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胡適的大方向和小框框
任何思想家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他的出現是有其時間和空間的背景的。胡適當然不能例外。所以我們要研究胡適,首先就是檢討他在「中國」(空間)這個特殊的「歷史」(時間)長河裡的位置;然後才能討論他在這段歷史河流中所發生的作用。
9.1 李鴻章的驚嘆,湯恩比的茫然
李鴻章以前曾說過,他所處的那段清末的時代,是中國「二千年來未有之變局也」。為什麼現代中國之「變局」為「二千年來所未有」呢?我們試為李言作注,大致可以這樣說:我國自秦漢而後,二千餘年的歷史之中,我們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經濟運作的方式,乃至文化的內涵和價值標準的釐定,一脈相承,實在沒有太大的變動。可是這個一成不變的國家組織和社會型態,相沿至滿清末季,忽然大「變」特「變」起來。這一「變局」,震撼了首當其衝的國家決策人李鴻章,所以他才認識到此一「變局」為中國二千年來所未有。至於這一「變局」之發生,究竟是個什麼性質呢?這一點不但我們的李中堂不懂,連那位被學界恭維為史學泰斗的湯恩比大師,也為之茫然。
湯恩比說,中國文明自秦漢以後就「僵化」了,停滯不前了,沒進步了。為什麼停滯不前?湯氏就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胡說一通了。至於李鴻章,他一不通馬克思主義,二不懂現代社會科學,說不出所以然來,就更為傻眼了。
9.2 中國歷史上兩大「轉型期」
再追根問一句,清末這個「變局」,究竟是個什麼性質呢?說穿了,這個「變」原是一種社會「轉型」的變動,而這個「轉型」之變,在中國近兩千年來的歷史上,只發生過兩次——一次發生在古代的公元前二、三世紀,另一次便發生在李鴻章和我們所生活的現代了。
發生在我國古代的社會轉型期,實始於東周之末,而終於秦皇漢武之世。一「轉」數百年,才又產生出另一「定型」來。一「定」兩千年,直至清末,才又開始作第二次的「轉型」。李中堂不明此道,才為之驚嘆不置。
要知道第二次是如何的「轉」法,我們得先看看第一次是怎樣變動的。
那發生在古代的第一個「轉型」,轉變了些什麼呢?長話短說,主要的有下列三項:
一曰廢封建、立郡縣也。「封建制」是初民「部落主義」的濫觴。「郡縣制」則是更高一級的,中央集權的大帝國中的文官制度——清代中葉中央政府對西南少數民族施行「改土歸流」的政策,便是這一轉型的零星的延續。清末大臣且有主張把屬國朝鮮「郡縣化」,事實上也屬於這一類。今日北京的人民政府,對西藏內蒙的政策,也是變相的「廢封建、立郡縣」。
由封建到郡縣的「轉型」原是人類政治管理上的一大進步。
二曰廢井田、開阡陌。井田是土地公有制或國有制。「開阡陌」則是開放國有土地,任民買賣。化土地公有為私有。此一演變早見於東周之初。至秦孝公時,始為商鞅所落實。商君之後,一沿兩千年,至二十世紀五〇年代,始為毛君土改所逆轉。王莽當年亦嘗試行類似的逆轉土改。土改未成卻把自己的腦袋搞掉。
土地公有和土地私有,孰優孰劣?大家去見仁見智吧!
三曰由百家爭鳴,轉變為獨崇一術。秦始皇所獨崇的是法家;漢武帝所獨崇的即是儒家。哲學不同,獨祟則一也。至於處士橫議、百家爭鳴,和罷黜百家、獨崇一術之間的是非優劣,吾不願主觀地評論之。此地只說明這個「轉型」的事實罷了。
我國古代的國家和社會就為這三椿小事而「轉型」。一轉敷百年,死人千萬,才轉出個大一統帝國制度,這個中國特有的「定型」來。此一固定的型態一延兩千年未變。到清末才再度轉型,面對此二千年所未有之變局,李鴻章就為之張目結舌了。
第二次「轉型」要轉出些什麼來?
