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秋扇之捐
黃裳醒來的時候,只見屋子裡塞滿了人,都像看怪物那樣地看著她。眼中只有驚奇嘲弄,沒有焦急關心。
在剎那間,她以為回到了少女時代的「鬼屋」,那個無愛的空間。那些冷冷的眼睛,個個都像孫佩藍。但是轉眼看到卓文,她清醒過來,自己是在蔡家村,為尋找丈夫而來。
然而蔡卓文,真的是她的丈夫嗎?
她看一看面前的秀美,那才是他結髮的妻哦,自己算是什麼呢?
卓文伸手在她額上探了一探,皺眉說:「你有些熱度,最好是去看醫生。不過,這裡沒有醫院,只有鎮上有一家小診所。吃過飯,我帶你去看看吧。」他煩惱而無奈地看著周圍,明知眾目睽睽議論紛紛會給黃裳多大的困擾難堪,可是無法阻止。
黃裳這樣一個人,來到蔡家村這樣一個地方,會引起怎樣的轟動是可想而知的。
蔡家村祖祖輩輩幾百年來,還從沒有親眼見過一個真正來自大上海的闊小姐呢。況且,她又是這樣的美麗、高貴、嬌弱無助。聞風而動的村民們像趕廟會那樣齊齊趕來,而村裡的規矩照例是大門敞開,任人進出的。
在蔡家村裡,只有道理,沒有禮貌,只有私情,沒有秘密。
一切都是敞開的,要看就看,愛說便說,不必忌諱。
於是人們便說了。男人嘻嘴笑著,覺得蔡卓文的所作所為都可以理解,這樣漂亮的婆娘,若能睡上一晚,殺頭也願意的。蔡家村祖祖輩輩,有誰睡過大上海的小姐了?只有他蔡鐲子有這福分。
男人們心照不宣地點著頭,說:「難怪,不過……」
女人們卻將頭湊在一起,互相撇著嘴:「也不怎麼樣,不過……」
「不過」和「不過」的意義雖然大相徑庭,結論卻都是差不多,都覺得這女子中看不中用,到底不是咱們蔡家村裡的媳婦,便娶了來,也是不能長久,不過霧裡看花罷了。
對於這一總的議論,卓文聽在耳中,只如針芒在背,可是他能堵上他們的嘴么?他能攆他們出去不叫他們看他們說么?他是寡婦家的兒子,靠吃百家飯長大的,村裡同姓長輩都是他的活命「恩人」。而他休妻的「壯舉」,卻一度使他成為全村的「罪人」。如今「罪人」落魄了,受了報應了,回到這窮鄉僻壤里來,「恩人」們不踐踏他已經是又一重深恩大德,他還有什麼資格響聲說話抬臉做人?
人家要說,只有憑人家說,他自己,卻是再也沒有脾性的了。看到黃裳暈倒,他也心疼,他也難過,可是同時他也更覺得她遠。到底是城裡的大小姐,動不動就暈倒,哪裡是做農家人媳婦的材料呢?
他並不後悔當年娶了她,可是此一時彼一時,那時他娶她是因為他們都在上海,那個花柳繁華地人間富貴天里,什麼樣的故事都可能發生,公主與貧兒相戀被稱之為傳奇。可是現在,在這裡,長天大浪,黃地青山,是只有笑話沒有傳奇的,而且多半是毫無機智的黃色笑話。至於落難公主,更是笑話中的笑話,除了被人演繹玩笑,別無價值。他看著黃裳憔悴蒼白的臉,就在這一刻,暗暗下定了分手的決心。無論她怎樣地楚楚可憐,一往情深,他決意不要自己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心軟來。他既決定了分手,就要分得乾乾脆脆。他們已經沒有了以後,那麼,也不必在惜今天了。
而他的母親何寡婦,難得看到家裡來了這麼多人,從那些村民的眼中,她看到了艷羨和驚異,不能不有幾分陶然。她的村婦的智慧告訴她,這是一次難得的揚眉吐氣的機會,但是她表現的方式絕非洋洋得意,相反地,人家越是稀奇,她就越要表現她的不在乎,她的骨氣,正氣,和傲氣。一邊招呼年老的鄉鄰坐下,一邊敲著人群中鑽來鑽去的小孩子的青腦殼:「你這龜兒子,擠嘛擠?又不是看大戲。沒看過城裡的小姐是不是?好好讀書中狀元,趕明兒叫你娘也給你娶一個回來,放在炕頭天天守著看。可就是一條,城裡的媳婦兒紙糊的燈兒,外邊亮堂,肚裡咣當,中看不中用。動不動就真暈假死的,你可孝敬不起。」
說得村民都笑了。並不覺得何寡婦的話有什麼不對。有位老者便問:「他何嬸子,你家堂客頂刮刮地靚咧,這開口錢少不得要多拿一些出來喲。」
「開口錢?我可不敢要黃姑娘開金口。」何寡婦剜了兒子一眼,道:「鐲子這耷耳朵(意即怕老婆)結婚時沒領媳婦讓我過眼,現在找上門來,我倒也輕易不敢讓人家叫娘。這話我早幾年就同他撂下了,他在外邊娶,管他在外邊娶,憑他娶個三房四妾呢,我可只認我們秀美。我當秀美自己親生閨女兒一樣,斷不容人欺負了她的。不過話說回來,黃姑娘是城裡的小姐,知書識禮,也不像那容不下人的人不是?再說人家遠來是客,也不會習慣我們這小地方,住不了幾天還得走的。這不,剛一來就暈了,這再要住上兩天,還不得鬧出人命來。所以我說,你們要看呢,就趕緊多看兩眼,過了這村沒這店,還不曉得有看第二眼的機會沒有呢?」
