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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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曼誠是在雲南知青的聚會上聽說天華成了「殺人嫌疑犯」的。
這一天的知青聚會,他本不想去。這些年來,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平時不怎麼聯繫的知識青年們,經常聯繫起來了。搞搞小聚會,先是同一農場的,後來是同一公社、同一大隊、同一知青點上的,喝喝茶、聚個餐,有時候還搞聯歡,相約著一同出去旅遊。
再後來,事情越弄越多,有人要組織自費游,重返第二故鄉,重返紅土地,重返黑土地什麼的,好像當年插隊落戶的那塊土地上,真有什麼牽挂似的。又有人要編什麼書,說是黑龍江知青已經編了書,書名還挺有個性色彩的,叫什麼《那山,那水,那圪達》。跟著,江西知青、內蒙知青、安徽知青都在緊鑼密鼓地編書。雲南知青也不甘示弱,在幾個熱心人的張羅之下,西雙版納東風農場的知青,先編出了一本《勐龍印記》。那是一本攝影集,把當年那些黑白照片,那些使用過的東西,茶杯啊、決心書、保證書啊、草帽、書包啊,還有宣傳畫什麼的,統通拍下來,編在一本影集里,還附了一些說明文字。大家就說這很有歷史價值,值得保存下來。梁曼誠在參與編寫的沈若塵那裡見過一本,翻了翻。他懷疑這本印得不多的攝影集的價值,說穿了,無非是他們這些當年的知青看著這些東西,才會覺得有點價值,拿在其他人手裡,比如說云云他們這一代小青年手裡,他們連翻也不會去翻的。要說對於西雙版納有啥子牽挂,他梁曼誠倒是真有牽挂的。他牽挂的是思凡的媽媽、他的前妻羅秀竹。不曉得是年歲大了,還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內心深處總有著那份揮之不去的歉疚,時不時地他會想起羅秀竹的音容相貌,想起她淡淡的眉毛一舒一展的情形,甚至於唯獨她身上才會有的那份清新溫馨的氣息。難受的是,他只能把這一份思念深深地埋在心裡,無法對人言說。他不可能對妻子凌杉杉講,他也不可能對女兒云云講,他更不可能對思凡說。要一說,不是逗起思凡對他的怨氣?
現在,編《勐龍印記》的那些人,又挑頭要編寫一本西雙版納知青生活紀實的書,連名字都想好了,叫啥子《勐龍記憶》。梁曼誠從沈若塵那裡聽說這件事,仍然感覺淡淡的。其一,大勐龍壩子當年聚集著的主要是農場知青,而梁曼誠和沈若塵他們都是插隊知青,和他們的體會不一樣。其二,當年那些往事,真值得寫下來嗎?
不喜歡動筆的梁曼誠始終是懷疑的。故而沈若塵一跟他打電話,他回答得模稜兩可的,說他有空就去。換一句話說,如果那一天他沒去,那就是他沒空。但他最終還是去了,主要是他太空,空得都發閑了,五十齣頭的人,身體好好的,一天到黑找不到事情做。只因他下崗了。
下崗以後又沒找著活干。
他那家電影院在九十年代中期說要拆了重建,建成一個時尚的、現代化多功能的、具有超前標誌性的藝術聖殿,一百年都不會落伍。資金嘛,已經找好了一位台商,由他全額投資。這家電影院在上海灘是二十世紀最早的幾家電影院之一,具有歷史價值和文物價值,是那個台商和由他聘來的國際設計大師一再保證,重建的電影院絕對是國內超前、國際一流的精品,才被有關部門批准拆除的。拆除之前,電影院還為此特地舉行了一個儀式,放映了與世紀同行的電影院最後一部電影,報紙上登出,這場電影二指寬的那張票子,具有相當高的收藏價值,那些熱心的影迷出高價都買不到。電影界尚健在的幾位明星,孫道臨、張瑞芳、秦怡、仲星火和一幫上海文藝界的名流,都來參加儀式,觀看了這所謂的最後一場電影。還在那張巨形海報上籤下了他們的大名。
