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夢魘
黃裳的一生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猶疑恐懼過,即使當年父親將她關在「鬼屋」里,即使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嫁給卓文,她也不曾這樣彷徨無依。
她向來是決定了一件事就要努力去做,做了便不後悔的,可是這一次,她茫然了,黃坤婚禮上的一幕就像過電影似地一遍遍在她眼前重複上映,讓她一刻更比一刻明白:自己救了大漢奸黃家風,卻害了兩個抗日分子罹禍,自己闖禍了!同時更令她從心底里發冷的,是她第一次迫使自己正視卓文的身份,而正視的結果,是更令她感到不安而且不堪的。
她不是不知道卓文在汪政府與日本人眼中的地位,可是除了那次暗殺外,並沒有什麼實在的事要引她真正注意這件事。
記得有一次卓文閑談時提起自己曾經作為汪精衛的代言人去日本參加盛典,黃裳便磨著他講些扶桑見聞來聽聽,然而卓文似頗不願意提及那邊的人事,偶爾說幾句,也多半是些花邊笑話,諸如:「《水滸傳》里黑旋風李逵喜歡罵人是『鳥人』,日本有個外務省顧問就真正是個鳥人。」黃裳不解。卓文道:「那顧問的名字叫做『白鳥敏夫』,『夫』為『人』,白鳥敏夫可就是個鳥人?」說得黃裳哈哈大笑。
卓文對日本人並沒什麼好感,可是對汪精衛十分敬重,提到他總是尊稱為「汪先生」。這是黃裳最不愛聽的。而卓文也知道,所以極少提起工作上的事。
可是現在,現在黃裳不能再無視這些小節,或者說,是大節上的問題了。
離開黃家,她沒有回「水無憂」,而是徑直去了柯以處。一見面,即開門見山地問:「柯老師,你說,卓文是漢奸嗎?」
柯以沒有忽略黃裳對蔡卓文的稱呼的改變,他注意到這個子侄輩的才女的困惑與矛盾,知道是深談一次的時候了。這是一個爭取她的良機,他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是不是漢奸,要看他自己的作為。他是汪政府的官員,而汪精衛是親日的,蔡卓文身居高位,不可能不做一些傷天害理違背良心的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就是一個漢奸,是所有有良心有正義感的中國人的公敵。除非,他肯棄暗投明,利用自己的身份,多做一些有益於國家民族的事……」
「就像上次救你出獄那樣?」黃裳熱切地打斷了柯以的話,她臉上帶著那麼焦急的神情,焦急得近乎於哀求,似乎只要柯以點一下頭,就能肯定蔡卓文的中國人身份,否則,便不能令她心安。
柯以忽然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重起來,他知道他今天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會影響黃裳的一生。他看著她,更加小心地措著辭:「上次那件事,我要好好感謝蔡先生,但是他救我,不是為了同意抗日,而是為了討好你姑姑,為了你。這同大原則是兩回事。」
「可是,我同卓文談過,他是個苦出身,農民的孩子,以前拿鋤頭,現在拿筆,就是沒有拿過槍,他甚至連開槍也不會,也從來沒有殺過人。」
「沒有親手殺過人,不等於沒有做過壞事。」柯以試著淺顯地向黃裳解釋政治的微妙,和關於「文化漢奸」的概念。
「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庸醫,治死過許多人,他自己死了以後,被下到十七層地獄去。他絕望地哭著,以為這是最重的刑罰了,可是卻聽到他底下還有更大的哭聲。他奇怪了,問:『下面還有人嗎?』有人回答說:『有,我是個私塾老師,可是沒多少學問,閻王說我誤人子弟,把我下在十八層地獄里。』庸醫恍然大悟,原來誤人子弟比庸醫殺人還更可惡呢。」
黃裳低了頭,她是個冰雪聰明的人,當然明白柯以的所指,是說蔡卓文雖然沒有開槍殺人,可是他統治文化宣傳,掌握喉舌,愚弄民眾,其罪遠比殺人更甚。可是身為妻子,她總是相信丈夫有苦衷,他以農子之身躍過龍門,終於掙得功名,卻偏偏趕上亂世,於是隨波逐流,做了汪政府的官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過是聽差辦事罷了,他自己有什麼辦法呢?
