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講 暈染江山 墨分五色——過渡期及清早期青花
過渡期
明代末期最後兩個皇帝在位時間非常短暫,一個是天啟朝,一個是崇禎朝。在中國陶瓷史上,把天啟、崇禎,一直到清代入關后的第一個皇帝順治,這三朝統稱為"過渡期"。過渡期以1644年為界限,前後大約二十年的時間。我們都知道,1644年中國發生了非常大的事情,這一年中,中國出現了三個皇帝:第一個是崇禎,第二個是李自成,第三個就是順治。1644年是甲申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皇帝自殺,吳三桂引清兵入關,都發生在這一年,史稱"甲申之變"。三百年後,1944年,郭沫若寫了一篇重要的文章,叫《甲申三百年祭》。這篇文章當時發表在重慶的《新華日報》上。發表后不久,毛澤東在延安指示將其列入中國共產黨的整風文件。當時毛澤東就提出:我們不要重犯勝利時驕傲的錯誤。
歷史上,1644年是一個改朝換代明確的界限。陶瓷史上沒有這個界限,瓷器風格在1644年前後二十年間慢慢過渡,西方學者也把這個時期叫做"轉變期"。由於政局動蕩,這個時期的瓷器少受政治的約束,但品種較為單一,今天能看到的大部分是青花,間或有少量的五彩或單色釉。
明代人宋應星寫了一本書叫《天工開物》,是中國科技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在崇禎十年首版發行。宋應星在書中對紡織、印染、鑄造、制瓷等工藝都做了詳盡論述,對明朝嘉、萬以來科技的高速發展做了一個概括性的總結。《天工開物》可以說是一本教科書,對當時社會經濟的發展起到極大的作用。今天回過頭來看這本書,能看到對當時社會科技成就詳盡的記載。其中,關於制瓷的記載,為我們研究明末青花瓷提供了重要的資料。
天啟崇禎青花
風雨飄搖的明朝到了天啟、崇禎時期,已經明顯出現了頹勢。天啟皇帝喜歡做傢具,不喜政事,我在講傢具的時候講過。崇禎倒是想力挽狂瀾,但明朝已經無藥可救了,一定要亡,所以崇禎皇帝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明朝救活。
但明末的青花瓷器卻一反常態,煥發出勃勃生機。它擺脫了嘉靖、萬曆以來那種繁縟、密不透風,走向了清麗舒朗,這種風格也影響到清代青花的未來走向,尤其奠定了康熙一朝青花瓷器的基礎。天啟、崇禎兩朝的官窯瓷器非常罕見。有沒有官窯呢?有,今天依然能夠找到官窯,而且相當精美,但數量非常少,遠遠不及嘉靖、萬曆時期。但民窯產品非常多,而且很多產品的質量大大高於官窯。後來的清朝沒有這種現象,清朝最精美的瓷器一定是官窯。晚明的民窯青花擺脫了明代近三百年的宮廷桎梏,變得生動起來。過渡期乃至後來的康熙青花,最生動的都是民窯,這一點跟我們的想象有點兒差距。這是什麼原因呢?