在定向爆破拆除電影院的那天早晨,梁曼誠親眼看見,一位顫顫巍巍的白髮老人,在兩三位小輩的攙扶之下,來到電影院大門前,舉起發抖的雙手,嘴裡念念叨叨:「把我也一起炸死罷,把我也一起……」
人們說,他就是這家老電影院建築的設計師。在人們不斷地保證新電影院落成的時候,一定讓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不斷地說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等等好話的勸慰之下,老人才退了回去。
電影院在現代化的爆破技術中幾分鐘內就化為一片廢墟。
電影院的七十幾位職工按預先說定的拿一份基本生活費暫時下崗回家,待三年之後重新回歸原先的崗位。
梁曼誠算是有福氣的,他的能幹,他的聰明才智在電影院是出了名的,故而領導決定他和另外五名工作人員作為未來建築工地的監理留用,工資、獎金按原有水平支取。
可這樣的好事在他身上也不過延續了一年。這一年中,廢墟上的建築垃圾清理走了,變成了一塊平順的工地。如今八九年過去了,這地方還是一塊攤曬著的平地。只是為了好看,用畫著風景的隔離板遮擋住行人的視線。大言不慚的台商用另一筆生意巨虧、資金周轉不靈的理由溜之大吉。七十幾名電影院職工,始終處於待業狀態。
梁曼誠呢,拿著一份基本生活費,時不時地找些活干。這些年裡,他當過廚房設備推銷員,干過物業保安,工地上的臨時監理,綠化保潔員,甚至還給機關值過夜班。有一份活干,多一點收入,日子消磨得快一些。而更多的時候,他找不到活干。五十朝上的年齡了,找什麼樣的活,人家都會用一種挑剔、嫌棄的目光瞅著你。瞅得梁曼誠心頭極不舒服。這些日子,他又閑下來了,連一份夜間幫人家值班的活都保不住,整天待在家裡,那滋味真不好受。恰好沈若塵昨晚上又來了一個電話,勸他說,去玩玩吧,和當年那些知青夥伴們見一見,還是蠻有意思的。你沒聽有人把一首歌的歌詞改了嘛:「再過二十年,我們難相會。無論你,無論我,我們都要變成老頭和老太……」正是沈若塵這番話,使梁曼誠來到了這個赴雲南上海知青的聚會場所。
他沒想到來的知青會這麼多,男男女女,胖胖瘦瘦,仍舊是趣味相投地坐在一塊兒,仍舊是同一連隊、同一公社的顯得特別親熱。他更沒想到的是,一提及要編一本《勐龍記憶》的書,想寫的人有那麼多。有的人說要寫傣家風情,有的人說要寫寫當教師的經歷,有的人提議該追憶一下那些在版納的土地上死去的知青戰友,有的人講我們當年坐車逃票的事情也很有意思,有的人說逃票能寫那偷雞摸狗的事要不要寫,有人道只要是事實都可以寫,有人不同意說那總還得挑一挑吧,要不幹么成立一個編委會,至少得理一理罷。有人當場報出題目說他要駁斥什麼青春無悔的謬論,有人說他要寫就寫告別版納,有人說一個莫名其妙失蹤的女知青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個像樣的說法也該寫寫吧,那簡直就是一本懸念小說。還有人莊重宣告道,他還保存著大返城前後的那些日記,他要寫一寫版納知青大返城中的很多不為人知的細節。有人說,知青走光了,還有因為種種原因留下的,那些留在當地的知青,今天雖然沒有到場,我們也該寫信打電話約一約他們,請他們寫寫留在版納幾十年的感受……
