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孽 吻

九、孽 吻

正月初七是黃裳生日,柯以訂了座為她在麗晶暖壽,說好親自開車來接。

從小到大,黃裳從來沒認真過過生日,忽然隆重起來,倒有些不習慣。姑姑和崔媽也都緊張起來,提前兩三天就忙著買料子裁新衣,把她裝扮得花團錦簇,姑姑又取出珍藏的法國香水來,向空中噴一噴,令黃裳牽起衣擺轉個圈子,好使香水落得均勻。

新裝是黃裳自己的設計,雪絲般的冰綃罩著襯了鋼絲襯的硬挺的晴空藍俄羅斯綢裙,玫瑰紅手綉兔毛披肩,白麂皮高跟鞋,白狐裘皮大衣,深冬臘月,硬是冷艷如花,寒香入骨。當初她畫樣子給裁衣店時,把那可憐的循規蹈矩的老裁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也是穿得的?」但是試衣服時,整個裁縫店的客人都被驚動了,一個勁兒打聽這奇裝異服的女子是誰,當聽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編劇黃小姐時,便都恍然大悟,見怪不怪了,反而連聲贊著:「高人高見,就是不同凡響,連穿衣服都獨出心裁。」

獨出心裁,這可真是雙份的獨出心「裁」啊!黃裳對鏡打量著自己這身獨出心裁的傑作,心下十分得意。沒有人知道,她對於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衣服的渴望有多強!如今終於出頭了,可以隨意地想,隨意地穿了,望遍整個上海灘,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穿著,卻不擔心被視為傷風敗俗,恐怕也只有她黃裳才做得出了。

家秀一邊幫她整理衣服上的飄帶,一邊笑著:「這會兒是妙玉『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等下子還要史湘雲『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就不知道,誰扮那個情聖賈寶玉?」

黃裳答:「我可不喜歡賈寶玉,《紅樓夢》里我最喜歡的人物,是柳湘蓮。」

家秀不以為然:「柳湘蓮出爾反爾,有什麼好?反不比賈寶玉長情如一。」

「可是三姐刎劍自盡后,他還不是決絕地做了和尚?也不算薄情了。」

家秀搖頭:「《紅樓夢》的風格蘊藉含蓄,唯有『二尤』一段,故事大起大落,自成一體,倒像傳奇腳本的路子,與整本書的風格大謬不同。以前我同你母親每每談起,總覺得這一段像是後人強塞進去的,偏偏年輕人喜歡大紅大綠的色調,倒對這一段最感興趣。林黛玉教香菱習詩,說她喜歡陸放翁『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是因為讀的詩少,『不知詩,見了這淺近的便愛』。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你喜歡那些太過傳奇激烈的故事,卻不懂得欣賞平淡細膩的美,便是做人時間尚淺的緣故。」

正聊著,柯以到了,同過去一樣,帶著花籃果籃,禮物也備了雙份,用彩色緞帶扎著,一份給壽星,一份給壽星的姑姑。因為水果里有蜜桃,家秀不由笑:「人家是麻姑獻壽,這可是壽獻麻姑。」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起來。柯以趁機邀請家秀一同赴宴。家秀堅辭:「都是年輕人,我混在一起,玩又玩不好,沒的惹人厭。」柯以帶著笑,故意做出驚訝的口氣來問道:「難道你當自己已經老了嗎?」家秀答:「肯定是沒有你年輕吧。」柯以點頭:「那是,我今年才十八歲。」說得大家又都笑了。這個柯以,以前同家秀認真談戀愛時是謹慎的,如今做了朋友,倒反而俏皮起來了。

崔媽忽然拉拉黃裳衣襟,說:「小姐,你這裙子下擺還有一點皺,脫下來我再給你熨一下吧。」說著使了個眼色。黃裳明白,附和說:「就是的,我怎麼沒看到。」隨著崔媽走進裡屋去,客廳里就只剩下了柯以和家秀兩個人。

