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開到荼蘼

十三、開到荼蘼

蔡卓文足足在鄉下耽擱了一個多月才回上海,回來的當天即給家秀打電話,說如果方便的話,希望次日可以容他登門拜訪。

這是蔡卓文的第一次正式登門——以往他都是約的黃裳在外面見——所以十分鄭重,不僅照常買了花籃,還特意備了四樣花式點心,並一套青花瓷的日式茶具——來之前本向店員打聽清楚來歷準備獻禮的時候解說兩句的,及至一進門,迎面見到百寶格下一左一右對立著兩隻半人高青花釉里紅的宣德瓷瓶,刻繪著「竹林七賢」的圖案,雖不很懂得,也猜得到價值不菲,最難的還是尊貴而不張揚——便把要說的話咽住,只寒暄著打了招呼,道些叨擾之類的例話。

這時候因為比前次柯以來的時候又晚了一個多月,天氣已經涼下來,因此茶桌就擺在客廳里。依凡由崔媽陪著去瞧醫生,今天並沒在場,陪客除了家秀、黃裳外,就只一個柯以,見到卓文,趕緊立起,臉上雖然笑著,卻有幾分不自然。

原來,家秀因為那天聽了柯以的話,對於自己允諾蔡卓文同黃裳重新來往這件事十分不安,不願意他們單獨見面,卻又不便拒絕,於是把柯以請了來,希望他能夠阻止。以前柯以以導演的身份,原同蔡卓文常見面的,可是現在他身份暴露,兩個人站在絕對的對立面,而且從「貝公館」里有驚無險地脫身是承了蔡卓文的情,道謝呢未免與主義不符,不道謝又有得便宜賣乖之嫌,片刻之間,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應酬。

家秀知道這裡的緣故,所以不等坐定,便命下人急急推出茶几來。今天開出的是英式皇家奶茶。家秀將預先泡好的紅茶倒入一隻景德鎮挖金圓口大杯里,杯上架一支前面有勾的銀匙,匙里盛著一點蔗糖,然後將白蘭地細細地淋在糖上,點燃。藍白而冷峻的火焰徐徐燃燒,空氣中立刻瀰漫了一股白蘭地醉人的醇芳。

柯以詫異:「今天怎麼想起喝這個?」家秀笑而不答,柯以又說:「這讓我想起當年我們在英國……」話說到這裡,忽然咽住,代之以輕微的一嘆。

家秀心裡也是「嗒」地一下,無數往事一起堆上心頭,可是不知道柯以感慨的到底是英國的什麼,是他與自己和依凡的初識呢,還是他與已逝的柯太太的往事。於是也就不搭話,只是凝視著藍色火焰的跳舞。蔗糖的焦甜的芳香令人如夢如幻,大家一時都靜默下來。

隔了一會兒,柯以說:「聞到這蔗糖香,倒讓我想起桂花鹵來了。記得小時候,我最喜歡吃的就是桂花糕。那時候我母親還健在,每年八月是一定要做桂花鹵的,搖桂花簡直是家裡的一個大節目呢。全家老小扯了白被單站在桂樹下,我爬到樹上去,活猴子一樣跳來跳去,把桂花搖落一地,我媽媽一點點摘撿乾淨,曬得半干,一層桂花一層蜂蜜,用陶缽收了埋在地下,過一半個月就可以取來吃了,一開壇,那股子香味喲……」

他說著閉上眼睛,對著空氣深深一嗅,那樣子,就彷彿三十年前的桂花香如今還在似的,引得家秀和黃裳都不由笑起來,免不了也談些做桂花茶的訣竅,氣氛漸漸活躍,大家也都輕鬆起來,談起電影圈的一些事。

但是話題扯著扯著,便從電影扯到了戰爭。黃裳說:「聽說下令把對白里的『鬼子』都改了,要叫『敵人』,有這個必要嗎?」

柯以答:「這還算輕的,前不久一個片子,讓把戰爭背景改成了土匪洗劫,那才叫不倫不類。都是日本人的把戲,欲蓋彌彰。」他本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但是現在身份已經暴露了,又剛自憲兵隊出來,梗直的本性便顯露出來,說話再無所顧忌。

