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剛剛走出寨口,繞過那幾棵二三十年的老柳樹,慕蓉支便停下腳步來等待程旭。走得太匆忙,她連電筒也沒有帶,偏偏天又變了,夜空中布滿了烏雲,月亮和星星全被濃重的烏雲遮住了,幾步路外就什麼都看不見。慕蓉支只得藉助程旭手裡的電筒辨別路徑。
程旭走到她身旁了,輕聲問:「慕蓉,出什麼事了?」
慕蓉支望著地上那一小圈電筒光,緩緩地順著石階路走去,埋下頭不吭氣。
程旭把電筒晃了一下,看到慕蓉支受了委屈似的模樣,暗暗有點著慌,他又懇切地問道:
「你碰到什麼事了?慕蓉。」
慕蓉支還是不吭氣,放快了點腳步,固執地朝前走。程旭緊隨著她,加快了腳步。
兩個人走過了高高低低的出寨路,走上了韓家寨外那條比較平整的沙土馬車道,慕蓉支從程旭手裡拿過電筒來,向四處照射了一下,把電筒撳熄了,隨後說:
「走,我們到那邊去。」
程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什麼也沒見,只是跟著她,沿著平順的馬車道,徐步走去。平時,程旭是最有耐性的,他可以半天、一天、甚至整整兩三天不說一句話,可此刻,他卻有點焦急不安了。慕蓉支不讓他煮晚飯,差不多一點也不瞞人地、出人意料地公開約他出來,可走出了寨子,她又神情異樣,不吭一聲。究竟出了什麼事呢?他憋不住又張嘴問道:
「慕蓉,你碰到什麼事,說吧!」
慕蓉支回頭瞅了他一眼,其實並沒看清他。此時此刻,慕蓉支的心頭翻騰著劇烈的波濤,兩種鬥爭著的心理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程旭不能看到,她的臉色變得慘白駭人,她的嘴唇在顫抖著,一陣緊一陣的風吹來,她不自覺地打著抖。她憂心忡忡地矛盾著、猶豫著:該不該把上海公安部門將要逮捕他的消息,告訴他呢?事到臨頭,慕蓉支又躊躇起來了。要告訴了他,他真在上海犯下了什麼罪,逃跑了,我這不是對人民犯了罪嘛!要不告訴他,那我把他叫出來幹啥呢?而且,他這副模樣,哪裡像個與重大案件有牽連的人啊!
慕蓉支只覺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鍋里煎熬般地難受,她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口來。
程旭又催問了一次。
「程旭,我是想……是想問問你,」慕蓉支終於採取了一種折中的辦法,開始說話了。不過,她一開口就露了馬腳,語氣與平時不一樣,微微有些顫抖不安:「你……你要照實告訴我!」
「嗯。」程旭應了一聲。他也有些忐忑不安起來,從慕蓉支的不同以往的口氣中,他預感到些什麼。他覺得呼吸局促起來,勉強鎮定自己,他點頭說:「你問吧。」
「你、你回上海探親的時候,」慕蓉支從來沒有感到講話像這麼困難過,她覺得好像有一樣硬東西堵住了喉嚨口,妨礙她像往常一樣說話。「干過什麼……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沒有?」
「沒有啊!」程旭的口氣里透出強烈的詫異感。
「……不,我是說,干過什麼犯罪的事兒沒有?」
「沒有,肯定沒有。」這一回,程旭的語氣變成堅決的了,繼而他問:「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慕蓉支並不回答程旭的話,她只是照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
「你敢發誓嗎?」
「怎麼不敢?」
「那麼,你發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慕蓉!」
「你發誓吧!」慕蓉支用接近於乞求的語氣說,「對我……不,對、對、對祖國發誓!」
大概是慕蓉支真誠懇切的語調感染了程旭,他咽了一口唾沫,說:
「我發誓。在探親時,我沒有干過……」
「啊,不要說了!」慕蓉支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程旭,我跟你說……」
「說什麼?」程旭急不可待地問,他的心跳得急速起來。
「你預感到什麼沒有?」
「這……」
「你知不知道,上海發來函件,要立即逮捕你?」慕蓉支覺得喉管發緊臉發熱,衝動地說:「你一點也不知道?」
她預先想過,當自己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程旭的時候,他準定會大吃一驚,不是全身無力地倒下去、暈厥或是神志不清,至少也將惶惶不寧,焦急萬分地立即設法逃跑,或是慌亂得手足無措,還得靠自己來提醒他,該怎麼辦。
可是眼前的情景,卻大出慕蓉支所料,他既沒有驚慌失措地叫嚷,也沒有急忙為自己辯解,更沒有想到逃跑,倒是安安靜靜地站著,臉微微仰起來,向遠處眺望著。