首先,經濟會受政治的影響,但當政治上完全處於放任的時候,經濟也會自發地產生新的門類。經濟的自我修復能力特彆強,中國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文景之治、貞觀之治,歷史上的這些盛世都是經濟的自我修復。老百姓生活非常苦的時候,一旦政治氣候寬鬆了,馬上就開始自我修復,努力實現自己的生活目的。明末天啟、崇禎統治者對瓷器生產採取完全放任的態度,根本顧不上;清初的順治、康熙剛建立政權時,也沒有能力控制景德鎮的瓷器生產。在這種情況下,民窯的青花就蓬勃發展。這種發展表現在對質量的追求上。過去對晚明青花的認識都有誤差,往往一說晚明,就是"粗大明",非常粗糙,實際上不是這樣。我講過,當晚明的社會經濟急速發展的時候,社會的需求會增加,這是導致產品質量提升的一個基本保證。首先是社會需求,沒有需求就沒有生產。
其次,晚明版畫對青花的畫工產生深刻的影響。晚明時期,小說非常流行,尤其是帶版畫插圖的小說。今天去圖書館都可以查到,像《水滸》、《三國》等等,這些書都帶有版畫。版畫一般來說,分為三大派:徽派,安徽的;金陵派,南京的;建安派,福建的。晚明時期,這三個地方的版畫最為盛行,非常精美,對景德鎮的瓷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崇禎青花過去不受重視。在我喜歡青花的時候,很少有人研究,再往前推二十年,就更沒有人研究了。過去都不知道崇禎一朝燒過青花瓷,往往一說就是嘉靖、萬曆,後面跟著是康熙、雍正,就到清朝了。近一百多年以來,幾乎所有的收藏家、研究者、博物館,都對崇禎青花有誤解,認為這類青花一定不是崇禎的,而是後面康熙或者雍正的。因為只有在清朝的鼎盛時期,才可能生產出來如此精美的青花。崇禎青花很多都寫干支款,不寫"大明崇禎×年",只寫干支,比如"丙子"、"庚辰",等等。當崇禎青花寫干支款的時候,我們的判斷往往會推后六十年,正好是康熙和雍正時期。所以大量崇禎青花的斷代都被推后了。直到二十年前,研究崇禎青花的工作才開始進入實質階段,通過排列,通過比對,我們可以清晰地認識到崇禎青花的真實面貌。
崇禎筆筒
很早的時候,我就對崇禎青花特別感興趣。我發現這個時期的青花跟其他青花不一樣,就開始注意收藏。有一回,我在北京古玩城買了一個青花筆筒。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國家剛允許市場賣古董。當時北京古玩城剛剛開張,還不是樓呢,用鐵絲網圍著一塊地方,房子都是臨時的木板房,你一進屋,房子還忽悠忽悠直晃蕩。我就在那兒看到一個青花筆筒,非常大。那個人把筆筒剛掏出來,我一下就愣了,那是我到那時為止,甚至到今天為止,看到的最好的一個崇禎青花筆筒,上面的畫片是"蕭何月下追韓信"。
我當時心裡怦怦直跳,非常激動,特別想買。我問他多少錢,他跟我說:"兩萬塊。"要知道,兩萬塊在當時是非常多的錢,我很急,就說:"我有兩千美金,行不行?"實際上我在變相地跟他討價還價,利用美金跟人民幣的差價。他說:"不行。"我就開始翻兜里的錢,翻出一千多塊錢,搭上了。我說:"我就這些錢了,行不行?"當時美金按匯率折后的人民幣以及搭上的錢加起來是一萬九千八百塊,與他的要求只差二百塊錢,嚴格說,我只打了個九九折,是象徵意義的打折。但這個人發現我非常想買,就說:"不行,少一分錢我都不會賣。"這時就需要我當機立斷了。我身邊還有一個朋友,他直捅我,那意思就是:你趕緊離開,他就賣給你了。你現在這個態度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你想便宜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一旦我邁出這個屋,可能就不是這個價錢了。一個可能是他反悔說我不賣了,還有一個可能是他說我賣給別人了。無論哪種,我都再沒有機會獲得這件東西。所以我當時不跟他再嗦,我說:"行,我認這賬,不就兩萬塊嗎?我差你二百塊,下回我給你帶來。"我就把這個筆筒買回來了。
