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海上繁華夢

十一、海上繁華夢

黃裳戀愛的消息,是黃坤第一個散播出去的。

黃坤之於上海,正像一條魚之於黃浦江,真是再合拍也沒有。

她剛到上海的時候,先還是黃裳帶她出外走動,但是不過一兩個月,就是她拉著黃裳四處玩了。她也不知道打哪兒認識的,交朋友就像滾雪球那樣又多又快,而且開始頻頻在家中舉行各種茶舞會,規模越來越大,人頭越來越雜,小報上開始有記者撰文稱她是「花廳夫人」,有雜誌將她穿新裝或者抽香煙的大幅照片登在封面上,引領名媛時尚,也有的,是拍她坐在轎車的駕駛座,手上戴一雙長及肘部的蕾絲手套,望著車窗外燦爛地笑。

當時的上海,會開車是淑女的必修課。一位時髦小姐如果不會開車,她就算不得一位真正的名媛;而一輛汽車要是沒有載過美女,那簡直就是這汽車的恥辱。

汽車與美女,就像霓虹燈光之於夜色,是裝飾上海街頭缺一不可的重要點綴。

但是大多女司機的實際意義,不過是懂得把她們的玉手以比較正確的姿勢放到方向盤上去罷了。而黃坤,她卻是真正的有技術,甚至有記者打賭說看見她載著新男友在閔行公路上同人飆車,速度比風還要快。

沒有人會去考證這句話的真實成分。

就算考證,黃坤也必有應對的智慧。「比風還快?哪有那麼誇張。」她會笑著謙遜地說,「不過,我在東北的時候騎馬穿過草場倒是真有那種感覺。」

於是立刻又會有知趣的記者建議她穿著騎馬裝亮相。

同時她還會跳舞,會射擊,甚至會游泳。一句話,黃坤已經成了一位了不起的滬上名媛,交際圈裡的頭號沙龍女主人,摩登中的摩登。一個現代的上海女子應該懂應該會的一切時髦玩意兒她都在行:開飛車、喝阿布生酒、挑選爵士樂、談論電影明星或者服裝款式、以及接吻和擁抱的種種技巧。社會上諸如募捐演出、時裝秀這樣的活動,總是少不了她,而且多半是唱主角。

但是她的名氣與地位同黃裳仍然遠不能比。所以特別注意打著黃裳的旗號做文章,凡是同黃裳有關的活動,她都熱心地參加,藉機認識更多的人,尤其是更多的明星,過後好把這些作為談資在沙龍里講論——這也是她的沙龍特別受歡迎的緣故,誰不喜歡聽新聞尤其是明星的新聞呢?她的口頭禪之一就是「看過黃裳的電影沒有?那是我妹妹。」而關於蔡卓文正在熱烈追求妹妹黃裳的緋聞,也就是在這樣的談論中被有意無意地傳播了出去。

這自然又引起了報界人士的一陣興奮。黃裳同蔡卓文,一個是才貌雙全的美女編劇,一個是汪偽政府的重要官員,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們兩個鬧起戀愛來,不僅是娛樂新聞,且帶有政治色彩,所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更何況,據消息靈通人士稱,蔡卓文還是結過婚的,妻子在鄉下,且有兩個兒子。

家秀也被驚動了,便找了個日子閑閑地提起蔡卓文來,猜度侄女兒同他到底交往到哪一步了。

黃裳毫無心機,見姑姑提起,便一腔熱誠地介紹起來:「他可真是個才子,有一天同我說起中國手工業的發展還有稅收數目的問題,我都聽不懂。」又說,「他以前在報社任主筆那會兒,平均每兩天就要寫一篇社論的。上次他同我說,要替我寫影評呢,是我怕對他影響不好,謝絕了。」

家秀暗暗心驚,這樣看來,報上的話竟不全是空穴來風,兩人果然過從甚密。不由得嚴肅起來,拿了報紙給黃裳看,又說:「我一向是最贊成自由戀愛的,可是社會上對他的議論頗多,又是個有婦之夫,你同這樣的人交往,不怕把自己的名節做壞了嗎?」

黃裳卻平淡地說:「他是什麼人,結沒結過婚,其實關我什麼事呢?我不過是同他喝過幾次茶,最多算是朋友,如果這也要惹人議論的話,那也真叫沒辦法。姑姑是清醒的人,怎麼也要去聽信那些小報記者的閑話呢?」

