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芙蓉的誘惑
上海,午後。一座亭台重疊的歐式院子里,丁香樹靜靜地散發著滿園香氣,陽光透過樹葉篩落一地細碎的金屑。女孩和男孩坐在樹蔭里讀書。
「……丫環的聲音未落,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這是女孩子稚嫩的聲音,那裡面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平和與沉靜,雖只有八歲,可是聲音里已經有歲月沉澱的況味。是美的,但是冷,過分地有板有眼,如行雲流水,雖則瀟洒,然而寂寞。
「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這讀的是《紅樓夢》第三回寶黛初會的一章。那似乎不該是一個八歲女孩子的課外讀物。但是她喜歡,甚至熱愛,無論懂與不懂,懂得多少,她總之是願意去讀它,一遍又一遍,從童年,至成長。只是,在她八歲的時候,還並不知道,《紅樓夢》真的會影響她的一生。
男孩子托著腮在傾聽,可是不大認真。身體是靜的,然而眼神猶疑。他比他的姐姐小了整整一歲,但是比他姐姐生得美,一張溫順甜美的面孔,一頭微微鬈曲的頭髮,長睫毛,大眼睛,小嘴,完全是依照西方洋娃娃的版本製造出來的,也正像所有的洋娃娃一樣,有一張瓷質的臉,光潔,但是蒼白。
女孩和男孩一個讀,一個聽,兩張天使的臉,一樹芬芳馥郁的花樹,有蜂在花間忙碌地飛舞,卻只有讓一切更顯得靜,像一幅西洋油畫,而且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關於宗教的那種聖經圖畫。
如果不是屋子裡突然傳出的吵斗聲,以及瓷器摔碎的聲音,真會讓人覺得這裡是畫中的天堂。
可是爭吵聲把一切打破了。
一個女人在撒潑地號哭,另一個女人在抖著聲音質問:「你騙我!你說你都改了我才回來的。可是你還是賭,還是抽大煙,還是養著她。你說,現在怎麼辦?她走,還是我走?」
男人無言以對,便只有摔東西,花瓶,鏡子,茶杯,清脆的破碎聲一陣接著一陣,讓人的心也隨著那聲音一次次體味破碎。
女孩的朗讀停止下來,同男孩無言相望。他們的眼中有一種瞭然的神情,司空見慣,無可奈何。只是,同樣的惶懼與忍耐,寫在女孩子臉上是漠然,寫在男孩臉上卻是茫然。但他們總之在一起經歷著,承受著,忍耐著,直到忍無可忍的一天。
男孩問:「姐,媽媽是不是又要走了?」
女孩沒有回答。
她無法回答。八歲的她,再早慧,也無法預知命運的答案。
然後,朗讀聲繼續下去。依然平靜,但是過了一會兒,有淚從她臉上流淌下來。
黃二奶奶趙依凡女士今年三十二歲,可是樣子看起來頂多二十三。這不但是因為她長得好,更因為她時髦。
晴空滿月一般的臉龐,配著燙得卷向一邊的愛司頭,有個名堂叫做「雲遮月」,修得又彎又細的長眉雖然無論怎樣蹙起也不會像煙籠春山,一雙眼睛卻是當之無愧的星含秋水,下面是黃種人罕有的筆直削挺的鼻子,本來已經輪廓分明更用西洋唇膏塗得嬌艷欲滴的唇,下巴略嫌豐滿有餘稜角不足,所以衣領總是壓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脖頸,頸上掛一串珍珠項鏈,珠子顆顆飽滿圓潤,緊身夾襖,大篷裙,都是從歐洲帶回來的時新洋裝,當她坐在鋼琴旁,微微仰起頭唱英文歌曲,長發披拂一旁,忽地一甩,露出臉兒來,恰似「雲破月來花弄影」,美得比香煙廣告上的明星還要炫目。
即使在兒女的眼中,她也是高貴而遙遠的,遙遠至不可企及。
她有著顯赫的出身,穿著華麗的衣裳,說著地道的英文,並且擁有最進步的的理論和觀念。這樣的女子,是無法想象她會安靜地守在一個晚清遺少家中,坐在一大群姨太太和鴉片煙的氤氳氣息中做少奶奶的。可是偏偏她丈夫的家裡就只有這些個東西:煙床、賭客、姨太太、小腳的老媽子,還有古董經紀。
