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新天地

二十四、新天地

日曆翻到了8月15日。

無線電里一段《君之代》的日本國歌播過之後,響起裕仁天皇沉痛蒼老的聲音來:「茲告爾等忠良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蘇、中四國政府,我帝國接受彼等聯合宣言各項條件……」

日本無條件投降了!

囂張一時、佔領了中國東北、建立了偽滿洲國、還揚言要佔領整個中國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日本投降了!

上海人民因為等待得太久,渴望得太切,一時幾乎不能相信。人們走上街頭遊行狂歡,鑼鼓喧天里夾著鍋碗瓢盆的敲打聲,富人們開香檳,窮人們燒棉襖,各個階層的人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表示著自己的狂喜之情。上海,這個用霓虹燈與歌舞飛揚造就起來的不夜城,今夜不夜,卻是因為煙花和爆竹。這不是除夕,卻比每一年的新春更令人欣悅,更帶給人希望與新生!

比國民軍更早接受上海人民歡迎的,是開著B—29型的美國空軍和美國海軍陸戰部隊,他們穿著度身定作的筆挺軍裝走在上海街頭,熱情的上海百姓將鮮花和彩屑灑在他們頭上、身上,將水果和糕點塞在他們手裡、懷裡,把他們當上帝那樣膜拜,當親人那樣歡迎。

於是這些剛剛發現了上海之美的大兵們立刻愛上了這座城市,愛上了她的善良熱情,也愛上了她的華麗輕浮。他們雖然有著強國盟友的身份,有著抗日勝利的偉業,可是實際上也不過來自田納西或者緬因那些邊遠鄉區,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的都市。南京路上閃爍陸離的霓虹燈和同樣閃爍陸離的上海姑娘讓他們目瞪口呆,眼花繚亂,他們不太能分得清上只角與下只角、上海小姐或者鹹水妹,只是迫不及待地和他們在上海最早結識的一位姑娘發展一段跨國戀情。

上海的繁榮與混亂盛極一時。

美國文化與中國文化進行了最直接最瘋狂的一次對接。可口可樂和駱駝牌香煙迅速走紅,戴雷朋太陽眼鏡和喝可口可樂成為最新時尚,結婚的遊戲忽然空前地流行起來,所有的大酒店都在放著結婚進行曲,而教堂與牧師因為空前緊缺,上海街頭不得不推出集體結婚的新玩藝兒,一隊隊的白紗新娘挽著一隊隊的燕尾服新郎走在紅地毯上居然沒有上錯花轎嫁錯郎,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在這樣舉世歡騰的日子裡,黃府之中卻是比任何時候都更凄涼空寂。

黃鐘的婆家——南京畢記本來對這件親事巴結得很,然而一聽到日本投降,心知黃家風脫不了干係,生怕受到牽連,立即致信上海要求解除婚約。那位戴眼鏡的準新郎畢少爺更是連聘禮也來不及要回,連夜就趕回南京去了,只留下一封簡訊,說是在滬期間多承照顧有事回鄉不及面謝云云,落款自稱世侄,再不提小婿字樣。

黃李氏氣得發昏,可是沒有辦法,因為家裡並沒有人幫她做主——黃家風和韓可弟一聽到風聲就走遠了,去到哪裡,竟連她也不知道。下人也全部解散。偌大的黃府就只剩下她和黃鐘兩個人,一個已經是明明白白在等死,另一個也風燭殘年。

這日黃坤來同黃裳辭別,談起父親,納悶說:「連我也不告訴,說聲不見就不見了——也不知藏在什麼地方,難道還怕我知道了會告密不成?」

黃裳也感慨,終究黃家風也鬧到要逃難了。她不由又想起卓文來。他如今怎麼樣了呢?鄉下也是有無線電聽的吧?縱然沒有,這樣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當年在吳淞口送他走的時候,胡強說過:「日本人的時間長不了,我們很快都會回來的,你放心好了。」如今日本人果然投降了,可是卓文,他回得來么?如今全國上下都在抓漢奸,清算浪潮一陣高過一陣,川島芳子在北京公審的時候,憤怒的人潮將法院大樓擠得水泄不通,以至於不得不延期另審。蔡卓文在汪政府里做了那麼久,保不定什麼帳被翻出來,就是好一番清算。國民政府到處搜捕汪政府的餘黨,他們的花名冊子上,也會有卓文吧?