聽著這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夥伴們七嘴八舌的熱烈議論,梁曼誠不由心潮起伏,眼前不住地晃過一個又一個畫面,有時候畫面清晰,有時候畫面模糊。而一支傣家情歌的旋律,情不自禁地湧上心頭:「山歌不唱不開懷,有情哥哥不再來;若把哥心說轉來,十朵梅花九朵開。」
天哪,這不是他的前妻羅秀竹,在察覺他有了離婚之意而唱出的歌嗎?羅秀竹那一張柔順的、充滿了幽怨的臉晃悠悠地出現在梁曼誠的眼前。是的,她後來又嫁人了,嫁給了那個叫滕庭棟的漢子,不曉得日子過得是不是順當?但是,她沒享到思凡的福。她就是做夢也不會想到,她的兒子梁思凡,會有那麼大的出息。梁曼誠下崗待業,凌杉杉的街道工廠,也早就解散,每月領的是一份比梁曼誠還低的退休工資。要不是思凡,他們這個家,不曉得該怎麼樣支撐下去,更不要說支付女兒云云讀大學的費用了。思凡兩條腿受了傷,人癱在輪椅上,眼看著苦難將要伴隨他一輩子。哪曉得這娃兒身殘志高,整天坐在電腦前,摸索操作,翻書琢磨,自家學會了編程中一系列複雜關鍵的功能。也是合該他發,三個志同道合的大學畢業生看中了他的本領,需要他的幫助,他能很快地把他們的設想變成操作極強的程序,他們熱情地邀他當了合伙人,共同註冊開辦了一家電腦公司。真正看不出,這一家在浦東張江毫不起眼的小小公司,幾年之內就大大地發了起來。當思凡最初把幾千幾萬塊錢交給杉杉時,凌杉杉還嚇了一大跳,認為這是思凡賺來的不義之財呢。直到思凡坦然地告訴他們,他賺到的錢遠遠不止這個數,還邀阿爸去他公司看過之後,他們才真正地相信,思凡是出息了。不出息,他會賺這麼多的錢嗎?不出息他會讓電影院下崗的「埃及白臉」去公司幹活嗎?「埃及白臉」先是在思凡的公司當保安,後來又當了麵包車司機,每次碰到梁曼誠總要把思凡誇一通。
梁曼誠坐在知青聚會場所的一角,喝著一次性杯子泡的茶,懶心無腸地聽著那些老知青們慷慨激昂的發言。腦殼裡頭跑野馬一般東想西想時,許久未見的沈若塵來了。他因為有一個編輯的身份,認識的人很多,一路走進來,一路都在和人打招呼。梁曼誠曉得,他也是好幾本知青書籍的參與者、熱心人,就沒忙著上前去和他打招呼。
不料,沈若塵轉了一圈,就端著一杯茶坐到梁曼誠身邊來了。終究是關係非同一般的老朋友,剛入座,他就湊近梁曼誠耳邊,說了盛天華的事情。他說接到女兒美霞的電話,他就丟下手頭的一切大小事情,急急忙忙趕到學校去了。哪曉得,天華已經離去,去往哪裡也不曉得。後來他又四處打電話詢問,了解到,在找到美霞學校去之前,天華找過盧曉峰,離開美霞的學校后,他還去找過吳永輝。永輝因為忙著要去鄭州出差,沒留他住,只是給了他二千塊錢,給他出主意說,可以到城郊結合部找一家小旅館先躲一躲,抓緊這段時間儘快澄清他沒殺人的事實,最好要有證據。沈若塵手頭沒思凡的電話,通不上話。思凡行動不便,不可能照應他人,天華不會去找他。但是,在無人再可投靠的慌亂情況之下,照著他原先必須找可靠的人投奔的思路猜測,天華也有可能去找思凡,在思凡那裡避一避風頭。
「近幾天,你和思凡通過話嗎?」沈若塵簡短地通報情況后,悄聲問。
「沒有。」梁曼誠說話的聲音很輕、很平靜,但他的心裡,已是翻江倒海,把這件事看得比沈若塵還要嚴重。「殺人嫌疑犯」的帽子,豈是隨隨便便可以說的,公安局既已這樣認定,就有他們的道理。收留「殺人嫌疑犯」,或者是幫助他逃跑,或者只是知情不報,都是要吃官司的。盧曉峰、美霞、永輝這些小孩子真是不懂事,他們怎可以留他過夜,他們怎可以給他錢,任憑天華到處流竄。真正是昏了頭,是非不分啊。思凡如今的發展勢頭這麼好,可千萬不要受這件事的連累啊。梁曼誠沒心思和沈若塵多扯,順手從衣兜里摸出了手機。
沈若塵按住了他的手說:「不忙給思凡打電話。」