我國古代的第一次「轉型期」,大致延長了三百年,才轉出一個農業大帝國的「定型」來。根據這個定型,我們再作第二次「轉型」,又能轉出個什麼樣的「定型」來呢?將來的「定型」大致也不會超出三項主要原則。這三項應該是:
第一,化君權為民權也。這一轉變,李鴻章不及見,而我們今日則看得很清楚。因為這一政治權力的蛻變是層次分明的。從滿清大皇帝、老太后,傳子傳妻的絕對權力,通過袁蔣毛三公掌權的不同形式,直到鄧小平今日的「垂簾聽政」,到李登輝的三權互制。如今己轉了八十年。可憐的「轉型期」中的中國老百姓,雖然被他們「轉」得死去活來,但是君權遞減的現象,還是很明顯的。何時才能「轉」出個民權的定型來,今日雖尚未可期,但是趨勢倒是很值得樂觀的。
第二,化農業經濟為工商業經濟也。以農業經濟為主的生產方式是前一期的定型。今後的生產方式,當以工商業為主流。社會經濟一變,則百事隨之而變。自李鴻章開路礦造洋船之後,我國經濟向工業化變動,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而成績不著。時至今日,此一社會「轉型」在台灣已立竿見影;而大陸還在摸索之中。中國大陸上的經濟今天基本上還未脫離以農為主,則其黨政制度便無法擺脫中古的老套。何時始能定型,吾不知也。歷史家只是看戲的,不是演戲的。所以只有等到大軸戲落幕,才能寫戲評。
【附註】本篇落筆於一九九一年,預料大陸經濟也會「起飛」,初不知其起飛若是之速也。(作者補註於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四)
第三,在文化發展上化控制思想為開放思想也。文化的發展原是與社會經濟制度同步轉變的。社會經濟發展至某種程度,文化亦作等位的變動。吾人翻閱世界史,未見有文化領先而經濟落後者;亦未見有經濟落後而文化超越者。因此經濟起飛,則思想必然開放;思想開放,則經濟亦會隨之起飛。雞之與蛋、蛋之與雞,無法辨其先後也。這便是我們當前文化轉型之內涵與遠景。
在我國二千年歷史之中的「第二個轉型期」內,我們就為這三樁小事,「轉」了一百多年,死人億萬,至今還未轉出個「定型」來——雖然這定型的出現可能就在目前。
9.3 處士橫議中的「胡適學」
讀者們批閱拙篇,可能要掩卷一間:足下寫了這一大篇,究竟輿「胡適」何關呢?
答曰:這本是胡適這位思想家的「時間」與「空間」的背景。他就在這樣的背景里,看出了問題也想出了答案。可是根據這同一背景,看出了問題、想出了答案的現代中國的思想家並不只胡適一人。遠一點的有魏源、王韜、容閎、洪秀全、洪仁玕、張之洞、李鴻章等等。近一點的有康有為、粱啟超、孫文、陳獨秀、李大釗……乃至自誇為「沒有我民族就要減亡,文化就要遭殃」的粱漱溟;自認為「偉大導師」的毛澤東和黑貓白貓的實驗主義哲學家鄧小平……小一輩方露頭角的還有魏京生、嚴家其、包遵信、蘇曉康、劉賓雁等等。他們都是聰明人或自作聰明人;他們對「第二次轉型期」內,中國發展之前途與方向,以至將來定型下來的永恆模式,都有各自的看法與主張。嚴家其就肯定的說,那個未來的定型是個「聯邦制」。處士橫議、百家爭鳴,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莫衷一是。胡適之先生事實上只是這些七嘴八舌的公婆之一而已。但是他卻是本篇所討論的唯一的對象。
「胡適學」如今已再度成為顯學。以後更要發揚光大。將來「註疏家」的作品,可能要敦十百倍於胡適本人的著作。筆者不學,早已不想追隨時賢,重入註疏之林。只是個人曾一度追隨胡師整理其「自傳」。在先生生前,余即已把他光輝的一生,分為前後兩大段。三十年來拙見未改,既承盛會之中老友不棄,謹再就原論補充之,以就教於通人。
9.4 幾句瘋話,暴得大名
胡適活了七十二歲。在他四十以前的前半生中。他是個「暴得大名」的青年(甚至是中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啟蒙大師。他沒有槍桿、沒有政權,但是年未而立便把當今世界上一個影響人口最多的,最全面、最古老的文明砸得七零八落;砸得天下喝采,砸得全民族的下一代鼓掌稱快。