柯以見黃裳不說話,知道她被觸動了,進一步分析說:「蔡卓文出身貧苦,無所依傍,卻能做到今天這樣顯赫的位置,是因為他才華出眾。可是他有這樣好的才華,卻不用來報效國家,而是投機取巧,助紂為虐,這就不明智。他這麼聰明,不可能看不透汪政府是漢奸政府這一實質含義,可是仍然投效麾下,為虎作倀。這樣一個只看眼前利益,而不顧民族大節的人,怎麼能令人贊同呢——再標準的紳士禮儀也掩蓋不了他的卑微。就是抵制日貨的小商販,也活得比他有原則、有尊嚴。」
黃裳大為逆耳。就是這個讓人不佩服的人,前不久才救過你的命呢。柯以總是喜歡勸人抗日,可是抗日是要談資本的,就像他勸自己擱筆停到抗戰勝利以後再編劇一樣,那麼這段日子裡,叫她吃什麼穿什麼,拿什麼給她母親治病呢?他自己是共產黨,便想發展人人都做共產黨,但這世上任憑戰亂頻仍,派系林立,總要有平常人,要過柴米油鹽的普通日子,總不能要求人人都起來拿刀拿槍地去抗日,去革命。她並不想丈夫做英雄,但是她也不要他做漢奸,她只要知道他是一個基本上的好人就罷了。
可是,怎樣才能算得上是一個「基本上的好人」呢?她卻又不知道了。無用的好人是很多的,但蔡卓文卻又不是一個普通的無用的人,他是個官兒,可這也由不了他,他總之沒有主動去做過什麼壞事就行了。他還救了柯以,他能救柯以,就能救更多的中國人。救好人的人,當然也是一個好人。
想到救人,就立刻想到了今天被她連累的那兩個抗日分子。她忽然有些坐不住,站起身來拿過手袋說要告辭。
柯以見她談著談著忽然說走,以為自己得罪了她,忙忙阻止:「黃裳,我說這些,都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
「那就不要再同姓蔡的來往了,他不是好人……」
「可他是我丈夫。」黃裳截口打斷,忽然一不做,二不休,明明白白地宣布,「柯老師,我們已經結婚了,請為我祝福吧。」
柯以呆住了,一時震驚過劇,說不出話來。他眼中的黃裳,忽然化做一條妖嬈的蛇,那是收塔前的白素貞,明知死路而視死如歸,義無反顧,她的眼中,帶著那樣一種破碎的希望,一種絕望的熱情,一種無奈的執著,與痛苦的堅持。
然而片刻,她又回復了嬌俏婉媚的黃裳,一雙眼睛清澈見底,平靜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我不怕。我答應過他,為了他,就是壓在雷峰塔下我也願意。如果真要受罰,我願意陪他下地獄。」
為了方便同黃裳見面,蔡卓文在國際飯店包了一間房子。這天,黃裳因為急於見到卓文,等不及電話通知,直接拿鑰匙進了屋子,等在那裡守株待兔。
起先她很擔心自己這樣一個單身女人住在酒店裡未免太過引人矚目,但是上海大酒店裡的侍應生都是訓練有素,被要求做到客人說話聲音再大也聽不見,玩笑再過也笑不出,太太再多也記不得的,每日早晚在黃裳房裡出出進進,打掃衛生或是送餐送飲,臉上向來除了習慣性的微笑之外就再沒有第二種表情。黃裳這才放下心來,相信了卓文關於租酒店比租民房更安全的解釋:舒適、方便、行動上有更大的自由度。