這一來,倒使慕蓉支慌了,他不要因為聽到這件事,一下子嚇傻了,生活中是有過因為驚怕嚇憨了的事的。慕蓉支聲音發抖地問:
「程旭,你聽見了嗎?」
程旭沒有回答。
慕蓉支撳亮了電筒,借著電筒光瞅了瞅程旭的臉。程旭的臉顯得異常地鎮定、坦然,只有那一雙眼睛,目光炯炯地望著遠方連綿起伏的黝黑的群山。慕蓉支放心了,他並沒有被嚇傻。可他這樣鎮靜,又引得慕蓉支奇怪,難道,面對這樣的消息,他還能坦然自若。不,集體戶把他分出戶去的時候,他都難受得垂下了腦殼呢。比起那種打擊來,今天這件事的打擊,不知要大多少倍呢!她不由得再次問道:
「程旭,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程旭的語氣顯得格外地冷靜,冷靜得像什麼事兒也沒有:「這件事,到底來了……」
「什麼?」慕蓉支驚怕地問:「你在說什麼?」
「我是說,這件事,一點兒也不奇怪,它早晚是要落在我頭上的。」
「啊……」慕蓉支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莫非,程旭在上海,真干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她只感到肺腔和心胸間窒悶阻塞,只覺得聳峙挺立的群山在傾倒過來,她雙眼睜得大大的,恐怖失望地盯著程旭,站在她面前的,難道真是個罪犯?她帶著哭音輕聲叫道:「程旭,程旭,你、你當真在上海犯了案子?」在她的聲氣中,透著強烈的不解和深深的失望。
程旭凝然不動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風急驟地吹過來,拂起了他那好久沒理過的頭髮。
慕蓉支急得發慌了:「程旭,你可是說話呀!」
「慕蓉,」程旭語氣深沉地說:「你當真相信我嗎?」
慕蓉支生氣了:「你、你還不信任我,我、我把這種事兒都跟你說了,你還……」
「請你原諒我。」程旭的語調低沉,但是很真摯、誠懇:「我不是不信任你,如果你真的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一樣,那麼我要說,在上海探親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犯過任何案子……」
「噢!」慕蓉支舒了一口氣,重又用振作的語氣道:「那肯定是他們搞錯了!可以通過組織上,申辯清楚!」
程旭怔怔地望著慕蓉支,黑夜中,根本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出她剪影似的面龐。不過,程旭還是覺得自己看清了她,他比誰都清楚,在自己碰到這種事情的時候,敢於告訴他、站在他的立場上說話,該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信心啊。如果說,在以往的日子裡,程旭只是覺得,慕蓉支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她有一顆純真的心,她以她的正直和良知,在幫助著他育種、在關心著他的生活,他們之間有了友情和愛的萌芽。那麼,此時此刻,在程旭的心裡卻充溢著無比的激動和強烈的愛。慕蓉支是那麼正直、那麼純潔,最重要的,她對自己懷著那麼深沉含蓄的感情。在程旭的眼裡,慕蓉支陡然間比往常高大了許多,全身上下閃射著熠熠的光彩。這是一個多麼值得愛戀的姑娘啊!程旭比誰都明白這種愛的價值,他真想對慕蓉支有所表示啊!但他畢竟是個有理智的年輕人,他知道自己身處逆境,巨大的厄運在等待著他,他絕不能屈從於內心感情的波瀾,把慕蓉支拖進他本人的事件中。為此,程旭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回答著慕蓉支的話說:
「完全沒用,慕蓉,他們還是要把我抓走的,抓得更加快……」
「這……」慕蓉支覺得程旭的話語無倫次,一會兒說事情遲早會來的,好像他早有預料;一會兒又說他根本沒犯過案子;沒犯過案子,人家怎麼會抓你呢?慕蓉支心頭在打憷,她放緩了點口氣,說:
「程旭,你氣瘋了吧?鎮定些,只要問心無愧,據理力爭,怕什麼呢!」
她的勸慰,她的真誠,是多麼可愛,又多麼幼稚。
程旭嘆了一口氣,臉對著慕蓉支,又用鎮定的口氣,說出了一句令慕蓉支大為吃驚的話:
「我並沒氣瘋,也不怕。不過,慕蓉支,生活——不是像你頭腦里想象的那個樣子。它不是那麼簡單,而是要錯綜複雜得多!」
「那……」慕蓉支被迎面吹過來的一陣風嗆住了,她沒有細細思索一下程旭的話,就不解地問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程旭突然激憤地重複道,氣憤憤地仰起了臉盤。
天邊的山巒那兒,無聲地亮起一道閃電,慕蓉支借著一剎那的閃電,看到程旭的臉色嚴峻,眉頭緊蹙,目光閃閃發亮。她小心地探索一般地問:
「你知道嗎?」
「我知道。」程旭一字一字清晰地回答。