家秀自上次得罪了柯以,雖然借著依凡又合好了,總沒機會再單獨相處,難得見面,也都是三人行,以前是依凡,現在是黃裳。偶爾相對的幾分鐘,就像從誰手裡偷來搶來的,有種做賊般的刺激。這會兒兩人並肩站著,只覺中間隔著許多的往事,流水樣滔滔地涌過來又涌過去,一時間,都覺得很多話要講,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家秀斜斜地倚著窗,用手指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划著冰花,「嘁喳嘁喳」,像一種催促,柯以站在她背後,聞到一陣陣幽細的法國香水味,見她只做家常打扮,淡黃色帶繡花的樽領毛衣,雨過天青的半舊織金棉布長裙,繡花拖鞋,隨意中露出刻意,反而有一種魅艷的誘惑,宛如猜謎,遠兜遠轉,無非是為了要人更努力地探求那個答案。

這個時候,這種環境,不知為什麼,就有一種逼人傾心訴肺的氣氛。柯以忍不住說了實話:「其實我一直……只是怕連累了你……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不知道該怎樣說……」

家秀詫異地看著他。柯以咽了口唾沫,話到嘴邊,到底換成另一句:「一起去吧。」家秀微微愣了一愣,微覺失望,明知他剛才要說的不是這個,可是也不便尋根問底,只得說:「說了不去了。」

話是拒絕的話,眼神卻是鼓勵的眼神,柯以有了勇氣,改了一種邀請說:「那麼,我明天再來,我們單獨為她慶祝,只我們三個。」

那本是一句尋常的話,不尋常的是他的語氣,故意壓得很低,讓家秀的心忍不住就是一跳,然後愈跳愈快,愈跳愈快,幾乎就要跳到腔子外來。家秀本能地將手按在胸前,但立刻又省起那是電影里的角色常做的動作,未免矯情,倒像是對著人撒嬌。於是急忙又放下了,一時只覺得兩隻手生得多餘,放到哪裡都不合適,只好狠命地划冰花,而一張臉已經火辣辣地燒起來。但是人家並沒說什麼做什麼,她為什麼要臉紅呢?家秀焦急,越焦急越覺得臉上燥熱,麵皮都要漲破了。她努力地做出一個微笑來,輕快地說:「那好,可是得選最好的館子,點最貴的菜。」

說過了,又覺不得體。怕他認了真,又怕他不認真。正是說什麼錯什麼,怎麼都彆扭,她只希望他立刻遠遠地在她面前消失,又希望這一刻從此永恆,時間凝住,凝成一尊化石,讓他永生永世記得,他們曾經離得這樣近,近得幾乎成了一個人。

然而這時候,她眼睛的餘光瞟到柯以似乎微笑了一下。她想他是笑她稚拙吧,心裡忽然就有些著惱。他說:「那麼……」但是不等他說完,家秀已經一轉身走開,邊走邊說:「這崔媽怎麼搞的,一件衣服這麼久還熨不好?」

崔媽聽見,急急從屋裡趕出來,問:「怎麼?是不是要走了?」黃裳跟在她身後,身上還是剛才的打扮,全然沒有脫換過的痕迹。顯然剛才她們倆的熨衣服只是一個借口,要讓地方給家秀和柯以談心。只是,自己既然看得出,柯以未必便看不出,叫他看見她的家人這樣熱衷於撮合他們,不知他心裡會做何感想。

家秀更加煩惱,不耐煩地催促:「黃裳,柯先生在這裡等了好久了,你有沒有弄好,弄好就快走吧。」一邊說著,又覺得自己有些欲蓋彌彰。

好在柯以沒有再羅嗦,略應酬幾句就挽著黃裳下樓了。留下家秀一個,站在落地長窗前,看著自己剛才信手划的冰畫兒,這時候才發現那是一隻鴨子,橢圓的身,肥短的腳趾,惟一尖出來的,是那個長長的嘴——她忽然省起柯以剛才的微笑來了——俗話說的:鴨子的嘴最硬!

