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om05.美蘭嬤嬤
沒有人確知這間旅館的完整形狀。當你置身其中,穿過那些縮小一號的,刻意變得庸俗或貧鄙的巴洛克風或洛可可風的前廳、鏡廳、通往花園的中間拱門和通風的小走廊,當你走過那些古里古怪、眼歪嘴斜的複製外國裸女大型雕像、那些灌鉛的金漆獅子、石膏灌模假象牙雕佛陀涅槃圖,或那些鶯歌窯的仿清乾隆猴子蟠桃大花瓶……這些細節和繁複重疊的建築設計意志,確實令人想到那些藝術史課程黑不見五指的視聽教室里投影槍打在屏幕上的凡爾賽宮,它發白妖幻的幻燈片膠捲上的影像——當然這座旅館像是那座幻燈片宮殿投影向醜惡之池的怪胎倒影,被鹽酸腐蝕之後的一坨廢棄物——但你可以想象當初這個旅館的主人,在構造這座建築物時,一定狂譫妄想不顧自己財力限制地把太陽王路易十四的「重複與管轄」、「將貴族剝奪身份、囚禁在繁華之中」、「在國王卧室上面的天空飛翔」這樣的巴洛克建築狂想烙印在腦中。至少我們走在那些迴廊,或走廊再通往的走廊,總有一種迷失其間、無從推斷建築物外貌輪廓的渺小之感。旅館的老客人們甚至謠傳著這是一座像「霍爾的移動城堡」,不斷在夜晚入夢后,自體增殖、長出新部位的,「活著的一隻被魔法詛咒成水泥化石的巨獸」。他們發誓說在那些迷宮般迂迴穿繞的走廊網陣中,有一個房間里鎖著的就是「這間旅館的心臟」。當然這種女子高校畢業旅行式的,「旅館有鬼」之類的低層次妄想,並無法勾引那些旅館老皮條的好奇心;有些甚至有房費長期未繳之糾紛;或帶著一位外籍看護和一箱胰島素、注射筒、急救DIY便住進來的神秘老頭,直到有一天殯葬社的人員推著擔架輪車將酸臭的屍體運走(他們認出他:「那不是那個眾多美女爭當乾女兒、女弟子的……」)……這些人的一生見過多少金粉王朝、樓起樓塌、顛沛流離的大場面,誰會去猜臆這座在他們晚年擱淺於此,將他們拘禁於此的蹩腳建築,有著一顆什麼樣的雞巴「心臟」?
有道是: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吉魯巴。
旅館故事最大的悲劇即在於:當它在全盛時期,恰就是那第一批流亡者大舉遷住進來的混亂年代,那時候,人來人往,搬進遷出,每一個人的行頭、氣勢、排場全像那些敦煌壁畫里的經變圖(漫天飛花、百樂齊奏、琉璃花樹、金銀瑪瑙樓閣、飛天、伎樂天、孔雀、火焰環繞四周),每一個神色倉皇的主子,他們身邊的鴉片鬼身段風流的旗袍夫人,那些管家、奴佣、副官兼司機、太太的牌搭子清客、自己帶來的廚子,還有那一箱一箱扛進電梯樟木衣箱蝴蝶櫃里神秘兮兮的家當……哪一個不是讓人眼花繚亂大有文章的傳奇故事。但那時誰有工夫去記下他們的故事啊?主要是那些老爺低調到不行。他們的夫人們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金絲銀線黑天鵝絨湘繡蘇綉緞面旗袍,衣香鬢影,把這旅館的大堂、咖啡廳、各層樓的走道,還有她們另開房間當麻將吸煙館的包廂,全當作爭奇鬥豔別苗頭的競技場;他們的豪仆管家們,把旅館的正廳弄得雞飛狗跳(那是真的雞飛狗跳:那些廚子每天一臉殺氣倒拎著那些特殊渠道拿來的白羽黑骨雞,掀翅尖叫地穿過綉了大牡丹的紅地毯走進來;而夫人的哈巴狗兒則翻瓶倒架、隨地便溺,後頭跟著一群大呼小叫的副官);可這些老爺呢,戴徐志摩眼鏡的、留魯迅鬍子的、長袍馬褂的、穿中山裝的,緩慢沉默地挾著禮帽拿著拐杖,在大廳立軸掛畫下(通常是張大千的水墨青綠《臨趙孟頫秋林載酒圖》)相遇,僅略舉手中帽作為招呼。他們的臉總是藏在暗影里:室內南洋盆栽的樹影,白日熄滅的立燈盞的暗影、迴旋梯扶手的暗影、帽檐的暗影,或直接從他們臉孔中拉長出來的暗影。所以總是面目不真、輕聲短句。