酒店的大門似乎具有某種魔力,世上的戰亂、煩惱、貧窮、勞苦、奔波、傾軋……一切不快樂不高貴的事情到酒店門前就停止了,進得到門裡的,都是全上海最美好的事物:金碧輝煌的大理石牆面、花團錦簇的長毛地毯、時令鮮花、紅酒與香檳、美女和財富、以及各種最周到最殷勤的服務。難怪有很多異鄉人喜歡長年住在酒店裡樂而忘返,只要一天付得起房租,就可以做一天的上帝。等到囊中金盡,轉眼變成乞丐,那已經是酒店門外的事。酒店門裡的人照舊是看不到的。因為音樂聲淹沒了所有的哭泣。霓虹燈下再蒼白的臉也是嫵媚的,女人的眼睛里都流著光,而男人的風度派頭一流。
一直等到第三天傍晚,黃裳終於接到家秀電話,說卓文打電話到「水無憂居」,聽說黃裳已經住進酒店了,他答應會儘快過來,讓她不要走開。
心裡有了盼望,反比前兩天完全沒有消息更來得急切。黃裳心煩意亂,倚在床上看了會兒《紅樓夢》,看到大觀園一干人划船取樂,黛玉評價「留得殘荷聽雨聲」一節,想起自己同卓文西湖泛舟的情形,愈發心浮氣躁,神思不寧,只得合了書坐到窗前拉開帘子向外望,盼望可以在第一時間見到卓文。
夕陽西下,有如一顆巨大溜圓的血滴子,鮮紅欲滴,隱隱泛著腥氣。風中傳來溫甜的香味兒,是隔壁樓下麵包房新出爐了一批奶油麵包,守在外賣窗口的銷售小姐豐腴和氣,也像一隻發酵恰宜的新鮮麵包,笑容里有一種溫軟的味道。樹蔭下,歇著幾輛人力車,車夫打橫躺在車上,一邊百無聊賴地剔著牙,一邊對經過的人品頭論足,眼角裡帶著國際飯店的玻璃轉門,隨時準備搶生意。門口穿銀鈕扣藍穗子制服的男侍們都高大俊美,「哈羅哈羅」地來回跑著給有汽車的客人拉車門,鞠躬的角度從樓上看下去,剛好是一個標準的問號,腳上的一雙黑皮鞋便是問號下面那圓頭圓腦的一點。車門打開來,走下一雙比問號的句點更黑更亮的皮鞋來,上面配著黑色的西服褲子,黑色的長大衣,黑地暗灰格子領帶,越發襯得面如古玉、鬢角碧青,不是蔡卓文卻是哪個?
黃裳大喜,一顆心沒來由地「咚咚咚」狂跳起來,站起來就要往樓下奔,忽然思及卓文不喜聲張,忙又按捺住了,坐到梳妝鏡前檢查脂粉是否太濃,頭髮有沒有毛。
接著門鎖「喀嚓」一響,卓文已經進來了。黃裳本來準備了千言萬語要急著同他說的,及待相見,卻忽然一言也無,只是饑渴地望著他,似乎許久不見,差不多要忘了他的樣子,如今要細細把他看清似的。
接著,兩人便忍不住緊緊抱在了一起,恨不得永生永世不要分開。
在卓文的懷中,黃裳忍不住又有了那種流淚的衝動,有一種疼從心底最深處透射出來,彷彿她擁抱的,只是她自己,他原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只不過在冥冥中不小心失散了,如今又重新尋找回來。
神話故事裡說,上帝造人的時候,本來有兩張臉四隻胳膊四條腿,因為人的勢力太大,才不得不把人劈成了兩半。於是人們從一入世起就在尋尋覓覓,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沒有人可以真正找得到。
自己何其幸運,居然在滾滾紅塵中找到了他!可是他們又何其不幸,偏偏相逢在亂世!亂世中,哪裡是他們應在的位置?