黃坤見她久久不說話,推推她說:「喂,你怎麼回事,我要走了,以後也不知見得到見不到,你也不留我一留。」

黃裳如夢初醒,詫異道:「你要走?走到哪裡去?你又不屬於哪個黨派,又不幹政治,莫非也要去逃難?」

黃坤「呸」地一聲:「好端端咒我!」然而停一下,她嘆了口氣說,「要說其實也和逃難差不多,比逃難還慘!我跟你說,我決定去大連。」

「去大連?」黃裳大驚,只覺匪夷所思。「聽說這陣子大連亂得很,交通都不通了,這種時候去大連,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然而黃坤說:「憑他天羅地網,發國難財的商人們總有辦法在亂世中找到好處,打仗,打仗也得吃飯呀,那些商人,一船船的糧食、彈藥走私過去牟取暴利,我就是要搭他們運糧的走私船偷渡到旅順口,已經都聯繫好了,就在這一兩天就要走的。」

黃裳倒不由佩服起來:「難為你倒能搭通這條天地線……這件事,陳言化知道嗎?他怎麼說?」

「別提他!」黃坤眼中流露出厭惡,「我們就要離婚了。這個上海,我是呆不下去了。」

「離婚?」黃裳又是大吃一驚,「你同陳言化不是過得好好的,難道他……」

「他沒什麼,沒有得絕症也沒有紅杏出牆。是我,我這方面出了問題——大連有消息來,說我死了的那個男人,一家子都是大漢奸,一家子都該槍斃。我公公已經是斃了,婆婆也病死了,小叔子入了獄,弟媳婦同他離了……這信就是我弟媳婦寫給我的,信寄到上海,被陳言化看見了,還不和我吵翻天?我不耐煩,索性告訴他離婚。什麼了不起?一個臭畫家罷了,現在不比當年,一切都是政治挂帥,月份牌美女早就不吃香了。記得上次的畫展吧?我畫了些速描,讓你幫我配了文字,效果好得不得了,把陳言化這個做主角的都蓋了。跟著他反正也是沒什麼大出息,被他捏了這個把柄,以後還會對我好?離就離了!」

她笑著,給自己打著氣,雖然說的是人生的悲歡離合,可是臉上毫無畏懼。她已經不年輕了,美艷中夾著一絲風塵氣,或者是滄桑感吧?抿起嘴角時,紋路里都是倦怠淡漠,可是眼裡卻仍然燒著一團火,彷彿只要她願意,就可以隨時隨地毀滅什麼似的。

「你不用擔心。就算跟陳言化離了,我也一定會有辦法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告訴你罷,我最近認識了一個美國空軍上校,他說有辦法帶我去美國呢。等我把大連的事辦完了,我就跟他走。就算不成功,我也總有辦法活下來。不出兩年,我一定會東山再起,又是一條好漢!」

這一點黃裳倒不懷疑。這個黃坤,就是把她扔到孤島上,也一定可以找到謀生的辦法,而且會讓自己活得依然多姿多彩。她同黃坤其實個性差異頗大,她最佩服黃坤的,是無論經歷過多少滄桑磨難,黃坤都有本事隨後忘記,不留下一點痕迹;她卻不行,自小到大的每一道傷痕都刻在心上,與日彌生,永不磨滅。

這些年來,黃坤同她交往,始終帶著點彼此利用的成分,她心裡很明白,但朋友難得,也只有遷就。然而這多年交往下來,倒也積澱了幾分真情,黃坤卻又要走了。她只覺滿心不捨得:「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去大連呢?冒這個險值得嗎?」