黃裳也跟著說:「日本人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聽說前不久還有女演員被押著到軍艦上給艦隊司令獻花。」她不知道,這「獻花」醜劇的幕後導演正是蔡卓文。

蔡卓文因出身微寒,是每每到了這樣場合便要自卑的,若是在公眾地方又還好些,因為畢竟身份尊貴。可是到家裡做客,卻是實實在在的人家地頭,高下立見了,尤其喝茶賞花這樣的小節上,往往最能見出一個人的底牌,因此一上來便做出老僧入定狀,沉默少言。及至聽到柯以談及政治,就更加惜墨如金,三緘其口了。

家秀雖然並不清楚這其中的玄妙,但是看到蔡卓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已經猜到幾分,故意打岔說:「莫談政治,難得糊塗,來來,喝茶,喝茶。」

柯以卻不放棄這個話題,接著說:「所以說娛樂界已經沒有人身自由。黃裳,我正想勸你呢,不如暫時停止寫作,等到趕走了日本人,時局穩定,再重新執筆。」

黃裳淡淡一笑:「學梅蘭芳罷演?不,我不這麼認為。我的作品里並沒有政治的味道,我只是表現情感,不管什麼樣的世事,哪個政府當道,人們活著,總是要談愛情的吧?我也就只有這麼幾年青春,這麼幾年熱情,等到你說的那一天,萬一我老了,你就是拿槍逼著我寫,我也寫不出來了,那時豈不遺憾?」

她說這話多少有一點賭氣,因為她也發覺了,柯以這段話除了勸自己,也是沖著卓文來的,暗示他不要耽誤了她。可是她不覺得他對她有什麼耽誤,他對她從來無所求,相反地,只要是她的事,包括她的朋友的事,他都會盡心去幫忙,柯以不就是在他的奔走之下給釋放出來的嗎,如何傷疤沒好就忘了疼,貼著膏藥倒罵郎中呢?

柯以覺得了黃裳的逆反,無奈地搖搖頭。他非常珍惜這個子侄輩的聰慧女孩,然而她對藝術那樣敏感,對立場卻太糊塗了,滿腦子卿卿我我,完全沒有政治觀念。如今又交上了蔡卓文這樣一個背景複雜的朋友,就更加令他擔心了。

自始至終,蔡卓文一言不發,又坐一會兒,便提出告辭。黃裳本來一直客客氣氣地稱他「蔡先生」,這會兒卻忽然親親熱熱地說:「不,卓文,你別走,上次跟你說『開到荼蘼花事了』,你說從來沒見過荼蘼花的,這兩天正趕上開花,我帶你去看。」說著牽了卓文的手走到陽台上去。

柯以尷尬,只得提出告辭,黃裳也不理會,只呆在陽台上假裝沒聽見,由得家秀送他下樓去。

站在陽台上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柯以清瘦的背影在黃昏里顯得有些凄涼落寞。他向前走了幾步,走到汽車前,忽然停住,回頭,他們的目光於空中相遇了。卓文竟然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黃裳卻以眼光勇敢地迎上去,毫不退讓地直視著柯以。柯以凄慘地笑了,取下帽子向她輕輕揚了揚,這才坐上汽車開走了。

卓文心頭一時悵惘莫名,只看著花架子淡淡地說:「原來這便是荼蘼了。」

正是荼蘼花開季節,一朵一朵細小的白色香花攀在架子上,盤旋而上,花莖上有極細的鉤刺,葉子呈羽毛狀,每有風來,便翩然欲飛,陣陣幽香浮泛在夜色中,彷彿呻吟地叮嚀:「天晚了,花就要謝了,珍惜哦!」

黃裳輕輕說:「傳說荼蘼是所有花里開得最晚的一種,等到荼蘼花開的時候,別的花也就都謝了,夏天也就完了,所有的花事也都該結束,所以又有詩說:『開到最後是荼蘼』。」

荼蘼花開的時候,所有的花事都該結束,可是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黃裳今天穿著的,是一件綠色有荷葉袖的大篷歐式裙子,肩上垂下白色的花球,同腰間的絲帶一起在風中微揚,襯著幽微浮動的花香,有種恍惚出塵的意味,彷彿隨時都會因風遁去,遺世飛仙。當她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就自然流露出黃昏的凄惶,額外引人生憐。