黃裳顫慄著,從卓文的大衣底下發出聲音來:「卓文,我做了錯事了。」
卓文撫著黃裳的秀髮,輕輕說:「你的事,我已經都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黃裳愕然地抬起頭來,淚水流了一臉:「不是的,這回我真的錯了,我害了那兩個人,他們會死的,我大伯不會放過他們的。卓文,你幫幫我,你要救他們,不然,我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安的。」
卓文愣住了,再想不到黃裳急於見他竟是為了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扶著黃裳的肩,似乎要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去。她救了黃家風,卻又後悔,要反回來救抗日分子。儘管黃裳並沒有說明這樣出爾反爾的理由,但是他已經全明白了,明白了她的愛與熱烈,也明白了她的痛與苦悶。
他走到窗前,看了一眼樓下,確定沒有什麼可疑人物,才從容地點燃一支煙,沉吟說:「你知道那兩個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總是好人罷?」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好人?他們要殺你大伯,你還說他們是好人?」
「因為我知道我大伯是壞人,他們要殺我大伯,那他們就一定是好人。而且我聽他們說,是為了毛巾廠的兄弟報仇。他們既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正義而戰,自然更應該是英雄。可是……」黃裳低下頭去,「我卻害了他們。」她忽然又抬起頭來,「卓文,我害了好人,我豈不是壞人?」
卓文嘆息:「阿裳,這不是演電影,好人壞人可以分得那麼清楚。」他留意到梳妝台上倒扣著的線裝大字本《紅樓夢》,那和現在的亂世顯得多麼格格不入啊。
在這種時候,能夠躲在大飯店裡一邊看線裝古籍一邊考慮營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黃裳做得出吧?黃裳這個人在文學上聰明透頂,於人情世故卻是一竅不通,可是她的自責她的內疚是這麼的真實深刻,彷彿一個人自己做了繭,又苦苦地和那隻繭對抗,他眼看著她痛苦掙扎,又怎能不幫她呢?
次日是個陰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黃裳本想再睡一會兒,可是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便想不如自己先去黃府打個轉兒,探探風聲。打定主意,便準備了幾色禮品乘了汽車來見黃家風。管家面有難色地說:「老爺住在大書房,剛剛睡了,這會兒只怕沒醒,要不我去問問看吧。」
黃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說:「不必,大伯既在靜養,還是不要打擾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裡坐坐罷了。」
剛剛在上房坐定,黃鐘黃帝已經接到下人報告手牽手地也進來了。黃裳先向黃李氏請了安,略問幾句黃家風病情,一邊偷眼打量弟弟,見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納罕,但亦無心過問。
黃李氏唉聲嘆氣地道:「你大伯這些年來謹謹慎慎地做生意,並沒得罪什麼人。這是誰這樣同他過不去,偏挑在坤兒的大禮上要她爹的命?這些天來,他把大書房改了病房,打針吃藥都在那邊,連我也不大見,就只留了林醫生和韓姑娘在那裡照應著。唉,他怎麼就不體會我的心呢?雖然說管家一天三遍地來回報消息,可是我看不見他,這心總是放不下。這些天來,我吃,吃不下,睡,睡不著,只怕他那病沒好,我倒要先去了。」說著哭起來。
黃裳忙勸著:「大娘快別這麼著,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體恤你,怕你操勞的緣故。既然有林醫生和韓護士在幫忙,大娘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過些天就會好的。」
黃李氏拭淚道:「說起這福大命大,阿裳呀,這回還要多虧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禮謝謝你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黃裳免不了又說了幾句客氣話,故作隨意地問:「倒不知那兩個刺客大伯打算怎樣發落?」
黃李氏咬牙說:「還說那兩個殺貨呢,我恨不得咬他們一塊肉下來。你看好了,我再饒不了他們!關了這兩天,他們還一個字不開口呢。不過我不怕,我有的是時間同他們耗著,保安隊長已經同我保證過了,就是鋼口銅牙,也非把它撬開不可,早晚叫他說出主子是誰!」
黃裳聽得暗暗驚心,又東拉西扯幾句,便借口天陰怕下雨急急告辭了。
黃帝好容易見姐姐一次,卻全然不被重視,免不了又要自憐自艾一番。黃鐘忙把他拉到小花園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勸,細語溫存,直哄了半天,方漸漸地好了。忽然外面「轟隆」一聲,卻是下雨了。黃帝大驚道:「下雨了!可弟去醫院給大伯取葯,不知道回來了沒有,可不要正趕上淋雨。」