「噯。不想昨日一別,今天是在這種地方相見。」
「聽說閻百川在廣州組閣了。」
「有什麼用?這樣的局勢,大勢去也。」
「聽說果公的身子也不行了。」
「噯。」
「噯。」
混雜在這些鮮衣怒冠,像從洋畫片里跑出來栩栩如生的美麗人兒中間,當然也進駐了不少可疑的閑雜人等:替夫人們量制旗袍、洋裝乃至束褲、洋女人胸衣這些貼身衣物的娘娘腔中年裁縫;為解鄉愁應召進旅店表演說書、評劇、單口相聲,甚至大鼓、折子戲的流亡藝人;竄貨夾包袱替夫人轉賣首飾、字畫變現的單幫客、倒售水泥公司、糖廠債券的騙子……於是環繞著那座入夜時分燈火如晝、繁弦高屐的旅店故事,又像鑽石切割衍生出許多不同的變貌:某個淡妝素凈的年輕夫人跟著臉上有顆胎痣的胖裁縫跑了的故事;或是某一個房間被查抄出整組電訊發報機原來租房在此的一對談吐不俗的年輕夫妻竟是敵人的情報人員……
這都是那個年代的故事了。
他們被警告面對死亡發生時要保持安靜。
但美蘭嬤嬤見過、聽過太多這個旅館全盛時期進駐,然後搬走的那些鬼魂幽靈的幻異故事了。她變成了這座旅館的回憶。所以她說起故事來像是失去了「房客離開房間便是永遠離開了」的時空認知,後來住進來的故事無法將原先佔據房間的故事趕走,永遠不會有讓空出來的舊房間,這也是這間旅店得像蜂巢一般持續增殖長大的原因。它被它吞食的故事撐著脹著。其實美蘭嬤嬤像那些隱居於駭人複雜之熱帶林生態系底層的畏光動物,她靠那些季節遞換無止無盡由上方飄落的雜色葉片構成她全部的世界,那些葉子層層堆疊,腐爛發酵,有時有雀鳥或狐猴的屍體筆直墜下,但她永遠不知道上方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她嚙食的故事永遠是那些脫離生命本體、掉落在她這個幽暗小世界的腐敗物。或許她比那些在這靜態旅館外經歷真實生命的人們更精確地掌握那些墜落物的本質。
死亡的本質。在這間旅館的靜置暗影中一層一層剝去木乃伊纏布條的干焦本質。網狀葉脈。死禽的硬喙和小小骷髏上兩個小空洞。那些老人隔著房門聽見旅館大堂那些校正全球各城市不同時差圓鐘的混亂指針、齒輪滴答交響樂時眼瞳里淡褐色的恐懼。或是塞堵在這個水泥建築體不知哪處角落,哪些互相連通的管道,當初從各房間的馬桶出口衝下去的,那些年代久遠像深海烏賊發著熒光的保險膠套。
美蘭嬤嬤的故事(她自己的)總是隨興而無有時間意義。那常像是一句話便可講完的,沒有起承轉合或逗人懸念的戲劇性。譬如說:
「我少女時代就是因為聽說台北車站有一個黑人牙膏的巨大廣告牌廣告,那個黑人會張嘴讓一支電動大牙刷在半空幫他刷牙,我就是為了看那個,才離家出走跑來城市。」或者
「有一段時光是一個美國老先生在包養我,他很溫柔,而且會在房間里吹口琴給我聽。有一次他在浴室摔倒了,整個地磚上都是血,旅館的經理和服務生很著急等在門口要送他去醫院,他卻堅持要換好西裝,把灰頭髮用髮蠟梳成波浪狀才肯出門。」或者
「有一年我和一個瑞典年輕人住在七樓,他是個蟈蟈狂。每到下過雨的晚上,就提燈帶竹筐到瑠公圳旁田地或三張犁墓地間抓蟋蟀,那時我的房裡床下地板全是振翅鳴叫的蟋蟀。後來他在旅館樓下的晚宴廳,開了一場五百隻蟈蟈的演奏會。」