青年胡適究竟「啟」了些什麼「蒙」呢?讓我們三言兩語帶過:曰「打倒孔家店」也;曰「全盤西化」也;曰「廢除文言、使語文一致」也;甚至「廢除漢字,用羅馬拼音」也……
這些話出諸一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之口,在中國三千年的歷史之中,任何一個時代里都是罪足砍頭、甚至誅九族的瘋話!可是在二十世紀的初季,胡適竟靠這些瘋話而「暴得大名」,享譽國際;出了一輩子鋒頭,至死不衰,何也?一言以蔽之,青年胡適是在替他青年期那個時代說話!他是那個時代的文化發言人,所以能一唱百和。可是胡適的青年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時代呢?讀者如不憚煩,且讓我們為這一時代精神的發展,再來搜搜根。
9.5 李鴻章的「四個現代化」
前段已言之,我國三千年歷史上,只發生過兩個社會轉型期,而這兩個轉型期的形成,卻有性質上的不同。那發生在古代的「第一個轉型期」是「自發的」、「主動的」——它是我國自己社會經濟發展的結果,輿外族無關。
但是發生在我們現代的「第二個轉型期」則是「他發的」、「被動的」。我們原對我們自己的政治制度、社會型態、生活方式十分滿意。我們原不要「轉型」,而我們終於轉型。實在是外族強迫的結果。
外族怎樣強迫我們呢?說來極簡單。在鴉片戰爭(一八三九~一八四二)以後,西方帝國主義不斷地侵略我們,我們不停的打敗仗、割地賠款。要對付外夷,就要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這樣我們就出了第一個夷務專家魏源。他主張「師夷之長技以制夷」。換言之,就是要向洋人學習科技。用目前的語言來說,就是「四個現代化」。
魏源之後,把魏源思想進一步發展的便是張之洞一黟人所倡導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再用句目前的語言,那就是「四個現代化」(用),加「一個堅持」——「堅持孔孟之道」(體)。
把這項體用之學發展到最高峰的,還是我的老鄉李鴻章。在甲午之前,李鴻章所搞出的一些「罈罈罐罐」(借用鄧小平語),像強大的「北洋海軍」,真是煞有介事。誰知李氏這寫罈罈罐罐罐被日本小鬼幾炮便打得精光。
9.6 魏京生、康有為、孫中山
甲午戰後,搞「四化」的人泄氣了。他們知道光是發展「科技」,還是解決不了問題;光是發展科技,科技也搞不上去。中國問題之真解決,還得靠「第五個現代化」(政治現代化)。因此一時之間,全國的進步分子,都變成了魏京生。而魏京生主義者又分為文武二派。文派主張緩進,搞英國式的「君主立憲」。他們的領袖便是康有為。武派主張激進,搞美國革命式的「建立民國」。他們的領袖便是孫中山。辛亥革命一聲炮響,兩派合流,就真把個民國建立起來了。
可是魏京生的「第五個現代化」,在民國初年還是徹底的失敗了——失敗到「民國不如大清」、「袁世凱不如光緒爺」……軍閥橫行。
我們搞了半個世紀的「四化」(科技現代化),救不了國。再搞二十年的「政治現代化」,還是救不了國,並且愈來愈糟,何以如此呢?全國的上下階層均不得其解,忿激之餘,便激出個胡適和胡適的時代了。七十年過去了,同樣的失敗,在大陸上又激出個「河殤派」來。
9.7 「西化」的最後階段:「全盤西化」
胡適(乃至今日的「河殤派」)認為只有兩位西方老頭「賽先生」(科學)和「德先生」(民主)才能救中國(這兩位老頭的中國名字是陳獨秀取的)。但是中國為什麼出不了自己的賽先生和德先生呢?那是我們民族文化里有其內在的死桔。我們民族文化害了癌症,已面臨死亡了。「中國不亡、實無天理」(胡適語)。與其天要其死,不如人促其亡。「中國文化」這個病老頭既然非死下可,那就把他病榻上的氧氣管抽掉,讓他早日死去。老頭死了,孔家店打爛了,然後子孫們脫胎換骨——「全盤西化」!