卓文看著,忽然就覺得躊躇,暑去寒來,這並不是一個適合開花的季節,他真的要同這花為肌膚雪為柔腸的女孩子開始一段秋天的故事么?也許柯以說得對,他是不該耽誤了她的。該告辭的人,應該是他而不是柯以,可是她把他留住了,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她不過是一個天真熱情的女孩子,因了文學的敏感而較普通女孩子更加感性也更加任性,別人越是要反對的事情她就越是要堅持,義無反顧。可是,自己已經年近不惑,利用一個女孩的天真來爭取她的感情不是太自私了么?

荼蘼的芬芳在黃昏里暗香浮動,卓文的心中,盛滿了初秋的荒涼。在他永遠爭取著的生命中,第一次想到了放棄。

這個晚上,上海灘不知道有多少人徹夜不眠。

正是亂世,睜著眼等待天亮的人不計其數,只不過,有的人是因為貪戀春風夜夜笙歌,生怕過了今夜再沒有明天;有的人卻是因為擔驚受怕不能成眠,只等天一亮再奔出去撲殺;還有些人,已經睡了,而且開始做夢,可是不是夢沒開始就已經夢魘,就是夢做到一半突然被掐斷了……

很少夢可以做得圓滿。

而蔡卓文,他在今夜的夢裡又回到了蔡家村。

蔡家村是長江北岸酆都縣郊一個僅有十多戶人口的小村,村上祖祖輩輩,半耕半漁,只是不出讀書人。難得寡婦蔡婆婆的兒子蔡鐲子拔了頭籌上了大學,成了村裡天驚地動的第一件大事,可以寫進村史里的——如果這村子有人會得寫村史的話。

可是這兒子自出身後,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好事,既沒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樣捐出錢來修橋鋪路,也沒有帶領一村老小雞犬升天,甚至不曾給他老母妻子榮華富貴——相反地,他提出休妻。他的妻秀美有什麼不好?文能理家教子,武能撐船種地,性情溫柔,模樣俊俏,除了不識字,簡直就是刀尺斧量著鑿做出來的一個完美人兒。這些個年來,她替他生兒育女,侍奉老母,一不曾偷情養漢羞辱門楣,二不曾摔盆砸碗敗壞家風,她有什麼錯,犯了七出哪一出,竟然要被他休掉?天也不容!

因此全村上下義憤填膺的,都要拿這蔡鐲子——出身以後改了名叫蔡卓文——來公審。還是他髮妻秀美替他求情,說叔伯大爺們,丈夫既出了身,如今已是千金貴體,經不住大呼小叫的,千萬不要嚇壞了他,他要休我,原是我不好,不懂得體恤他的心意。如今必是他在外面遇到了比我更好的。想那上海的小姐又會讀又會寫,又時髦又高貴,自然比我好上十倍的,倒也不怨得他變心。只是我侍奉婆婆這麼些年,婆婆比娘還親,我還養了這兩個孩子,孩子是姓蔡的,可也是我親生親養,這些個骨肉親人,都是我放不下的。求各位叔伯大爺們做主,他要休我,只管叫他休,只是要逼我離了蔡家的門,除非等婆婆過了百年,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不然我是無論如何捨不得丟下他們的。

村裡人大為感動,至於哭了,更加交口贊這秀美賢德而卓文無良。

蔡婆婆在兒子長久遠行時同媳婦兩個住著,免不得碟子碰碗,也未必沒有一點心病,但如今兒子要拆散這個家,她卻是立場鮮明地站在媳婦這一邊,念起她的好來,因此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道:「兒啊,你就是不念你們一日夫妻百日恩,也須念我生你養你一片心。你爹死得早,我只差帶著你去要飯,是親家母一隻金鐲子典賣了,才幫得我母子兩個過難關。所以我們兩家便結了親,為教你記住這份恩,把你的名字改了蔡鐲子。沒想到你進城不上兩年,改了名字,就把恩也忘了,現在回來說要休妻。這妻也是隨便休得的?你不要媳婦,是不是連我這老娘也不要了?你要休,你自己去休,我卻是不認的。她叫了我一聲婆婆,她便是我一世的媳婦。你不要她,我索性認她做閨女,以後我同你的兩個娃兒都不同你相干,我們娘兒四口三代人自己過日子,生死都不要你過問。」