她的舌頭就彷彿是帶了鉤子的,幾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誰都刻薄,都惡毒。兒子是她的私有財產,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兒子有關的一切,也該都同她有關。可是黃裳卻是一個強盜,把兒子從她身邊搶走了一年之久,讓他生活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同一個她不承認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總算得了機會,讓她好好地當面羞辱那個強盜女一頓,她焉能放掉這個機會?更何況,在她心目中,她並不是在報復,而是在保護,保護自己的媳婦、孫子、自己的家,她是為了正義而戰。
所以黃裳越是尊貴,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賤,賤得如同她腳底下的泥,隨便踩踏。兒子娶一個大小姐來做婆娘算什麼?她把個大小姐來做灶頭丫環辱罵才叫痛快呢!
黃裳並不能全部聽懂何寡婦的話,但總也猜到個大概。她毫不反駁,只是看著卓文,看他面對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覺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並不帶絲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見到的只是村民們貪婪驚奇嘲弄猥褻的目光。她心裡悲哀至極,眼睛卻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顧著眾人,將那些各種含義的目光一齊頂回去。
蔡家村人不習慣了。新來的婆娘客,怎麼好這麼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該是低頭含胸,被人看著的么,哪裡有回望的道理?又是這麼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將眼光游移開去打量四壁的陳設,又去注意那隻仍在搖著尾巴到處尋覓的黃狗,彷彿是第一次見到,也有人挑戰地充著大膽,用開玩笑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大聲叫著:「秀美,你老公大婆娘來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邊招呼村裡人,一邊招呼黃裳:「黃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黃裳趕路趕得急了,一時氣怒攻心暈了過去,雖然很快醒過來,並無大礙,卻是頭昏昏地又渴又累,渾身上下無處不痛,看不見的千瘡百孔自里向外疼出來,正想要一杯東西熱熱地提神,並不曾細想,只隨口說:「謝謝,請給我一杯熱咖啡。」
「咔……咔什麼?」秀美茫然。
黃裳忽然省悟,一個鄉下女人,哪裡知道什麼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釋重負,謙卑地笑著,取過一個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過來。
黃裳未待接過,一股餿抹布的味兒已先撲鼻而來,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兒,還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無憐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該知道他是一個農人子弟,而不是什麼富家公子。在上海時,他風度翩翩,車進車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頂著的。如今打回從頭,不過是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法海缽下被迫現形的白蛇。
原來,她才是許仙,而他才是異類!