家秀的臉又熱了起來。

黃裳隨柯以來到酒店時,請的朋友已經大半到齊了。多半是電影圈裡的人,導演明星之流,沒見過面也聽過名字,另有幾個知名報社的記者,也都是熟口熟面,有的是共同話題。

真正客人只有一位,柯以介紹說姓蔡,三十來歲,寬額廣頤,態度雖然溫和謙遜,臉上卻有兵氣縱橫。黃裳一見之下,只覺眼熟得很,震蕩不已。忽然小時候讀爛的句子兜上心來——「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舊戲本里常說的「驚艷」就指的是這種場面了吧?只是她驚的卻不是「艷」,而是「親」。黃裳搜腸刮肚地想了半晌,確定並不曾見過這蔡先生,可是心頭那種熟悉的感覺仍然十分強烈,銘心刻骨地,一時間心神恍惚,便沒有聽清那人的名字,只知道是個什麼官員,主管宣傳、教育、娛樂、演出一應文化事務的,正是他們這一行的頂頭上司。難怪柯以今天較往常沉默,講話的時候頗多忌諱似的。

接下來柯以又一一地向她介紹旁的人,免不了互道些「久仰」「幸會」之類,指到一位叫做白海倫的女演員時,她身上那種獨特的風塵氣令黃裳又是一愣,心道今天怎麼凈看到些似是而非的熟人,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

正怔忡著,黃坤到了,還特地拉了她向之學畫的陳老師來,說是藝術都是一脈相通的,彼此該多親近來往才是。黃坤自一進包間就開始脫衣服,一層層地脫了金銀絲嵌的紫貂皮氅,白色昭君套,拖著長穗子的明黃披肩,露出裡面的五色團花織錦旗袍來,腰肢處收得窄窄的,開氣從腿根一直叉到腳踝,以流蘇牽連遮掩,銀色玻璃絲襪下的冰肌玉骨若隱若現,比一屋子袒胸裸背的女明星還要吸引。立刻便有位相熟的反串男星喝了一聲彩:「密斯黃時髦得來,賽過一隻電氣燈。」

柯以也忍不住一笑,心道這姐妹倆都恁地講究穿戴,然而細細品味,風格卻殊為不同,黃坤的精緻是力追時髦,亦步亦趨;黃裳卻本身就是時髦,睥睨天下,無可效仿,一切只聽憑自我,意態天然。一個是驚鴻照影,一個是明月出山,一個妖嬈如玉,一個冷艷欺霜,一個是花團錦繡皆文章,一個卻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一行二三十個人,都是名利場中的時髦人物,齊齊擠在一個包廂里,笑鬧聲只差沒把房頂掀了去。行的是流水席,一道道大菜端上來又撤下去,觥籌交錯配著詼言諧語,大家都喝得有點面紅耳赤起來。便有人提議跳舞,又有人說要唱歌,那個白海倫年齡已經不輕了,可是活潑得很,人群里數她笑聲最響,主意最多,最先離座跳舞的是她,最先喊累的也是她,又不住地向《桃花絲帕》里飾醫生的男主角調情,飾楚玉的女演員吃了醋,飾陳老爺的便假作發怒,大聲喝要搬出家法來,幾位姨太太也一齊鼓噪起鬨,大家把劇中情節改編了現場即興演出,演一回又笑一回,直笑得直不起腰來。便有人提出要罰白海倫酒,白海倫依言喝了,卻道:「我認罰,可是單罰我一個人沒道理,因為禍根在陳老爺身上,也得罰他。」

那飾「陳老爺」的演員道:「罰就罰,我喝酒就是。」白海倫笑:「罰酒有什麼意思,要罰,就罰你講個葷笑話。」眾人一齊鼓起掌來。那「陳老爺」也並不推託,便拉開架勢講起來:「有這樣一對哥哥和弟弟,哥哥是虔誠的基督徒,弟弟卻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他們死後,上帝賞罰分明,於是哥哥升了天堂,弟弟落了地獄……」

