宣布一切軍事已經進入戰時狀態。大戰惡戰迫在眉睫,一觸即發。蔣委員長和汪精衛分別在廬山,就目前的形勢發表了態度強硬的講話,這些談話意味著中國政府已經不準備再向咄咄逼人的日本軍方做退讓。一向委曲求全的國民政府,已對或和或戰做好了兩手準備,萬不得已時,將不辭一戰,用生命和熱血來維護祖國的尊嚴。許多人都在為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擔心,談話會談著談著,話題便自然而然地就轉移方向,轉移到了如何對日作戰這一目前最迫切的問題上。大家議論紛紛,各抒己見。教育界人士堅持認為,戰爭即使發生,學校也不應停辦。而其他各界代表,有的要求立刻宣戰,有的主張冷靜處理。雖然國民政府表達了從未有過的強硬態度,大家對大戰是不是真的就算是開始了,仍存在疑問。

丁問漁和雨媛就像一對逃學的小學生。他們也談蘆溝橋事變,也議論中日之間會不會真的打起來,然而他們只是在遊山玩水之際隨口談談的。廬山周圍的風景區,有許多前來遊玩的大學生,男男女女健康活潑,大家在一起休息的時候,很嚴肅地談論起國家大事來。幾乎所有的青年人都贊成立刻對日作戰,就連他們雇的轎夫也覺得應該和日本打一仗。人們一提到日本人在中國北方的暴行,便感到義憤填膺,便感到應該好好地教訓一下日本人。東北已經丟了,華北又危在旦夕,中國再不抵抗就沒日子了。有兩個學生曾經在課堂上聽過丁問漁的課,他們盯著丁問漁和雨媛的背影看,一邊看,一邊小聲地議論。丁問漁和雨媛都有些忘乎所以,特別是雨媛,她雖然不斷地提醒自己在和丁問漁的交往中,要保持適當的距離,但是實際行動卻有些身不由己。她知道那些學生在議論什麼。

雨媛從沒有這麼長時間地單獨和一個異性在一起遊玩過。她和余克潤的婚事太匆忙了,一想到就有些後悔,就有些不甘心,結婚前,余克潤難得有機會和她出去玩,雨媛總是拉著女伴一起去,到什麼地方都是集體活動。結了婚,余克潤反正用不著再哄她了,他的心思似乎也不在她身上,他要出去玩,總是偷偷地帶著別的女孩子去。雨媛見到過許多餘克潤為別的女孩子拍的照片,他有一架德國的照相機,而且攝影技術很不錯。在讓雨媛欣賞他的攝影作品時,他總是說什麼時候為你也拍一些照片,可是這種許諾從來就不曾真正兌現過。人們對很容易得到的東西向來不知道珍惜。雨媛早就意識到,余克潤從一開始就覺得他們的婚姻有些草率。他顯然不是那種應該接受婚姻約束的男人。他人是和她結了婚的,可是心卻沒有。

結婚沒有使他們走近,恰恰相反,反而便他們隔得更遠了。

雨媛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過分,她有許多次拒絕丁問漁的機會,但是她沒有拒絕。不僅沒有拒絕,事實上她和丁問漁在一起玩得津津無味,樂不思蜀忘乎所以。她彷彿又回到了天真的少女時代,有說有笑,敢說敢笑,早把種種顧忌摔到腦後去了。爬山太吃力,丁問漁為她雇了頂轎子,轎夫以為她是丁問漁的家眷,吱吱咔咔地抬著,口口聲聲說著"太太你坐好了"。雨媛也不惱,暗暗好笑,倒是害得丁問漁有些擔心,怕她因此會不高興,一賭氣,不再和他一起遊山玩水。兩人盡情盡性地玩著,雨媛的玩心重,是地方就想去,丁問漁屁顛顛地陪著,十分得意,到了後來,兩人索性一人一頂轎子,由轎夫抬著,馬不停蹄地到各風景點去報到。丁問漁逃會逃得實在有些不像話,有些會議不得不去參加,不得不去說幾句可說可不說的話,雨媛一人閑著無事可干,困在房間里想睡覺又睡不著,想看書卻又看不進去,回想自己幾天來的行為,既感到荒唐,又感到興奮。

3

那個沒完沒了地給雨媛寫情書的丁問漁,和現實世界中的丁問漁,彷彿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那個充滿激情神經兮兮的丁問漁,在現實生活中,對雨媛的體貼入微,關懷備至。雨媛第一次感受到那種來自男人的熨貼關懷,它是那麼的實在,那麼的具體,那麼很輕易地就能感受到,以至於她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很需要這種關懷。女人總是希望能得到男人的關懷和愛護,結了婚的女人尤其是這樣。結過婚的女人,往往更容易感受到被冷落的孤寂,這就好比有錢人比窮人更感到沒錢的日子難過。雨媛似乎有意無意地在追求一種補償。和丁問漁在一起顯然是很危險的玩火,但是玩火本身就是一種有趣的遊戲,越是危險的遊戲越有趣。

有一天,兩人在明亮的月亮下散步,丁問漁頗有感嘆地說,如果他們早一些認識,不知道會不會是另一個結局。對於這樣具有挑逗性的問題,雨媛已經習慣避而不答。她知道應該用沉默來對付丁問漁,沉默是最好最有效的武器。不過這話不可能不往她的心頭去,不可能沒有觸動。事實上,她自己就不止一次想過種種可能性。雨媛對自己最想不明白的一點,就是她怎麼也恨不起丁問漁來。不僅是她,任家上上下下無論怎麼譴責他,卻也是從來就不覺得他是個壞人。雨媛的大姐雨嬋提到丁問漁就會臉紅,她總是情不自禁地要為他辯護,為他說好話遮醜。丁問漁不顧一切地追求雨媛姐妹在任府引起一片嘩然,人們都覺得這有些出格,但是更多的是覺得有些滑稽。

雨媛說:"有一天,你會不會像忘掉我大姐一樣,把我也忘了?"

丁問漁面對這樣的問題有些措手不及。他確實已經忘了雨嬋這個人,經雨媛一提醒,那個早已逝去的幼稚少年丁問漁,彷彿又一次浮現在丁問漁的面前。可是這時候他的內心深處無動於衷。那個陌生的少年丁問漁已不復存在,如今的丁問漁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他對雨媛的愛同樣也是成熟的。他不明白雨媛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這樣不合時宜的問題。雨媛見他不吭聲,知道他有些不高興,於是替他打圓場說:"沒關係,到時候你把我忘記了,我也絕不會怪罪你的。"

丁問漁十分動情地說:"你已經融化在我的血液里,我即使忘了我自己是誰,也不會忘了你。"

這話聽上去很肉麻,但是雨媛聽了,竟然有些感動。她知道丁問漁是真的喜歡她。肉麻的話,她已經在信上見過太多,從他嘴裡直接說出來,畢竟不一樣。她難免又要拿他和余克潤做比較,雖然這不太合適,可是忍不住就要這樣做。感覺良好的余克潤心裡除了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別人,他只知道要別人喜歡他,卻從來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喜歡別人。丁問漁不一樣。別人是不是真喜歡他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他認準了雨媛,不考慮一切後果地窮追不放。和丁問漁在一起,雨媛有一種置身於世外桃源的感覺,隨便什麼樣的話題,經過丁問漁的敘述,立刻又有了一種全新的趣味。丁問漁見多識廣,讓她知道了許多她前所未聞的事情。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而她知道的事又太少了。軍營枯燥的生活,早就讓雨媛感到膩味,她忽然想到自己最好的選擇,還是重新去大學里讀書。當兵顯然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一個年輕人假如想報效國家,不一定非要去當兵,像她這樣的女機要員,本來就是可有可無。她的想法剛流露出來,立刻得到丁問漁的贊同。

"任小姐如果願意,你可以出國去留學,我陪你去。"丁問漁十分誠懇地說著,他的話裡面,並沒有占雨媛便宜的意思。

"出國留學?"