家秀鬆了一口氣,笑笑說:「我說呢,你不至於這樣糊塗。我原本也不信,可是,你知道,茲事體大,那種人,能不來往,還是不要來往的好。別說他結過婚,就算是個單身,出身也到底不雅。雖說如今已經不講究門當戶對,可是一個偽政府的官兒,一個農民暴發戶,他的生活圈子裡會有些什麼?無非是酒和女人、鴉片、嗎啡、交際花、電影明星、還有告密、暗殺、爾虞我詐、泯滅良心……我雖同這些人不曾交往過,可是這些年來跟著我兩個哥哥,眼睛里也看了不少,都是吃苦吃得很了,一旦駟馬高車地富起來,還不花天酒地,樂得飛飛的,滿眼裡只見到財色二字,哪裡還分得出好壞來……」

說得黃裳驚惶起來,鄭重地向姑姑保證了這就同卓文說清楚,以後再不來往了。然而當真要決絕,她卻又猶疑起來,自己真可以做到太上之忘情么?

她記著生日宴上那隔著頭髮的一吻,記著首映禮后他的無語相送,更記著他們每一次茶聚他溫文爾雅卻又直中要害的談吐。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被她一遍遍回憶琢磨著,反覆溫習,直到記憶像一卷放映太多次的菲林,漸漸似是而非起來。

他們的每一次相會,於她都是最美好的記憶。他多半時候很沉默,可是只要說話,卻必定言之有物。有時他們會滔滔不絕地說上一下午的話,可是絲毫也不覺得重複;也有時他們一句話不說,只是對視一眼,卻已經彷彿說了一個世紀的話。但是無論說多說少,說與不說,每一次同他在一起,她都會感覺時光流逝得飛快,日子簡直就不禁過。她最喜歡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中常有一種大漠孤煙的荒涼,鬱結冷肅,但是一轉向她,就會變得無比溫柔。那瞬間的轉變最為令人心動。

女人,憑她多麼聰慧敏感,或者說,越是聰慧敏感的的女人,往往越會愛上名聲壞的男人,並以他們的救世主自居。哪怕他是處身地獄的撒旦,她也必是照亮他人性光明面的守護天使。所以儘管劇組裡的人常常在私下議論蔡卓文如何貌似謙謙君子,實則城府深沉,但黃裳總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他必有他的理由,人們都誤會了他,只有她才最理解他。

本來,她也不知道她是愛他。可是迫於姑姑之命同他分手,她的心裡竟有一種割裂般的痛楚。忽然之間,覺得一切都是虛幻,成名是虛,風光也是虛,只有同他在一起時的那些點點滴滴,才是真實存在的,清晰地刻進她的生命里,生了根,再也拔不出來。

從小到大,她身邊所見的男子,或者是她父親黃家麒那樣的晚清遺老,或者是黃乾這樣的城市新貴,或者是她弟弟黃帝那樣的文藝青年,不是迂腐得可笑,就是輕浮得可鄙,再不就軟弱得可悲。而蔡卓文,他和所有她認識的男子都不同,他身上有一種孤傲的氣質,眼中有一種苦澀的神情。他是高貴的,他又是滄桑的,是《紅樓夢》里的柳湘蓮,以江湖人混跡於紈絝子,非但毫不遜色,反更卓爾不群。

可是她又不能違抗姑姑。不是出於敬畏,而是出於信服。姑姑是她生命中最親近的人,親過生母。姑姑那種冰清玉潔的氣質和溫柔沉默的處世態度給了她極深的影響。對姑姑的話,她向來是不假思索地遵從的,可是這一次,她猶疑了。

她曾把這種煩惱對黃坤吐露,黃坤輕鬆地說:「你管人家說什麼呢?你又不是要同他結婚。何況就是結婚,也不代表什麼。不是還可以離婚嗎?反正他現在有才有貌又有權,又能使你開心,那就夠了。」

「可是他們說他是……說他和日本人有瓜葛,是漢奸。」

「你管他們說什麼呢?有權有勢就好,管他為誰做事?我爸我公公還有我死了的丈夫,還不都跟日本人有來往,誰能把我們家怎麼著了?還不得俯首帖耳地獻殷勤?」她說起她以前的婆家的事,語氣輕快而不在乎,儘管經歷了喪夫離子那樣的人生至大慘痛,可是她的美麗的臉上沒有陰影。