買回來以後看了很久,我才發現這是崇禎的,是我所知道能查到的最大的一個筆筒,而且,筆筒的壁非常薄,畫片豐滿,顏色沒有挑剔,非常青翠。崇禎青花的青翠,開了康熙青花的先河。整個筆筒沒有任何毛病,我就很高興。
後來,我總結出一個經驗。我那朋友不老捅我嗎?勸我:"你就別買了,趕緊撤出來最好,能省錢。"我就跟他講:"收藏有時候不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理論上講,我能出一萬九千八百塊的時候,那二百塊錢對我來說,對他來說,都沒有決定性的意義了,我們就不能再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我想人生也是如此,不管你做什麼事,有時你計較一點得失,會失去更多。在收藏這個領域,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筆筒在晚明出現
在20世紀90年代,我注重筆筒的收藏,買了很多。我後來寫了一本書-《明清筆筒》,專門研究明清時期的筆筒。筆筒是在所有文房用具里出現最晚的一個門類。今天所使用的文房用具,宋代基本都有了,比如筆架、硯滴、墨床,等等。只有筆筒是明朝晚期才出現的,這一點跟我們的想象有差距。
理論上講,筆筒不能擱毛筆,這是所有人忽略的。毛筆怎麼擱呢?筆筒里的毛筆是倒著擱,大頭朝上。但使用過毛筆的人都知道,毛筆使用以後,一定要懸挂,大頭朝下。毛朝下,不能朝上,一旦毛朝上,有兩個問題會出現。第一個問題:毛會散,跟墩布似的,下回沒法用了;第二個問題:毛朝上,筆頭的水會從筆桿里進去。過去的毛筆大都是竹筆桿,只有少數象牙、玉、銅的,那另說。大部分毛筆都是竹筆桿,一旦水積在裡頭,會把筆桿脹開。所以,筆筒不能擱毛筆,簡單地說,筆筒如果擱毛筆,也是擱不用的毛筆;毛筆若用過,一定是正著懸挂。
筆筒在晚明出現時,首先是作為案頭的一個裝飾。最早的筆筒一定是竹筆筒,我將來講竹器的時候會講到,有很多雕刻名家在晚明時期出現。由於竹筆筒的出現,影響到後來瓷筆筒的出現,崇禎一朝正好趕上這個時期,所以大量燒造筆筒。
晚明有個人叫屠隆,他寫了一本書來總結文具,叫《文具雅編》。在這本書里,他明確提出了"筆筒"這個辭彙。我們知道,一個新事物出現,一定有對應的名詞出現。今天能查到的歷史文獻中,最早出現"筆筒"兩個字,就是明朝萬曆年間,萬曆十一年。屠隆在書中"筆筒"這一條下,說:"湘竹為之,以紫檀烏木棱口鑲座為雅,余不入品。"他說的就是湘妃竹的筆筒,鑲上紫檀或烏木口的非常雅,其他都不行。
明末江山之爭
順治是滿族入關后的第一個皇帝,接下來是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沒入關之前還有天命、天聰、崇德三朝,天命是努爾哈赤的年號,天聰和崇德是皇太極的年號。皇太極改"金"為"清"。
清朝能建立皇權,很多史學家認為有偶然的因素。明末的腐敗肯定會導致明朝的滅亡,但誰能最終拿下政權呢?當時有四支政治力量,第一支就是我們比較清楚的李自成的大順軍,而且他打進了北京,拿下政權,可惜只有三十多天。他這大順軍一丁點兒都不順,稀里糊塗又被人打出去了。李自成把明朝滅掉,逼得崇禎皇帝上了吊,但由於他被勝利沖昏頭腦,沒有把握住天下。第二支是張獻忠的大西軍。張獻忠的問題是樹敵太多,殺戮無數,導致自相殘殺過於厲害,所以他根本沒有能力去拿下江山。第三支是南明政權,當時南方還有很多明朝殘餘的政治力量,也能組織起來小朝廷,稱為"南明",確實也堅持了一段時間,但勢單力薄,偏安一隅,沒有辦法再度統治這個國家。最後,就剩下滿洲貴族。滿洲貴族並不是有很多優勢,只有一個長處,但這一個長處,就讓他們拿下了江山。這就是團結包容,精神層面的長處。他們完全沒有內訌,冰釋前嫌,所有人坐在一起要談這件事。他們不可能沒有任何矛盾,但過去的矛盾,大家都能在大敵當前時全部化解,一定要團結起來拿下江山。有學者估計,滿族入關的時候,只有六十萬人。當時漢族人是他們的二百倍,就是有一億多人。據說努爾哈赤起兵時,也就一萬五千人,但能拿下這麼大的江山,而且事後又統治了二百六十八年,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