梁曼誠不解地瞪著沈若塵說:「你是說……」
「如果天華真的在思凡那裡,你準備怎麼說?」
是啊,讓思凡勸天華去投案自首天華肯嗎?他若不肯,難道要思凡把天華扭送到公安局去?不要說思凡一個有腿疾的人,做不到。就是做得到,他也不會這麼做啊。他們這幾個娃兒之間的情感,可是比親兄弟還親啊。
梁曼誠把手一攤說:「你的意思是……」
沈若塵抿了一下嘴說:「你要裝作啥都不曉得,就像往常那樣和思凡通通話。若是天華在他那裡,你得想法穩住他,穩住他再說。」
到底是沈若塵考慮得周到,梁曼誠信服地點了一下頭,轉過半邊身子,按下了手機。
思凡的手機響了,只是沒人接。八下、九下、十下、十一下……連響了十一下都不接。
梁曼誠掛斷手機,對沈若塵道:「思凡的手機開著,就是不接,會不會他剛好走開一會兒,比如說上廁所啥的……他行動不便。」
「再打一次。」
梁曼誠又按下了手機,耐心地傾聽了更長時間,繼而轉過緊皺眉頭的臉說:「還是不接,怎麼辦?」
「哎,上次我聽你說,原先電影院的同事『埃及白臉』下崗后找不著活干,你把他介紹到思凡公司里當了保安嗎,」沈若塵提醒道,「你何不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去思凡那兒看看。」
「好主意。」梁曼誠給「埃及白臉」撥電話,對沈若塵說,「他現在不當保安了,公司里讓他開別克商務車。」
電話一撥就通,「埃及白臉」說他在外頭出車,這兩天,是有一個叫盛天華的小夥子在思凡公司住,今天出車前,看見他還在的。
「思凡既然在公司,怎麼不接我的電話呢?」梁曼誠自言自語,額頭上都急出了汗,掛斷電話,忙著又要給思凡撥電話,沈若塵果斷地把手往下一劈說:「我們一起到思凡那兒去。」
梁曼誠當即站了起來,兩人走出了知青們的聚會場所。
思凡沉浸在網戀之中。
聽說天華要到他這兒來玩,來住上一兩天,他高興極了。他正有一個困惑的問題想向天華請教,天華是過來人了,他早和家裡的馬玉敏戀上了。
天華一到他這兒來,他就忙不迭地告訴天華,他在網上認識了一個網名叫「綠波小舟」的姑娘,起先他們之間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交換一下帖子,起先他只是覺得這個網名起的很有詩意的姑娘文筆甚好,只要思凡寫出新的文章,「綠波小舟」都會跟帖,且每一次回帖不是對思凡的觀點深表贊同,就是指出他的不足,見解獨到不算,她的話還總讓思凡覺得話中有話、意猶未盡,想和她繼續探討下去。漸漸地,思凡感覺到他們之間挺談得來的。後來嘛,這個叫「綠波小舟」的姑娘加入了思凡的QQ,他們經常在網上聊天,談文學,談現實,談未來,談讀書體會。聊得越多,他們倆就感到互相之間有很多共同語言。
是「綠波小舟」主動把她的頭像發給思凡看的,這真是一位美得有點洋氣的姑娘。思凡把網上下截的那張照片給天華看,連天華看了都讚不絕口,說這姑娘大大的眼睛,筆挺的鼻樑,厚厚的嘴唇鼓起來,在照片上看看都性感極了,怪不得性格沉靜安然的思凡都會被她打動了。
捧著照片,天華忍不住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的真名叫路小舟。」
「你呢,你在網上給自己取了個什麼名字?」
「天郎。」
「哈,真妙,真的妙!思凡,真有你的!她是綠波里的小舟,你是天郎下凡,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天華拍著巴掌叫起來,「你也把自己的照片發給她了嗎?」
「發的也是頭像。」
「太好了!你的臉貌無可挑剔。」