黃裳忍不住頂她:「那你自己前幾天又演活報劇宣傳抗日?」

「好玩嘛。好多人給我鼓掌呢,都說我有演戲天分。什麼時候你寫個新劇本,讓我演女主角,我一定不比那些明星差。人家都說呀:『密斯黃的FIGURE交關好喲!』(黃小姐風頭甚健!)」黃坤嘬起嘴唇,學著上海灘白相人的口吻自己誇起自己來,得意地笑著,繼續勸說死心眼的堂妹,「世上哪有那麼多是是非非,活在今天才最重要。找男人也是一樣,太挑剔了,往往從最好的到最壞的一個也找不到,其實何必太執著呢,左不過騎驢找馬罷了。」

黃裳看她一眼,真佩服這個堂姐的興緻永遠這麼好,忍不住問:「那陳言化是驢還是馬呢?」

「他?」黃坤像忽然被誰胳肢了一下似地渾身亂顫地笑起來。她近來不知向誰學來了這種笑法,每次發笑必然全身總動員,好像有多開心似的。也許她覺得這種笑法夠燦爛,可是黃裳看著,卻只覺得替她累得慌,累得汗毛豎起做雞皮狀,趕緊打斷她的笑,問:「你最近不是和他走得很近嗎?是不是把他當成你的白馬王子了?」

「你說呢?」黃坤又是風狂柳擺的一陣笑,笑完了,嘆口氣說,「哪裡那麼多馬,萬牲園所以叫萬牲園,還不是女人騎驢找馬的最佳地場。可惜滿場跑著舞著的,都只是被人牽著或騎著的驢子,就沒有一匹馬。」

黃裳駭然,黃坤大膽的論調真令她匪夷所思。「那你認為婚姻是只講條件不需要愛情的么?」

「當然要。愛情也是條件之一么。」黃坤神往地說,「要我說,一個女人一生中至少應該愛過兩個人:一個使她快樂,一個使她痛苦。」

「這卻是為什麼?」

「快樂的女人活潑有趣味,痛苦卻可以讓女人深刻、成熟、有魅力。哭哭笑笑,這女人便長大了,也不枉活此一生。」

黃裳笑著,一邊在心裡默默記誦:「你這個人,總是有這些個出人意料的奇談怪論,可是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改天我再寫新劇本,如果要寫壞女人,就把你這份論調送給她。」

黃坤得意:「你也說我有道理?好,你付稿酬給我,我就讓你在電影里用我的話……」

黃裳依舊沉思著:「其實電影里也不乏這樣的例子,像《呼嘯山莊》里的凱西,她享受艾德加林頓的溫柔和富有,可是又迷戀希刺克利夫的熱烈和冷酷,那麼殘忍自虐的愛情。」

「沒錯兒!」黃坤大力點頭,將雙手捧在胸前,模仿著影片女主人公的腔調作痛不欲生狀,一板一眼地念著台詞:「希刺克利夫比我更像我自己,無論我們的靈魂是怎樣造就的,反正他的和我的一模一樣;而與林頓的完全不同,就像嚴霜和烈火一樣格格不入。我生活中所想的就只有希刺克利夫——他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曾有過的那一點點歡樂就是我的歡樂……啊!希刺克利夫!」

兩人嘻嘻哈哈地笑過了,黃坤想起來:「差點忘了——我周末在家裡有個PARTY,你來不來?說不定,會有一場『WEEK—END—LOVE』的艷遇哦。」中文裡夾著英文詞兒,也是黃坤新添的毛病。

黃裳仍是怏怏的:「不去,又沒什麼要緊事。」

「怪人。」黃坤親昵地斜黃裳一眼,又惹得黃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黃坤同堂房妹子黃裳這樣親近,於自己的親妹子黃鐘,卻只是淡然。她覺得黃鐘呆,沒出息,又婆婆媽媽。她的24歲的年齡其實是借了妹妹的,所以就更不希望黃鐘出現來拆穿自己,每每有宴會,總要借故將她支開去。

好在黃鐘也厭倦應酬,即使不出門,也總是靜悄悄地躲在自己屋子裡,不來礙姐姐的事。

黃帝卻不行。他因為一直多病,大多數別人能做的運動他都不能做,所以性格很不耐煩,又敏感。如果沙龍不給他參加,他就會認為人家嫌棄他,隔離他。而黃坤看在黃裳的面子上,對這個由堂弟身份轉換過來的弟弟倒也遷讓三分,沙龍上總會給他安排一個位置,又細心地邀請韓可弟也參加,好方便在一旁照顧他。

