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掌文化」與「放手之道」
朋友D吃過「五爪金龍」,認為肉粗、韌、用腳爪來煲湯,很久才出味。雖然有強筋骨壯腰腎的功效,不過談不上鮮美。
所謂「五爪金龍」,即是蜥蜴,一些當寵物飼玩,一些吃進肚中。這款稱龍的巨蜥,體長一般超過一米,部分甚至長達四米,是蜥蜴中身形最大的一種。
我們很少以之入饌,反而內地食肆將之炆煮或煲湯,D是在祖國吃到。我唯一嘗過其同類娃娃魚,亦同胞「一級受保護瀕危野生動物」之虛榮宴席。香港人印象最深的,是上月警方在大嶼山破獲走私金龍案,十二名私梟配備兩輛客貨車及兩艘快艇,於倒扣灣卸貨落艇時,警方採取行動,司機被捕,其他人逃脫。檢獲60箱180隻五爪金龍,總值69萬。來自馬來西亞,準備偷運至惠州。
據D說,野味一頓過千甚至數千元不等,有些難得的高達五、六位數,視「主角」而定。
最昂貴,即使樂意付出也未必找到貨源的是熊掌,古代吃掌文化中,以「滿漢全席」最奢華,乃清王朝統治時最高規格的盛宴,其中一個部分(全共五份)菜單:——鯽魚舌匯熊掌、糟猩唇豬腦、假豹胎、蒸駝峰、梨片伴蒸果子狸、蒸鹿尾、野雞片湯、風豬片子、風羊片子、兔脯奶房簽。
熊掌,古人稱熊蹯,是黑熊、棕熊的腳掌,「八珍」之一,中國吉林長白山地區特產,因含豐富脂肪粗蛋白骨膠原……等,乃名貴大補食品。是否真的美味?見仁見智,「魚與熊掌」取捨,我倒情願要魚。
熊掌貴在肉墊膏腴,好吃在前掌,性輕捷能攀援,前掌比后掌靈活,冬眠時不再食,飢則舔其前掌,故唾液精華浸潤令之豐腴肥美。有個說法,熊掌供舔,另一掌用來抵住肛門,究竟是左是右?抑一年一換?萬一得到的乃「另一隻」,花費金錢時間心思烹煮三日三夜,才把此壯毅頑強之物燉好,「次貨」?多失望。同一熊,原來兩掌身價有別,古代食家烹熊掌,一對掌必分兩鍋,據說用來抵住肛門的那一隻,燉好后無論如何總有隱隱的臭味,另一則食后「口作三日香也」,其一可食另一不可食,竟是食家的「兩手準備」。
熊掌皮厚肉粗難熟,紂王因之欠火候不熟而殺廚子;晉靈公因之沒酥,不光殺廚子,殺后還裝畚箕中,讓女僕拿著過朝示眾——可見吃熊掌是權勢的象徵,多過口腹之慾。
吃不上意義重大的熊掌,有什麼遺憾呢?
市面上好吃的有鮑汁扣鵝掌,決非鐵板活燒鵝掌(燒熟后剁下即食,鵝仍是活的)如此殘酷不人道。鳳爪田雞腿鴨腳扎……都普及。想起白雲豬手、滷水豬手、冰梅豬手、豬腳姜醋、紅燒蹄膀……何嘗不是手手腳腳?手比腳好,手比腳嫩,遇上「四肢」,便揀前肢。
人總是這樣,尋常食材有點瞧不起了,同類貨色無吸引力?可試另一款:鱷魚掌。
先此聲明,我對鱷魚沒什麼興趣,亦從不用鱷魚皮製品,因其長相猙獰,怎也沒想過吃牠的手掌。
這個我只見過,不大敢吃,即使熟透,還是恐怖!
冬天氣溫驟降,食肆推出扣鮮鱷魚掌,配料是常見的花菇、枝竹、火腩、蒜子……扣任何食材都提升味道,主角不同價錢相異,用上鱷魚掌,由於膠質重,且有助改善氣管病和哮喘等,脂肪和膽固醇含量比一般肉類低,為「健康肉」,文火炆上幾小時,一如海參般軟腍漿嘴,滋補養顏。
不過也許食肆表現「貨真價實」,上桌時一整隻的展示客人面前,牠的皮紋和指爪都清晰可見,令人食慾全消。如果你們不明白,聯想一下天橋底那些皮積厚垢長期沒洗澡修甲的流浪漢吧。但鱷魚得連皮吃,原件上碟理直氣壯,它是話題作,吃一箸吧?
——你們以為「吃掌文化」中,有以形補形的道理嗎?
有時我也疑惑,中國人吃掌已有五千年了,何以他們的手,仍是未能「收放自如」?種種掌食,有無進益?
在所有具備指爪動物中,只有人類運用得最靈巧,同時收放之間亦顯智慧,不止於捕捉與鬆開。人類使勁,分強力、猛力、蠻力;加以運作,亦可施柔力、暗力、陰力……
不過收放似乎尚未得到提升。
大家懂得,努力地攫取、抓牢、捏緊、死手不放。是的,你「得到」了,但有時,卻需要放。如果那件東西,或有形之物或虛幻之象,一旦變異不堪歸屬,當它已非你手中穩操之勝券,飛不走的獵物,可控制的情勢,你能力不足、時不我予、走入困局、進退維谷,甚至只一句:「我已不再愛你了」,就不得不放。
人們放任、放蕩、放縱、放白鴿、放聲氣、放飛機、放歌、放情、放火……都算容易,只是不曉得從容優雅地「放手」。
「放」是「收」之後一種無奈,但亦必然。習慣了,就沒想象中的困難和吃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太玄了,肉食獸如你怎可不殺生?但吃肉長智,吃掌補掌。
只要解除顧慮或限制,安定了心情,不作面子的奴隸,看通人情世故,你便知道「放」並非狹隘的犧牲,有些時候不但「放手」,還是「放生」——放生別人也放生自己,才可從這一刻開始,放眼世界,放懷天下,放膽另覓新天。
這是小小一個手掌的最大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