"對,我在外邊待過許多年,國外當然也沒什麼好,但是和國內的情形比起來,還是出國的好。以任小姐的條件,最好是去歐洲。不過歐洲可能也要打仗,那麼這樣好了,你就去美國。"丁問漁的口氣,好像事情就這麼已經說定了,他打算回南京便往美國的朋友處去信。

雨媛立刻想到這事只能是說著玩玩,真要出國留學,事情絕不會那麼簡單。首先余克潤就不會答應,除非他們離婚,否則他絕不會放她出國。余克潤的理想總是有些游移不決,他有時候希望雨媛是新式的婦女,有自己的職業,自己能養活自己,有時候又希望她在家裡當家庭主婦,是沙龍的女主人,在高朋滿座的時候大出風頭。像余克潤那樣的人,註定對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特別滿意。任家上上下下也不會贊同雨媛出國留學,他們不會放心她一個人到國外去闖。雨媛當然不會和丁問漁一起出國,她從來也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在廬山只是短短的幾天,雨媛發現自己對丁問漁已經充滿好感,真要是和他一起出國,朝夕相處,她怕是真會抵擋不住他的進攻。

第二天是返回南京的日子,丁問漁的一位熟人拉他一起坐飛機走。這位熟人和軍方關係非同一般,因為在當時,只有很高層的人,才會有機會坐飛機。丁問漁能和雨媛在一起,不用說是坐飛機,送一架飛機給他也不會要。他謝絕了熟人的關心,只想著與雨媛同船而行,偏偏在安排回程的船票時出了差錯,丁問漁和任伯晉父女被安排在兩個不同的班次,丁問漁乘的那條船要遲六個小時才能開,他頓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找人換票。雨媛也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遺憾,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動員他乘飛機回去的好。沒人願意和丁問漁換票,何況他也找不出什麼一定要換票的借口。既然他說不出為什麼要換票的理由,別人自然不願意成全他。

結果送任伯晉父女上船,丁問漁的心情沉重得彷彿是生離死別。雨媛盡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儘管她知道一路上,假如能有丁問漁陪在身邊的話,枯燥的旅途生活將有趣得多。

她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也和他一樣感到沮喪。任伯晉看看手錶,讓丁問漁趕快下船。丁問漁悶悶不樂地向他們父女告別,然後耷拉著腦袋往艙外走。雨媛要送他,他攔住了不讓送,說你這一送我,我心裡更難過。雨媛被他神經兮兮的樣子逗得笑起來,堅持一定要送他下船。兩人來到甲板上,早已升火待發的船做著離港的準備,一名船員在解纜繩。丁問漁十分絕望地走到甲板那裡,回頭看了看雨媛,突然打定了主意不下船。他的行李還寄存在九江的一家旅館里,這時候也顧不上了,雨媛急得哇哇直叫。丁問漁孩子氣地說:"你不要攆我走了,我現在就是跳江里去,也不上岸。"

早在上船的好幾個鐘點前,丁問漁就來碼頭試圖補過票,但是工作人員一口咬定這是包的船,空位一個也沒有。那船說開就開了,因為是逆水停泊在那裡的,拉響了汽笛開始掉頭,雨媛看丁問漁真的不願下船,也不好死逼他,只問他留在旅館里的行李怎麼辦。丁問漁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行李又能算什麼。"雨媛聽了,臉頓時紅起來。這些天來,類似的話,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可是此時此刻,雨媛的心頭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丁問漁看著那船離岸邊越來越遠,心頭也越來越得意。他奇怪自己怎麼早沒想到這一手的。既然船已開了,補票也不成什麼問題,總不能逼他跳到江里去吧。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到晚上睡覺時,只要有張躺椅就行了。雨媛忽然擔心這事讓父親知道了不好,因為任伯晉老人以為他已經下船了,這時候他如果又出現在他面前,老人一定會以為他們是串好著騙他的。

丁問漁覺得此事好辦,老人待在房間里不動彈,他只要躲著不見任伯晉就行了。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反而變得更被動,雨媛動不動就往艙外跑,老人不疑心也會疑心,等到這事瞞不下去的時候,任伯晉也沒多問,只是板著臉,點到為止地問了一句:"你們搞什麼鬼名堂?"事情一旦揭穿,雨媛便留在艙里陪父親。任伯晉看她三心二意的樣子,想對她說,你們都是結了婚的人,應該注意影響,可是話到嘴邊,卻又沒說。任伯晉對小女兒向來溺愛,他知道女兒不可能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而且他對丁問漁也不是真正的反感,他印象中,丁問漁這人永遠也長不大。蘆溝橋事變的嚴重性,使得老人對中國的命運充滿了擔憂,他老人家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國家存亡之際,這些年輕人怎麼會一點也不往心上去。

丁問漁沒頭蒼蠅似的,在離雨媛艙門口不遠的地方轉來轉去。因為與雨媛有約,他不敢貿然闖進去,但是他形跡可疑的樣子,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有認識他的,和他大聲打招呼,這一招呼,便暴露了他的所在。還有人已看出了問題,存心和他開一回玩笑,站在雨媛的艙門口,大聲說:"任小姐,丁先生在外面等著你呢!"丁問漁聽了,逃走不是,不逃走也不是。任伯晉沒辦法,皺著眉頭對女兒說:"你去吧,別讓那小子出洋相了。"

於是兩個人索性公開地大大方方往來。他們有說有笑,形影不離,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吃晚飯時,丁問漁點了許多菜,請任伯晉父女一起用餐。船上居然有德國啤酒,任伯晉早年在日本學軍事的時候,就知道世界上德國啤酒最好喝,船上有些熱,那啤酒正好用來解渴去暑。這位一輩子都在紙上談兵的老軍人,一邊喝德國啤酒,一邊大談可能爆發的中日大戰的前景。類似的話題任伯晉永遠也說不完,知道聽者未必會耐煩,說著說著,很沮喪地補了一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年輕人都像你們這樣,又怎麼得了?"

丁問漁連忙聲明自己已不是年輕人,說著看雨媛一眼。雨媛正很嫵媚地笑著。丁問漁又說:"像雨媛這樣可愛的女孩子,讓她們去和日本人作戰,這難道不是有些暴殄天物。"說完,怕任伯晉會不高興,偷偷地看了他一眼。雨媛也示意他別瞎說,任伯晉看丁問漁和女兒眉來眼去,只好裝著沒看見。

船過馬當要塞,已經駛進安徽的地界。丁問漁的心境開始變得沉重起來,他真希望這船能沒完沒了地開下去。雨媛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不高興,以為自己說什麼話得罪了他。丁問漁說:"相見時難別亦難,這詩句如今讀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雨媛讓他這麼一說,也有了一些感嘆,立刻覺得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丁問漁起碼是一個很有趣的旅伴,她意識到這一路上,自己的行為已經大大地出了格。不要說她已經是結了婚的少婦,就是沒結婚,和丁問漁這麼瘋瘋癲癲地在一起,也有些太過分。她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地和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待在一起過。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就這麼自然而且不顧後果地做了,以後想起來都會後怕。雨媛想自己若是把這一路的經歷,說給同伴聽,保證嚇得她們目瞪口呆。

船快到南京的時候,雨媛和丁問漁約法三章,說好到南京以後,一切恢復正常,他可以繼續寫信,但是再也不要見面了。雨媛在無意中,不僅承認了自己接到了丁問漁一封接一封的來信,而且熟讀了這些信的內容。但是此時的丁問漁,已經不可能因為雨媛接受了他的信就心滿意足。由於分別在即,丁問漁如喪考妣,一臉的痛苦和絕望。他不肯善罷甘休地說:"我們為什麼不能再見面?"雨媛知道他死皮賴臉的脾氣,不給他任何商量的餘地。丁問漁不依不饒地說,他知道她是討厭他了,又說知道自己生來就討人厭。雨媛笑著說,既然是知道自己討人厭,就不要再胡攪蠻纏。她說這話的口氣,並不是真的十分嚴厲,丁問漁變得就像一個大孩子,死釘住雨媛不放。

雨媛說:"我們應該至此為止,我們之間不可能有任何結果。"

丁問漁非常認真地說:"我不需要任何結果。"