愛新覺羅家族當時所遇到的最大障礙,還不是人數的比例懸殊,而是文化的屏障。他們是滿文,咱們是漢文,漢文和滿文之間不通,有問題啊。那麼,這個屏障怎麼去突破呢?順治一入關就拚命學習漢文,史書記載說他原來不認識漢文,但通過三年的努力學習,可以通讀《三國演義》。這顯然有美化之嫌,今天的人如果剛開始認漢字,想三年以後看《三國演義》,我覺得基本上是沒門的事兒。但不管怎麼說,這表明了清政府親近漢文化的一個態度。這個態度最重要,由於這個態度,導致清政府後來對中國的統治變得順利起來。
正月理髮
我們都知道一個民俗:"正月不理髮,理髮死舅舅。"這個民俗很奇怪,怎麼來的呢?後來我去查書,發現這是一個誤解。當時滿人入關以後,要求漢族人剃髮易服,就是把頭髮剃下去一塊兒,換一身服裝。漢族人講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毀之不得,我不能隨便讓你給我剃了。當時清政府也採取了一個強硬的態度,就叫"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但沒想到這個政令遭到漢族人極強的抵抗。為什麼現在有剃頭擔子?就是當時擱在路口,誰不剃,現在馬上剃!有的人就說:"我腦袋你能給切了,頭髮不能動。"順治也知道這個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這麼下去會引起漢族人強烈的心理抵觸,於是就網開一面。
剃髮和理髮是兩個概念。"剃"是從根上刮掉,"理"是指梳理。一般說"理髮",都不是剃禿。今天很少有人剃髮,我小時候老看見街頭有剃頭師傅拿一把刀,鋥亮,噌噌在那兒磨,把老頭兒按在那兒,腦袋颳得鋥亮,這叫剃髮。理髮是梳理的意思。
傳說是正月下的詔令,剃髮令,這個詔令下來以後,老百姓就說"思舊",還在想過去的事。後來這個諧音不知怎麼就成"死舅"了,舅舅算倒霉了。實際上這個政令是七月下的,不是正月下的。文化上有時經過長時間的演變,會演繹得不可知其本來面目。
順治青花
崇禎朝起,尤其到了順治,很多瓷器上畫一種圖案,落花流水紋,都是這個時期畫的,它反映當時社會的心態——無可奈何花落去。老百姓就想:明朝呢,已經沒有辦法恢復了,但我們還很思舊。明、清的改朝換代,變了一個民族的統治,是滿族統治,明朝是漢族統治。所以這次改朝換代,漢族人內心非常不接受。從某種意義上講,人們要通過這些瓷器,以及一些其他藝術品、日常的生活用品,來表達思舊的情緒。這是今天能看到的一種具體的反映。
滿族在入關之前,沒有辦法控制瓷器生產,就是天命、天聰、崇德,這三個時期無法對瓷器生產發出指令。到了順治,已經拿下江山,當然就能發出指令了。大約在順治八年,御窯廠就開始恢復了。順治時期對瓷器的要求非常低,朝廷自己顧不上。當時大部分瓷器都保留了明朝的特徵,慢慢過渡,所以這個時期叫過渡期。
順治八年,御窯廠開始恢復。順治十一年,政府下令燒造龍缸。龍缸是一種標誌,表明宮廷需要這個東西擺那兒來炫耀了。但是,當時的龍缸非常難燒,要知道瓷器越大越不容易燒成,很容易開裂、變形。你蒸過饅頭就知道,饅頭一般都是二兩一個,二斤一個的饅頭你就很難蒸熟,蒸熟了,它也就開花了,裂了,道理一樣。景德鎮當時地處中國偏南方,與中央政府距離非常遠,我們今天看也遠。因為遠,政府對瓷器的影響力就比較低。但景德鎮的陶工幾百年來工藝嫻熟,他有辦法,不需要指令,照樣能生產,他自己會去適應這個市場。當時的市場最為流行的商品就是青花,所以這個時期95%以上的瓷器都是青花。