沒有人能理清美蘭嬤嬤的故事和這棟旅館之間交互累聚的身世或關係。似乎是,一個年輕的美少女,靠著出賣肉體得以賴住在這建築物里不同的房間(那昂貴的房費,紙醉金迷的生活),然後她在此遇見,一個換一個,從遙遠他鄉暫居這座城市,關上門後有著奇怪故事或癖好的客人。他們的身世規模有時甚至遠超過這個旅館,或這座城市。沒有她,這些人只是旅館數十年如一日來來去去沒有面目的旅人。美蘭嬤嬤久待室內而暈白的身體,至少替旅館留下了一句一句像備忘錄般的簡短故事。當然後來她也在這間旅館里慢慢老去。她有自己固定的房間,她自己付長期房客另外計算的房費。她受到全旅館上至經理下至房務部歐巴桑或酒館里像小芬小芳這種年輕姑娘一致的尊重。
一開始你或會用電影《麻雀變鳳凰》里那個茱莉亞·羅伯茨的形象來想象她的年輕時光。大飯店裡的灰姑娘傳奇。從學會正式晚宴全套刀叉如何使用的餐桌禮儀開始,一個年長的權勢者重新打造她,讓她在飯店的精品街任意瞎拼那些昂貴華服。上流社會的談吐。走路的端莊模樣。一切魔術都在這個旅館里發生。她的身體像發光的水母,無法止抑地款款擺動,愈變愈透明。即使她有那些年輕時當阻街女郎的粗俗遺迹:抽煙的模樣、罵髒話的習慣、一兩個不入流的姊妹淘。但她真的可以一個蹺腿斜倚沙發的身段,就高雅且風姿綽約地進入那個角色。她裝著假睫毛擦了濃黑眼影,母牛一般善良的大眼會專註地盯著你。她會像改不掉某些羞於啟齒壞習慣的少女,吃吃笑著告訴你這麼多年來,她就是戒不掉(比戒酒還難)貪吃那一聽一聽、昂貴的純鵝肝醬抹烤吐司。她比那些含金湯匙出生擁有自己的大玩具(那些法拉利藍博堅尼蓮花)和地下酒窖的企業家第二代還懂得品鑒紅酒。他們常常只是皺著眉頭裝腔作勢夜闌人靜時痛苦地在自己的房間對著一隻高腳玻璃杯,像學生時代被逼迫著背誦化學元素周期表。「這個……大概是……」而美蘭嬤嬤卻樂在其中。她似乎能召喚那些被蠟封禁錮在玻璃器皿中將果實腐爛永恆靜止在某一近似人血的繁複味覺層次,像通關密語,在虛空中一一揭開那嚴厲工序或神秘魔法的幾何學咒語,回到它們所來自的、而她其實從未曾去過的異國風景。她能平靜如背誦詩篇般說出它們的身世,它們的家族系譜,它們之所以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的哀傷大歷史。一如她能對所有在她房間里裸裎相對時對她略有不敬或任何傷害她輕蔑她的後生晚輩,娓娓細數他們老子的,或他們祖父的,某些不為人知的、脆弱感傷的、彷徨無措的生命某一時刻。
那是她在時光長河中持續被姦汙所交換來的贈禮。她是這個世界(在旅館外活跳跳仍在發生、進行的)和那些墓穴棺槨般的故事之間交叉隱喻的神秘中介。
美蘭嬤嬤說:一整個文明,覆滅之後,如煙消逝,如夢幻泡影,如海市蜃樓,什麼都不記得啦。
圖尼克以為她說的是現在之城,不知她說的是一個曾經建築在時間針尖上的幻術帝國。興慶府,那裡曾經城郭高牆矗立、宮殿如雲霞、寶塔樓閣,銅盾上煅燒著他們的騎兵妖艷又勁悍,甲冑上掛著墜飾鈴鐺,馬鞍上帶著鎏金銀飾;半男半女、五彩繽紛的彌勒佛像,對那些被他們踩破幕帳,在啕哭中人頭滾落的敵族部落來說,他們就是越過冥河搶在死神或瘟疫之前趕至的怨靈。他們的鐵鷂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來,若電集雲飛。他們是騎乘阿彌陀佛死亡經幢鑽天入地的接引使者。他們所經之地,百里內生靈塗炭,屍骸遍野,他們的身材高大,脫下盔甲后,背光時你只看見一個個帶角公羊的頭形。他們的野蠻和力量使他們可以和死亡開玩笑。他們在蛇皮酒壺互摔的賭咒中任意切下敵人、朋友或自己的手腕、足脛、鼻子、眼睛或生殖器。因為他們是死亡之佛的麾下,除了那些深奧經書里以玄秘之咒以龍鳳藻井寶相花藻井以交枝卷草圖案以菩提華蓋以連環寶相花圖案繁密禁鎖住的死亡迷陣,最核心的那個無從究竟的,既無限又虛無的時間源起,那個繁衍變貌出娑婆世界億萬種幻象的精神意志,突然被破解,如刺破的水袋,如流產的死嬰,從宇宙的某一個裂口淅瀝流盡、枯瘦萎癟。那時他們或會如收回撒豆成兵法術的剪紙人形,在一陣沙塵暴中消失於無形。否則他們是殺不死的。