4

從避暑勝地廬山回到酷暑下的南京,丁問漁有一種從天堂跌入地獄的感覺。南京的夏天向來是熱的,一年裡總有幾天,會熱得人死去活來。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尤其熱,整座城市成了一個正在燃燒的大火爐,都說這是兵戈之象兇險之年。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著發生在北方的戰事,和平解決蘆溝橋事變,彷彿還沒有失去最後的希望。蔣介石已於七月二十日,也就是第一期談話會結束那天,乘飛機從廬山匆匆返回南京。報紙稱委員長精神煥發,態度安閑,對時事的發展似乎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分別接見了美國大使德國大使和法國大使,就東亞局勢已進入最後關頭,做了必要的解釋說明,並請大使們轉告其代表的政府注意,中國政府抗日的決心已定,如果日本繼續其侵略政策,中國政府將不得不以武力抵抗,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

蘆溝橋事變發生以後,各界人士無不義憤填膺,髮指眥裂。位於衝突地點的二十九軍官兵,贏得了一片慰勞聲,各團體紛紛致電宋哲元及守土將士,向他們表示親切的慰問,並請其繼續為了國家奮勇抗戰,電文像雪片一樣飛去。暑期留在首都的學生又一次走上街頭,就形勢危機發表激烈的演說,為慰勞前方將士募款。上至達官貴人闊太太,下至乞丐車夫女傭,多多少少地都掏些錢出來以示慰問。學生們還組成了暑期村頭劇團,現編了抗戰劇目,到村間作巡迴演出。上時間,抗戰成了最重要的主旋律,蘆溝橋事變正在發展變化中,一個以事變為主題,取名為《蘆溝橋事變》的劇本,由當時大名鼎鼎的劇作家田漢領銜,和一批著名的演藝界人士聯合編劇,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出來。首都的報人也組織了一個劇團,在公餘社排戲,準備勞軍公演《蘆溝橋事變》。

回到首都南京的丁問漁,對是戰是和還有些吃不準。自從九一八東北四省淪陷以後,民眾只要逮到了抗日的機會,一定要狠狠地鬧一鬧。這已經成了習慣,彷彿不鬧一鬧就是不愛國,不鬧一鬧就不是有骨氣的男兒,事實上,誰也不知道這次的結果會怎麼樣。政府的口號雖然是強硬了許多,形勢如此,似乎只有打一下才能出口鳥氣,然而中國人說到底還是熱愛和平的,蘆溝橋那邊,只要日本人不是逼得很緊,和平空氣便立刻籠罩。明知道日本人是緩兵之計,明知道日本人正在調兵遣將,只要前線暫時沒有仗打,大家的熱情便立刻冷淡了許多。丁問漁回南京的時候,正是大家的抗戰情緒,處於高潮中的低潮時期,人們普遍都在懷疑,這場戰爭是否真的會打起來。人們只是習慣於嘴上喊打,對於真正的打仗,並沒有做好踏實的心理準備。

南京的幾個中學生,發起了一場捐獻五萬條毛巾運動。雷聲很大,各新聞媒界紛紛做了報道。由於局勢一張一弛,抗戰的主旋律受到嚴重干擾,各種各樣的勞軍運動的熱烈情緒,也變得虎頭蛇尾,不了了之。聲勢浩大的五萬條毛巾運動,結果僅收到了四十九條毛巾,離原訂的目標相差太遠。於是報紙不得不作出緊急呼籲,希望首都同胞踴躍捐送毛巾,以便轉送到前方戰士的手中,毛巾事小,激勵士氣事大。市黨部召開緊急擴大會議,演講施行兵役法要義,其目的,是為了打消已經深入民心的"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的陋習。民族欲求平等,必須首先求得能夠自衛,市黨部希望廣大市民,不僅要在錢財和精神上,支持對日的軍事作戰,還應該排除恐懼心理踴躍應徵。偌大的一個首都南京,適合被征條件的民眾,僅占該市人口的百分之八,而被征以後經過抽籤,每百人中間,實際上只有一人入伍。兵役法顯然沒有得到應有的歡迎,大家都對抽籤的作法普遍感到不滿。熱血青年恨不得立刻衝到前方去參加殺敵,而一般市民抱著明哲保身的心理,害怕自己真得被征去當兵。

丁問漁回南京的第二天,沒想到余克俠會神秘兮兮地跑來找他。當時他整個身心卻彷彿還留在廬山,彷彿雨媛就在自己周圍,顯得無精打采,不知道找點什麼事幹才好。余克俠來找丁問漁的時候,他正在浴室里沖涼水澡。余克俠連聲地招呼,讓丁問漁心裡一驚,擔心他是為了這次廬山之行,自己和雨媛之間的關係過於曖昧,特地趕來興師問罪。自從知道丁問漁對雨媛有了追求之心以後,已經和老朋友絕交的余克俠,這是第一次來見他。丁問漁賴在浴室里不肯出來,余克俠隔著浴室的門,宣布了自己的來意。原來他找丁問漁的目的,竟然是要和他合夥做生意。

"我絕不會讓你上當的。"余克俠開門見山,用一種丁問漁完全陌生的口吻,像個生意場上的老手說著,"我們這叫做愛國和賺錢兩不耽誤。"

丁問漁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對方是在說什麼。原來余克俠擔當秘書長的備戰協會,想做一種"保安袋"的生意。所謂保安袋,也就是一種簡單的配有外傷急救藥的小包。丁問漁赤條條地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忙不迭地穿衣服。余克俠待他將衣服穿好,一本正經地遞給丁問漁一份宣傳材料,那是為報社擬的廣告詞。丁問漁抓在手上看了,差點笑出聲來。滿紙都是十分精彩的警句:譬如"非常時期,非常準備","臨亂切忌慌張,應變尤須鎮靜","慰勞前方將士莫妙於捐贈保安袋,保重自己性命莫佳於預置保安袋"。在紙的下方,用小一號的字體寫著:"保安袋為使人人能買,人人得用,本共赴國難精神,銷售非常特價,每袋國幣五角,每箱一百袋國幣四十五元,六袋以內只收寄費二角,輸送前方慰勞寄費奉贈"。余克俠見丁問漁把紙上的字看得那麼認真,隨手撈了一把芭蕉扇在手上,一邊使勁搖著,一邊笑著說做這筆生意絕對不會蝕本,不狠狠地賺一把除非是遇到了鬼。

丁問漁想不明白余克俠要自己如何合夥,他想著紙條上的廣告詞,忍不住笑起來。既愛國又賺錢,彷彿豎了牌坊當婊子,真是絕妙的好主意。天氣實在太熱了,剛洗了澡,汗又在冒出來。丁問漁也找了把扇子在手上,嘩啦嘩啦地扇著。備戰協會平時總是說些空話,現在終於想到要辦些實事了,而余克俠要丁問漁做的事很簡單,這就是通過他父親的銀行,貸一筆款子。生產廠家已經聯繫好了,就等著錢去買原料。那備戰協會只是個空架子,枉有了一班挂名的名人,真想幹什麼實事連最起碼的經費都沒有。丁問漁告訴余克俠,說自己為了離婚,已經和父親鬧僵了,再去找他貸款,怕是不行。余克俠笑著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老頭子就他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不可能把他拒之門外。再說,丁問漁的父親是銀行家,投資什麼能賺錢,心裡再清楚不過。像這種穩賺的生意一定肯做的,銀行絕不會因為自己有了錢就不想再賺錢。

丁問漁胡亂地答應了。胡亂答應是將余克俠迅速打發走的唯一好辦法,丁問漁已經想好了對策,日後余克俠再來糾纏,他只要告訴他自己父親不想干,量他也沒什麼辦法。余克俠若是不相信,他總不能親自趕到上海去核實。在給雨媛寫的第二封信中,丁問漁把余克俠找他的事,從頭至尾描述了一番,甚至他從浴室里赤條條出來見余克俠這一細節都沒放過。經過廬山之行,丁問漁給雨媛寫信時的語氣,稍稍發生了一些變化,詩意的浪漫減弱了一些,遣辭造句也變得實在了不少。他嘮嘮叨叨地向她敘述著發生在身邊的瑣事,同時又在想象她可能正在於什麼。他抱怨他們不該過早地離開廬山,南京太熱了,熱得讓人感到恐怖,熱得讓人覺得自己始終是待在蒸汽籠子里。如果此時此刻,還能像是在廬山一樣朝夕相處多好。