跳慢舞是黃帝惟一喜歡做的運動,幾次下來,他竟成為了一個慢舞高手,比那些萬國舞校畢業的花花公子還有看頭。他又天生有那麼一種文弱細緻的優雅氣質,正同這舞相合,所以在沙龍上倒也頗受小姐們歡迎。眾多的西裝革履的青年中,他總是固執地穿著一襲藍綢子長衫,使他益發顯得清瘦蕭瑟,帶有那樣一種沉鬱的病態美,頭髮用髮蠟抿向後邊,露出蒼白清秀的臉,長睫毛大眼睛比小時候更加富有挑逗性了,當他目不轉睛地看人、尤其是看著年輕的女人時,那種欲語還休的深情真是有一種令人屏息的心動。

可是他只喜歡將那種眼神凝視可弟一個人,也只喜歡同可弟跳舞,如果黃坤介紹別的小姐給他認識,他也會懂得敷衍人家一兩支舞,可是最終總會回到可弟身邊去。

當他的褲腳擦著她的裙角,發出細碎的聲響,他的心中便會升起莫明的細碎的快樂,略帶一點憂傷,像晴空中拂過的一片雲,被風吹得絲絲縷縷地,在湖面上投下淺淺的影子。「如果我們可以一直這樣舞蹈下去,你願不願意陪我呢?」他這樣進行他的開場白,像一句華美的台詞,因為眼前的一切,這草地,這舞會,這音樂,還有這面對面共舞著的可人兒,都像一幕電影的布景,叫他怎能不入迷入戲呢?

韓可弟低了頭,半晌輕輕地說:「你明白的。」這是個秀麗的女孩子,但不屬於艷美那一類型,至少沒有黃坤美。可是她有她的韻味,長挑個子,白凈臉兒,眉間一點青痣欲墜不墜,一雙清水眼,配著長而密的睫毛,便是什麼也不說,只抬起眼將人輕輕一溜,已經是訴盡了萬語千言,還有沒說完的,就交給唇邊兩顆若隱若現的酒窩兒——窩兒很淺,盛不了多少酒,可是黃帝原不是擅飲的人,未聞到酒意,已經先自醉了,柔聲說:「可弟,我們兩個真是有緣的,連名字都一樣,都叫阿弟。」

可弟微笑:「怎麼能一樣呢?你是『皇帝』的『帝』,我卻是『弟弟』的『弟』,貴賤差著幾萬里呢。」

黃帝道:「誰說的?『皇帝』哪有『弟弟』親呢?我就喜歡你的名字,有股人情味兒。記得小時候,帶我的那個保姆林媽,就常喜歡叫我『弟弟』的。你知道,我這輩子,親的乾的一大堆兄弟姐妹,可是我……」他低下頭,眼裡含了一泡淚。

可弟忙說:「你是不是又想你媽媽和你親姐姐了?其實,坤小姐和鍾小姐對你也很好呀,對自己親弟弟一樣。」

黃帝嘆息:「你哪裡知道我心裡的苦楚。你知道嗎?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才會得到安慰。每次聽你背聖經,唱讚美詩,我心裡就好高興。那種感覺,真是說也說不出來的。可弟,你肯為我彈支曲子再唱一次讚美詩么?」

可弟略想了想,點頭說:「只要你高興……只是,這裡有鋼琴嗎?黃坤小姐很時髦,可是倒沒見她買鋼琴。」

黃帝微微地笑,眼中露出自矜的神情:「她不會彈,沒耐心學,說學會了彈得沒別人好,也沒意思……不過鋼琴是有的,還是我媽媽的呢,後來媽媽走了,爸爸死了,房子也賣了,鋼琴便搬到了這裡來,就放在大書房。」

說起媽媽的走和爸爸的死,他的神情又黯淡下來。自小他是一個擅長撒嬌的孩子,可是他的成長環境卻不容許他撒嬌,當年母親無視他的請求帶著姐姐離開的那一幕,成為他心頭一道永遠的傷。隨著年齡的增長,那道傷也日漸長大。並且由於他戲劇化的個性,那傷痛更被誇大了十倍百倍。