這就是胡適青年期,那個「五四」前後的時代的時代精神;它也是中國近代「轉型期」中,一階段按一階段,循序而來的「西化運勤」的最後階段。說「瘋話」時青年胡適,便是這一階段的發言人。他在他本階段所起的「啟蒙」作用,和魏源、張之洞、康有為及(早期的)孫中山在其各自的階段中所發生的作用並無兩樣。
9.8 科技現代化只有一個,政治現代化花樣繁多
「西化」這個東西,在魏源時代叫做「通夷務」;李鴻章時代叫做「辦洋務」。張之洞叫「習西學」;胡著叫「西化」。二次大戰後改名「現代化」。在現在大陸上叫做「向先進國家學習」或「向國際水平看齊」等等,其實都是一樣的貨色,只是時間有先後,學習分量有多寡而已。
魏源的通「夷務」(正如鄧小平的搞「四化」)指的是單純科技。張之洞所倡導的只是「半個西化」。上述魏、康、孫三公所堅持的則是「政治西化」。至於二〇年代進入中國的共產主義,和三〇年代進入中國的法西斯,也都是「西化」,或可名之日:「偏激的西化」。搞「人權」、搞「民權」原都是西化的一部分。毛澤東否定「人權」這個概念說,沒有「天賦人權」,只有「人賦人權」,或可叫做「欠通的西化」。
所以搞「西化」(現名「現代化」)也是分門別類、花樣繁多的。當然我們如專搞「科技現代化」或「四個現代化」,那麼「四化」或「現代化」就只有一個。但是我們進化到政治、經濟、社會、倫理各部門來,那麼花色就談不完了。蓋「西化」者始自「西方」也,而「西方」並不是個整體。筆者即嘗為「西方」學生授「西方文化史」。在其各民族文化傳統之間,別其異同。如希伯來之異於亞利安也,盎格魯?薩克遜之異於日耳曼也;拉丁之異於條頓也……如此,再回看我國近百年來的「西化運動」又何擇何從哉?
9.9 孫中山權「變」,胡適不「變」
就以孫中山先生來說吧。孫公在辛亥之前,搞的全是美國模式。二次革命之後乃漸次主張獨裁,最後乾脆「以俄為師」。粗淺的看來,中山先生是因為搞革命受了挫折和刺激,為求速效乃捨棄溫和的美國方式,改采激烈的俄國辦法。但是更深刻的看法,則是中山所採取的辦法,實在是從盎格魯?薩克遜的民族文化傳統,跳到斯拉夫和日耳曼的民族傳統里去。
須知文藝復輿以後四百年來的歐洲和南北美的歷史,原是一部白種民族的春秋戰國史,時曆數百年,民族數十種,大小百餘戰(包括兩次世界大戰),強凌弱、眾暴寡,五霸七雄兼并的結果,最後最大的勝利者不是「虎狼之秦」,而是比較溫和有禮的盎格魯?薩克遜。邱吉爾擴大之為「英語民族」。
英語民族為什麼能建立一個「日不沒」的帝國主義大帝國,和一個「超發展」的民主合眾國呢?卑之無甚高論,實在是因為他們善於解決自己內部的問題。他們搞「等富貴,均貧賤」,用不著「階級鬥爭」。他們搞「攘外安內」也不需要「西安事變」。他們要把討厭的最高領袖趕出唐寧街或白宮也用不著「三大決戰」和「苦撻打」。愛國青年也毋需打什麼「紅旗」或穿什麼「褐衫」或「藍衣」。他們的政治領袖也大半都是些混沌水、和稀泥的庸才。但是搞搞混沌水、和和稀泥,不但能解決自己內部的問題,還能向外擴張,克敵致勝,建立空前未有的殖民地大帝國。——他們這套本事,不但我們自高自大的黃帝子孫學不到,連和他們同文同種的拉丁、日耳曼、斯拉夫諸大民族也望塵莫及。