黃鐘心裡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說:「爸爸自然有司機開車送他去,要你惦記什麼?」彷彿自言自語,「爸也怪得很,對這個韓小姐好得出奇。從來沒見他對下人這樣用心過。」
黃帝不樂:「可弟可不是下人。」
黃鐘看著他,不說話,可是過了一會兒,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淚來。
黃帝煩躁:「你哭什麼?我什麼話說錯了?」
黃鐘哽咽:「媽媽昨天跟我說,裁縫店這兩天就要來人給我量尺寸呢。」
黃帝不知如何勸慰,只袖著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隻腳去踩台階石坑裡的雨水,踩得水花亂濺。他的房前是一個十尺見方的小池塘,裡面依例種著荷花,這時候自然全都謝了,也正是為了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特意留著荷梗荷葉未除,如今雨水點點滴滴灑落上去,並看不到一分詩意,倒是滿目頹敗,凄涼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紅樓夢》,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黃鐘做嫁衣想到了寶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錯嫁的感慨來,正是情景皆備,無一不像。因此沉聲念道:「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黃鐘初聽「不勝悲」之類先還獃獃地感傷,待聽到「手足情」三個字,大違本意,氣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裡慪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詩。」說著捂臉哭著跑了。
黃帝看著她的背影,沒情沒緒地,只得關了門,倒在床上,想一會兒黃鐘,又想一會兒可弟,復坐起身來,望著窗外繼續念道:「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秋雨助凄涼。助秋風雨何來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凄凄切切地,將一篇林黛玉《秋窗風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風雨是依然未休,淚水卻果然已經灑向窗紗了。
黃裳剛剛回到飯店,雨便下來了,淅淅瀝瀝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訴。黃裳時站時卧,坐立不寧,只得又拿了《紅樓夢》來讀,看到一半,眼淚順著臉側滑落下來,心底一片清涼。
總算等到卓文回來了,帶著一身寒氣,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著光,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阿裳,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黃裳苦苦地等了這麼久,等來的竟是這樣一句話,不禁大失所望,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事情已經發生,向什麼方向發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們就當它沒有發生過好不好?」
「不可能的。」黃裳發作起來,賭氣說:「這兩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兩個刺客站在我面前,流著血。我下午去了黃家,他們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兩個人,他們一定會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兩條人命,我不能害了他們。你要不救他們,我去救!」說著起身便往外沖。這一動,卻把自己給折騰醒了,卻是一個夢。
黃裳嘆息,看著外面的雨發獃。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門開處,卓文濕淋淋地站在那裡,凄慘地叫:「阿裳。」黃裳忙起身迎上,一邊給他脫大衣,一邊說:「我剛才夢見你……」話未說完,卻發現卓文身上濕淋淋的並不是雨,而是血。
血,鮮紅的,淋漓地,自卓文臉上、身上汩汩地流出來,如雨水披注。黃裳大驚,抱住哭道:「卓文,你怎麼了?怎麼會有這麼多血?」
卓文看著她,眼神空洞,苦苦地笑著:「剛才我去黃家救人,被打傷了。我活不久了……」
「不!」黃裳凄厲地叫起來,再次把自己叫醒過來。
又是一個夢!
黃裳一身冷汗,抓住一隻枕頭緊緊抱在懷裡,哭著問自己:「我怎麼辦?怎麼辦?」
忽然有人搖著她的肩叫:「阿裳,醒醒,醒醒,夢見什麼了?」
黃裳迷濛地睜開眼睛,只見卓文彎腰站在床前,發梢向下滴著水。她心裡恍惚地很,知道剛才的「醒來」其實還是夢,不過是一個夢醒在另一個夢中罷了。只是現在,現在自己是醒著的嗎?還是又走進了另一個夢?