蔡卓文被逼得無法,只得將這事暫且放下,再不提「離婚」二字,但也絕不肯與秀美同房,寧肯獨自搬到柴房去睡。一日三餐都由蔡婆婆送到柴房,也只吃得半碗,任憑勸說哭罵,只不肯說半句話。

一夜風雨大作,他在雷聲中想念黃裳想得心痛,幾乎肝腸寸斷。覺得如果不馬上聽到她的聲音,簡直就會瘋掉。在那個風雨之夜,他如一個客死異鄉的趕路的亡魂,在風雨中走了十幾里的山路,趕到鎮上,砸開電話局的門。可是電話接通,他卻又突然失聲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長大以來,他第一次痛哭了,哭得嘔吐起來。

但是他的心卻平靜了。他感受到了對面黃裳的存在,那麼溫暖地、真實地存在著。他要離婚,他要娶她,他要同她在一起,一輩子!

從雨中回來,卓文就病了,吃什麼吐什麼,懨懨地再不肯說一句話。蔡婆婆眼見兒子態度堅決,形容憔悴,十分心疼,倒又後悔逼得他急了,自思為著媳婦得罪兒子到底不值,聲口便軟了,私下裡同秀美商量:「這男人總是貪嘴的,吃著鍋里的望著盆里的,你越不叫他吃,他越要惦記著,倒是索性由得他也罷了,吃夠了,自然也就氣平。好閨女,我說得出做得到,他不當你是媳婦,我總當你是閨女,只要你容他再娶,我管保為你做主,不許他攆你出去。反正他就是不離婚,在家的日子也是有限,關起門來,還不是我們娘兒四口過日子。不離婚是這樣,離了婚也是這樣,一張紙兒罷了,有什麼打緊?」

如此這般說了半晌,秀美十分委屈的,但也終究無法,只得點頭答應了,道:「一切只憑婆婆做主。」

蔡婆婆便又向兒子交涉:「你要休妻,只管寫休書來。你媳婦是個剛強人兒,不會硬賴著你不離,可是你要趕她出門,卻是萬萬不可。一則她娘家人已是死絕了的,你如今要她走,她卻走到哪裡去?當年親家母一隻鐲子救了你我,現在就是為了報恩,我也得認她做個閨女兒。二則你總之是要回上海的,到那時丟下我同你兩個娃兒,老的老小的小,誰來撐持這一家子?雖說你每月有錢寄回來,到底有些錢買不來的便宜,總得有人動手去做。你媳婦原是咱家裡裡外外一把手,頂樑柱子,你現在砍了她,只怕我同娃兒有個三長兩短,死在屋裡都沒人知道。那時候就算有人飛著去給你報信,你飛著回來,只怕也是來不及了。」

卓文雖覺為難,然而想來想去,也別無他法,唯有答應了。

於是蔡婆婆擺香案請了村裡長翁做證,令卓文寫休書與秀美,就此了結了他們的夫妻關係。秀美嚎啕大哭著磕了頭,照舊扶老攜幼回到家裡,如往常一般操作忙碌。所謂離婚,不過是多了一張紙,一家四口三代的生活格局可是一絲不變。卓文深以為荒唐,然而蠻荒之地自有蠻荒的規矩,他亦只有從俗。

又隔了兩天,他便起程了。本來下定了決心要回到上海同黃裳攤牌正式展開追求的,可是那荼蘼花傷感的芬芳竟然令他卻步。他忽然覺得自己回鄉離婚的舉動固執激烈得可笑。那一切是為了什麼呢?