順治青花有一個典型的對龍的繪法,只有這一朝這麼畫,叫"一身三現"。所謂"一身三現",就是畫一個龍頭,畫一段龍身,畫一條龍尾,中間的地方都是雲彩,好像一條龍被雲彩遮擋,露出三段,叫一身三現。也有一身五現、一身七現,我還見過有一身九現的,但一定是單數。當時的這種繪法,是對龍紋的一種理解,這種理解多少跟政治也有點兒沾邊兒。當時的政治不是很明朗,龍紋就表現得若隱若現;不像後來清朝坐穩了天下,龍紋就全部展現在你的眼前了。
筒瓶
當時還流行一種瓷器造型,象腿瓶,顧名思義,像大象的腿一樣,直不隆咚的,又叫"筒瓶"。筒瓶明朝就有了,但入清以後,政府賦予它一個社會學含義,"大清天下一統",利用"筒"與"統"的諧音。清朝拿下江山,還要統治江山,所以要有一些政治口號出現。
跟我們今天一樣,比如我們國家的旗幟是紅的,不管黨旗、軍旗、國旗,都是紅的,從象徵性意義上說,這是烈士的鮮血染成的。但這是象徵意義、社會學意義,並非真的拿烈士的鮮血染紅。所以,筒瓶在清初的時候,這層社會學含義在社會上迅速推廣,非常受關注,受歡迎,數量比較多。
我們看電視劇,有一回大家給乾隆送禮,紀曉嵐拿了一個桶,桶裡面裝的全是咱們吃的姜,裝得滿滿的,堆成山形。大家不解,問:"這是什麼意思呢?"紀曉嵐說:"江山一統(姜山一桶)!"紀曉嵐很聰明,既拍了乾隆的馬屁,又省了錢。筒瓶這麼有名,很多人收藏起來就知道有這麼一個有名的東西。
我有一個朋友,電話里跟我說:"我買了一個筒瓶,特好。"我問:"畫的什麼啊?"他說:"畫的全是刀馬人。"我一聽,對,因為當時很多筒瓶畫刀馬人,就是一些騎馬打仗的畫片。我說:"你能肯定那個東西是清初的嗎?"他說:"根據我所學的知識,那東西一定是清初的。"然後他就買了,興高采烈地抱來給我瞧。
他一進屋,我就樂了。我說:"您這筒瓶可真是筒瓶啊,上下一般粗。"他那是帽筒。清代晚期以後,帽筒盛行,都是直的。他學的知識非常不紮實,印象中反正是直筒子的都叫筒瓶,結果買回一個帽筒。帽筒跟筒瓶有天壤之別,我們注意看,筒瓶的口部並不是直的,而是有一個收口。他這"筒瓶"上下一般粗,倒著看和正著看,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就覺得,學習收藏是件認真的事,來不得半點兒馬虎。過去就講,怕就怕"認真"二字,你不認真,肯定要受到不認真的懲罰。
康熙青花
順治以後就是康熙,我們首先要對康熙皇帝有個簡單的了解。康熙皇帝是八齡踐祚,十六歲親政。16歲的一個孩子,今天從法律上講,還不是一個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人,不能負完全的行為責任。但16歲的康熙,在當時信息傳達那麼不通暢的情況下,要統治一個有一億多人口的國家,得有多難。
康熙特別喜歡科學,數學、天文、水利,他都非常喜歡。康熙皇帝說起來是中國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除了他的孫子可以跟他比,別人都不能跟他比,在位六十一年。康熙也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明主,後人對他的評價非常高。他幹了很多大事,比如殺鰲拜、平定三藩、收復台灣、簽訂《尼布楚條約》,都是他的功勞。當時我國邊境不停地被俄國騷擾,為什麼後來簽訂《尼布楚條約》?康熙的態度非常明確:我的土地一寸都不能丟!他御駕親征,跟俄國人一通干,把俄國軍隊打得落花流水。俄國人就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凶的人,怎麼這麼拚命啊?得了,跟你籤條約吧。"於是,中俄就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尼布楚條約》是幾百年以來,中國簽訂的最公平的條約,在《尼布楚條約》的限制下,隨後的一百多年,中國跟俄國的邊境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康熙二十三年時,是歷史上中國版圖最大的時期。那時的中國版圖呈桑葉狀,今天是一隻公雞的形狀。