然而可弟的出現,卻將那傷漸漸撫平了。每次看護他的病的時候,可弟都會坐在床前為他祈禱,她的輕輕的朗誦經文的聲音就像一道潺潺溪水,流進他的渴望,引他走向新生。他一天更比一天發現可弟對他的重要,他已經離不開她了,今天,他就要把他心裡想的全部表達出來。

他注意地看一看四周,偵察一下有沒有人在注意他們兩個。但是當他發現所有人都在自得其樂,並沒有人對他遙遙相望時,卻又無來由地感到一陣懊惱。

遠處,一棵金桂樹下,黃坤同一個西裝青年面對面站著,黃坤斜倚著花樹,手裡攀著一枝花只管在臉上拂來拂去,拂得花瓣撲簌簌地往下落,長長的眼尾嫵媚多情,無限蘊藉。這時候不知道那青年說了一句什麼俏皮的話,黃坤笑得如花枝亂顫,而手裡的花枝和身後的花樹也都隨著一齊顫抖起來,落花飛了黃坤一身一臉。

黃帝看著,滿心羨慕,只覺空氣中有一股細細的桂花幽香陣陣襲來,沁入心脾,又化成一股熱騰騰的力量從丹田之間涌衝上來,他忍不住握緊了可弟的手,略帶顫抖:「阿弟,我,我們去大書房,你彈琴給我聽,好不好?」

黃府西廂,有一排三間房子成品字互相套連著,人稱「大書房」。外面大間里擺滿成套的紅木書架書櫃,書桌椅子,靠牆便是那架大鋼琴,蒙著天鵝絨罩子,因為沒人會彈,便不再是琴,而只是一件華麗的擺設。裡面兩間套房,一間做休息室,床椅帳幔一應寢具俱全,另一間是起居室,中間擺著可摺疊的茶桌茶椅,靠牆又一圈兒真皮大沙發,華美氣派。

原來,黃家風雖然不大喜歡看書,卻習慣來這書房裡想事情辦公務,有時也在書房招待重要客人,晚了就在書房留宿,因此書房裝飾得十分考究。這段日子家風去了重慶,書房就一直空著。

然而黃帝牽著可弟的手柔情蜜意地走進來時,卻發現這裡已經有人捷足先登——黃鐘正倒在躺椅上,拿著一本《啼笑姻緣》在看,聽到聲響,一抬頭先是見了黃帝,歡喜地叫了一聲:「小帝?你來得正好。」緊跟著看到了旁邊的韓可弟,笑容不由地為之一窒,像是留聲機突然被停了針,歌已經斷了,餘音卻還留在空氣中。

黃帝對這不期之遇可沒有他堂姐那麼好興緻,冷淡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邊暗中無奈地鬆開了牽著韓可弟的手。

黃鐘答:「後面太吵嘛。」無緣故地嘟著嘴,像是委屈,又像是賭氣。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態度是有些可疑的,所以又補救地看一眼韓可弟,問:「你們沒有去跳舞?」

「跳得累了。」黃帝在藤椅上坐下來,閉上眼睛,彷彿真的很累,累得話也不想說。

黃鐘只得向可弟搭訕,問些舞會上的情形。但是問的人既不關心,答的人也是心不在焉,沒兩句話便已辭窮,三個人都淡淡的。最後還是黃鐘提議:「都渴了吧?不如我去讓下人弄茶來給你們吃。」

黃帝不置可否,可弟客氣說:「這可有多麻煩。」但是黃鐘已經興沖沖徑自布置起來。她難得自己有什麼特別要求,所以尤為喜歡借著別人的名義發號施令,因為年齡最小,又是第二個女孩子,打生下來就被父母視為失望的象徵,在家中長期以往地不受重視,使她養成一種錯覺,似乎所有人的分量都比她重,理由都比她充分,即使是雇傭性質的韓可弟吧,因為畢竟不是家佣,也算半個客人,也要比她來得理直氣壯。

黃家的僕人是侍候茶點慣了的,又都是現成的東西,不一會兒便擺出一桌茶來,糖漬櫻桃,酒心巧克力,香蕉芙蘿,琥珀核仁,百合糕,中西點心各式俱全。

黃鐘因為在人面前沒有分量,就額外喜歡在下人面前擺架子,照例皺了眉審視半晌,挑剔說:「怎麼都是甜食?姐姐說吃甜食最容易發胖的。黃帝少爺最喜歡的松子糖怎麼沒端上來?」又問可弟:「對了,你是喜歡喝茶還是喝咖啡?要不要加糖?奶多一點還是少一點?」