雖然是剛剛分別,丁問漁卻好像和雨媛已經分別了許久許久,他對她總是有太多的話要說。

報紙上說南京市內目前最好的避暑場所,在城南,是夫子廟的秦淮河。國難當頭,蘆溝橋那邊國軍正浴血奮戰、秦淮畫舫卻不受任何影響。商女不知亡國恨,有生意做就是好事,有錢賺就是節日。自入夏以來,因為天氣炎熱,秦淮河上的生意,無不利市百倍。一般低級歌女及私娼,在河中極為活躍,趁機大把地撈錢,絲竹歌聲,徹夜不絕。吵得周圍的住戶都沒辦法睡覺,一個個叫苦不迭。結果警察廳不得不出面干涉,先禮後兵,貼了布告出去,曉以大義,然後再派警艇數艘,往來梭巡,於是秦淮河上叱燕驚鶯,一次捕獲陪客遊船的歌女及形態猥褻之女性,計達四十名之多。

城北避暑的好地方是玄武湖公園,管理部門為了讓大家有個夏夜納涼的好去處,玄武門城門大開,於是整個公園便成了歡聲笑語鼎沸的不夜城。南京的市民,夏天照例是幹不了什麼正經事的,衣服都是少到不能再少,也顧不上什麼有關風化,男人紛紛赤膊上陣,女人小衣短衫。正如一位詩人在報上形容的那樣,南京的夏季里,永遠充滿了詩的肉感氣息。南京人白天能睡則睡,到晚上借納涼都成了夜貓子,一吹牛就是大半夜。談論的話題海闊天空,和時事有關的,又不外乎中日是否真的會打起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都認為自己說得對,都笑對方沒見識。悲觀主義者相信只要一打仗,中國就會完蛋,樂觀主義者的態度卻是,日本人其實不是真的想和中國人打,日本兵雖然武器好,其戰鬥力並不一定就比中國強,中國的軍隊因為連年內戰,這就好比一把刀老是在磨,越磨越快,越戰越勇,一個個都已是老兵油條,不像日本兵平時只知道訓練演習,弄點新式武器嚇唬嚇唬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到八月之間,國家大事是發生在北方的蘆溝橋事變,對於首都的市政當局來說,讓他們感到尷尬的一件事,是糞便統一管理的措施,遇到了極大的麻煩。鑒於市區內沒有多少公共廁所,一般居民圖省事,隨便挖個坑埋上口缸,然後由郊區的農民定時進城取肥。為了公共衛生的緣故,市政當局在夏季開始的時候,對全市的糞坑進行了統一管理,私人所挖的糞坑一律強行填埋,結果糞坑是填了,糞便的出處卻發生了大問題。天氣熱,為數不多的公共廁所里,無論人員還是穢物都爆滿。老百姓因為酷暑,火氣本來就旺,這一來更是怨聲載道,牢騷滿腹。國家大事固然重要,個人小事也不能忽略,一時間,對糞便統一管理的不滿,彷彿對日本人的不滿一樣強烈。市政當局不得不緊急組織清潔隊,設法增建公共廁所,並以最快的速度,與眾糞頭制訂承銷糞便的標準價目。然而遠水畢竟不救近火,亡羊補牢,原有的秩序已經亂了,凡是人煙略少的地方,便臭烘烘的,那都是不負責任的人乾的壞事。

5

七月七日的蘆溝橋事變,在歷史書上意味著中日之間大戰正式開始,然而在當時很多人的腦子裡,都不這麼認為。對於大多數的南京人來說,蘆溝橋事變最初不過是一場發生在報紙上的戰爭。報紙上用許多篇幅報道著發生在北方的戰事,同時也為這一年的大學招生大登廣告。到了七月底,南京聚集了許多前來參加本年度高考的學子。和往年相比,這一年的報考人數有增無減,由此可見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中國人還是看重一紙文憑的。中央大學和武漢大學還有浙江大學,組成了聲勢浩大的聯合招生委員會,報名參加考試的學生,共有八千六百人,主考場設在中央大學的體育館里,各大學的名教授被邀請監考和改考卷,丁問漁也有幸忝列其間。約有八分之一的考生是女生,丁問漁在監考時,看著那些女學生一邊考試,一邊頭上冒汗,忍不住想到,要是雨媛也能參加高考多好。經過在廬山的接觸,丁問漁知道雨媛其實很想上大學。

丁問漁幾次約雨媛見面都沒成功。他並不知道她自從回南京,一直陷入在婚姻的危機之中。早在兩個月之前,雨媛對余克潤和曲蔓麗的關係,已經非同一般的傳聞就有所了解。從廬山回來以後,讓雨媛感到十分震驚的,是余克潤不僅沒有中斷和曲蔓麗的關係,反而變本加厲,兩人竟然在城北找了一套房子秘密同居。誰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余克潤不是一個有家庭觀念的男人,他沒想到曲蔓麗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沾上了就別想再甩掉。

曲蔓麗並不一定真的想和余克潤結婚,她選擇秘密同居的目的,就是要用這個既定的事實,迫使余克潤和雨媛離婚。她是個有心計的女孩子,知道如何有效地把余克潤抓在手上不放。

余克潤突然發現自己要想不被搞臭,唯一的辦法就是乖乖地和雨媛分手。

曲蔓麗帶著余克潤頻繁出現在上流社會中,她帶著他去見自己舅舅的得意門生,去拜訪那些政界和軍界的要人。和單純的雨媛相比,曲蔓麗見多識廣,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如魚得水。余克潤明白像曲蔓麗這樣的女人,才是扶持自己在事業上能有一番作為的貴人。一位算命的曾對余克潤說過,他日後想在事業上有一番飛黃騰達,必須靠一位紅顏知己相助才行。

和雨媛結婚以後,他的心頭一直隱隱約約有個遺憾,覺得她不能給自己帶來好運氣。他糊裡糊塗地就和曲蔓麗同居了,而且糊裡糊塗地認定曲蔓麗這樣的女人有幫夫運。房子是曲蔓麗自己去找的,顯然這位既任性又有心計的女學生,對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和舅舅家,都感到不滿意。余克潤只是她隨手抓住的一個男人,她對他談不上太滿意,因此處處用自己的標準改造他。

曲蔓麗對余克潤展開的第一個攻勢,就是讓他儘快和妻子雨媛離婚。既然余克潤承認他和雨媛的婚事有些草率,那麼他就應該快刀斬亂麻,結束這種草率的婚姻。余克潤有些騎虎難下,他希望曲蔓麗和別的女孩子一樣,大家交往一陣便毫無牽挂地分手。等曲蔓麗真把房子找好以後,幾天不見面就到處打電話找他,余克潤開始感到恐慌,愛情的遊戲似乎已經出了格,他意識到自己落入到了陷阱之中。他是一雙濕手沾上了乾麵粉,想乾淨也乾淨不了。

曲蔓麗不像雨媛那樣把很多不滿都放在心裡不說,她既能像新式婦女那樣思想開放,把男女之間的性愛不當一回事,又可以像舊式婦女那樣用尋死覓活嚇唬男人。當她意識到余克潤不能下決心和雨媛分手的時候,便在枕頭底下放了一把剪刀,然後在做愛時,冷不丁地抽出來,迫使余克潤答應她的要求,要不然,她就立刻死給他看。"我不能容忍我喜歡的男人,生活中還擁有那麼一個不起眼的女人。"曲蔓麗動輒顯得霸氣十足。她要求余克潤和雨媛分手的借口,不是因為她是自己有威脅的對手,恰恰相反,她覺得雨媛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兵,根本不配成為自己的對手。"你完全可以找一個比她強得多的女人。"