卓文用手試試她的額頭,輕呼:「你發燒了。是不是著了涼?天這麼冷,睡覺怎麼被子也不蓋?」
他的手覆在她的額上,冰涼的,那麼,這不是夢了?黃裳撥開他的手,仍然恍惚地問:「你是真的吧?」
卓文在床邊坐下來:「我當然是真的……阿裳,那兩個抗日分子的身份我已經打聽到了,兩個人一個叫胡強,是毛巾廠的工人領袖,另一個叫裴毅,是復旦大學的學生,都是上頭指名要抓的抗日要犯。」
黃裳這次徹底醒了,趕緊爬起,問:「那,你有沒有想好怎麼救他們?」
「救他們?」
「當然了。禍是我惹出來的,我當然得補過,我一定要救他們。你也說了,那裡面還有一個是大學生,他只是個學生……」
「可他們也是抗日要犯,他們搞暗殺!」卓文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如果真是暗殺也罷了,還可以推諉是私人恩怨,偏偏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進行抗日演說,現場上百隻耳朵聽得清清楚楚,那是無論如何抵賴不掉的。你要我怎麼救他們?」
「你是官呀!你比黃家風職位高,你要救人,總有辦法的。」
「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也把我想得太偉大了。別說把抓進去的人放出來,就是上頭叫我把外面的人抓進去,我不抓都不行。你成天呆在家裡,才經了一兩次事就看得天大,我在江湖上,哪天不和這些人這些事打交道?你別忘了,我也是他們的暗殺對象啊,你現在倒要我去救他們。怎麼救?」
「那……我去。我直接去找黃家風要人。人是我抓起來的,我要要,他不好意思不給。」
「你怎麼這麼天真!」卓文又氣又憐,「政治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去要,黃家風就會給你嗎?如果他不給,難道你拿著槍強搶不成?那樣不是反而暴露了目標,不但救不了人,還把自己也陷進去了。」
「可是你也救過柯以,還不是什麼事也沒有?」
「那是不同的。柯以有一點社會地位,而且那次他們畢竟沒有抓到柯以抗日的把柄,所以我還說得上話。可是已經讓日本人不滿了,這次的兩個抗日分子,是明明白白地搞暗殺,風聲已泄露出去,上面很快就會到黃家提人的,我要救他們,非拿我的命去換不可。」他逼到黃裳面前來,「如果我救了他們卻犧牲了我自己,阿裳,如果是這樣,你還要不要我救他們?」
「犧牲你?怎麼會?」黃裳驚惶起來,她忽然想起剛才的夢,卓文一身一臉的血,好可怕的夢。她惶惑了,「卓文,不要讓我選擇,我不懂,我不明白的。」
她絕望地說著我不懂,是因為她已經懂得了,她口裡所謂的「英雄」,正是卓文要抓的「要犯」。殺壞人的人是好人,那麼抓好人的人呢?卓文,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呀?!
屋裡一層層地暗下來,充滿著雪茄煙的味道。兩人呆在黑影里,心中轉著一個又一個的念頭,都是久久地不說話。窗外有風經過,吹得通風孔一陣嗚嗚怪叫,彷彿地底冤魂的哭泣。那風中的魂,有多少是死在蔡卓文手下的呢?
黃裳打了一個寒顫。又到冬天了,初識卓文時,也是在這樣的季節,可那是一個晴天,沒有風,只有霓虹和音樂。他們才只認識了不到一年嗎?可是她卻覺得已經過了一輩子。
他倚著窗,久久地立著,高大的身材,在屋裡也穿著長大的黑氅,不語不動時,整個人就是一尊古銅雕像,黃裳甚至感覺得到雕像上微冷而斑駁的銅銹。她想起小時候,北京老宅里的銅香爐,裡面長年閃著星星點點的香火,可是沒有暖意。大冬天裡她從屋子外面跑進來的時候,看著那星火光,卻總是要上當,忍不住地將手偎在爐上取暖,冷得打顫,卻又濕濕地粘人,拿開手時,有種依戀不舍的意味,彷彿皮膚的一部分已經留在了銅爐表面——他現在就是那香爐了吧?而她這一次,可以向那星香火尋求溫暖嗎?
她這樣恍惚地想著,他卻忽然回過頭來,仍將身子靠在窗框上,微俯著頭,苦澀地沉聲說:「黃裳,將來有一天,我們兩個的名字,都是要載入歷史的。不同的是,你是屬於文學那一頁的,我卻歸入政治。你是被高高懸起的一盞長明燈,我卻是被釘死在冰冷的十字架。」
他的話,有如讖語,讓黃裳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