「現在問題嚴重了。」思凡冷冷地說。
「怎麼了?」
「路小舟對光是在網上聊天不滿足,直截了當地提出見面。」
「這說明她對你有意思了,你答應了嗎?」
「沒有。」思凡拍了拍自己的腿,「我怕,我這個樣子,怕和她見面。我能預感到兩人見面後會是一個怎麼結果。就是兩個健康人網上聊得好好的,真正見了面,報刊上不也常有引出種種不好結果的故事嗎?別說我這個廢人了……」
「思凡,你怎麼是廢人?」天華叫起來,「你現在一個月賺那麼多錢,姑娘們在屁股後面跟也跟不贏……」
「我就是不要讓她曉得我能賺大錢。」思凡固執地說。
「那你……回絕她了?」
「差不多。」
「你真戇。」
「那你說,我該咋個辦?你幫我出出點子。」
天華的雙手插在褲兜里,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圈,眼珠轉了幾圈,陡地拍了一下大腿,得意洋洋地道:「你想見她嗎?」
「想,也不想。」
「這話怎麼說?」
「說實話,我既怕她見了我這樣子,深深地失望;我也怕,見到了她真人,不像照片上那麼美,破壞了原有的美感。」
「你這人真怪。現在你別擔憂,我有辦法讓你看到她,而她發現不了你傷殘的腿。」
「你有啥子辦法?」
「你答應她見面,和她約定見面的時間、地點。做得到嗎?」
「做得到。」
「臨到要見面的頭天晚上,你給她打個電話,就說你病了,醫生讓你卧床休息,你不能去赴約了。」天華語速極快地道,「你躺在床上,讓她來看你。她真心對你有意思,就會來。你不用下床,身上蓋著被子,她就發現不了你的情況。而你,就能完完全全地看見她,看清她的一切。你說這辦法好不好?」
「辦法是好,」思凡苦笑著連連搖頭說,「天華,你真聰明。不過,一開頭就騙人家,不行。」
「那你就只有拖,拖到把腿醫好。」天華雙手插在褲兜里,在思凡身邊走了兩個來回道,「哎,上回我不是聽說換上進口的一種膝蓋材料,你的腿就能好起來嗎?現在醫得怎麼樣了?」
思凡道:「那得有個過程。醫生說,最順利也得要幾個月。」
「幾個月怕什麼?你趕快抓緊醫啊!」
「可這會兒,路小舟就提出要見面。」
「你怕給她看見眼前這個樣子,就給她拖。」
「難就難在這裡啊,天華,」思凡愁眉苦臉地攤開雙手說,「我只是在網上婉辭了她馬上見面的要求,她表現得十分失落,而且猜測著我不想見面的種種原因。」
天華滿不在乎地說:「那就讓她去猜罷。你顯得越是神秘,她就越是離不開你。告訴你,思凡,這是經驗。」
「天華,」思凡又笑道,「問題是,我拒絕她,也拒絕得好難受。」
「這說明你對她也有了感情。」
「是啊,我們在網上交流大半年了。」思凡打開了電腦,「幾天不見,你看她又寫下了好多思念的文字,你看,你看呀!」
天華傾身向前,看著思凡的熒屏上,出現了幾行詩句:
如果你真對我有意,
你就不要有什麼顧忌;
如果命運讓我們在網上相遇,
就有理由讓我們在生活中相識。
天華淡淡地一笑說:「這人還真能寫呢。」
思凡又翻了一個頁面說:「還有哪,你看這兒,還有這兒。」
天華把身子俯下來,草草瞅了兩三行,還是詩:
在你面前,
我願意變得更美,
在你面前,
我真想低聲輕吟,
……
天華在思凡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說:「從這些話里,看得出她是情真意切,也是對你十分思念的。在這種情況下,你得保持冷靜,千萬不能感情用事。我看你,要分清主次。現在對你來說,醫好你的腿腳是第一位的;找定一個對像,是第二位的。你想想,思凡,你現在有錢,腿腳也有可能醫好,只不過是需要時間。你怕個啥子呢,真把腿腳醫好了,就是路小舟跑了,張小舟、李小舟自會跑來,世上漂亮的姑娘多著哪!」