白海倫口快地打斷:「打回去,這裡很沒有人聽你傳道。」

「陳老爺」道:「我才不是傳道,你聽下去就知道了……哥哥到了天堂,發現那裡的生活並不好玩,要念聖經,做祈禱,唱聖歌,天天就是這些。哥哥覺得寂寞,有一天他提出很想見弟弟一面,上帝便在雲端上開了一個洞,讓他同他弟弟通話。他從天上依稀地看到,弟弟的身後,又是美酒又是美女,日子可比天堂多姿多彩,便很驚訝地說:『呀,那裡如此美好,你為什麼還愁眉苦臉呢?』」說到這裡,「陳老爺」看著周圍,故意賣個關子:「你們猜,那弟弟是怎麼說的?」

白海倫道:「會不會是上帝搞錯了,把天堂和地獄弄顛倒了?」

「楚玉」搖頭不信:「那怎麼可能?上帝要是錯了,還有什麼是對?」又推著「陳老爺」,「你說,你說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姨太」、「八姨太」也一齊催促著:「老爺,你就別裝葫蘆了,那弟弟到底說些什麼嘛?」

「陳老爺」欲語先笑,又努力忍住了,做出苦惱樣子來,一本正經地說:「那弟弟就說呀,『哥呀,你哪裡知道,在這地獄里,所有的美酒瓶底都有一個洞,可是所有美女底下卻是沒有洞的呀』。」

白海倫剛討了一杯茶來醒酒,聞言「撲哧」一下整個噴了出來,尖叫道:「你作死!謅斷了腸子的,這麼噁心的話也說得出來。」幾個男演員卻一齊拍手大笑道:「酒瓶子有洞,美女倒沒洞,看得用不得,這可真正是地獄了!」

其餘的人也都笑起來。黃坤新奇地看著,以往她只道自己夠瘋夠前衛,現在才知道比起這些個導演明星來,自己的那些玩鬧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們才是真開放真會玩,她等不及地要參與,可是又放不下女學生的架子,一時間患得患失進退兩難。她脫下的衣服搭在身後的屏風上,像蛇蛻下的一層皮。而她的眼睛,也像是蛇的信子,閃爍迷離,游移不定。

顏色太多了,聲音也太多,漸漸都變得不清晰,一雙眼睛望出去只覺得恍惚,雪白的桌布,血紅的酒,製片人和拍片人彼此說著景仰的話,白小姐用羽毛扇子遮著嘴被誰胳肢過似地笑著,身子做花枝亂顫,一忽兒顫向左,一忽兒顫向右,做出副欲迎還拒的含羞狀,其實恨不得在座某位猛一下把她抱在懷中狠狠地親——她需要的就是這種原始的情,原始的欲。

黃坤悚然而驚,自己為什麼這樣了解白小姐的心思,為什麼這麼快意地猜測著白小姐的心思。是否,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渴望著這樣一份赤裸裸活潑潑的情,一份熱辣辣痛生生的欲?也渴望著有一個男人,將自己緊緊抱在懷中,狠狠地揉搓,狠狠地親?

就在這時,坐在她身側的畫家先生陳言化忽然俯過來低聲說:「同她們相比,你是多麼地靜啊。」

黃坤一愣,倒沒想到自己的吃癟竟會收來這樣的效果,索性繼續保持沉默,只微笑著聽聽這位書獃子老師還會說些什麼新鮮的理論出來。

陳言化只看到她身體上的風平浪靜,卻不覺察她心底里的暗涌如潮,繼續感慨地讚美:「年輕人總是浮躁的,可是你不同,你有著最年輕的天真,卻又時時流露出滄桑,你有她們演不出來的沉靜優雅,你的靜浮現在他們的動之上,正如鶴立雞群,是所有色彩中最清新明麗的一筆。」

黃坤覺得好笑,正要回應幾句,忽然聽到人們轟天價地叫起好來,原來是那個白海倫又提出新的遊戲規則來,出主意說要每個人在一副撲克牌里抽一張牌,誰同誰的牌面大小一樣,誰就要同誰親吻。