康熙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同時,也把瓷器生產治理得井井有條。早期的康熙青花是官民不分,後期逐漸形成定式,官窯的形式就受到了限制。官窯跟民窯不一樣,民窯都是老百姓的事,自己想怎麼燒就怎麼燒,怎麼能賣得好怎麼燒。官窯不行,官窯要由官方定一個制式,必須按照這個制式燒出來。比如康熙晚期的龍鳳紋就非常規範了,一看就是這個時期的瓷器,龍的身子怎麼彎,須畫多長,基本上都成了定式。民窯瓷器很多反映百姓生活的追求,而官窯中反映百姓生活的就逐漸減少了。
康熙二十幾年的時候,康熙皇帝親自頒布聖旨,讓大臣畫《耕織圖》、《棉花圖》。耕,指吃,種糧食要吃;織,指穿,棉花的生產是保證當時每個中國人都能穿暖的一件重要事情。如今對棉花的認知比較低,今天有很多保暖辦法,比如有羽絨、化纖,當時沒有,所有人保暖都要靠棉花,所以棉花是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物資。吃、穿是我們生活中最大的兩件事,所以皇上鼓勵百姓安居樂業,男耕女織。康熙當時身體力行。在先農壇,皇上有一畝三分地。我們老說一句話,誰有"一畝三分地",就是這麼來的。先農壇有一畝三分地,是皇上的,他每年都要身體力行地去耕種。當然,這種耕種是象徵意義的,你不能指望皇上天天搭一個窩棚,看一年,這不可能。
康熙時期的瓷器紋飾受到了社會橫向的很多影響,我說過,它的人物紋很多故事情節受版畫的影響;它的翎毛走獸、花鳥魚蟲,都受到當時社會勃勃生機的影響。所以這些動物紋的形態也都有勃勃生機。比如麒麟紋,在整個明朝晚期到康熙時期,一百多年,瓷器上的麒麟是由卧到坐到站,這麼一個過程。明朝中晚期的麒麟都是卧著的,到了康熙時期,麒麟全是站著的,狀態不一樣。這是因為康熙時期,整個國家都呈現蒸蒸日上的狀態,每個人也都是緊張的狀態。那麼,康熙時期的龍紋也是最兇猛的,最有力量的,龍身有非常大的彈性,龍從水裡像彈簧一樣"騰"地彈出來。康熙龍紋的彈性表明一個生機,一個力量。我們可以從康熙龍紋上,清晰地看到那個時期的政治力量、社會力量。
再有就是四王山水對瓷器產生的影響。"四王"是指清初最重要的山水畫家,王原祁、王時敏、王、王鑒。這四個畫家統治了當時的畫壇,對山水繪畫有極強的影響,反映到瓷器上,康熙瓷器所畫的山水跟四王的山水非常接近。
康熙青花枯枝花鳥梅瓶
我有一次在外地的一個古玩市場逛古玩攤,一進屋,就看見店裡擺了很多東西,但地上有一件最重要。我當時一愣,心想:店主可能對這件東西沒認識。因為他把一些不重要的東西都擺在架子上,擺在最重要的位置,而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卻擱在地上,那可能他對這件東西的認知比較低。我撿起來一看,是康熙晚期的一個梅瓶,畫的枯枝花鳥,非常精彩。故宮有一個類似的,很小,寫著雍正款;這件是康熙的,很大。店主是不知這個瓶子,他認為這種稀稀拉拉的畫法,可能是晚清民國的,所以我就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了。
我當時為什麼能認定這件瓷器是康熙的呢?就是上面的畫風。瓶子上的鳥,樣子跟"八大山人"朱耷畫的一模一樣。朱耷是明末清初的人,明室後裔,姓朱嘛,"四僧"之一,號"八大山人"。朱耷曾在景德鎮度過了漫長的時光,所以有人認為景德鎮的畫風影響了他,也有人認為他影響了景德鎮的畫風。現在沒有定論。我傾向於景德鎮的畫風影響了他,因為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一個產品領域的力量比個人要大得多。