他在夢中對妻子秀美表白:「我不是不再愛你,我是壓根兒也沒愛過你。我們兩個,人人都以為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夫妻,可是唯獨我自己,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過這樣的日子,更不想過一輩子。」

秀美在生活中本是沉默寡言不擅言辭的一個人,可是在他的夢中竟變得伶牙俐齒能說會道起來,她說:「你不要口口聲聲『我我我』,你是個什麼東西,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很清楚。你同我一樣,不過是蔡家村裡的兩棵草,到大城市裡看了幾天西洋鏡,喝了幾杯東洋酒,就以為自己是香花了,就嫌棄起我來了。可是你別忘了,你姓蔡,早晚還要回到這蔡家村裡來的,到那時候,你才知道我的好,也才知道你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兒。桐油缸裝桐油,香油缸裝香油,你以為你是能改變得了的嗎?」

夢做到這裡就醒了,倒驚出卓文一頭冷汗來。在夢裡,他是那樣地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直至醒來,也仍然覺得心寒,覺得悲涼,會嗎?他是姓蔡的,終究還是要回到蔡家村的,會是這樣的嗎?

電話鈴忽然知趣地響起來,好像知道他這會兒剛好醒了一樣,可是拾起聽筒,那邊卻又毫無聲息。卓文「喂喂」了兩聲之後也就不再問了,他已經猜到那是誰,只為,他自己也曾做過同樣的傻事,在那個山村的風雨之夜。

他就這樣拿著聽筒,不說話,也不放下,只愣愣地流了一臉的淚。

夜裡半夢半醒時候的人是最真實的,所有的悲喜與愛恨都毫無遮攔,他暢快地流著淚,只覺生命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充實過。也許一生的渴望不過如此,就是知道電話對面有一個人在關注他,不必多說一句話,只要雙方各持聽筒,默默地守在電話線兩端已經足夠。只要,知道她在。

那以後,卓文雖然仍同黃裳來往著,卻盡量避免再到「水無憂」來,兩人的交往始終維持在友情的分寸上,不能進展一步,倒反比前更冷淡了似的,眼看又要成為第二個柯以與黃家秀。

男女交往,到了一定的時段,如果不能有所突破,便多半要無疾而終的。對於這一點,黃裳和蔡卓文倒也都明白,可是在黃裳,是一直顧忌著卓文已婚的身份,步步為營,不肯略做有失尊重之舉;在卓文,則不消說,一直在猶豫著,對待自己的前程與黃裳的心思都處在摸索階段,不能痛下決心。

轉眼入秋,卓文頻頻往南京開會,見黃裳的次數就更少了,每每見面,也多半憂心忡忡,若有所思。黃裳知他是為時局煩惱,向來怕聽這些,也不詢問,只隨意聊些風花雪月也就散了。

可是這一天,她忽然接到卓文電話,說他自南京回來,已經三天了,可是因為受了傷,不方便出門,大概短期內不會再見面。

黃裳大驚,顧不得矜持尊重,顫聲說:「那麼我去看你。」

卓文不許。黃裳急得聲音提高起來,已經有哭音,而且十分堅持,卓文便改了態度,說:「那麼,還是我去看你吧,你在家等著,我這就來。」

他沒有要黃裳久等,果然很快就到了,穿著黑風衣,遮住還吊著繃帶的左臂,樣子十分憔悴。

這天依凡恰好在家,就坐在客廳壁爐旁,看到卓文進來,也不站起,也不問候,只微微點頭笑了一笑。

這是卓文第一次見到依凡,聽黃裳介紹說「這是家母」,不禁有些怔忡。依凡的美麗和蒼白都令他惶惑,她坐在那裡,端莊淑靜,不像一個人,倒像一尊神。

他忽然就有些囁嚅,用好著的右手摘下帽子行了禮,叫聲:「黃太太」。

黃裳在一旁更正:「我媽媽是趙小姐。」

卓文又是一愣,心中更覺敬畏。

黃裳急急問起他的傷勢來,憂慮之情溢於言表,卓文有些感動,卻不願意多談,卻反問她上海最近有些什麼新聞沒有,又說:「這次認識一個外國人,跟我講起南非馬達加斯加附近海域一個漁家族維茲人的故事,他們成天漂流在海上,專門靠捕鯊為生,咱們中國的魚翅就多半是從他們那兒來的。在他們的語言中,『維茲』的意思是『划槳的人』,他們把賴以為生的『帆』叫做『lay』,就是『逃走』。因為他們的祖先是依靠帆逃脫英人俘虜,獲得自由的。」