陳言化大開眼界,喃喃著:「這成何體統!這成何體統!」話未說完,白海倫已經強行把撲克盒塞到他面前來,陳言化欲要推辭,又怕掃了眾人的興,只得接過來,卻一失手把整副牌落在地上,趕緊手忙腳亂地俯身去撿,卻已經趁勢藏了兩張牌在手上。就在每個人輪抽一張握在手裡,等待最後揭曉的時候,言化趁人不備,將預藏的一張牌悄悄遞給黃坤。黃坤一愣,忙接了過來,心中大感驚奇。

一輪抽過了開始檢查牌面,相同的有四對:陳言化同黃坤自不消說,白海倫同柯以恰好是一對,再有兩個男演員撞了車,最奇的卻是黃裳,竟抽到了那位蔡先生。

眾人哄然大笑:「抓到了壽星了!」鼓噪起來,敲盆打碗地喊著:「KI!KI!」逼著一對對有緣人實行親吻。

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電影行,便見怪不怪地,任那白海倫強拉著他率先表演了,兩個男演員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陳言化雖然靦腆,但說聲得罪,也站了起來,鄭重地抱過黃坤頭吻了面頰一下,輪到黃裳,卻是抵死不從,捂了臉說什麼也不抬頭。

然而她越是不肯,眾人就越是起勁,都站過來圍成了一個圈兒,將蔡先生和黃裳圍在中間,一迭聲地喊著「KI」,一聲高過一聲,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頭也震昏了,一個女演員笑著尖叫:「平日里叫我們怎麼怎麼做戲,怎麼放開一些,輪到自己就銀烊蠟槍頭了,不做興的!」另一個男演員介面道:「不答應,就把她綁起來!」

又是炸雷樣的一陣叫好聲,果真便有兩個男演員上前來,一邊一個不由分說便拉了黃裳兩臂按到桌面上來,又催促著蔡先生上前吻她。黃裳又羞又急,又不便發作,綳得眼淚也要出來了,只得拚命忍著,滿嘴裡央告。眾人哪肯理她,早推著蔡先生上來,轟雷般連聲催促著,「KI!KI!KI!」每一聲都好比一記重鎚,砸得黃裳頭昏腦脹,心裡想著,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這樣完了。

想著,蔡先生卻已經越眾而上,黃裳只見到一張臉正對著自己俯下來,未來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縷頭髮隔在兩人中間輕輕一吻,復站直身來,笑著說:「好了!」

按著黃裳胳膊的兩個年輕人哈哈一笑,鬆開手向兩旁跳開來。新一輪遊戲開始了,眾人的注意力轉移開去,又想新的促狹法子捉弄人。可是黃裳已經再聽不見,她整個人彷彿被雷擊中,施了定身術一般,獃獃地坐著,腦子裡轟轟亂響,所有的人都遠了,所有的聲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斷重複著剛才的一幕,彷彿嗶剝綻放的煙花,匯成色彩的河流,如此逼近,如此鮮明,又如此幻滅。

他吻了她!他沒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現在她卻有一點惋惜,倒有些希望剛才他沒有作偽。

剛才柯以好像是說他姓蔡,可是叫什麼呢?黃裳痛恨自己沒有聽清。他這樣地英俊,不做演員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樣的一個人,又怎麼可能做演員?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雖然穿著大衣,仍能讓人感覺得出他的肌肉極結實,不知道為什麼,許是因為那熱力,他單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熱力也是遮不住地散發出來,讓旁邊的人感到。可是同時,他的周身又有一種荒涼的氣質,有種說不出的寂寞無奈,即使處身於最熱鬧的人群,也彷彿置身沙漠,幾萬里不見人煙,三十功名塵與土,換來的卻是八千里路雲和月,驀回首,四大皆空,一無所有。