誰能殺死死亡本身。
可怕的是,美蘭嬤嬤說,這一支文明(這一個帝國、這一族),為了避免掉入那歷史的周期(那些興亡覆滅的周期輪替),他們硬生生地,舉族橫移出歷史所能覆寫的國度之外。他們進入了一個眼中塞滿遠古水藻、鼻腔結滿貝類化石的漂浮時空。他們自創一種非人類抽象思維或藉以連接真實世界之表意系統的古怪文字。那套文字至今並未被那些天才語言學家真正破譯。據說那套文字發明出來的真正目的,不在於記錄他們曾正在經歷的當下,而是一種對幻術的隱喻或字謎。不是為了讓意義彰顯反而是為了遮蔽。那些字的線條造型,不是從靈長類的形體或垂直視覺位置發展,反而像高原上一隻一隻離群迷路的氂牛。它們披滿毛髮,隨風獵獵,彷彿排在一起成為句子或文章時,作為個體的字形仍會自顧自衰老或蔓長著那些鬃毛。
他們或以為可以藉此而逃避人族(漢人)的復仇撲殺。若有一日滅絕時刻來臨,意義的被抹消,歷史的被篡改。他們像占夢者一樣清晰地預言有一日,他們的男子會被屠戮殆盡,婦女被姦淫混血生下(漢人的、蒙古人的、藏人的、回紇人的……)臉孔變貌語音扭曲記憶重新植入的雜種。千百年後他們的後代會說著人(漢人)的語言,雖然常在夢境中插片般被一些光影顛倒,殺戮者與被殺戮者角色互換的神話殘跡所祟擾。但族裔的血脈終究會被那些基因噴槍(那些漢人白皙短小的雞巴)所消失。
這個巨大的不幸是,他們的後代,恆只能從仇敵的書本中去理解自己怎麼被描述。「羌人。夷狄。党項羌。」他們的喉頭咕嚕發出聲帶結構不易共振的僻音,他們在被當作賤民、奴隸、罪民大批遷徙的過程,從那些髒兮兮戴著狼牙項圈陰道發膿長瘡的老媽媽們口中,語焉不詳(因為恐懼或哀慟)地聽見一些他們母系父祖輩集體死亡的超現實畫面,一些被肢解的身體,漂浮在他們自己腔體流出匯聚成的血流之河。那些飛滿蒼蠅的紅灧灧的鐵劍、馬刀、字跡模糊的敕燃馬牌。那些被自己的河流載浮載沉漂流向天際不可知之處的男人頭顱們,每一個都帶著嗑藥后暈茫茫的痴傻陶醉神情,嘴空空地張著。這於是使這些後代在理解自己所從出的昏曖歷史時,總比一般漢人多了一個奇異贈品般的角色:一個鬼魂。一個死者。母親本來的男人。它們的存在使他們的母親永恆成為不貞的雜交賤貨,使他們的父親成為殺人者同時是強姦者。雖然他們的父親恆是漢人部落里的低下階層:窮漢、殘廢、白痴、老邁的下級軍人——否則他們怎麼可能婚娶這些身體發出牲畜刺鼻臭味的異族女人。這樣紊亂屈辱的隱匿母族故事,使這些偽漢人,這些倒影或鬼魂的後代,在祭祀這件事上養成了見神偶必拜的多神信仰習慣:他們怕錯漏了祭拜自己那繁枝錯接、荒煙蔓草的家族系譜里,某一位可能真正的祖先。
美蘭嬤嬤嘆口氣說,所以你看,他們什麼都拜,漢人的神祇也拜、胡人的先祖也拜(神農氏?寒單爺),無主的孤魂野鬼,或是陰曹地府的城隍鬼判,或是用另一套系統去敲開冥門的地藏王互為仇敵的,當初在兩軍對決時,祈靈以殲滅對方的,各自扶乩上龕的仇對神明,如今他們巧妙各不得罪地在同一座城不同廟裡一起祭拜(延平郡王祠和天后宮):現在他們且遠渡重洋赴日本去參拜靖國神社裡的日本軍魂。