黃裳起先不明白卓文為什麼專門找些沒緊要的話題來說,但是漸漸也就想清楚,倒不由紅了眼圈,順著他的意思說些閑話:「那些人與鯊魚為敵,他們的生活一定很苦。」

卓文卻苦笑著說:「也未必啦。生活雖然苦些,卻簡單,只要捕獲一頭鯊,足夠半年的開銷呢。而且,他們不算是與鯊為敵,鯊應該說是他們的朋友才對。在維茲族人里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曾經有個捕鯊的人半路把船壞了,不幸落水,就快要淹死的時候,一隻犁頭鯊救了他,背負著他把他送到岸上,但是對他有一個要求,就是要他轉告維茲人,說:『你們可以捕獵我們,但是不可以滅絕我們。』因為鯊魚與維茲人有了這樣的君子協定,以後維茲族就有了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不許捕獵幼鯊,而且,見好就收,只要可以維生,便不再趕盡殺絕。」

荼蘼花的香味從窗子里吹進來,已經半殘了,葉子都垂掛下來。卓文想起黃裳說的「開到最後是荼蘼」的話,長長嘆了口氣,感慨說:「有時候,我真要羨慕維茲人的生活呢,那麼簡單合理,一切都遵循大自然的法則,有例可援。不像我們,狼狽辛勞地活在世上,不知道什麼是對,不知道什麼是錯,不知道生之快樂,也不知死之將至,真是連草木也不如。」

黃裳看著他,從相識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消沉彷徨,並且竟然有歸隱的意思呢。他的眉頭緊鎖著,眉間擰出一個深深的「川」字,眼睛里滿是沉鬱和厭倦,偶爾一笑,也都充滿苦澀。

她低了頭,再討厭政治,再不問世事,也多半猜到些事實。終於,她問:「南京那邊……是不是有什麼事?」

卓文吃了一驚,抬起頭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想設辭支吾,話到嘴邊,卻突然變成:「你知道李士群的事嗎?就是那個警政部長李士群。」說出了口,他也才驀然發現自己一直煩著的是什麼,原來這個名字一直堵在心裡的,時時刻刻,如梗在喉。看到黃裳疑惑的眼神,他嘆了口氣,簡短地介紹:「李那個人,城府既深,手段又辣,不知道為自己留了多少條後路,一邊拿著汪先生的俸祿,一邊和重慶軍統暗中勾結,一邊又和中統有聯繫,又密見中共高級代表潘漢年,還給蘇北新四軍送過藥品物資……可是白做了那麼多文章,竟然誰也不買他的賬,重慶戴笠下了暗殺令,日本憲兵隊也想要他的命,就是南京的幾個同仁也都欲除他而後快,如今到底被毒死了,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他的奠禮我也去了,那樣一個大男人,個頭也不小,可是不知道中了什麼毒,身子縮成一隻猴子樣,可怕到極點。我看著他火化,覺得看著的簡直就是我自己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我,不知道哪一天,我便成了第二個李士群。」

黃裳臉色大變,脫口嚷著:「你不會的,你不會的。」

卓文苦苦一笑:「我也希望我不會,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見你,說不定明天我就成了路頭倒屍……誰知道呢?」

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崔媽不時地在客廳里出出進進,一會兒添茶,一會兒澆花,忙碌個不了。黃裳皺眉說:「你就不能安定會兒嗎?」

崔媽咧嘴抱歉地笑著,「哎哎」地答應,可是照舊有數不清的理由只管出進。

卓文忽然想,這也許是家秀有意的安排,連同依凡坐在這裡,也是一種無言的監督。這樣想著,他便有些坐不住,本來還有許多話要對黃裳說的,這下也都說不出來了,不禁悲哀地想,這次不說,未必有下次了,可是說罷……

他搖搖頭,終於無聲地長嘆,站起身來告辭,又向依凡躬身道「再會」,原不指望得到她回答的,沒料到依凡忽地笑了一笑,居然口齒清楚地也說了一句「再會」。

她沉默這麼久,忽然這樣子開顏一笑,竟有如春花初放般,有種逼人的艷光放射出來。卓文心上倒是一呆,沒來由地更增加了幾分辛酸凄涼之意,心想這樣美艷的花也終有凋零的一日,世上還有什麼是可把握可留住的呢?