黃裳莫名地覺得悲愴,覺得傷感,喉嚨里有點哽,可是流不出淚。視線模糊了,所有的得失進退都模糊,漸漸清晰起來的,卻只有他這個人,她這顆心。她知道,她的總是在失落著的心裡,終於走進了一些東西,擁擠的,充溢的,讓她收拾不下,也割捨不得。

當酒闌歌散,已經是午夜兩點鐘,柯以提出來用公司的汽車一一送女士們回家,可是黃裳和黃坤都異口同聲地拒絕著,聲稱可以自己叫家裡的汽車來接,但是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午夜兩點也是燈光璀璨的,不怕會發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發藍,大半個月亮將圓未圓,卻光亮得很,也是藍熒熒的,照著夜空下的一對姐妹花。

空氣中有一種凜冽的雪意,然而年輕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們一路行來,腳步輕快閑散,黃坤甚至還哼著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呵出的氣在嘴邊結成白色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氣中,使那空氣也顯得輕盈爽脆。

她是真的快樂,很快樂,而路上見到的一切街影都使這快樂又增添幾分,那許多的燈,許多的玻璃櫥窗,許多的燈和玻璃的布景,比電影里還要不真實,還令人喜悅滿足。她在一家婚紗影樓的櫥窗前停下來,手扶著玻璃往裡面探望著,幾乎要把身子擠到玻璃里去。

「喏,那一件,」她對黃裳指點著,「那件戴花球有長披風的婚紗最好看,等我結婚的時候,就要穿上這樣的婚紗,照許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報紙上。」

黃裳笑著羞她:「剛來這幾天就想到結婚了,連婚紗都訂下了。同誰?同陳老師?」

黃坤也笑著,忍不住把陳言化剛才的小把戲告訴了黃裳,繪聲繪色地說到陳言化那紳士派的一吻時,她眉毛眼睛都一起笑出來,「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樣子來說,就好像黃裳剛才不在場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熱鬧,那麼多人看著,我可真是緊張,緊張死了,連心都要從腔子里跳出來,幾乎怕被他聽見。雖然是玩鬧,可是當著那麼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證的一種感覺……」說著將手袋輕輕一揚,在空中劃一個弧線,卻又彎下腰「咯咯」地笑起來。她著實得意,剛來上海就有這樣的成績,俘獲了著名的大師陳言化,這可真是一種殊榮。

而黃裳心裡,卻也是一樣地激動著。黃坤的話也說出了她心裡的感受,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緊張,她也窘迫,她也驚喜,可是不一樣。

黃坤說,「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遊戲規則的話,我會同誰是一對兒,陳老師這個人,平時看著很正經的,原來這樣不老實,硬是偷了一個吻。」

是的,他原是不該得到那個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機會;而蔡先生本來名正言順得到了那個吻的,卻用作弊的手段放棄了。

同樣是作弊,陳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種情義,蔡先生的「卻吻」呢,又代表了什麼?也是有情吧,不然不會幫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麼肯放棄這樣一個機會,太過坦蕩了,反見無情;可若無情,似又不該這樣悉心體味,傾力回護……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黃裳真要把自己也繞糊塗了,而南京路已經到了盡頭。黃家風的中國司機和黃家秀的白俄司機齊齊地站在路口吸著煙,因為兩家東主是兄妹,他們自然也見過面,可是語言不通無法交流,只有對著抽煙。煙,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最佳交際方式。

黃裳同黃坤互道了晚安,黃坤臨上車前,忽又俏皮地探過頭來在黃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著揚一揚手,上了車絕塵而去。留下黃裳,坐在汽車裡,一顆心就此又激蕩不已起來。黃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會的一個續曲,或者說是尾聲,是對剛才錯過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補償。溫暖的唇貼著冰冷的頰,有著薄荷般的清涼,吻,是這樣的么?