「為什麼?為我兒子。」

「你兒子?」這次,黃裳連吃驚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黃坤,今晚帶給她的意外實在太多了。她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沒有說出來?她永遠燦爛地笑著的臉背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衷隱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黃坤的神情黯淡下來,彷彿倏然間蒼老許多。她說:「他還沒有取名字,小名就叫小寶,今年該有4歲了,應該學會喊『爸爸』、『媽媽』了。可惜,他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

這是黃坤第一次向黃裳提起她的兒子。她那總是精明地挑剔著的眼睛里有著深深的悲哀。在這個月光凄冷的晚上,她終於想到了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她忽然發現,兒子其實是寶貴的,如果全世界遺棄了她,同她分隔,至少還有一樣東西那是分割不開的,就是血肉至親。

「大連的來信里說,陶家的家產都抄沒了,四分五散,我知道得也不詳細。只知道我那個兒子,才四歲,總算沒什麼罪,給送進孤兒院了。我弟媳婦說,看在妯娌一場的份上,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如果我願意領呢,就領走。反正陶家的人已經快死絕了,不會再同我爭他。如果我不要他,也由得我。可是,可是我……」她哭了。

這是自第一任丈夫死後黃坤第一次哭,也是惟一的一次。從此以後,不論她又經過了多少悲歡離合,起落沉浮,她再也沒有哭過。而她與黃裳,也從此再沒見過面。許多年後,黃裳遠走海外,而她做了市長夫人,紅極一時,後來也做過走資派的臭老婆,披枷挨斗,然而她都是笑著面對的。笑,便是她最後的女性武器了。

政治的時代或許容不得一個政治的投機者,更容不得一個不勞動的人,但總有例外,那就是一個年輕的至少是看起來還很年輕的美女。

她抱著黃裳的枕頭,把它當成自己的兒子,臉貼著臉,把淚印在枕頭上,重新露出自信的、毫不驚惶的笑容來,說:「看著吧,兒子,媽媽才只有24歲,路還長著呢。」

黃裳不由得也笑了,她想起黃坤初到上海來找她的那個晚上來,那時,她也說自己是24歲。

永遠的24歲的黃坤哦!

北京庭審川島芳子的消息報導出來,最心驚膽顫的人要屬黃家風。

沒有人會想到,被追緝得最緊的漢奸要犯黃家風,竟然就躲在清算呼聲最高的北京城裡,國民政府的眼皮子底下。這隻狡猾的老狐狸,信奉著「最不安全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格言,早在「天皇玉音」剛剛響起的當日,就帶了韓可弟直奔北京而來。

那時,上海交通還來不及封鎖,有關部門也還不不及對他清算。而當「愛國影星」白海倫帶著國民軍開到黃府花園來抓人時,大宅院已經空了,只留下奄奄一息的黃李氏和黃鐘。白海倫到底實踐了數月前在黃家發下的誓言,曾經一度,她因為很久接不到片子又缺乏計算揮霍無度,以致山窮水盡,到黃府借貸,居然被黃李氏和韓可弟合夥羞辱,而當年同她信誓旦旦的黃家風則聽信寵妾挑唆關起門來連面也不見,此仇此恨,沒有一天不記在心上,如今一個浪頭翻轉來,她又得勢了,搖身一變成為第一批愛國影星,又攀上了新軍首長,揚眉吐氣。黃家風當年的漢奸行為她多少是知道點的,這時候便來個總告發,第一件事就是引軍隊血洗黃府。可惜的是,黃家風和韓可弟居然都早已跑了,只剩下黃李氏和黃鐘兩個正經主子,一個已經油盡燈枯,一個則病得只有半條命,讓白海倫的威風耍得很不過癮,彷彿演了一出好戲卻沒有觀眾欣賞似的。

而要犯黃家風,則早已安全抵達北京,交給守祠堂的孫佩藍一筆小錢,讓她打掃一間乾淨屋子出來,自己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同可弟住進黃家祠堂了。

車子經過法庭花園時,他親眼看到了那些失控的民眾是如何用拋擲石塊和臭雞蛋來宣洩他們的仇恨的,不禁深深慶幸——幸虧沒有逼黃乾同川島芳子的妹妹結婚,幸虧自己見機得快,幸虧逃了。