直到黃裳送他下樓,兩個人一起呆在電梯里,卓文的心,還一直沉在明天不再的惶惑和悵惘里不能自拔。忽然「當」地一聲,電梯落地了,他的心也陡地一沉,抬起頭準備對黃裳道「再見」,但是「再見」之前,他要再好好地看她一次。也許明天就看不到了,也許今天便是最後一次……誰知道呢?

玄鐵雕花的電梯柵欄門徐徐拉開,就在這個時候,只聽一聲暴喝「狗漢奸!」一柄小刀滴溜溜直飛過來。黃裳未及叫出聲來,蔡卓文已經一把將她推倒,那把刀擦著他的額角飛了過去,滴下一溜血點子,蛇一樣地游出來,迅速爬了滿臉。

開電梯的洋仆大吃一驚,趕緊把電梯開上樓去。等在樓下的卓文的司機兼保鏢如夢初醒,從車裡跳出來,一邊開槍一邊向著飛刀的方向追過去,刺殺的人早已經跑了。

蔡卓文扶起黃裳,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槍聲遠遠地響起在遠處的街道,沉悶空洞,令人心悸。可是黃裳真正的恐懼卻不在槍聲,而是那一句晴天霹靂般的喝罵:「狗漢奸」,使她在受驚之餘,更感到震蕩萬分。可是卓文傷成這樣,卻還一心記掛自己,又令她感動不已,惶亂失措之中,不由撲上去緊緊抱著他哭起來:「卓文,卓文,怎麼會這樣?」

蔡卓文滿心酸楚,卻從那酸楚中迸出喜悅的花來,緊緊回抱著黃裳,一直最擔心的事到底發生了,這反而讓他的心忽然定下來,這是亂世,亂世之中,他對一切都沒有把握,甚至不能把握自己的明天,可是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就是懷中的這個自己至愛的女子,他知道她也同樣愛著自己,無可置疑。

這是這世上惟一可信的,可貴的,在這千鈞一髮生死交關之際,他終於見到她的真心,他也終於知道自己的真心,就是她了,她就是自己惟一希望擁有能夠擁有的了。打從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深深地受這媚如狐、清如荷的少女吸引,不能自主,可是她太好,太美,太美好,讓他覺得遠,覺得不真實,她那種遺世獨立的氣質就彷彿她不是一個真人,而是打線裝書里走出來的,隨時又會回到書里去。他常常想,書中自有顏如玉,指的就是她這樣子吧?這樣的女子,是不能為凡人所真正擁有的,是只屬於書本,屬於傳奇的。然而現在,他真實地觸摸到她,感受到她,擁抱到她了。她在他的懷中輕輕顫慄著,哭泣著,溫暖而凄美,像一朵荼蘼花。他抱著她,顫聲說:「我一直想,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流淚,現在我知道了……黃裳,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答應我嗎?」

求婚?黃裳愣住,不禁掙開他的懷抱後退一步看著他:「可是,我聽說你已經……」她說不下去。不知道該怎樣說下去。

但是他卻接著她的話頭明白地說:「我已經離婚了。為的是可以有資格向你求婚。」

他從衣袋裡取出一個織錦盒子打開來,眼淚滴落在戒面細小的鑽石上。

眼淚與鑽石,誰更加珍貴明亮?

黃裳的淚再次湧出來,卻不再是為了擔心和驚惶。原來他回家一個多月是為了這個,原來她心裡想的,他都知道,卻並不解釋保證,而只是默默地去把一切做好,只做,不說,做了,再說,如此顧及她一片心,顧及她少女的自尊。原來如此!

兩個身體重新擁抱在一起,不知怎麼樣才可以抱得更緊,緊得融為一體,換你心為我心。那種絕望的熱情將一個少女的心靈燒熾得幾乎要融化了,她攬著卓文的脖頸,把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中,她一直最擔心的是他的不能確定,現在好了,不管明天有什麼樣的風雨災難,只要她明白地知道,他愛她,他要她,這就夠了。

寒星明月,天地做證,一起聆聽著一個少女最真摯的愛情表白:「我願意。哪怕我們只有一天的緣分,我願意嫁給你,天上地下,生死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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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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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開到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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