「那是為什麼呀?」慕蓉支心頭又緊了一緊,她急速地問,「你告訴我!」
「為的我是爸爸的兒子……」
「什麼?」慕蓉支越聽越糊塗了,她疑惑地問。「你說明白些,好嗎?」
風吹得更大了,山野里烏洞洞的,搖曳的樹枝在風聲里沙沙作響。慕蓉支被墨黑一片的環境和程旭的事件弄得緊張極了,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她挨近程旭,拉了拉他的衣袖,說:
「快下雨了,那邊有個洞子,我們去躲一躲!」
馬車道邊的一片山岩腳,有一個淺淺的山洞,出工勞動中遇到風雨,社員們都到洞子里來躲雨。兩個人加快了腳步,向山洞走去。不等他們跑近山洞,雨點就「啪噠啪噠」地落下來了。他們緊跑了幾步,才走進了山洞。
說它是個山洞,實際只是山岩腳深深地凹進去的一個地勢。它幾乎沒有洞口,站在洞子里,完全能看到路兩旁的動靜。程旭和慕蓉支跑進山洞,喘了兩口氣,洞外的雨點已經像急瀉直傾的蓉豆一般,急驟地擊打在地面上。粗大的雨點擊打著地面,濺起泥沫水漬,有些還不時地揚濺到兩人身上來。
洞子里比外面更黑,兩人站著凝望了片刻,慕蓉支又挑起了話題:
「程旭,說吧,為什麼你是爸爸的兒子,他們就要逮捕你。」
「好吧,我告訴你。話說起來長了……」
程旭的嗓音沉滯干啞,像傷風感冒病人一樣。在慕蓉支這樣一個姑娘面前,他已經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把家庭的內幕隱瞞住了。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聲調凄惻地說:
「還記得嗎,我回上海探親,超了兩個月的假……」
「記得。」
「那是我爸爸病重了,媽媽讓我回去,到醫院裡,日日夜夜地陪伴爸爸。」
「你爸爸……」慕蓉支在這種時候,突然聽程旭主動地說起他原來不肯說的爸爸,忍不住插問了一句:「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這幾年,我爸爸一直被作為『黑幫』、『叛徒』、『走資派』關在黑屋子裡……」
「啊?!」
「他是一個很早就參加革命的老幹部……」程旭回答的語氣又緩慢又低沉:「幾年來,我一直在問著自己,爸爸究竟犯了什麼罪?」
「啊……你也不知道!」慕蓉支同情地嘆息了一聲。
「也不奇怪。」程旭輕聲說:「我想,爸爸心裡是明白的……」
「你是說,你爸爸自己知道犯了什麼罪嗎?」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被害。」
「既是被害,為什麼又不跟你們說,讓你們家屬代他申訴呢?」
「唉……」程旭轉過臉來,面對著慕蓉支。儘管慕蓉支只不過比他小一兩歲,可他覺得,她幼稚、單純到了極點,總是把世界上的事情,看成像上海的馬路一樣,直來直去,從來沒有往深處去想一想。他低聲說:「你不知道,事情來得多麼突然啊!」
風在馬車道上橫掃,雨勢還是像剛下時一樣密集兇猛。離山洞不遠的溝渠里,流水淌得嘩嘩地響起來,山坡上的樹葉、草叢也被風雨打得發出呻吟般的響聲。就在大自然的這種伴奏里,程旭給慕蓉支講起了往事:
一九六七年,在一個春寒冽人的雨夜裡,一群陌生的來客,衝進了程旭的家。當一家老少三代人從熱被窩裡起來時,抄家開始了。
這群陌生的來客,像在電影上看到過的三K黨暴徒一樣,他們每人頭上戴一頂舌頭特別長的軍帽,臉上蒙著特大號的口罩,手上套著細紗白手套,他們一進屋,就把程旭的爸爸程帆粗暴地押進衛生間去,又把一家老少逼進灶屋,然後,他們熟練疾速地開始搜查。
從他們的行動中,可以看出,他們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他們幾乎不說話,只用打手勢表示一切。寫字檯抽屜打開了,箱子兜底翻了過來,書櫥裡面的書全部推翻在地上,連地板都一塊塊撬了起來……兩個小時之後,他們抄去了現款、存摺、幾件毛料衣服和家庭當中所有的書籍、文件、筆記本、練習本、課本、相片、零星的紙,總之,抄家之後,家裡連一片紙也不見了。
當他們把所有這些東西裝上卡車之後,程帆也被帶走了。一家人都從窗口看到,他被銬上了手銬。
程旭的媽媽,中心小學的黨支部書記兼校長,拍打著門責問這群暴徒:
「你們憑什麼把人帶走?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抄家要出收據,你們為什麼隻字不留?」
其中一個人,回過頭來冷笑了兩聲說:「我們是奉命令辦事。你問的一切,過幾天都會知道。」
過了幾天,災難接踵而至。
媽媽楊春被隔離了,祖母七十多歲了,是個老黨員,也被勒令到街道去「報到」「受審」,天天掃弄堂。
直到程旭離家來插隊落戶,媽媽還在學校被作為「牛鬼蛇神」,天天打掃廁所、走廊,每月拿的是十二元的生活費。一切行動,都要「請示」「彙報」。