他握著可弟的手,一同跪在黃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桌前,虔誠地祈禱,正如可弟在上帝面前一樣:「黃家祖宗在上,不孝子黃家風在下。列位祖宗,家風今逢不幸,逃難至此,萬祈祖宗保佑,逃過此劫,家風必日日香火供奉,世代祭祀,永不忘恩。」

他望著可弟說:「阿弟,我當日娶你的時候,因為身體不大好,沒有帶你回北京來拜祖宗,今天剛好補上。你來,拜了我們黃家的列祖列宗,你就真正是我們黃家的人了,讓祖宗也保佑你,必然能同我逃過這一劫,我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要過呢。」

可弟並不答話,只是順從地跪下來三叩九拜行了大禮,可是如果黃家的祖宗果真在天有靈,看得見的話,他們會發現她的眼睛中噴射著火一樣的憤怒和仇恨。

但是黃家風看不到這些,他環視著祠堂,咧嘴笑著。這裡是他的根,是他祖蔭之處。他們黃家的祖宗會保佑他躲過這一劫的。他想起在這裡發生的一幕幕輝煌的往事,想著他們黃家祖上的榮耀和將來加倍的發達,也許換了別人會覺得祠堂陰沉可怖,但是在他眼裡,這兒卻是最親切最安全最可靠最溫馨最有希望的地方。他對可弟說:「阿弟,今天是我們來北京第一晚,今晚我們哪兒也不去,就住在這祠堂里,跟祖宗們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可弟平和地點頭:「你說怎樣就怎樣吧。」潛台詞卻是:「你就快和祖宗們永遠在一起了。」

可是表面上,她的態度是這樣地柔順,溫存,讓黃家風再想不到其他,只是很神秘很得意地把自己的心機和計劃賣弄給她聽:「阿弟,你知不知道,我帶了多少錢過來?我雖然走得匆忙,可是這件事我早就做好準備的。狡兔三窟,我早就防著這一天了,家裡金銀細軟,大部分都被我換成銀票貼身藏著,如今我全帶了出來,足夠我們過一輩子的了。上海我是不會再回去的。我那個大老婆,一心只想我的財產,我就全讓給她,一座空房子,讓她守著死去吧。實錢可全都握在我手上呢。她以為我糊塗,只會打嗎啡,什麼也不知道,哼,她輕瞧了我了,我信得過誰?」他「嘿嘿」地笑起來,在陰森的祠堂靈位前,令人毛骨悚然。

可弟仍然只是平靜地看著他,輕聲說:「你也累了,不如休息一會兒吧。」

他坐在躺椅上,而她坐在他右手的小凳上幫他輕輕按摩著。那鬆軟的油膩的肌膚讓她從心底感到厭惡,但是她忍住了,不露聲色。一切就要結束了。再忍過這幾天,她就要大仇得報了。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辰一到,有仇必報。

而今,時候已經到了,她要復仇,她要替天行道,為黃帝討一份公平!她望向那些牌位,黃家的列祖列宗,你們看著吧,看著這個整天扛著祖宗牌位、滿口仁義道德的不孝之子是怎樣死在黃家祠堂里的!

夜徹底地黑了,黑暗中只有案桌上的香頭微微地明滅著,像一隻只鬼眼。但是那些鬼眼與可弟的眼光對視的時候,便突然黯淡下來,接著「噗」一下滅了。

誰也不清楚趙依凡究竟是從哪一個早晨起突然失聲的。

依凡生平追求,無非「自由」與「浪漫」二事。嫁給黃家麒是自由戀愛,離婚也是選擇自由,一個人遠赴歐洲留學更是浪漫而自由的,與攝影師相戀是為了浪漫,親自送他上戰場同樣是浪漫的為自由而戰——更悲壯徹底的浪漫,因為打了「為自由而戰」的旗號,格外驚心動魄。