霓虹燈閃閃地跟月亮爭著輝,將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卻只是靜,無聲息地流瀉下來,卻壓得過一切的喧鬧。黃裳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紛繁閃爍的霓虹燈,但那一點相思,卻是靜靜的月光,彷彿早已在那裡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蓋了一切。

當黃裳在酒店裡為著她初生的情感困惑激蕩不安的時候,「水無憂居」里,黃家秀也是坐卧不寧。

家秀喜歡在睡前沖一杯咖啡,別人是喝了咖啡會失眠,她卻是不喝咖啡就睡不著。但是今夜這「催眠劑」失靈了,她慢慢地呷著咖啡,心裡反覆想著明天的約會。

是約會吧?雖然有三個人,但是她明白柯以這麼做是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對不住他,這種事可一不可再,這次的機會再抓不住,他們就真的完了。

這時候她聽到公寓電梯「空冬空冬」一節節升上來,在靜夜裡有種步步緊逼的感覺,是黃裳回來了嗎?電影圈的人瘋起來就沒有時間觀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沒有這麼早回來。黃裳的性格本來是偏於靜的一面的,可是因為做了編劇,成天同一班時髦人物打交道,也變得活潑起來了。這倒讓她放心,年輕的人,本來就該多笑一些,多走動才是。

這樣想著的時候,那電梯已經在自己這一層停下了。家秀詫異,自己竟猜錯了不成,真是黃裳回來了?接著聽到崔媽大驚小怪的歡呼聲:「天哪,是奶奶,二奶奶回來了,二奶奶回來了!」

家秀先是一愣,這屋裡統共住著一老一小兩位小姐,連先生都沒有,哪裡來的奶奶?但立刻就反應過來,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躍而起,顧不得頭髮在帳子上勾了一下,撕扯開繼續往外奔,奔到客廳的時候,依凡也已經進來了,兩個人一言不發,就擁抱在了一起。眼淚就像早已預備好了等在那裡一樣,一觸即發,直到彼此的肩頭一齊打濕了,這才依依地分開。

崔媽幫依凡脫了黑大衣,裡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裝,露出暗紫條紋的淺灰駝絨背心,白色的襯衣領子,腳上是一雙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著上一向講究,而且是傾向艷麗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開出花來的人,如何肯素妝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問,已經自動提供答案:「他死了。」

「誰?」家秀問,但話一出口,已經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國攝影師愛德遜。

果然。

「愛德遜去了新加坡做隨軍記者,被炮彈打中,屍首都找不回來。」依凡的眼淚復又流出來,神情肅穆,滿月般的臉上流動著窗外月光的清冷憂戚。

崔媽斟出茶來,依凡兩手抱著,身子縮成一團,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慰。

家秀將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覺得不夠,又伸出手臂去攬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著,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里。傷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爐里的火苗也是冷的。她專註地盯著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處去,看到新加坡的戰火里去,那麼多的愛恨糾纏都在火里化煙化灰了,屍首也沒有找到,一點痕迹不留。

「他是個攝影記者,可是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半張他的照片……所有的東西都在那炸毀的軍營里……我本來說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無論如何不答應,只說一個月後就回來。可是……」

她說不下去。他沒有回來,連同他給予她的情愛與快樂都回不來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歡的那幅畫——《永遠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裡為他築起一座碑,可是他連墓志銘也不曾留給她,他那麼突然那麼乾淨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從來也沒有進入過。可是她的心卻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墳場。

家秀也沉默了。戰爭,無處不在的戰爭,像閃電樣劃破了多少人的春夢,可是她卻還是裹在重緞圍錦之中,過著個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彈吧,雖然響聲震動了整個上海,可是離租界遠著呢,她照舊喝咖啡彈鋼琴,琴聲隔絕了一切,仍然可以對一切假裝不知道。然而現在,一個活生生的戰爭的標本擺在了她的面前,讓她這個遺世獨立的人也終於嗅到了硝煙的氣息。

整個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朝代覆滅,在動蕩的時局面前,個人的情愛顯得多麼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許白頭著,忽然「轟隆」一聲,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話,海枯石爛倒成了現實。

一切都不確定,一切都沒把握,家秀心中充滿了幻滅感,剛剛重生的愛情憧憬,也在這不確定的惶惶之憂中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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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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