從那以後,直到去年冬天回去探親,程旭一直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他們兄弟姐妹只是聽說,爸爸是一個「黑幫」分子,是一個「叛徒」,是一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而媽媽呢,也是「十七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執行者,是黑線上的毒瘤,是中心小學的「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這一連串猝不及料的打擊,猛然落到程旭和他的幾個兄弟姐妹頭上,他們是極不理解的。他們不明白,慈祥、善良,一直教育他們從小要愛祖國、愛黨、愛人民的老奶奶,為什麼七十高齡了還要被監督勞動,陪斗;他們更不明白,一直忙忙碌碌為黨為人民工作的爸爸、媽媽,怎會突然間變成了「最兇惡的階級敵人」。心上是這樣在想,嘴裡卻不敢說,只能把一切疑惑、焦慮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直到去年冬天,媽媽的問題總算「定了案」。說她所犯的錯誤是嚴重的,是敵我性質的矛盾,不把她像丈夫一樣關押起來,對她就是「落實政策」,讓她在學校的後勤組裡面,管管墨水、粉筆、米達尺、三角尺和一些小教具,同時兼修理使壞的體育用具。
恰在這個時候,媽媽收到了通知。程帆由於戰場上的槍傷和國民黨反動派刑罰留給他的內傷複發,被送進了醫院的「隔離病房」。由於他的問題還沒弄清,沒人願意服侍他這個「叛徒」和「走資派」。要家裡派人去醫院服侍他。媽媽去學校要求,學校說,上頭打過招呼,她是專政對象,不能去服侍丈夫。怎麼辦呢,這幾年來,老祖母積憂成疾,躺倒在床,需要人照顧;幾個子女都先後出去插隊落戶,家裡沒人可去。思來想去,母親惦念身體最不好的程旭,決心要他回去,去服侍丈夫。一來,母子分別幾年,能見見面,二來,程旭這孩子個性深沉,有耐性,陪伴父親時,受些委屈,能放在心裡。
就這樣,母親給程旭寫了一封信,發了三個電報,才使程旭請出了兩個月假期。
看到身上有殘疾的兒子回到身邊,又黑又瘦,沉默寡言,母親完全知道,父母的遭遇,在他的心上遮下了濃重的陰影。母親心酸欲裂,不忍注視兒子,常常暗自垂淚。程旭看見媽媽楊春,只覺得媽媽由一個中年婦女,乍然間變成了一個滿臉皺紋、消瘦、憂愁的老人,也是大為駭然。他多少次想問問媽媽,在歷史上,爸爸和媽媽究竟犯過什麼罪,已經發生的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看到媽媽形容枯槁,心事重重,他沒忍心問,便去醫院服侍爸爸了。
在醫院裡,爸爸單獨躺在一間「隔離病房」里。沒有人願意服侍他,卻有人一天輪流三班監督他。禁止一切外人和他接觸。
程旭雖說和爸爸天天在一起,父子倆一個躺倒在床,一個臨床而坐,卻像是兩個啞巴,不能隨便交談。
爸爸也像驟然間蒼老了十歲。他原來的滿頭黑髮,如今布滿了銀霜,尤其是兩鬢,白得像雪一樣發亮。不過程旭覺得爸爸雖然消瘦、蒼白,但是精神比媽媽好,看到程旭,他還能笑。
程旭在醫院裡幫助爸爸起床,替他端飯、倒茶,打掃病房。病房門口,那兩個監督程帆的人,按上級命令不準父子間談論任何事情,只能講一兩句簡短的對話。
但是,監督他們父子的年輕人,每班要坐八個小時,多膩味啊!值早班的總要看看書、翻翻報紙,和走廊里的護士聊天談笑;值中班的在吃過晚飯之後,總要去電視室看看電視;值夜班的乾脆和他們父子一樣,把幾隻椅子排成一隊躺下睡覺。這樣,程旭和爸爸總有一些談話的機會。
爸爸問程旭下鄉后的情況,聽說程旭下決心在韓家寨試育良種,爸爸大為贊成;爸爸問外面的形勢,聽程旭談到一些反常的情況,如外地工廠只貸款、不生產、有些地方資本主義泛濫,山區的村寨上變相的「四舊」復活;迷信活動猖獗;姚銀章那樣的土皇帝為所欲為;農村社員的生活水平很低,他總是緊皺眉頭,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爸爸也問到家裡的情況,程旭一一談了每個人的情況之後,他沉默了一會兒說:
「程旭,人的一生,總要經受種種嚴峻的考驗……經經風雨,見見世面,比總是在花園裡散步好!」
「爸爸,」程旭忍不住指著病房牆上的兩條黑字標語,(一條是「打倒叛徒、黑幫、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程帆!」、一條是「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問:「為什麼要這樣搞?……」
程旭難受得說不下去,爸爸卻坦然地露齒笑了笑,鄭重地說:「孩子,爸爸是個共產黨員,我對黨、對人民,是問心無愧的……」
這樣好的爸爸,為什麼有人要關押他,為什麼有人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為什麼?程旭憤憤不平地問道:
「爸爸,過去你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監獄里,寧死不屈,受盡折磨,為什麼今天,他們也還是這樣折磨你……」
父親向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激動。顯然,爸爸對這個問題,考慮過很久了。他低沉而鎮定地說:
「革命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孩子,你要牢牢記住,有時候,烏雲也會布滿天空,但是,烏雲終究遮不住太陽。」
他們的談話,時常被打斷。有時候是走廊里的腳步聲,有時候是監督程帆的年輕人趕回來不放心地瞥視父子倆幾眼,生怕他們會不翼而飛。就在這種時斷時續的交談中,程旭從爸爸的話里,吸取了多少有益的養料啊,他覺得心胸開闊了,他覺得目光深遠了,他覺得意志堅定了。
程旭以前總認為是了解爸爸、熟悉爸爸的,在陪伴爸爸的這些日子裡,他才感到真正熟悉了爸爸、了解了爸爸。
他比過去更加熱愛爸爸了。細心地照料爸爸的衣食,久久地坐在爸爸的床頭。尤其是每天給爸爸去端飯菜,他總是爭取給爸爸拿些較好的菜來。有些人看到他是個「專政」對象的兒子,不免投來鄙視、輕蔑的目光,說些刻薄話。為此,程旭不知傷心過多少次,氣憤得想喊叫起來。但是在爸爸面前他總是把這些掩蓋起來,免得影響爸爸情緒。
當然,也有很多人,不是看牆上的標語、不是看門口有兩個人監督他們這些表面現象來判斷人的。他們在學習中、在生活中、在自己的感情上有自己獨特的判斷,時常有人投來同情、關切的目光,時常有人不讓人察覺地把好菜配給程旭。程旭印象最深的,是醫院的那個四十多歲的護士長,她端莊沉靜,態度和藹可親,說話總是輕聲柔氣,動作熟練而準確無誤,腰挺得筆直,走路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很輕,每次只要她分配菜,程旭總能拿到一份可口的營養菜。
感謝醫院的治療,四個月之後,爸爸開始痊癒了。但是,新的勒令又來了,不準程旭再去服侍父親。很快,他的父親又被送進黑屋子裡去了。
雨聲嘩嘩,風聲呼呼,慕蓉支靠著岩壁,臉對著程旭,聽他說完了這段往事。在聽的過程中,她一會兒驚駭,一會兒疑惑,一會兒不解,一會兒害怕。當程旭把一切都講完之後,她彷彿覺得,自己被領到了一個從未到過的道口上,站在那兒,既渴望又害怕地向前方仰望。她好像看到了一些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想到了一些從未想過的問題。半個多小時,她覺得自己長高了,比這以前,更加了解程旭了。
說實在的,程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大出慕蓉支所料的。
慕蓉支的生活道路,和千千萬萬解放后誕生的上海姑娘一樣,託兒所,幼兒園,學生時代,「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她的生活是簡單的,她看待生活也是簡單的。十七年來,在社會主義社會裡,在父親是工人工程師、母親是醫生的幸福、安逸的家庭里,在學校的具體教育下,她看到的都是祖國燦爛明媚的輝煌圖景,她單純的頭腦中想象的生活總是一片光明。只有在小說、電影、戲劇和老工人老貧農的回憶里,她才知道生活中有魔鬼、有積污、有陰暗的東西、有渣滓……不過,這些東西,不是她所生活的時代的,和她是隔著一重天的。平時,只要一談起這些東西,慕蓉支就會立刻聯想到自己作文中寫的那幾個字:萬惡的舊社會。她相信,這樣的東西,像報紙、電影、許許多多人說的一樣,是一去不復返了!除非資本主義復辟,勞動人民才會吃二遍苦、遭二茬罪。而這,是絕不可能的。黨和人民絕不允許!所以,當「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學校里貼出大字報,說某某領導是走資派,說某某老師是牛鬼蛇神,勒令他進「牛」棚,羅列出幾條罪狀,慕蓉支便會嚇一跳,她會自然而然遠離那個老師、那個校領導,因為他們是階級敵人,是身上有污點的人。他們應該去打掃廁所,應該被揪上台去斗,應該遭到大家的唾棄。不但遠離,慕蓉支還會氣憤憤地想,這些傢伙真狡猾,竟然混進了革命隊伍,偽裝革命,欺騙學生。由此,慕蓉支就會得出結論,階級鬥爭,確實是尖銳複雜啊!即使當爸爸廠里有人在家門口貼了大字報,說爸爸是走資派的掌上明珠,說爸爸忘了本,只專不紅,是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慕蓉支也相信那些大字報貼得對。因為她確實看到,爸爸常常深更半夜了,還伏在燈下畫啊、算啊、寫啊,連慕蓉支拿著報紙想和他談談政治形勢和時事新聞,他也沒工夫。這就證明,爸爸確實是只專不紅,大字報貼得對!當媽媽阻止爸爸熬夜的時候,快下鄉的慕蓉支也站在媽媽的「革命」立場上,不再讓爸爸在「白專」道路上越滑越遠呢!