正寒暄著,黃坤踩著高跟鞋一路「篤篤」地踏進房來,一進門就高聲叫道:「我說你們躲到哪裡去了呢,卻是在這裡輕閑。席上的點心不好吃嗎?巴巴兒地跑到這裡來喝體己茶。」

黃帝和可弟只是微笑著,黃鐘卻代答道:「他們說累了,不想再跳舞……姐姐要不要吃一點?」

黃坤笑著:「可是的,光忙著交際了,餓了也不敢多吃,倒是在你這裡偷吃兩口是正經。可是我得先打個電話,一個……要緊的電話。」

黃帝三個人一邊吃著茶點,里廂黃坤說電話的聲音便一徑地傳過來,夾著又甜又脆顫悠悠的笑聲,不由得他們不豎直了耳朵去聽:「你當真不過來了么?……別提了,今天我收到的花已經快把自己給淹沒了……不,我不要那樣的禮物,你怕我遇不到肯送戒指的人么?……怎麼這會兒你又想要立刻飛過來了?那好,你可以順著電話線爬過來……你當真要爬么?你不怕你爬到一半的時候,我掛斷電話,把你就此卡在當中了么?」

聽著的三個人忍不住都笑了。黃鐘滿臉艷羨,她非常佩服姐姐的這些小俏皮,如果要學,她或者也可以來幾手幽默的,可是她的幽默沒有用處,她眼中所見的,不過是家裡這幾個人,而黃帝對她說的話照例是愛聽不聽,愛理不理的,他聽得出她話里的幽默么?趣味這東西,是要兩個人共同營造的,一個人自顧自地笑就顯得傻。自己可不是就有些傻么?父親說,南京畢家已經來信催過幾次了,明年說什麼也得讓她出嫁,連黃道吉日都選下了,她不知道為這件事背地裡哭了幾次,可是看黃帝的樣子,竟是對她的去留全不在意,枉費她為他流過這麼多的眼淚,耽足這麼多的心事,他的心裡,可是沒有她一絲一毫的位置,或者,就是為了她對他太好,又好得太明白實在,不懂得姐姐若即若離忽冷忽熱那一套吧?

在黃鐘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環境,她對於愛情的理解是純精神領域的:兩個人靜靜地坐在綠草如茵的湖水邊——最好就是屠格涅夫的《茵夢湖》吧——都漂亮而整潔,將一塊咖啡糖一分兩半,含在口中,脈脈地相望,嘴角噙著笑,而一絲絲甜蜜一絲絲苦澀——正如咖啡糖的滋味——便自嘴角一直流入心底。然而這樣的愛情理想也同幽默一樣,需要兩個人齊心協力地去實現。黃帝,是同她分享咖啡糖的苦澀與甜蜜的那個人么?

她正這樣自怨自艾地傷著神,她的手段高超的姐姐已經一路笑著走出來了。可弟忙起身讓了座,黃坤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低頭檢視一回,翹起指尖拈了一塊百合糕來吃了,笑著說:「剛才舞會上新認識一個人,名字真是笑死人,叫做什麼侯子齋,還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我叫侯子齋,王侯公卿的侯,天子腳下的子,齋戒沐浴的齋。笑得我,跟他說,那你不該穿西裝的,應該披一身大紅袍……」

黃鐘黃帝聽得也都笑起來,韓可弟卻愕然不解。黃鐘便熱心地向她解釋:「也難怪你不曉得……福建武夷山有種岩茶叫大紅袍,十分稀罕,專供皇宮裡御用,老百姓通常多看一眼也要問罪的。還是我爺爺輩上平太平天國的時候立過一功,咸豐皇帝賞過那麼一半兩,我們是沒見過,據說那個香啊……如今茶葉自然早是沒了,可是茶筒還留著,作為傳家寶……」

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賣弄太過,有些不好意思,急急拉回原題,「那茶所以叫做大紅袍,便是因為皇帝曾經特地賞賜大紅袍披掛茶樹而得名,為茶中王者。普天下也統共只在武夷山天心岩上有那麼三棵,皇家軍隊專門有派人把守的,為了隔絕人氣,又特意訓練了一隻猴子採茶,所以又稱『猴子摘』……」

韓可弟恍然大悟,不由也微笑起來。黃鐘因為居然有機會在可弟面前賣弄,自覺扳回一局,十分得意,便偷眼看黃帝有何表示。然而黃帝只顧蹺著腿在桌上挑揀一塊完整的酥皮糕,對她的表演恍若罔聞。