已經完全沒有進項,單靠變賣祖宗田產坐吃山空了,可是二爺黃家麒仍然一味地沉迷於收集古董、叫堂會、捧戲子,樂此不疲。眼看著洋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只換得一個浪子哥兒的名聲,仍不知節制。有什麼是過不去的煩惱呢?只要還有阿芙蓉的安慰。
腿疊腿半倚半躺在鴉片煙榻上,一手舉著煙槍吞雲吐霧,一手抱著個新得的內畫琺琅煙壺摩挲把玩,榻旁坐著穿紅綾小襖綠羅裙的歌妓,侍候抽煙並彈琵琶唱曲兒助興——這就是黃二爺最常見的扮相,也是黃二奶奶最無法忍受的場景。
他們的爭吵是從結婚頭一年就開始了的,隨著女兒和兒子的出生日益升級,終至不可調和。
「你到底對將來有什麼打算?難不成還等著溥儀重新登基賞你個內閣大臣做做不成?大清國倒了十幾年了,你還做夢呢!女兒兒子一個叫『皇上』,一個叫『皇帝』,虧你想得出!」
對於諸如此類的諷刺,黃二爺充耳不聞。他自然知道愛新覺羅氣數已盡,可是也不願意承認民國的開始,他到底是前朝賜姓的「隨旗」子弟,名門正道的宅門出身,怎麼肯降尊紆貴到民國政府里討個一官半職。況且,所有他可能做的那些職位,諸如某部文員某局秘書之類,點頭哈腰一個月積下來的薪水尚不夠他一次打茶圍的用度,又何必去受那個委屈呢?不錯,家業是不如以前了,可是也還沒到拋頭露面托缽乞討的份兒上。至少,這口鴉片也還抽得起,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
於是,他照樣兒聲色犬馬,照樣兒招朋聚賭,也照樣兒逛八大胡同捧京戲名旦,甚至在妻子臨盆前夕大張旗鼓迎娶第三個姨奶奶進門,夫人趙依凡終於忍無可忍,當年年底即丟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小帝,與小姑子黃家秀相偕遠遊——名義上是出國留學。
出國留學!二十六歲的少奶奶,兩子之母,這樣的身份!黃二爺氣得很,也沒面子得很,索性將北京的往事一筆勾銷,闔家老小一股腦兒搬到上海去,遠離了那班親戚朋友,也就遠離了議論和嘲笑。
依凡走的那天,是個陰雨天。從此黃二爺一生都憎恨陰雨天。
無奈到了上海之後,幾乎一年四季都是這樣的日子。淅瀝迷濛地,像一首冗長而單調的練習曲,無情無緒地從頭彈到尾,欲斷不斷地,又從頭再彈一遍,無情無緒地重新來過。
沒有終了。
陰雨的日子裡,黃二爺惟一可做的就只有吸煙,或者招一群酒肉朋友將屋子塞滿,盡量弄得有聲有色,使他忘記在北京的失敗,忘記那件發生在同樣的陰雨天里的不愉快的事。
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
如今,太太回來了,可是戰爭依舊,一點兒也沒有好轉。黃二爺深深地嘆息。
可是黃二奶奶趙依凡只有更嘆。
依凡女士從出國後年齡就好像沒有長過,非但如此,她的日月簡直是往回走的,一年更比一年年輕,走的時候是個二十六歲的少婦,回來的時候倒像個雙十年華的少女了。
美貌和學識都讓她不能夠再忍受黃家行屍走肉的隔絕生活,她不要再看到那成堆的銹跡斑斕散發著霉味兒的古董,不要看到那個來自八大胡同極力遮掩也仍舊掩不去一身風塵氣的三姨太,更不要再看到那些不知什麼動物骨頭做成的骰子和沉重的樟木牌桌。她要揮散那朦朧不清的煙霧,要打碎那些半明不暗的煙燈,要衝破那種懶散陳舊的秩序,可是她採取的手段,卻只是和丈夫一樣,比拼著砸杯子,砸傢具,結果砸碎的,只有自己已經瀕臨破裂的婚姻和兒女童年的幻想。
那簡直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噩夢,只有結束,沒有醒來。
太陽轟隆隆地滾下山去,黃昏一點點地臨近了。
書上的文字漸不清晰。連黃裳的聲音也漸次朦朧起來。
「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了,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是已經跳讀到《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黃帝不解:「寶玉為什麼要送舊手帕給林姑娘?」