曲蔓麗對雨媛的了解,都是從余克潤那裡間接得到的。一個傲氣的女孩子總是天生地看不起別的女孩子。女人的傲氣常常莫名其妙,女人的傲氣常常有恃無恐。和所有喜歡尋花問柳的男人一樣,余克潤誇大了他和雨媛之間的不和諧,甚至編造了幾個並不存在的小故事。

這樣的小聰明,余克潤在和其他女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屢試不爽。但是他忘記了另一個遊戲規則,這就是一個聰明的男人,永遠不應該在女人面前,過分地說另一個女人怎麼好,同樣,聰明的男人也不應該在女人面前,過分說另一個女人怎麼不好。為了讓曲蔓麗得到一種心理上的滿足,余克潤總是有意無意地貶低雨媛,等到他再想替雨媛挽回面子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曲蔓麗對雨媛的印象已經定型,她把他的改口,看作是一種庸俗的良心不安,看作是一個沒有勇氣的男人,不敢和沒有愛情的婚姻決裂。余克潤下不了最後的決心,曲蔓麗決心越俎代庖幫他下。她自作主張地替余克潤約雨媛談了一次話,一直到見面的前夕,她才把這事告訴余克潤。

余克潤想退縮已經來不及。曲蔓麗的做法顯然是太過分了,她安排了這次戲劇性的會面,而且始終在一旁監視著。她理直氣壯地要親眼看余克潤會怎麼做。很長時間裡,大家都無話可說,雨媛不住地偷眼看曲蔓麗,曲蔓麗高昂著頭,一副不屑於和雨媛對話的樣子。余克潤猶如芒刺在背。天氣本來就熱,初見面的短短几分鐘里,已經流了好幾身汗了。雨媛好不容易才弄明白這次見面的目的。她剛從廬山回來,和丁問漁之間的關係有些過熱,因此對余克潤還存著一些歉意,這樣一來也好,大家都不欠對方什麼。在一開始,她還不能明白為什麼安排要這次滑稽的會面,曲蔓麗盛氣凌人的態度讓她感到很不高興,余克潤有話不說的樣子,也讓她受不了。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幾個月前另一次荒唐的戲劇性場面,情況有些相似,不過角色已經發生了變化,當時的第三者是她,而如今卻是曲蔓麗。

臨了,把話挑明的還是曲蔓麗。她以發難的方式,開始了這場讓雨媛感到震驚的談話。

"余克潤,現在是時候了,你不是要和這個女人解除沒有愛情的婚姻嗎?"曲蔓麗的口吻像是舞台上的道白,有板有眼,抑揚頓挫。雨媛驚得目瞪口呆,目光尋求答案地轉向余克潤,余克潤的目光不敢對著雨媛,他做出好像不在聽曲蔓麗說話的樣子。雨媛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她自然是十分憤怒,曲蔓麗的話也太豈有此理,這話輪不到她來說。

雨媛只用了一句話,便狠狠地煞住了曲蔓麗的傲氣。她盯著她的臉,氣憤地問著:"你是什麼人?"曲蔓麗一時語塞,雨媛又向余克潤追問她的來頭。

余克潤攤開雙手,支吾了半天,苦著臉說:"雨媛,你聽我解釋。"

雨媛洗耳恭聽。余克潤的解釋很無力,繞著圈子不著邊際。雨媛覺得他此時根本用不到這麼慌亂,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曲蔓麗已經替他把該說的話說了出來,他何必再做多餘的掩飾,他今天來找她,不就是為了解除她和他之間所謂沒有愛情的婚姻嗎。雨媛感到自己的心口,讓小刀子給捅了一下,猛地疼了片刻,然後便是一片麻木。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和余克潤之間的婚姻,究竟存在不存在愛情這一問題。雨媛相信自己是愛余克潤的,而且她相信他也愛她,余克潤避重就輕的態度,不僅讓雨媛感到失望,同時也讓她感到絕望。她的心靈從未受過這麼嚴重的傷害。

余克潤說:"看來我們之間是出現了一些小問題。"

曲蔓麗在一旁很不滿地說:"怎麼能說是小問題呢,你應該告訴她,你現在已經和誰住在一起!"

雨媛感到自己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來。余克潤變得非常狼狽,顯然他也覺得曲蔓麗做得太過分了。但是看得出來,他拿她並沒有什麼好辦法。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余克潤乾脆裝啞巴,讓她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事情反正是大大地出格了,曲蔓麗一不作,二不休,便把自己和余克潤一起租了房子同居的事,倒竹筒似的統統說了出來。這是很毒的一招,雨媛和余克潤結婚以後,一直想和他有一處自己的房子,沒條件買的話,先租著住也不要緊,沒想到余克潤一直拖著不辦,最後卻和別的女人租房子同居。就沖這一點,雨媛想自己就永遠也不會饒恕余克潤。

余克潤無事佬一樣地站在一邊不吭聲。他的不吭聲,實際上是默認曲蔓麗所說的都是事實。曲蔓麗現在已經處於上風,她注意到雨媛的臉紅得血彷彿就快要湧出來,眼圈也有些紅,索性乘勝追擊,故意用她和余克潤之間目前如何恩愛來刺激雨媛。女人往往知道怎麼樣才能真正傷害女人,女人對女人有一種天生的殺傷力。曲蔓麗不緊不慢地說:"我就不相信,別以為自己有了一紙婚書,他就應該屬於你。"

雨媛想事情都到了這一步,多說也沒什麼意思。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曲蔓麗咄咄逼人地還要說,余克潤看不過去,讓她別往下說了,曲蔓麗得理不饒人地說:"我幹嗎不說?她也有嘴,她也可以說嘛!"雨媛對曲蔓麗說不出的厭惡,她不想和這個女人鬥嘴,吵架不是她的特長,雨媛希望曲蔓麗能夠走開,自己真有話要問,也是對余克潤說。雨媛想聽聽余克潤自己怎麼說,事情有些太突然,她一時不能反應過來,不知道怎麼才能應付目前的局面。余克潤似乎不想和她單獨相對,事情已經被曲蔓麗搞糟了,他覺得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走了之逃之夭夭。他不是個有心計的人,但是這時候不得不用一些心計。他既不想親口對雨媛說要解除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也不否認這次見面的目的,就是為了解除婚約。這是一個很滑頭的辦法,為了曲蔓麗這樣的女人,就和雨媛分手實在有些不值得,但是事情已發展到了這一步,想不分手看來也不可能。就算是為了成全曲蔓麗,余克潤知道自己想不離婚,也得乖乖地離婚。曲蔓麗和雨媛不一樣,她什麼不像話的事都能做出來,而余克潤和雨媛共同的毛病,就是都太愛自己的臉面。

曲蔓麗果然對余克潤老大的不滿,特別是通過這次見面,她注意到雨媛的姿色,似乎還在自己之上,而余克潤吞吞吐吐,想斷又不敢斷,分明是舊情不忘。她恨得咬牙切齒,抱定主意要和余克潤大鬧一場。余克潤把她送到家,借口有事要溜。曲蔓麗知道他這一走,準保好幾天又見不到影子。余克潤逃避矛盾的辦法永遠是非常拙劣,永遠是惹不起,躲得起,對付不了的時候,就藏著不露面。曲蔓麗吃准了他這一招,一把扯住了他的膀子,威脅說:"今天這日子,你要是敢走,我們就算是到了盡頭了。"余克潤被她這一嚇唬,立刻顯得有些猶豫。曲蔓麗的威脅含有兩層意思,一是表示他們的關係完了,另一層意思就是她不想活了,要死給余克潤看。用自殺來威脅別人真算不了什麼高招,但是余克潤偏偏害怕這一招。他吃不準曲蔓麗是真是假,萬一真出了什麼事,他的前途也就完了。

余克潤沒辦法,只好說:"我又不是騙你,是真的有事。"

曲蔓麗說:"今天這日子,天坍下來,你也不許走!"