通過這件事,我們就有一種感悟,即從鑒定角度上講,橫向聯繫的重要性。比如你要是了解朱耷,就能迅速判定這個瓶子是怎麼回事。你了解朱耷,不但要了解他的畫風,更重要的是了解他曾在景德鎮生活過的這段歷史。橫向的聯繫,有時比縱向的更重要。僅對一件事的縱向了解,但橫向不了解,有時你就沒有辦法下結論。生活中也是這樣的道理,比如買股票,我們天天盯著的證券交易所中的那些走勢圖、K線圖,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天天看《新聞聯播》,任何一件國際大事都可能導致第二天股市的波動,這是橫向的聯繫。天天盯住那些圖的人,不是最聰明的人。
刀馬人
康熙瓷器上的刀馬人物、戰爭場面非常流行,俗稱"刀馬人",典型的故事有《三國》、《水滸》。瓷器上畫這種戰爭題材,從側面反映出滿族拿下江山不是輕而易舉的,也是通過幾代人的努力。在康熙前期的瓷器上看不到歌舞昇平的場面,比如"百子龍燈"、"獅子繡球",畫的都是戰爭場面,這跟我們建國初期一樣。早年拍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都是戰爭題材的片子。等拍《甜蜜的事業》的時候是1979年,建國三十年了。歲數大一點的人,都知道《甜蜜的事業》這部電影,主題歌叫《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那麼,等康熙那時候的生活充滿陽光了,才在瓷器上畫"獅子繡球"之類的喜慶紋飾,一開始絕對不畫,這是政治對藝術的直接影響。
西方人非常喜歡"刀馬人"這種瓷器,原因有兩點:一、題材的認知。16世紀到17世紀,整個歐洲也處在一個戰爭時期,也是騎馬打仗。過去都是騎馬打仗,今天肯定不會騎馬打仗,否則都得讓人打死,是吧?今天都是現代化戰爭。過去戰爭都比較原始,騎馬打仗的戰爭形態延續了上千年,當時的歐洲人跟我們一樣,也有這樣一段歷史,所以很容易理解,容易溝通。二、工藝的認知。當時瓷器繪畫受徽派版畫的影響,畫得非常精緻。明明沒畫幾個人,但場面非常宏大,筆法瀟洒生動,令人嘆為觀止。
基於這兩點原因,西方人非常重視這類瓷器。目前已知的重要的康熙"刀馬人"瓷器,國外特別多,國內反而很少。因為在近一百多年來,它不停地流向西方。
勤能補拙
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逛文物商店。當時國家基本上還沒有這類市場,不像現在這麼開放,所有賣瓷器的基本都是國家開的店。我有一次去一個公家的店裡,一進門看見地上有一個大花盆,畫的就是刀馬人物。那個花盆很大很重,擱在地上,我就蹲下來看。我看的時候,注意看花盆的沿下,寫的是"大清康熙年制"。但問題是那店裡所有人都沒有蹲下來,誰也沒有看見這六個字,就我看見了。我特別高興,知道他們犯懶,所以就把這花盆買了,揀了個漏兒。
文物商店的人認為那是一個民窯花盆,其實它是一個重要的官窯。由於那個花盆體量非常大,工匠沒辦法把款寫在底部,只能寫在口沿上。但寫在口沿上頭,不好看,所以只能寫在反面。你只有蹲下,才能看見它的款。從這點上看,就是說凡事不能犯懶。如果我也犯懶,就揀不著漏兒了。我現在往下蹲,就沒有年輕時蹲得痛快,那時一下就蹲下去了,現在蹲的時候得想,是不是一會兒起不來了?古人就說:勤能補拙。有時你笨,但勤快,這事兒也能成。
寄託款與文字
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寫款。原因是康熙認為瓷器上不能寫款,寫了款,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讓寫。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個特殊的現象:寫大量的寄託款。比如寫"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這三個朝代寫得最多。這在我們的想象中是犯大忌的。讀歷史的人都知道,清朝的文字獄非常厲害,尤其在康熙一朝,大量漢人提出"反清復明",電視劇里常能看到。當時你要有一絲反清復明的傾向,就被殺頭了。可瓷器上寫的款,卻都是前朝的款,為什麼就能網開一面呢?原因是當時政府認為,對知識分子還是應該在某個地方有一個宣洩口,不能逼得太緊,所以瓷器上允許寫前朝的款,寄託漢人的情思。