一時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惱羞成怒,沉聲說:「這裡原不是你來得的地方。」
黃裳低頭半晌,滿心委屈,哽著聲音說:「你是要我喝了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為什麼?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說過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淚,可是如今他看著她受傷,看著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無援,眼中竟沒有一絲悲憫。
只為,他所有的悲憫與憐惜,都給了他自己。是誰令他走到今天這地步的呢?躲回村裡還要藏頭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點怨恨。而如今她來了,親眼看到他的落魄,顢頇,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經愛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該來,不該來的。不來,至少他們還有過去的回憶,來了,卻只能將一切打破。他怎麼肯讓她面對他今天的狼狽?那根心上永遠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開不出花來。
他冷冷地看著她,冷冷地回敬:「鄉下人的水,對你來說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裡喝得?」
黃裳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氣不過,重新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淚水隨之湧出,卻撐著不肯哭出聲來。
秀美一旁看著他們兩個說話,卻是一句也聽不懂,雖然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鑽進耳中,可是連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忽然見黃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淚,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說:「姑娘不願喝就別喝了,哭什麼?」又嗔著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黃姑娘遠來是客,你不說好好接著,還氣著她。黃姑娘不喜歡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說『牛不喝水強按頭』,說的可不就是你嗎?」
卓文看著秀美,又好氣又好笑,又憐惜她的無知,又惱她丟自己的臉,冷聲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說,做飯去吧。」轉念卻又阻止了,向黃裳道:「算了,做了飯你也是不吃的,還是我帶你去縣城吃吧。」
這是酆都縣城惟一的一家客棧,建在一個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幾樣小菜,住也只有那幾間客房,錢多錢少都是這些,一個完全消滅了階級的地方。
但是縣上的人畢竟已經比村民文明了許多,不會那麼直眉瞪眼地看人,穿著也相對整齊,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掛著棉布兜子,曾經也許是白色的,但如今卻不大容易確定,因為或許是藍布褪白了也說不定。那烏亮的油點該是今天才濺上的,還有明顯的油暈,辣椒汁的艷紅也還新鮮,但是那一大坨黑還有那塊紫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或者是蝦子醬么?但並沒聽說本地盛產蝦醬。不過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澱吧?
店門口伸出個竹竿挑著幌子,照例寫著「李白遺風」四個字,倒有幾分「杏簾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髒兮兮的辨不清顏色。至於「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更是無從論起。
擱在過去,這小店的骯髒是黃裳無法忍受的。但是經歷了剛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棧已經是天堂了。
到了這稍微文明點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裡時和悅許多,體貼地問黃裳要吃什麼,辣子放多些還是少些,然而其實點不點都是一樣,不論你說什麼,店伙總之是照樣地端出那幾盤菜兩碗面來。
黃裳無心吃飯,盯住了卓文問:「你如今打算怎樣安置我?」
卓文嘆一口長氣,明白地說:「我還能有什麼打算?你也看到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我們還是分手吧。」
「分手?」黃裳一驚,連碗里的麵湯也潑灑出來,「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黃裳慘笑:「那你也照樣地給我寫一紙休書吧,反正這於你也是寫慣了的。」
卓文卻不再說話,只是低頭吃面。
黃裳看著他,只覺得不認識,忍不住再一次懷疑,這個一門心思低頭吃面彷彿永遠也吃不飽的漢子,果真是上海餐館里同她一起品嘗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么?是那個給她送花寫卡片,說「我只想做一陣風,吹動那風鈴,吹拂那雪花,吹皺那海浪」的蔡卓文么?他說過:「也許只是一回眸,也許可共一盞茶,但是夠了。我只希望這個。」如果真是那樣,未嘗不是一種美,一種情趣。可是她卻給予得太多,不僅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給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傾心的愛。於是他無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絕了,逃掉了,逃回到這貧苦的山村裡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不過是春天,她卻已經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這荒蠻之地,願一世不與她相見。
然而越是看見那樣的荒涼貧苦,她就越發覺得,蔡卓文實在是一個異數。能從這樣的境地里掙扎出身,是幾輩子積德才可以賺來的殊榮吧?可是如今為著她,他卻又不得不回來了,回到這荒涼貧苦之中。