「帕子是用來給林妹妹擦眼淚的。」
「為什麼要送給林妹妹擦眼淚?」
「那是他的心意。」
「什麼心意?」
「安慰林姑娘,讓她不要哭。」
「林姑娘為什麼要哭?」
「女孩子的眼淚總是多的,因為心事多。」
「什麼心事?」
黃裳看著弟弟。八歲的女孩子和七歲的男孩,在心智上簡直有天壤之隔。
她不再回答,也答不明白。好在黃帝也並不執著追問。姐弟倆就靜靜地在樹下對坐,好像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小片樹蔭才是他們的庇護,才最安全可信。
晚霞還沒有褪盡,然而星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從雲層后一點點探出頭來,月亮也有了一個淺淺的影子,可是沒有光,好像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只是月亮的殼。或者,是月亮還在梳妝,而月影子只是不分明的銅鏡,未待打磨。等月亮梳洗好了,轉過頭來,才可以真正看到她的光華。
許久,仍然是黃帝先打破沉默:「該亮燈了。」
負責各房燈火的小廝已經站在燈燭下等候,但是管家還沒有喊號子,他們照例是不可以擅自行動的。
黃帝很喜歡看燈火齊明的一剎那,彷彿世界在忽然間就換了另一個樣子,燈的開關一閃一合,就可以把黑夜重新變成白晝,這是顛倒乾坤的一項壯舉,黃帝每晚最愛的遊戲。
好容易看到管家胖胖的身體終於出現在大廳的門口了,黃帝立刻跑過去,牽著管家的衣角,挺直腰背,和著他的聲音一式一樣地高喊:「各、房、掌、燈——」
那是十分輝煌的一幕。彷彿聲音本身具有某種魔力,未待落地,各房各院的燈忽然就齊刷刷地亮了,有明晃晃白得耀眼的電汽燈,也有宅門口懸著的寫著「黃」字的大紅綢布燈籠,同時花園草地上也東一簇西一組亮起幽幽的小燈泡,如同綠野仙蹤里的童話世界。
黃帝笑起來,意猶未盡,又圍著花園跑著喊了好幾遍「各房掌燈」,直到嗆咳起來,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真正像一個七歲的男孩子,有著小男孩特有的淘氣與稚氣,除此以外,因為長年生病的緣故,他被大人要求著要安靜守禮,溫聲慢語,整個就是一個瓷娃娃,輕拿輕放,慢條斯理。
緊隨著亮燈之後的連鎖反應,是另一件有關民生的更緊要的大事,黃帝毫不遲疑地想起來:「姐,我餓了。」
黃裳這時早已把自己挪到燈光明亮的甬道口,繼續看《紅樓夢》,聽到問話,抬起眼不經意地說:「林媽等下會來找你的。」
林媽是弟弟的保姆,一個小腳伶仃的皖北鄉下女人,這會兒正一聲不出地貼在廚房牆上聽壁腳。姐姐黃裳的保姆崔媽坐在她旁邊捏糰子,她略有點耳背,總是漏掉關鍵的句子,忍不住不時小聲地問:「說什麼呢?那位主兒說什麼呢?」從她豎起的三個指頭可以知道,「那位主兒」指的是三姨太賽嫦娥。
林媽向後搖一搖頭,示意崔媽放低聲些,一邊撇著嘴說:「還不是說那些?說二老爺娶她進門時答應過這個那個的,賴著不肯走唄。」
「嘖嘖!太太聽著這些可不要氣死?」
「都是老爺荒唐!要我說,那窯姐兒長得也不怎麼樣,早該攆出去了。進門這麼多年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就想跟太太爭?成天妖里妖調的,讓人哪隻眼睛看得上?看那走路的樣子,就不像好東西。」林媽說著扭了兩扭,誇張地模仿著三姨太的水蛇腰。
崔媽忍不住笑起來:「就是,比老爺新認的乾女兒白小姐差遠了,第一次見,我還以為是女學生呢。」
「什麼乾女兒,唬人呢,還不是……嘻嘻,聽說現在的上海小姐都時興打扮作女學生的樣子,說是客人給錢會格外大方。」
「嘖嘖,你這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還用打哪兒聽?老爺的那些客人,哪天來聊的不是這些?前兒個還商量著重辦花國選美呢,說要捧白小姐做大總統。」