像Yahoo奇摩拍賣網站的那句廣告詞:
什麼都可以拜,什麼都可能(是你老爸),什麼都不奇怪。
在那由一隻被拉長成壁虎干一般的雙頭象銅綠斑斑卧香爐所冒出的整室看不見的白煙里,圖尼克淚眼汪汪輕聲抗議著:您所說的那些,一個如煙消逝的亡滅的帝國(我必須承認它非常好聽),前半段像那些聳動卻不負責任的野史考據癖者的故事(《1421——中國發現世界》?一個會繪製航海圖以重解古地圖的潛水艇船長。或是《大同書》?一本前清遺老寫的科幻小說),那確實聽得我血脈賁張,我靈魂里的那顆心臟,那異族的多一個竅孔或心室的萎白心臟又怒意勃勃充血腫脹地跳動起來了。您似乎在暗示我就是那最後一個西夏人,我是那許多流亡版本的流亡者後裔,我也許有一點點想起那些暗紅底片光度極差的快閃畫面里我可能真的(在這城市裡)殺了一些人。正因為我是專業殺人者的後裔,我也有一點點理解為何不論在什麼樣歡樂、善意的人群里,我總是難抑那種自我鄙視、無法聽懂他們最簡單、無害笑話的孤獨感,因為我是您說的那些長了毛的文字所書寫的歷史、算術、天文學、賬冊、族譜的迴文詩鏤經塔上的一個單字。我一直被用錯誤的方式閱讀,於是總像別人故事馬路上的一顆鐵蕀藜,風琴鍵上一枚永遠調正不了的跫音。因為我是党項羌。但您最後說的那些「逢神必拜」,那些拜媽祖拜延平郡王拜三官大帝拜註生娘娘拜觀音拜土地公拜呂洞賓拜關雲長(那都是他們漢人)最後甚至拜靖國神社裡的殺我父祖奸我妻母為鬼雄……那並不是我的故事,那並不是我啊……
黯黑中美蘭嬤嬤的笑聲像受了驚嚇擊翅忽東忽西的夜梟。「你以為……你以為……流亡者後裔的故事,是像絲緞那麼平滑純粹?」圖尼克的眼瞳幾乎可以分辨那些原先影影幢幢近似死人頭顱的一件件擺設,甚至那些玩意上的細微紋路:工字綾、茂花閃色錦掛氈、彩繪木塔、黑釉剔花牡丹紋瓶、雙耳瓷扁壺、灰陶鴟吻、力士塑像、泥塑雙頭佛像、把頭縮在肚臍處的,有三個乳房的大嬤嬤母神石座……
一陣眼瞎目盲的強光,所有黯黑中無比清楚的線條也像被光之風暴吞噬掩蓋至一片平面后。是美蘭嬤嬤打開了她那盞至少有十枚白燭光燈泡的水晶流瀑垂墜吊燈。圖尼克的心底同時出現了棒球場外野照片燈打開及秘密偵訊室里對著全身淋濕的犯人打開貨櫃車那樣的強力遠光燈——一種「什麼事要開始了」的暴力宣示,他甚至出現一種幻覺:下一瞬間,會有一群穿著制服的傢伙(什麼制服都好:戴橄欖球頭盔護胸墊肩的壯漢、手執短棍小圓盾的鎮暴警察,或是她那些黑色幻影里穿著漆黑鎖甲腰系黑鐵刀前額剃髮的西夏武士),破門而入,壓制他、痛毆他、剝下他的褲子用短棒肏他的屁眼,圍成一圈小便在他臉上,羞辱他,用靴子旋轉著踩他的痛穴讓他滿臉鼻涕眼淚跪著求饒,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斷,或是拿老虎鉗一顆一顆把他的牙拔掉……
但是美蘭嬤嬤只是戴上老花眼鏡翻讀一份薄薄十行紙手稿。圖尼克在那種被強光硬生生撬開扇貝或蟹殼,某種柔韌內里撕裂著強迫裸裎之生理不快里,卻不爭氣地,面紅耳赤地盯住美蘭嬤嬤那一雙修長性感如三十歲少婦的小腿(那絕對不是漢族女人的脛骨長度)。一個老女人竟然有那麼一雙性感如牝鹿的腿,透明泛著薄光的皮膚像那些包著凝滑水羊羹的薄紙,這樣被神寵賜的美麗弧線可能終其一生都不需穿那些絲襪、高跟鞋之類修改線條的人工贅物。圖尼克哀嘆地想,這個旅館里的許多傳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那許許多多不同年代被困在這旅館里的男人,不惜代價只求和這個美艷妖婦一夜風流,他此刻才恍然大悟他們為的是被魘咒住的,在自己的色情萬花筒各種棱切角度,這雙不可思議的美腿或平展或直立或倒插或像投降手臂高舉的旖旎風情。他想象著美蘭嬤嬤用這雙長在人身上的鹿腿,撥光梳影地滑過那些男人的髮際、耳朵、鼻前、系著領帶的脖子,穿著襯衫的胸膛,像奧運地板操那些精靈少女反剪身軀用足趾、踝部、腿側弧線耍玩著那顆彈力球。不知為何他充滿了一種幾乎失控的嫉妒之情。