可是今天,程旭對她說出的一切,把她頭腦里許許多多固有的概念通通翻過來了!要是他在說第三者,慕蓉支早就駁斥他了。可他說的偏偏就是他的爸爸、他的家庭、他自己,他說出的一切,又有條有理,慕蓉支聽了,很難駁倒他。
儘管她懷著感情,相信程旭的話,但她還存著疑念,還有不少搞不通的地方,趁著程旭此刻願意講,她決定問問他。
「你說了很多,但他們為什麼要逮捕你?你還是沒有說。」慕蓉支說,「聽見要捕你的消息,為什麼你這麼冷靜?倒像預先料到一樣。還有,你爸爸被關押之後,你媽媽每月只有十二元,你們一家人怎麼生活?」
只有一個關心他的姑娘,才會提出這麼細緻的問題。程旭仰起臉來,傾聽了一會兒漸漸弱下去的風雨聲,好像在決定要不要回答慕蓉支的話。他舒了一口氣,拿定了主意,決心講給她聽!
「我陪伴爸爸的最後幾天里,監督我們的人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口,根本不允許我們講話。氣氛完全變了。最後那一天,爸爸從什麼跡象預感到了事態要有變化,在我攙扶他坐起身來的時候,他湊近我的耳朵,用很低的嗓門對我說:『孩子,記住爸爸的話。以後,我們家還要遭到更加嚴酷的考驗,要經得住!你陪著我四個月,人家很可能不會放過你!』爸爸的話,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慕蓉,你也許又要問為什麼。因為他們要迫害爸爸,必然也會要迫害陪伴爸爸的我,我思想上有準備。至於我爸爸被關押之後,媽媽每月只有十二元,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確實很難過。可以變賣的東西,都拿到舊貨商店賣了。當然,這也不夠,有一些爸爸的戰友和部下,悄悄地讓他們的孩子,給我們送些錢來。要知道,他們這麼干,也是冒著很大的危險啊!」
慕蓉支只覺得腦子裡嗡嗡嗡直響,血液彷彿在她的腦血管中凝固住了。啊,竟有這樣可怕的事情,而且就發生在自己身邊,發生在這個與自己有密切關係的人身上。這一切的一切,不是故事,而是事實,是在她生活中發生的事實。她相信程旭所說的每一句話,可是他說的每一句話,又都是和她早已在頭腦中形成的「正確概念」截然相反的。面對這樣的事情,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所以。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坍塌,在崩潰,固有的信念竟像風雨中的茅草似的在搖撼著。而所有一切崩坍下來的東西,都轟隆隆一齊壓到她的身上來。她惶惑了,胸脯在劇烈地起伏波動著。她喘氣粗了,吶吶地說:
「你說,要逮捕你,是對你的……迫害……」
「是的。」
「公安部門是無產階級的專政機關,怎會來迫害你呢?」慕蓉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我怎麼也想不通。」
「可事實上,我馬上要被逮捕了。看到這個事實,你多想想,就會想通的。」
「你……你這是誣衊公安部門!」
「按照你的思想,你可以這麼說。」程旭的聲音低弱得一點也沒力量了,好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兒,直往低處落。「同我這樣一個危險人物在一起,也是要受牽連的。慕蓉,你走吧,回集體戶去。剛才我就要這麼勸你了,不要因為我,連累了你。真的。」
慕蓉支從程旭的話里,感覺到了他對自己的失望和冷淡,她覺得自尊心受了損傷,不由得高叫了一聲:
「你……」
程旭聽出了她委屈的聲調,他也覺得自己太冷淡了,緩了口氣,說:
「慕蓉支,你聽我說。這幾年來,初初一想想不通的事兒多著呢!你說得對,公安部門是無產階級的專政機關,但在前幾年上海的馬路上,到處都刷著『砸爛公檢法』的大字標語,這是為什麼呢?難道公安部門就……」