余克潤拗不過她,只好留下來和她一起吃飯。吃飯時,曲蔓麗悠悠地說,他要是真不想和雨媛離婚,就不離好了。余克潤奇怪她怎麼又這樣說了,剛鬆了一口氣,曲蔓麗的臉上已經烏雲密布,眼睛瞪著他說:"就知道你正等著我這句話!我告訴你,要是不想和你那位太太分手,也用不著勉強。你別指望離了婚,我就會嫁給你。"余克潤心裡想,既然不打算嫁給我,幹嗎還要逼我離婚,嘴上卻說:"難道我說過不和她分手的話?"曲蔓麗冷笑說這話用不著說出來,他臉上的意思都擺著的,再不會察顏觀色的人,都能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

余克潤說不過她,只好嘆氣。曲蔓麗又說:"你嘆什麼氣,我告訴,別以為你那位太太是什麼了不得的好東西,她娘不是個日本人嗎,說不定她就是個日本間諜。陸軍總部怎麼會讓她那種女人混進去的?"

在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最惡毒的罵人,就是說人是漢奸和間諜。余克潤知道曲蔓麗不狠狠地糟蹋雨媛,絕不罷休,心裡因此有些不痛快,曲蔓麗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自己分明是沒理的事情,說得理直氣壯千真萬確。幾天前,余克潤陪曲蔓麗去參加一個舞會,曲蔓麗年輕的舅母在和他一起跳舞的時候,很認真地問他什麼時候和自己太太分手,"我們家蔓麗看上你,真是倒了大霉,你知道有多少當官的看中她,他們哪個不比你強?"曲蔓麗的舅母自己嫁了一個老頭子,渾身的氣力沒地方使,到了舞場上就不肯歇著,她纏住了余克潤不放,怕曲蔓麗吃醋多心,處處以長輩的口吻說話。她的話總是說得赤裸裸的,說到臨了,竟然要給余克潤下最後通牒。余克潤心裡有些煩,倒不是不想和雨媛分手,也不是擔心雨媛不同意和自己分手,他感到不痛快的是曲蔓麗模稜兩可的態度。無論是曲蔓麗的舅母,還是曲蔓麗本人,都是一個毛病,她們一個勁地逼他,都是只對余克潤和自己的太太分手這事有興趣,至於分手以後,曲蔓麗是不是真嫁給他,從來就沒有一個肯定的說法。余克潤的想法很簡單,事情既然鬧到了這一步,他若和雨媛離婚,當然就要娶曲蔓麗,否則離婚幹什麼?

曲蔓麗天生有一種駕馭男人的手段,她將余克潤強留了下來,知道今天必須對他好一些,只有恩威並重,才可能把余克潤牢牢地捏在手心裡。就在余克潤最擔心她要和他繼續攻擊雨媛的時候,她突然停止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余克潤立刻有一種如蒙大赦的感覺。吃完飯,女僕燒了一大鍋洗澡水,一切都布置好了,曲蔓麗打發女僕去做別的事,她自己侍候余克潤洗澡。天氣熱,余克潤一邊洗澡,一邊出汗,曲蔓麗便在一旁十分耐心地替他打扇子。洗完了,又替他撲痱子粉,余克潤受寵若驚,心裡過意不去,也要替她打扇子,曲蔓麗和顏悅色地說:"你剛洗了澡,趕快到外面找個涼快的地方乘涼,要不然又是一身汗。"

過了一會兒,曲蔓麗也洗完了澡,香氣撲人地來到余克潤身邊。由於他們找的房子是在郊外,門前有很大的一塊空場地,再往前是一個池塘,兩棵柳樹,在空地上放一張大的竹榻,實在是夏夜納涼的好場所。月亮已經升了起來,月光如洗,依稀還能見到幾顆星星。余克潤知道她肯定會嘮叨白天和雨媛見面的事,一說又要吵架,沒想到她故意避而不談,偎在他身邊海闊天空地和他說別的事,一邊說,一邊還替他打扇子。到了後來,余克潤卧己反而憋不住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主動說起雨媛的事。剛說了一個頭,曲蔓麗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往下說。余克潤拉開她的手,說:"我也不是不想快刀斬亂麻,只是這事總得有個過程。老實說,她今天是一點準備也沒有。"

曲蔓麗說:"別光為她想,你為我想想,你不和她離婚,我算什麼,難道永遠當你的外室?"

6

丁問漁幾次約雨媛出去玩都沒有下文,他想她果然說話算話,從廬山回來分手時說好的,兩人面對面的交往到此為止,說結束就真的結束了。丁問漁自然不肯死心,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太大的非分企圖,只是覺得和雨媛在一起,那種快樂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自從有了廬山的交往以後,丁問漁更覺得自己並非是真的一點機會也沒有。在批改高考入學考卷的時候,每當批到一手娟字的卷子時,丁問漁便猜想那必定是出於一位美麗的女子之手,由此又聯想到雨媛如果也能來大學讀書,自己有機會天天見到她,真是太有趣了。愛屋及烏,丁問漁都不忍心在那些寫著娟字的考卷上扣分。國難當頭,要想安心讀書實在太難了,這一年,參加高考的人數多,分數卻不算高,平均分數達到七十分的,一共就只有三個人,這三個人,兩位被中央大學錄取了,一位錄取浙江大學。平均六十分以上的也不多,還不到五十個人,其中一大半都被中央大學錄取了。

閱卷結束,丁問漁一門心思又都回到了雨媛身上。信自然天天要寫的,話永遠說不完,剛寄出一封信,新的要說的話,像春風吹過之後的草地,又源源不斷地冒出新的芽來。廬山朝夕相處的情景,時時再現,晚上睡覺,做夢便回到了廬山,不老實的念頭有時候竟按捺不住。丁問漁因此明白,人原來是不會有滿足之時的,人的心真滿足了,也許就不是人了。他本來的希望並不高,雨媛只要能接受他的信,就是天大的面子,而他的本意,也不過是為了追求一種精神上的戀愛。看來精神戀愛難免自欺欺人,不過自從丁問漁追求雨媛以後,他的確崇高了不少,首先已經沒有了尋花問柳的惡習,其次身上那種名士的古怪毛病也改了許多。

戀愛前後,丁問漁已經判若兩人。

丁問漁終於接到雨媛一封同意見面的短函,他欣喜若狂,不死的心立刻復甦,立刻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就趕去見雨媛,幾天內,形勢正在變得日益嚴重起來,蘆溝橋事變的發展已不可收拾,和平的幻想連續破滅,日本軍隊佔領了天津,又將北平死死地圍住了,何時淪陷不過是遲早的事。國民政府這一次似乎下決心要真打大打,各地軍政大員紛紛雲集南京,共赴國難,共商抗日救亡大事。山西閻錫山,廣東余漢謀,廣西白崇禧,四川劉湘,湖南何健,雲南龍雲,以及國民黨的老對頭共產黨的代表朱德和葉劍英,都在短短的幾天內,先後趕到南京,於是報紙上一片熱鬧,連篇累牘地做著跟蹤報道。國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後,還從未出現過如此團結一致萬眾一心的局面。丁問漁在德國留學期間,曾和朱德有過交往,這次朱德到京,在京的留德同學要做東請他吃飯,因為設宴招待朱德的達官貴人太多,留德同學竟然輪不到機會,結果大家只好忙裡偷閒,在一起喝了次茶。喝茶時,紅光滿面的紅軍總司令朱德,對丁問漁說了一個笑話,說得在場之人無不捧腹。原來朱德在延安時本是清苦慣的,此次到京,連日都是宴請,竟然把肚子吃壞了,有一次出門,忽然要方便,慌不擇路,只好原路返回,急不可待地回到住處,門卻被裡面的暗鎖鎖上了,折騰了半天,派手下的人從氣窗里爬進去,才算解決了大問題。