「噓,這話可別讓太太聽見。」
「還怕聽見?早都人人盡知了。他們兩個坐馬車,白小姐戴著長穗子紗帽兒,老爺揮著個司迪克,繞著整個外灘招搖,生怕人看不見。聽說老爺還作了好多讚美那白小姐的詩發在報紙上,替她做宣傳呢。」
「喲,那不是同在北京捧戲子時一樣的?」
「你以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錢人的事!」
「有錢人!」
只有在這種時候,林媽和崔媽是親密的,和諧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爭吵讓她們由衷地發出「有錢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學感慨,當她們這樣相對嘆著談著的時候,她們就成了兩個哲人,天地間最心平氣和寬容智慧的思想者。於是那些平日間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無蹤了,她們空前地團結,肝膽相照,親密無間,而且自覺責任重大,簡直大到「天欲將降大任於斯人」。因為那忙於爭吵的夫妻倆無暇再顧及到孩子,這照顧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們的頭上,而她們,這兩個天下間最正義善良的俠之大者,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並且,從心底里說,她們兩個都是從北京老宅帶過來的舊仆,打小兒看著姐弟倆長大的,對孩子的感情也的確比趙依凡還要來得親切些。
通常總是崔媽先歸於正題:「就苦了孩子,可憐,真可憐哪!」她嘴裡說著的時候,手裡一忽兒也不停下:將煮熟放涼的一鍋糯米飯捏成一隻只小團,再把肉糜放進米團里捏攏,等一下還要將這糯米肉糰子放在蛋汁里滾過,再放進油鍋里煎熟。這叫合肥丸子,是她的家鄉菜,黃裳最愛吃了。
林媽應著:「就是,弟弟該餓了。光知道自己吵,孩子也不管,要不是幸虧了我們,早晚把兒子餓死。」她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保姆,自覺要比女孩的保姆地位尊貴,因此即使是在推心置腹的時候,亦不忘話里話外時時提著「弟弟」兩個字,似乎這樣會加重自己的話的份量,顯得更加名正言順。
而那「幸虧了」她才沒有「餓死」的弟弟已經「啪噠啪噠」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小聲要求著:「林媽,我餓了。」
「可憐,真可憐哪!」崔媽便又感慨一遍。而林媽順手從她剛剛煮好的雞蛋碗里取了一隻蛋遞給黃帝:「先拿這個吃著充充饑,飯一下下就好,告訴姐姐,今天咱們吃肉丸子。」
黃帝思索一下,得寸進尺:「有松子糖吃嗎?」
林媽也思索一下,豪氣地應承:「有,崔媽做丸子,我做松子糖。」
所謂「松子糖」,就是將松子仁舂成粉,攙入冰糖屑,做法無疑比糯米肉丸子簡單得多。黃府的規矩,二爺夫妻的飯和少爺小姐是分開開的,而少爺小姐的飯雖然同時開,卻是分別做,由她同崔媽各管各事,但是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聽壁腳」。而崔媽,也認為這特殊日子裡的特殊分工理所當然,對林媽的自說自話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很有興緻地,又叮囑弟弟一句:「是你姐姐最愛吃的合肥丸子呀,問她高興不?」
弟弟滿足了,害羞地笑一笑,屁顛顛跑了出去,果真當成一件大事那樣報告給姐姐:「崔媽說,她今天給你做丸子,你高興吧?」
姐姐盯著天邊一點點收斂消逝的晚霞和漸漸光明清潤起來的月亮,眼神嚴肅,隔了一會兒,忽然很莊重地,發誓一般地說:「將來長大了,我會對崔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