「這……」慕蓉支又一愣怔,這又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她自然而然浮起了一個念頭:難道真有那麼多壞人嗎?她這麼想,也這麼喃喃地說出來了。
程旭接上口說:「壞人是不多,和全國八億人民比起來,他們只是一小撮。可爬上高位的野心家,壞傢伙,做的壞事兒可不少。你不是也看到,好些工廠煙囪不冒煙嗎?好些生產隊像我們這韓家寨一樣,由姚銀章這樣的人掌著權嗎?一個大人物在上海不是洋洋自得地說:『是要改朝換代呀!』慕蓉,難道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要改朝換代嗎?難道這個人只是說說嗎,他這麼說,也這麼干哪!同樣是這個人,在全市的大會上,攻擊陳毅元帥,『只會下棋、不會打仗』,莫非你忘記了?慕蓉支,對所有這些,我們都要想一想,問一個為什麼呀!你……」
「啊,別說了,別說了!」聽程旭滔滔不絕地說著,慕蓉支只覺得頭腦越來越脹,心裡越來越混亂。她既渴望、又害怕聽到這些新鮮而又不合時宜的話,腦子裡像被攪成了一鍋粥。被感情的鏈條牽扯著,纏繞著,她不得不打斷程旭的話,又說出了一句為程旭著想的話:「既然你這麼看、這麼想,確定人家是在迫害你,你就快快設法躲一躲吧。躲過一陣,興許就好了!」
程旭沒有吭氣,也沒有動一動。
慕蓉支推一推他的肩膀,剛要催促他,忽然看見馬車道上晃著幾道手電筒的光影。她立刻產生了一種警覺,趕緊閉住嘴,極力屏住氣息,把程旭往岩壁縫裡一推,自己也跟著擠了進去。
岩壁縫裡很窄,剛夠擠著站兩個人。他們的前襟後背緊貼著潮滋滋的岩壁,很不好受。兩人肩挨肩站著,可以聽到互相的呼吸聲,地方太小,站著很難受,可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為了不使自己的肩膀露出來,慕蓉支的左手緊緊地拉著程旭的胳膊。
幾道手電筒光晃到山洞裡來,跟著,傳來同學們踏著沙土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嘿,這兩個人,鑽到哪兒去了呢?」莫曉晨的嗓門在問,「找來找去找不到。」
章國興挺自信地說:「談戀愛的人,總是愛往偏僻的樹林子里鑽。下大雨,他們肯定躲在樹林子的大樹下,哪能找到。」
「天下如此之大,躲兩個人還不好躲?」鄭欽世的聲氣最大,老遠都聽得很清楚:「我們跑出來找他倆,才真叫是大海里撈針哩!」
「弄得不好,這一對兒早就『私奔』了!」沈兆強嘿嘿笑著說。
「不可能的事,」陳家勤用肯定的語氣說,「我們再到高坪坡那個林子里找找他們,反正,今晚上監視程旭,是有工分的。決不能讓他跑了……」
……
話聲漸遠漸輕,終於聽不見了。
確信他們走遠了之後,慕蓉支拉著程旭的手臂走出來,她衝動地搖著程旭的手,焦灼不寧地說:
「你聽見了嗎,已經派人監督你了。你快想個辦法躲一躲吧!」
程旭默不作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輕聲堅決地說:「我不躲。」
「為什麼不躲?」程旭的回答像枚針似的刺進了慕蓉支的靈魂,她覺得找不出話來說服他,喉嚨里一陣堵塞,停了片刻才又焦急不安地問,「是沒有錢嗎?你等在這兒,我回去拿錢來!」
說著,慕蓉支轉身就要走。
程旭一把拉住了她:「不要去拿錢。我不走。」
「是沒地方可去嗎?」
「一來是沒地方可走。二來,更主要的,是我沒有犯罪,為什麼要逃跑呢?」
「哎呀!」慕蓉支皺緊了眉頭,幾乎是要跺腳嚷嚷了,「你怎麼這樣憨哪!人家已經要來抓你了,公函已經發來了,陳家勤也已經領著人來找你了,你還說這種話。快走吧!」
「我不走。」程旭執拗地堅持道。
「程旭!」慕蓉支提高了嗓門,急切不安地叫了他一聲,伸出雙手,使勁地抓住程旭的肩膀,聲調奇特、尖厲中又滿含著深情說:「你不能這麼傻,不能這麼辦!你必須走,即使你不顧自己,你也得為我想想啊!」