雖然中日間的軍事對抗,到目前為止,仍然還發生在遙遠的北方,但是首都南京的戰爭氣氛,已經逐漸升溫。軍事當局正在考慮,令南京的居民遷移出城外,如不願者則強迫遷出,使城內只留二十萬留守人員。這一議案立刻遭到了反對,理由是如此的人口大遷移,必將引起人心動蕩。事實上已經人心惶惶了。大家儘管都贊成抗日,一旦戰爭真的打響,很多人並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國軍將在上海和日軍決一死戰的傳聞不脛而走,上海人紛紛往租界里搬。丁問漁參加了留德同學的茶會以後,在與雨媛見面之前還有些富裕時間,忽然想到可以先趕去電話局,給自己父親掛個長途電話。電話局裡擁擠異常,人們神色緊張地排著長隊,好不容易輪到了機會,因為電話局裡大吵鬧,打電話時不得不使勁叫喚才行。

丁問漁在即將輪到自己的時候,放棄了打電話。與雨媛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了,他不願意讓雨媛苦等自己,要了輛人力車直奔約會地點。雨媛果然已經在那裡等他了,丁問漁驚恐不安地看了看手錶,發現雨媛竟然提早到了,禁不住有些出乎意外,匆匆地付了錢,來到雨媛面前,他雖然不能算遲到,但還是覺得不能原諒自己,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些來。雨媛的臉色不好看,一眼就能看出她有什麼心思,心裏面不痛快。丁問漁以為她是嫌自己來遲了,正要道歉,沒想到雨媛卻向他道歉。雨媛告訴丁問漁,她因為陸軍總司令部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今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能太長,實在是來不及通知他了,要不然,雨媛一定會取消這次約會的,丁問漁聽了,心裡一陣感激,雨媛真是太知他的心思了,如果今天她不來赴約,天知道他會傻等到什麼時候。

雨媛在剛給丁問漁寄出那封短函后不久,便深深地後悔了。她約他見面的目的,是想找個人幫自己找到余克潤。她需要丁問漁為自己當回信差。經過和曲蔓麗那次該死的會面,雨媛覺得自己必須找余克潤認真地談一次。丁問漁顯然不是一個適合於商量的人選,可是陷於痛苦之中的雨媛,一時也想不出更合適的人選來。她不想讓自己的女伴知道她的煩惱,也不想讓家裡人為她操心。由於一切來得都太突然,雨媛發現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她想找余克潤談話,但是余克潤明擺著是在躲她。結婚以後,余克潤和她見面,向來都是處於主動的地步,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來時不打招呼,說走就走,老實說,雨媛現在就不知道應該到什麼地方去找余克潤去。曲蔓麗說,她已經和余克潤同居了,他們找了房子,就住在這個城市裡某個角落裡,偌大的南京城裡到哪裡去找這樣的角落?

丁問漁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替雨媛去查找她那位負心的丈夫。既然雨媛是如此信任他,他理當竭盡全力效勞。雨媛欲哭無淚心事重重的痛苦模樣,激起了丁問漁的無比憤怒,他想不明白余克潤為什麼要這麼混賬,娶了這麼一個好妻子,卻不懂得珍惜。雨媛看看自己的手錶,已經沒什麼說話的時間了,匆匆告別。丁問漁十分笨拙地安慰了她幾句,替她要了輛人力車,答應一有消息就立刻向她彙報。雨媛十分勉強地笑了一笑,坐在了人力車上,回過頭來,想對他說什麼,話到嘴邊,又不說了,只是對他擺擺手,算是作別。丁問漁跟在她後面,屁顛顛地跑了幾步,見人力車越走越遠,高聲說:"你放心,我饒不了那小子的。"

雨媛不願意聽到這句話,知道他是個書獃子,而且兩人之間的距離,漸漸遠得說話也聽不大見,索性隨他去,一轉身,在人力車裡坐踏實了。事情反正是已經弄僵了,再繼續糟糕,又能糟糕到什麼地方去?丁問漁看著雨媛遠去的背影,心裡對余克潤越想越恨。隨著戰爭的氣氛越來越籠罩,中國人對日本軍國主義的仇恨已經達到了最高點,而此時丁問漁對余克潤的仇恨,卻是有過之無不及,雨媛的指示就是命令,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但是他一時想不明白應該到什麼地方去尋找余克潤,余克潤若是容易找,雨媛也就用不著麻煩他了。余克潤的雙重身份,使得他變成了一個神秘人物,因為他既是飛行員,又是航校的教官。沒人弄得清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在機場,這地方一般人根本進不去,尤其是目前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還未走近便會被執勤的衛兵攆走了。

丁問漁於是想到去金陵女大找那位和余克潤同居的女學生曲蔓麗,他趕到學校,才意識學校已經放假了。丁問漁曾在這所學校進行過講座,反應異常熱烈,聽慣了枯燥課程的女學生們,都覺得他的演講十分有趣滑稽。丁問漁找人心切,學校的門衛攔著他不讓進去,丁問漁不由大怒,舉起手杖,氣勢洶洶地在空中亂舞,想硬往裡面闖,門衛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也有些發急,說你這位先生總不能一點道理也不講,正巧有一位教音樂的教師路過,她是認識丁問漁的,連忙幫著打圓場。那門衛得理不饒人,還要啰嗦,音樂教師厲聲說:"丁教授是本校的貴客,怎麼可以如此怠慢。"門衛嚇得不敢吭聲,音樂教師又訓了門衛幾句,說自己的家就住在附近,學校已經放假,丁問漁乾脆去她家做客算了。丁問漁想既然打聽不到那位要找的女學生,還是告辭拉倒,天氣熱,站在那說話,也得流一身臭汗。女教師怕丁問漁不死心,領著他去女學生的宿舍,果然門窗都是鎖著的。

接下來一步棋,便是去余克俠處打聽。從內心來說,丁問漁極不想去見余克俠,害怕他又糾纏著自己談投資保安袋的事。這些天來,丁問漁一直躲著不見他,現在卻又要自投羅網地去見他。余克俠果然喜出望外,一路高聲地迎出來,然後親熱地送至客廳,丁問漁被他的熱烈情緒弄得很不好意思,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說些和來意絲毫不搭界的事。余克俠興緻勃勃,非常高興地說:"這仗總算是真要打起來了,想想也是,我們這麼大的一個國家,怎麼能老受小日本的氣!"

丁問漁想今天這陣勢,不敷衍一下是不行的,紅著臉告訴余克俠,說貸款的事,已經和家父談過,老頭子要好好想一想,才能給予明確的答覆。余克俠似乎已經從別的什麼地方弄到了錢,突然變得牛氣起來,連聲說形勢如此,錢自然是不會再成問題,很多有錢的闊佬都想在這件事上插一腳。"你想,我們有備戰協會這塊招牌,訓練總監唐生智這個老傢伙是名譽董事長,其他在協會裡挂名的,哪個不是一流的人物。投資保安袋,既愛國又賺錢,那些惟利是圖的商人當然樂意投資。問漁兄,你千萬不要誤會,令堂德高望重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他老人家如能夠玉成此事,我們當然再歡迎也不過了。"

兩人話不投機地說了一通,丁問漁吞吞吐吐地提到了他的兄弟余克潤。余克俠一怔,似乎突然想起眼前這位同學兄,與自己弟媳婦之間,有些關係微妙的地方。他盯著丁問漁的臉看,注意到他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你找克潤有什麼事?"余克俠帶著疑問。丁問漁笑了笑,不置可否,因為無論怎麼回答都麻煩。丁問漁最害怕余克俠不知深淺問下去,刨根問底。如果謊稱沒事,余克俠不會告訴他弟弟的下落,那麼他今天就白來了,如果說有事,依余克俠的那爛脾氣,不問個一五一十絕不會善罷甘休。

余克俠帶有疑問的眼光很快就消失了,繼續大談備戰協會在生產保安袋之外的事情。他向丁問漁抱怨自己這位秘書長是如何如何的繁忙。人在抱怨自己忙的時候,通常都有一種得意感,說穿了,這種抱怨其實都是在變著法子誇自己怎麼能幹,怎麼少了自己不行。丁問漁心裡暗暗叫苦,硬著頭皮聽他說,聽他沒完沒了地表揚自己。沒想到余克俠說著說著,話鋒突然一轉,說備戰協會明日將在青年會大禮堂組織一次活動,舉行防空演講,報紙上廣告已經全部出去了,不知道他看見沒有,屆時馬市長將親臨會場講話,余克潤也被安排到會和聽眾見面,由他介紹日本飛機的種類和防範。丁問漁聽了喜形於色,沒料到想探聽的消息得來全不費工夫,問清了明天開會的時間,也顧不上是不是掃余克俠的興,說告辭就告辭。余克俠要留他吃飯也被他拒絕了。