「你啊你,天華你又來了。」思凡又搖起頭來。不過他承認,天華來的這兩天,時常開導他,勸慰他,他鬱悶的心情好多了。
他要天華多住兩天,天華和他在一個屋裡相對而眠時,說了警察對他的懷疑。思凡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他說上海警方破案水平高著哪,哪裡會就憑一條圍巾上的血跡張冠李戴,不會搞錯的,你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個什麼東西?過幾天工夫,也許真正的罪犯就給逮著了,你不就沒事兒了嗎?在我這裡住著,陪陪我。
天華被他這一說,也就放心地待下來了。
哪曉得,一個電話打進來,事情就變了。
電話是一個女生打給思凡的,她問天華在他這裡嗎?思凡問她是誰,她說這你就別問了,如果天華在你這兒玩,你就讓他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他惹出的事情麻煩大了。惟一要請思凡做的,是先拿點錢給天華,過後天華家會還給思凡的。
天華一聽說電話的內容,臉色整個兒變了,渾身顯得焦躁不安,眼珠滴溜溜亂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猜電話是馬玉敏打來的,或者是馬玉敏託人打來的,聽口氣像是她說的話。天華不停地在思凡的房間里來回不住地走動。
於是思凡就和天華商量,該去哪兒避過這個風頭。天華沮喪地說:「上海呆不住,那就只有跑回西雙版納去。」
思凡點頭說:「躲過一陣,等真相大白了,你就回來。走,你推我上街,到銀行取錢去。」思凡打開自己的抽屜,取了一張銀行卡。
「永輝給了我兩千,跑回版納足夠了。」天華急於要走,拍了拍衣兜說,「不問你借了吧。」
思凡認真道:「窮家富路。多帶點,也好應付個萬一。再說,你不啥也沒帶嗎,還總得買點替換衣服什麼的。走吧,快走吧,我這公司不遠,就有自動取款機。」
天華動作利索地推著思凡的輪椅,下了電梯,走出公司大門不遠,就有一個自動取款機。
思凡取出三千元現金,又從衣袋裡掏出兩千,湊足了五千,遞到天華手裡,叮嚀道:「放好了。分開放,不要讓小偷掏了包。」
「謝謝,思凡。」天華說話的嗓音都哽咽了,他心神不定地朝兩邊探望了一下,「我推你回去吧。」
「不消了,」思凡從他的臉色看出天華慌了神,對他道,「我自家能回去。你看我這車多輕巧,推起一點不費事。你快走吧,細細想一想,想好了路線再走。」
「要得。」天華俯下身來,擁抱了思凡一下,真誠地在思凡耳邊道,「思凡,我會記得你對我的情、對我的好。」遂而,他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疾疾走了。
思凡一動不動地坐在輪椅上,望著天華的身影漸漸遠去,在一幢樓房那裡拐個彎,看不見了,他還是泥塑木雕般地坐著。冬春之交的寒風一陣陣吹來,把地上的塵沙刮上他的臉,拂起他前額的頭髮,有點冷。天華不得不遠走版納這一事實,他突如其來遭遇到的厄運,令思凡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他頭一次清醒地意識到,當年他們這幾個跑到上海來尋找親生父母的娃娃,已經不是依附在父母身旁的孩子,他們正在走著自己選擇的路,他們的命運也正在變化。
想象不到的變化。
對於天華來說,這變化到底是好還是壞呢?
思凡心頭一片茫然,一陣憂鬱升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