黃鐘有些失望,鼓舞精神,低下頭幫黃帝選了一塊外皮焦黃的酥遞給他,黃帝一笑接過了,卻轉手遞給可弟。黃鐘氣得臉色通紅,卻不便發作,一雙眼睛里漸漸蓄滿淚水,只好扭頭看著門外。

大門敞開著,吹進細細的桂花香。黃鐘彷彿自言自語:「是該喝桂花茶的時候了呢。」

黃帝的臉上果然有了生氣,介面說:「我媽媽以前最講究喝桂花茶,年年留最好的明前龍井來兌桂花。媽媽還說,好的桂花茶對挑選桂花極苛刻,要選開花第七到第九天之間的花,說是這個花期的桂花顏色最艷,香味也最醇,一經了雨,就不值錢了。」

黃鐘笑:「我還記得嬸娘說過,好的花茶里是看不到花的,茶用花來薰,而不是用花來拌。現在茶莊子里的花茶一半茶摻一半花就覺得夠實在,其實做工最粗了。」有意提起一些極私人的回憶來,冷落韓可弟。可是可弟沉默地微笑地聽著,並不以為忤。而黃帝看向她的眼神,也絲毫沒有因為那些共同的記憶而溫暖起來。

黃坤冷眼旁觀,以她的聰明,不難發現眼前這幕三角戀愛故事中的種種小把戲。她忽然想起南京路上那家沙利文西餐糖果麵包店的廣告詞來,大意是每人需要兩個好伴侶:一個是芬香清潔的伴侶——沙利文之烘醅麵包,質地鬆軟,烘熱溫香;一個是醇美甜蜜的伴侶——沙利文之新製糖果,形式美麗,滋味甜蜜。

麵包可以果腹,糖果卻更加誘人。這醇美甜蜜的伴侶自是韓可弟,而芬香清潔的伴侶,則是黃鐘了。黃鐘整個人可不就像是一隻新鮮出爐,溫熱鬆軟的烘醅麵包嗎,只是鬆軟得太過了些。

黃坤想著,不由對自己的俏皮讚佩地笑起來,只可惜不能把這番議論發表出來,讓在座的三個人也都來欣賞她的幽默的智慧。她試著用客觀的眼光來評價她妹妹和韓可弟,論財勢和背景韓可弟自然不是對手,但說到性情相貌,卻是妹妹居下風。

黃鐘是屬於自來肥的那一種,也許看真了也並真不是胖,不過因為輪廓模糊,便顯得多肉,臉上永恆汪著一層油,一雙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可是又太分明了,像圍棋里的黑棋子和白棋子,讓你恨不得分開它。畢業許久了,還仍然做著學生打扮,圓布裙下露出圓胖的兩截小腿,有種邋遢相。而且她過分的熱心和小心,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甚至比她姐姐還要大。

相反,韓可弟卻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小,一頭油黑的好頭髮束在腦後編成一隻大辮子,襯著竹布衫子,越發楚楚動人。她的知識也許不多,可是多的是待人處事的分寸道理,總能很恰宜地認清自己的位置,把握言語的角度。

倒是黃鐘,總有些言不及義似,在韓可弟面前表現出莫名的謙卑與緊張。黃坤明白,這是為了黃帝。不錯妹妹是黃家三小姐,姓韓的只是個女護士,可這是不作數的,女人的尊貴與否要靠男人的眼光來評定,尤其是她們喜歡的男人的眼光。在黃帝眼中可弟是尊貴的,可弟便是尊貴的,是天仙一樣的尊貴,不由得黃鐘不也用一種小心的態度去對待她,生怕惹得她不高興,也就是惹得黃帝不高興。

黃坤非常懂得這個道理,這叫她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擅於利用男人對自己的好,並讓更多的男人看到,感覺到,以使更多的男人認為自己好,爭著對自己好,只有兩個人同時對她好,她才會更好,而他們也才會更加堅定不移地對她好,好到把她捧上天去。女人,同樣也是至少隨時需要兩個伴侶——麵包和糖果的。

這一點手段,後來被黃坤運用得越來越自如,簡直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她後來能夠一嫁再嫁,而且越嫁越好,一直做到市長夫人的位置上去,不能不說是得自小妹身上的教訓,不過,那都已經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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