第二天,丁問漁準時趕到青年會大禮堂,會場上空空的還沒什麼人。大禮堂里沒有電風扇,就是已經先來的聽眾,也都在外面的樹蔭下聊天。因為到會者太少了,會議的主持者怕馬市長來了不高興,臨時到處拉人。結果那會場里仍然是像老太婆的牙床,東缺一顆,西少一粒。馬市長到會匆匆說了幾句話就走了,主講者是防空協會一位口齒不清的官員。防空協會要比備戰協會的來頭更大,因此那位官員說話時,根本就不把備戰協會的人放在眼裡。他的話又臭又長,海闊天空,從英吉利說到法蘭西,又從古代的諸葛亮說到前清的太平天國。

聽的人愁眉苦臉,大倒胃口,說的人越說越有精神,因為汗出得多,一邊說,一邊拚命喝水。

就聽見會場里一片搖扇子的聲音,要不就是大家交頭接耳的說話聲。丁問漁聽了不一會,就獨自一個人到樹蔭底下納涼去了。他此行的目的是見余克潤,對會場上所說的防空知識毫無興趣。

姍姍來遲的余克潤,直到會議快結束,才匆匆趕到。曲蔓麗自然是和他一起來的,由於時間緊迫,丁問漁想攔住他也來不及。余克潤救人似的被送上主席台,在一片稀稀落落的掌聲中,開始講話。他並不善於說話,所以趕來出這個丑,完全是因為他哥哥余克俠的緣故。

此外,曲蔓麗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天生喜歡一切可以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的機會。余克潤在主席台上說什麼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樣的場合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會盯著他們看。余克俠十分專業地談著飛機的種類和性能,以及轟炸機通常會攜帶什麼樣的炸彈,這些炸彈可能會造成什麼樣的危害。他的講話過於專業,聽眾聽了不一會便不耐煩了。

丁問漁悄悄挨到曲蔓麗身邊,十分唐突地問著:"你就是和台上那小子非法同居的女人?"

曲蔓麗怔了一下,當她弄明白丁問漁說的話,立刻又羞又怒。這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的羞辱,竟然有人敢如此無禮地和她說話,竟然有人會如此赤裸裸地羞辱她。會不溫不火地開著,她不敢高聲說話,壓低著嗓子悻悻地問:"你是什麼人?"

丁問漁說:"你不用管我是什麼人,請先回答我的問題。"

曲蔓麗吃不准他的來頭,說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說著站起來,換了一個位子。丁問漁不顧後果地跟了過去。曲蔓麗見這個人這樣臉皮厚,又換座位,這一次,她揀人多只有一個空位的地方坐下。丁問漁沒有辦法再跟過去騷擾她,於是只好站在一旁發怔。坐在台上正說著話的余克潤,先不曾明白怎麼回事,不明白曲蔓麗為什麼要頻繁換座位,一眼看見丁問漁像幽靈一樣地釘在曲蔓麗身後,頓時怒火中燒,惡氣不打一處出,思路立刻就亂了。台下的人聽聽不對勁,本來不怎麼注意聽他講,他的言辭一亂,大家聚精會神起來。

余克潤只好草草收場,從主席台上走下來,會場的前排替他留著座位,有人招呼他坐下。

他坐下以後,回過身來,對曲蔓麗招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去。曲蔓麗一肚子不痛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理睬他。余克潤不知道丁問漁對她說了什麼,把眼睛轉向丁問漁,卻看見他也正在對自己張望。大會說結束就結束,在一片熱鬧的掌聲中,余克潤來到曲蔓麗身邊,伸出胳膊,讓她挽著往會場外走。曲蔓麗伏在耳朵邊十分委屈地說著什麼,余克潤心裡似乎已經有數,他怔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丁問漁。這時候,他們已來到軍用吉普車邊上,而丁問漁正跟在他們後面。

丁問漁突然加快了步伐,趕了上去,招呼說:"你們兩位慢走,我有幾句話想和你們說說。"

余克潤只當沒聽見他的話,招呼曲蔓麗上車,自己也坐到了駕駛座位上。丁問漁攔著吉普車不讓他們走,余克潤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冷冷地說:"你真有話說,上車好了,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丁問漁聽了這話,心裡正求之不得,非常笨拙地往敞篷的吉普車上爬,還沒坐穩,那車便呼嘯著開了出去。丁問漁一屁股跌坐在後座上。坐在前排的曲蔓麗和余克潤都不吭聲。余克潤只顧開車,曲蔓麗木木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丁問漁琢磨著應該如何汗始這場談話,喉嚨口彷彿準備什麼演說辭似的,不時地輕咳一聲。余克潤顯然是在等他說話,終於有些不耐煩,對著反光鏡里的他,惡狠狠地說:"喂,你有屁就快放!"

丁問漁於是開始譴責他不該像現在這樣對待雨媛,他告訴他雨媛不僅僅是愛他,而且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像雨媛那樣天使一般的女孩子,作為男人,應該為她帶來幸福,不應該為她增加煩惱。既然是說動了頭,丁問漁好像是在講台上演講,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余克潤無動於衷地開著車,他將車開出郊外,一直往遠處開,最後將車子停在一個十分荒涼的地方,猛地踩了踩剎車,然後跳下車,拉開後座車門,板著臉說:"你給我快滾下來!"

丁問漁還沒有從他的演說辭中清醒過來,他注意到余克潤的兩個眼睛,冒著怒火,那氣勢就像要一口吞掉他似的。"你這是幹什麼?"他好像還有些不明白余克潤的意思,余克潤這時候可不客氣了,他指著丁問漁的鼻子說:"我警告過你,別讓我看見你,現在這場羞辱是你自找的,你給我趕快滾下來。"丁問漁賴著不動彈,余克潤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像拎小雞似的將他拎了下來。丁問漁氣勢洶洶,不甘示弱地說:"你敢打我?"說著,舉起手杖,欲向余克潤揮去,余克潤頭略低了一下,一伸手,搶過手杖往遠處扔去,然後照他的鼻子上就是兩拳。丁問漁頓時就給打懵了。余克潤說:"你這樣的書獃子,根本就經不住我打。"

曲蔓麗在一旁看著,唆使余克潤索性好好地教訓教訓他,丁問漁緩過勁來,知道自己不是余克潤的對手,又不肯認輸。他從來沒打過架,這時候,不計後果地撲向余克潤,就像女人撒野似的,在余克潤的臉上撈了一把。這一下正好給余克潤提供了繼續揍他的機會,於是余克潤大打出手,拳足交加,不到一分鐘,便把丁問漁揍趴下了。

余克潤氣吁吁地對趴在地上的丁問漁說:"我告訴過你,你這是找死!"

曲蔓麗在一旁幸災樂禍,她注意到余克潤的手好像破了,正在流血,連忙掏出絲手絹替他包紮,卻發現那原來是丁問漁臉上的血。丁問漁威風全無,痛苦地呻吟著,此時要多慘有多慘,要多狼狽有多狼狽。余克潤意猶未盡,再次警告說,要不是看在他的年紀不小了,經不住打的份上,今天非把他往死里打不可。曲蔓麗揚眉吐氣,有些想不明白地說:"你算什麼東西,要站出來為那個女人說話?"她並不知道丁問漁追求雨媛這件事,余克潤這樣自大的男人,絕不會把還有個男人看中自己太太這種醜事說出來。曲蔓麗非常氣盛地讓丁問漁給雨媛帶個信,說有什麼話,最好讓她自己來說,用不到多此一舉請他這種無用的說客。她注意到余克潤的臉上飄過一陣陰雲,似乎有些不快,便不往下說了。余克潤重新發動吉普車,示意曲蔓麗趕快上車,一踩油門,扔下丁問漁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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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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