可是攝影師和他的攝影機一起在炮火中化為灰燼,屍骨無存,趙依凡的浪漫也隨之破碎了。她的心從此深埋在荒原砂礫之下,先於肉體而死去。皮膚不再緊繃晶瑩,笑容不再明媚燦爛,連聲音也不再甜美清脆,而變得沙啞起來,後來就乾脆失了聲。

家秀和黃裳起初並沒有發現這一變化,她們久已習慣依凡的沉默,早就放棄同她交談的慾望了。直到有一天柯以來探望她們,崔媽照往常一樣扶了依凡出來,柯以才驚訝地說:「她聽不見我說話呢!」

黃裳一愣,淚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流下來。她想起小時候,印象中母親一向是最喜歡穿衣打扮的,又挑剔,雖然回國的時候不多,但總會抽出時間來指點女兒行走坐立的姿勢,取笑她英語發音的蹩腳,以及教訓她說話不要直瞪著人看,走路時兩腿不可分得太開,衣服是蔥綠配桃紅的好,艷不要緊,但不能俗,搭配是首要學問……可是現在這種種知識於她全派不上用場,趙依凡坐在那裡就像是一個蠟人,看不到半點過去的活色生香的痕迹。那遠去的風采都成了舊影,記憶中一個蒼涼的定格,也終將隨著日月流逝而漸漸淡去,屆時,誰又會記得趙女士的萬種風情呢?

家秀面如死灰,扶著依凡的肩獃獃站著,彷彿也已經死了一半。崔媽卻不放棄,仍然將一隻手指在依凡面前晃來晃去,連聲喚著:「二奶奶,二奶奶。」

依凡默然坐著,半晌,忽然咧開嘴枯澀地一笑,柯以頓覺毛骨悚然。他不能相信面前這標本一樣的女人真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趙依凡。從相識那日起,依凡便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因為美女從來不需要善談,只有外拙內慧的人才要借口才伶俐彌補相貌上的先天不足。在依凡女士,明眸善睞已經是最好的措辭,服裝顏色也是一種語言風格,甚至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在在都是妙語如珠。

可是現在她失語了,不但是嘴巴不說話,連同眼睛、穿著、姿態,都一同沉默下來,罩著一層灰氣,全無生趣。以前只覺得美女老了最可悲,現在才知道,一個木美人才真正是悲劇中的悲劇,尤其姿色尚存而芬芳殆盡,就更加令人心悸。

柯以再坐不住,又撐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但是隔了幾天,他又來了,說是托歐洲的朋友打聽到,美國有一位很著名的精神科醫生,曾經治癒過不下三例依凡這樣的病人,建議黃裳陪依凡去美國就醫。

黃裳先是一喜,彷彿沙漠中遠遠地聽到了駝鈴,可是立刻又黯然道:「那筆費用一定很大……」

家秀也迅速地盤算了一回,躊躇道:「如果把手頭上的一點值錢東西一次出清,也未必湊不足這筆費用,只是明天我只好睡露天地。」

柯以正色道:「這種時候,正是用得著朋友的時候——你這裡出一半,我再幫你們籌一半,總要過了這個難關,再不會讓你無片瓦遮頭就是。只是這洋公寓自是再也住不得了,再說時局不穩,我們共產黨是一定會統一中國的,到時候公寓一族反正是住不得,不如趁早打算,在平民區里買間屋子,不顯山不露水地住下來,賣掉些傢具,把工人全辭了,再找份工作,這樣子,儉省點也就夠過了。就是以後劃成分,有了這點準備也便宜些。」

家秀黃裳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也都覺有理,家秀要求說:「可是,我要找一間窗戶臨街的房子。那種房頂又低屋子又暗終年不見陽光的弄堂屋子,我可受了不了。」

柯以笑:「知道你喜歡敞亮……寶昌路的石庫門房子同老石庫門不一樣,質量高得多,窗子也都臨街,不如就在那裡找。」

然而崔媽驚惶起來:「辭工人?那我怎麼辦?我去哪兒?」又懇求黃裳:「小姐,我是怎麼也不離開你的,我看著你從剛睜眼長到這麼大,你就讓我跟你一起走吧。你又不懂生活,怎麼照顧得了二奶奶呢?還是讓我去美國服侍你們吧,我情願不要工資。」