康熙中期以後,瓷器上大量書寫漢字,寫得比較多的就是《赤壁賦》、《醉翁亭記》、《聖主得賢臣頌》等等。再有就是康熙六十大壽時燒的青花萬壽瓶。所謂"萬壽瓶",就是在大瓶上面寫一萬個青花的"壽"字。今天寫一萬個"壽"字,我估計一個人得寫一個月。用一萬個青花壽字裝飾的大瓶,故宮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各有一隻。
康熙本人寫一筆非常好的漢字,我講過,他喜歡董其昌。董其昌是當時江南的精神領袖,康熙寫一筆董字,目的就是要平息滿漢的這種文化衝突,然後取悅和說服江南的文人。康熙的母親是漢族人,所以他有一半漢族血統,從這個角度上講,他天生也有親近漢文化的基礎。
康熙中期以後,出現青花《聖主得賢臣頌》筆筒。康熙深知漢文化對中國人影響之大,不可撼動。籠絡漢族知識分子,是他統治江山的必要手段。《聖主得賢臣頌》是西漢王褒撰寫的一篇文章,意思是一個聖主,得了一個賢臣,兩人共同治理這個國家。那麼,在清初的政治背景下,《聖主得賢臣頌》就成為滿漢皆能接受的一種官樣文章,寫在筆筒上,擺在文人的案頭。
墨分五色緊皮亮釉
下面對康熙青花做個總結。第一,從技術上講,康熙時期的青花是最藍的,非常漂亮,叫"翠毛藍"。由於原料的不同,工匠技術的提高,導致康熙青花顏色非常清麗,很容易取悅於人。第二,同樣是青花,康熙青花可以分出來層次,稱為"墨分五色"。《陶雅》中這麼記載:"其青花一色,見深見淺,有一瓶一罐而分之七色、九色之多,嬌翠欲滴。"寫得非常清楚,康熙青花甚至能分出九個層次。所以康熙青花在整個清朝,乃至後來到民國,到現在,都被認為是清朝青花里最好的。《陶雅》也是這樣說:"雍乾兩朝之青花,蓋遠不逮康窯。然則青花一類,康青雖不及明青之美者,亦可以獨步本朝矣。"康熙青花雖然艷不如明朝的青花,但在清朝這個朝代里,肯定是老大。由於這些因素,收藏者一開始最容易喜歡上的,就是康熙青花。
康熙瓷器在工藝上有很大提高,對胎土的要求特別高,所以分量特別重。過去說:行家一上手,就知有沒有。康熙青花用手一拎,就比較重。它的釉面也顯得非常堅硬,有"緊皮亮釉"之說。這些感覺,要自己去慢慢體會。
總結
天啟、崇禎、順治、康熙,這四朝整整一百零一年。這一個世紀,是西方的資本主義追趕我們的一百年,是我們平穩發展的一百年。我們當時的社會發展在全世界來說,都是空前的、領先的。這一時期的青花,實際上跟社會形態有很大關係。比如過渡期的瓷器,體現出來的思想都比較自由、解放,一切生命的狀態都是呈自由傾向的。這裡以瓷器上畫的鳥為例,作個總結。
萬曆時期畫的鳥,都是頭沖前,扇著翅膀,像臨終奔命,有點兒說:大明要完了,咱趕緊跑吧!到了天啟、崇禎,鳥就不這麼直飛了,它做自由飛翔狀,上下左右翻舞。它這時候的心態反而輕鬆了,知道反正大明要完了,索性就這樣了,有點兒徹底解脫的意味。到了順治呢,這鳥立刻做回頭狀,飛著還要回頭,少有落在枯枝上的。玩兒大發了,也得坐下來歇歇,溫故而知新,總算找到一個安家落腳的地方。一進入康熙朝,這鳥就肥了。康熙的鳥都是大肚子,按理說那麼大的肚子,根本飛不起來,有點兒養尊處優、貪圖安逸的意思。
萬曆、天啟、崇禎、順治、康熙,兩代五朝,我們從一隻鳥就能看出當時的社會心態。康熙四十年以後,就進入了18世紀,這個世紀就是我們常說的"康乾盛世"。下一講就講清中期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