美蘭嬤嬤說:「讓我念這段文字給你聽……這個叫余闕的傢伙……」
元末唐兀(西夏)人
余闕,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刺臧卜官廬州(今安徽省合肥市),遂為廬州人。他曾參加過修撰《遼史》、《金史》、《宋史》的工作。曾在《送歸彥溫赴河西廉訪使序》中說:
「……予家合肥,合肥之戍,一軍皆夏人。人面多黧黑,善騎射,有身長至八九尺者。其性大抵質直而上義,平居相與,雖異姓如親姻,凡有所得,雖簞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朋友之間有無相共,有餘即以予人;無即以取諸,亦不少以屬意。百斛之粟,數千百緡之錢,可一語而致具也。歲時往來,以相勞問,少長相坐,以齒不以爵。獻壽拜舞,上下之情怡然相歡。醉即相與道其鄉鄰親戚,各相持涕泣以為常。予初以為比異鄉相視乃爾,及以問夏人,凡國中之俗,莫不皆然……」
美蘭嬤嬤斜睨而笑,一種女性化的放肆和尤物自覺像某種巫術上身(圖尼克想:她發現我窺看她雙腿的色情眼神了嗎?她發現我難堪地勃起了嗎?),那穿著毛巾浴袍的老婦,一室糜爛花香和檀煙蓋不去的藥水氣味、痱子膏氣味和老人房間里特有的筋骨藥膏或其他亂七八糟的中藥湯渣的腥味(圖尼克且擔憂地發現:她正喝著烈酒),在那一刻,突然都無法攔阻她在自己的性感自覺中發著魅惑人的強光。這個老女人在放電,這個有著一雙讓人魂奪意搖超級美腿的老妖精在引誘我。但她嘴裡講的那些故事卻像通電的刺鐵絲網勒綁纏繞在圖尼克微血管密布的睾丸囊袋上,那是他秘密身世的黑暗之心,殘虐又悲涼,他像被某個變態科學家在身上各處接滿了亂七八糟電線的可憐實驗動物,只要荷爾蒙不照規矩亂釋放,便從那空蕩蕩、涼颼颼、眼睛看不見的下方,傳來如錐刺,如火燒,如撕裂的劇痛。
「安徽人,是吧?」美蘭嬤嬤笑著說:「雖異姓如親姻,凡有所得,雖簞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你有沒有覺得奇怪:是什麼樣的遭遇——在遷徙的漫長時間河流里,他們怎麼陰惻沉默,為了生存,頭形變貌成魚錐、下巴長鰓、皮膚痛楚地綻裂成鱗、手指足趾的末端蜿蜒蔓長成一叢一叢的水草——使得這群呼嘯策馬殺人不眨眼的幽靈戰士的後裔,那次大滅絕的倖存族人,變得那麼可愛?那麼慷慨?那麼嚴酷信守且代代相傳一個『義』字?」
因為這個族類花了一代又一代被滅絕的代價,痛苦地體會到一個真相:他們永遠在歃血為盟的誓咒后被背叛;他們永遠在歷史的毀滅前夕作出錯誤的狂賭下注;他們永遠顛三倒四,背叛這個投奔那個,然後被背叛者的仇家再一次出賣;他們永遠看不到歷史如泥潭群鱷互咬的混亂全圖,需要以樂曲賦格的理性對位,或高段棋手無有任何意義承受時間空耗之重量的意志,才得以倖存。
圖尼克想到他的祖父,想到他的父親。
「從前我要輕視他們是如此容易,卻花這麼長的時間才理解他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