黃裳為難:「何媽媽,這麼多年來,你怎樣待我,我比誰都知道。我也捨不得媽媽你,可是出國是筆大費用,你也聽到了,連我們走也要柯老師資助呢,而且出去之後,什麼時候找得到工作也不一定,不如這樣,等我們出去安定了,我再接你去可好?」

崔媽大哭起來,抱著黃裳道:「小姐啊小姐,我活了一輩子,得你叫這一聲『何媽媽』,死了也瞑目了!我這些年來,也積攢下一點錢,原準備防老的,如今情願全拿出來,托柯先生代我買一張船票,我說什麼也要跟了小姐去的哇。」

她說得如此懇切,連家秀和柯以都忍不住流了淚。柯以點頭嘆道:「忠僕啊!」轉念想到革命就是為了消除階級,這主僕一說原當廢除,便又不說話了。

家秀勸:「既這樣,阿裳,就讓何媽媽跟你一起走吧,好歹一家人有個照應。」

黃裳站起,扶崔媽在椅子上坐定了,忽然雙膝跪倒,磕下頭去。崔媽慌得連忙扶住,大驚之下,竟拽住一句詞兒來:「小姐,你可折煞我也!」家秀和柯以忍不住都笑了。

黃裳鄭重道:「何媽媽,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第二個母親。我黃裳對天發誓,無論怎樣艱難困苦,只要我一口氣在,就一定待你如親媽一樣,為你養老送終,絕不違言!」

崔媽激動得老淚縱橫,直從心底里開出花來,抱住黃裳又哭又笑地說:「我值了!裳小姐,有你這幾句話,我就是明天『崩』一聲死了,也值了!」

這以後,崔媽果然一直跟隨著黃裳,越洋過海,榮辱與共,活得比趙依凡還要長。她惟一的遺憾,只是一直未能看到她的好小姐找到一個好歸宿,而且,沒有機會伏侍黃家的第三代。

而柯以,也果然替家秀在寶昌路石庫門建築群找了一間窗戶臨街的房子,同她走動一直很密。到了1949年,中國歷史上俗稱「黎明前黑暗」的那段最恐怖的日子,國民黨瘋狂捕殺共產黨地下黨員,家秀還曾掩護他逃走。後來解放了,柯以重新回到上海,同家秀劫后重逢,悲喜交集,幾次試圖重續前緣。然而家秀總是遲疑,覺得自己以前風光的時候沒有嫁他,如今落魄了,反來相就,倒好像登高枝似的。再後來組織上替柯以介紹了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戰友,他看著同家秀實在是沒有可能,便只得接受了安排。

柯以的第二次結婚,是採取新式的文明婚禮,只到政府部門登了個記,又請幾位相投契的朋友到家裡聚了聚,熱鬧一回也就算了。家秀沒有來,她那一天去了杭州,說要看一個要緊朋友。但是柯以知道她其實哪裡也沒有去,可是也不肯拆穿她。家秀在這件事上做得不大方,反而讓他有一絲酸澀的歡喜。至少,他知道她是在意他的,會為了他的婚禮而不快。

他們後來做了一輩子的朋友,然而始終只是冰雪友誼,不涉私情。左傾、右傾、四清、文革,他都一直幫著她。她資本家小姐的歷史被掩飾了,檔案上,黃家秀只是一個清清白白的紗廠女工,住在石庫門的簡陋房子里,一個標準的城市平民。黃裳沒有能看到新中國的成立,但是她看到了,平靜安寧地一直生活到老,一生沒有結婚。

而柯以,他對於當年那段姻緣的錯失交臂到底有多麼悵憾,從來不曾對人說過。但是1979年他患胃癌病危的時候,曾立下遺言:希望死的時候,可以佩戴那隻1935年的勞力士金錶一同入葬。

沒有人知道,那隻表其實是黃家秀此生送他的惟一一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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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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