近處的山巔上響起了一聲霹靂,跟著,一道雪亮的閃電像把巨大的寶劍樣凌空劃過。就在這稍縱即逝的瞬間,慕蓉支看清了程旭的臉,他那炯炯發亮的兩眼深陷下去,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一對肩膀在怕冷般地抖顫著。啊,這個可怕的消息,恰像是一塊天外飛來的隕石,闖進了他的命運,給他的打擊有多麼大啊。慕蓉支現在知道了,他說話鎮靜,外表沉著,但他的心,同樣為這樣一個消息震駭和不安,要知道,這事兒是發生在他的身上啊,他怎能不為此焦慮、不為此痛苦呢。要知道,可怕的惡夢般的未來,好比是懸在他頭頂上的一把搖搖欲墜的利劍,時時刻刻都有可能落下來,置他於死地啊!一旦明白了這點,慕蓉支再也忍耐不住,她車轉臉去,輕聲地哭起來了。她哭程旭的厄運,她哭自己美好的初戀!她哭自己面對這樣的事件,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程旭也在閃電的一亮間,看清了慕蓉支臉上的表情,她聳動著兩條細彎細彎的眉毛,嘴巴痛苦地歪咧開來,平時那一雙明朗溫和的大眼睛里,汪滿了晶瑩的淚珠,閃爍出極端不安和焦慮的光。他看出來,此時此刻,慕蓉支完全忘記了自己,她是真心實意地在為自己擔憂害怕。程旭的心被震撼了,他受了深深的感動。自己突逢意外的危難,慕蓉支竟不顧一切,站在他一邊,和他一同擔心,設身處地地為他想辦法!他怎能不激情溢胸啊!就在這一剎那間,他明白了,慕蓉支愛他,真摯地愛著他。
程旭瘦弱的胸脯在像海濤般地起伏著,他一時驅趕不走這種令人興奮的思想。但是,程旭畢竟是個個性深沉的年輕人,由於他這幾年來的特殊經歷,他顯得愈加成熟和冷靜。他抑制著自己的感情,抑制著自己的悲情愁緒,冷冷地面對著突然而來的可怕事件和慕蓉支的關切。理智告訴他,自己該怎麼辦。
他溫柔地輕輕地移開慕蓉支放在他肩膀上的兩隻手,在慕蓉支要把手縮回去的時候,他急忙拉住了她的手指,拉得那麼緊,隨後搖了一搖,真誠地低聲說:
「慕蓉,謝謝,我謝謝你冒著風險,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的心……不,這時候不該講我的心。不過、不過……我想提醒你,真的,是我的真心話,從現在起,你絕對不能再和我呆在一起了,這對你是危險的。你是那麼好,那麼正直善良,那麼、那麼……決不能為了我而連累了你,決不能!從此之後,我們只當不認識,只當作……這對你要好些。快走吧!」
「不!」慕蓉支氣憤憤地甩脫了程旭抓住的她的手,她覺得在這種時候這樣做,是可恥的:在人家危難的時候,你撇下他!這不是同在河邊見人落水甩手而走一樣嗎,不行!她感情上怎麼也通不過。她喘氣急促,大聲說:「我怕什麼?該走的是你,聽見嗎,你該快躲一躲!」
「慕蓉!」程旭拖長聲氣,懇切地叫了一聲,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說:「你該懂點事兒啊,慕蓉。我求求你,好嗎!人家既能抓我,見你和我在一起,也就能整你。你懂嗎?」
在程旭的語氣里,充滿了對慕蓉支的擔心和關切。慕蓉支狠狠地一跺腳,可嘴裡怎麼也回答不出發狠的話來:
「要是你走開,躲一躲,我就這麼辦!」
「不行,我要回集體戶去!」程旭的語氣忽然陡地一變,他顯然是決定採取斷然措施了,聲調嚴厲而冷酷,「你必須趕快離開我!從此以後,我們一刀兩斷,再也不說一句話!」
「不……」
慕蓉支還沒說完話,程旭把右手從上往下一劈,厲聲說道:
「必須這樣做!你不能做犧牲品,不能!你要不肯走,我走!」
說完,他一頭衝出了山洞,撲進了風雨漸息的黑夜之中。腳步聲踢踏踢踏發響。
這腳步聲,就像要震聾慕蓉支的耳朵;這腳步,就好似踩在她的心上。她怔了一怔,手裡揚著程旭的電筒,追出山洞,不顧一切地尖聲哭喊道:
「程旭……你,你回來……回來!」
早已不見了程旭的影子。只有風夾著雨,把回聲從山壁上震返過來:
「……回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