現在她知道他到底都為她做過些什麼了。都是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嘆息。
他吃面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續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勁地橫著把嘴一擦。她現在發現,其實他可以不必這麼粗魯的,他這都是為了做給她看,攆她走。她哭了,淚水滴落在一口也沒有動過的面碗里。
他看著,覺得心疼,同時卻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來吃了。要知道,麵條在這裡可是奢侈品。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便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經徹底地完了,連感動也不懂得。他已經變回一個徹頭徹尾的農民,眼裡只有麵條,沒有眼淚。
吃過飯,他陪她取了客房鑰匙,將行李安頓了,又向柜上要了火來把燈籠點著,便說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說,「我媽有話說,我總得打點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裡有媽,有老婆,還有兩個孩子,婆媳妻兒,滿滿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藍藍灰灰的,卻不知為什麼,透出大紅大綠的色調來,整幅畫面雜亂的,嘈嚷的,彼此碰撞著,卻仍有一種奇異的擁擠的和諧,甚或還可以再多加進幾隻雞一條狗進去,但獨獨塞不下一個黃裳。
那是他的世界,卻不是她的。況且,她自問也實在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個能言善道的媽。
她站在客棧門口看著他走遠,客棧在一個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細——微佝著身,穿著辨不清顏色的舊衣,同著一點猩紅的燈籠搖搖地走遠,搖搖地走遠,一直走出她的視線。剛才從家裡走的時候她見他拎著一隻燈籠還覺得奇怪,以為是有什麼特殊講究的,她注意到村路兩邊零星地有幾座墳,或者紅燈籠是為了驅鬼,也許今天是農曆的什麼節日,這不是鬼國酆都么,關於鬼的傳說和禮數一定很多。她那編劇家的想象力無限地發揮出來,即使在這樣混亂的時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想著,片刻間轉了無數個念頭。可是現在她知道,那不過是為了回去的時候走夜路方便。這本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個道理,但是於她,就有醍醐灌頂這樣的徹悟。
漸漸地卓文拐了一個彎,那點猩紅的火看不到了。可是她仍然不離開,仍然痴痴地望著。
天上有一點月光,彎彎窄窄地一線,彷彿是有重量的,落在山道上又會清脆地彈跳回來似的,跟著卓文,清晰地照著他走進一個四邊都是玻璃的房子里去,同他的妻兒老母在一起。
她看得見他,卻聽不到也摸不到,只像觀啞劇樣,看他們張嘴說著笑著,玩著鬧著,有一種無聲的喧嘩。她想進去,但撞來撞去都撞在玻璃的牆上,冷而硬,她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夜空像水晶一樣地透明,月光卻已經漸漸地冷了。
這一夜黃裳並沒有睡。
在此之前,她原也知道卓文是來自鄉下的,但是鄉下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麼,於她卻是冷疏。在她心目中,卓文的出身地是一幅田園詩畫,清新俊逸,遺世獨立的,春是「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冬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夏是「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秋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雨雪陰晴,皆可入畫,一年四季,都是文章。
然而如今她親身經歷了,卻發現全不是這樣。不是的。自然這裡也有燕子、也有魚、也有蕭蕭下的落葉木,滾滾來的長江水,甚至也有水郭山村,酒旗招搖,可那不是詩意,是夢囈。
她想著白天見到的秀美。
秀美才該是這裡的人——秀是蔡家村的秀,美也是蔡家村的美,一切都打上了蔡家村的標誌:身材,神情,態度,舉止……標誌性的雙腳做八字併攏的站姿,標誌性的在衣襟上蹭手的動作,標誌性的謙卑的笑,標誌性的齙牙,標誌性的微張的唇,還有標誌性的臉紅————不是女兒窘迫特有的羞紅,不是胭脂水粉塗就的嫣紅,不是油膩過重形成的朱紅,卻是雨淋日晒又被風吹乾吹皺的褐紅,粗礪而觸目,帶著一種原始的悍然,明白地向黃裳擺著「臉色」,無聲而響亮地宣布,我才是蔡家村裡的「自己人」!
卓文當年也是有這樣的標誌的吧?只是慢慢地被上海薰軟香濃的風吹得淡了,漸漸遮沒在酒色燈影之後,然而如今重新經了風雨陽光,又固執地顯露出來,也在顴骨處醒目地帶著那樣兩坨紅,無言地拉開了同自己的距離。
要有多久才曬得出那樣的坨紅?要滾在土裡才能同他重新接近嗎?把一塊泥,捏一個你,摶一個我。將你我兩個,齊來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是要這樣的么?要這樣才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么?否則,便你是你,我是我,始終是走在兩條路曬在兩個太陽下的兩個人么?
他們曾經一起出生入死,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自以為水乳交融。到今日她才知道,水乳交融又如何?心心相印又如何?他同他結髮的妻,可是血脈相連,同根同氣的呀!她以為她已經走進了他的心,可是她不知道,他卻是出自另一個女人的身。如今他要回去了,他已經回去了,她留不住他,留不住他了。
她怎樣留他呢?上海沒有他們的地方。酆都會有嗎?酆都或許是他的地方,然而卻不是她的。
鄉下的女子,統統都是妻兼母職,成日拈著根針,「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那種。那幾乎成為一個固定的模式。可是她卻做不來,也想象不出她拈針穿線是一副什麼樣子,更不要說撒網打魚,揮鐮種地。她的手是握筆的,握不住鋤頭也撐不得船,她能做什麼?她只是他的拖累,是他身外的一個人,同他無論曾經怎樣的親密,然而終究是兩個世界里的人,要回歸到兩個世界里去。即使死了,也是塵歸塵,土歸土,各不相干。
不相干!
兩行清淚自腮邊流向枕畔,而天已經漸漸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