英語民族的國度里的富強康樂,和燦爛的文化,當初不但降服了胡適,也降服了孫中山。所以五四時代胡適所倡導的「全盤西化」(后又修正為「充分西化」),更正確的說,應該是「全盤英美化」或「充分英美化」。哲學家約翰?杜戚的「實驗主義」原是「英美傳統」經驗的概念化。所以胡適之就做了杜學東傳的一世祖而終身不渝。
「二次革命」(一九一三)前的孫中山原來也是服膺全盤英美化的。可是孫先生是個搞行動的革命家。他要和袁世凱爭政權、搶總統。為追求政治上立竿見影的效果,「孫文主義」就發生修正從權之變了。——他從一個比較高級耐久而缺少特效的英美傳統,轉變到有特效不能持久的德義俄的偏激傳統里去。——孫中山栽培了共產黨。
可是在過去四百年的「春秋戰國」里,英美傳統卻是最後的戰勝者。二次大戰後,德義日三個戰敗國,均以政從「英美化」而復興。君不見在九〇年代的世界里,東歐各國乃至共產主義的「祖國」蘇聯,不也都英美化了哉!
9.10 臭烘烘和香撲撲
胡適思想最大的特點便是它永遠不變。適之老師言必稱美國,也一輩子未改過口。
他四十歲以前是一位最有影響力的青年「啟蒙大師」,他啟蒙的實效便是介紹美國——介紹美國的哲學思想、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
他終身治學是「圍繞著方法二字打轉」。他整理「國故」和「再造文明」的「方法」,也只是美國大學研究院里寫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的「方法」。
四十以後的胡適是咱們中華民族的「自由男神」。他這個男神和站在美國紐約港口的「自由女神」,雖然性別不同、膚色有異,二者的形象和功能卻完全相同。
可是近百年來的中國卻是搖擺不定,甚至十年一變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因而「美國」這個百年不變的抽象名詞,在中國也就時香時臭;因而代表「美國」這個抽象名詞的另一個抽象名詞「胡適」也就香臭隨之。
五四時代的胡適是芬芳撲鼻,三〇年代的胡適則「臭名昭彰」(這是他最得意的共產門生,現在有心做和尚的千家駒先生對老師的評語)。的確,這時他的殖民地都全部獨立了。文學界、思想界為「左聯」所篡奪;政治界為蔣廷黻、蔣中正、張學良所遺棄。胡適變成了孤家寡人,「陽春教授」。四〇年代他又時香時臭。五〇年代也就是筆者做他的小道僮的時代,他真是一灰到底——右邊罵他思想有「毒素」;左邊罵他是「買辦學者」。——永遠笑嘻嘻的白面書生胡適之,卻永不認錯,死而後已。
9.11 國民黨容忍「異黨」,共產黨「一分為二」
胡適死後,「胡適的幽靈」(胡老師生前的自挽辭)時隱時現,其遭遇和生前還是一樣的——一個思想家,升華到「胡適」的階層,也就無所謂「生死」了。——國民黨為著「異黨」問題,竟然把胡老師的第一號大信徒雷震逼死了。又誰知現時現報,目前卻被個不講理的異黨逼得走投無路,連老夫人攜點細軟出國,也要被異黨奚落得尷尬無比呢?——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最可笑可嘆的卻是共產黨。「我的學生毛澤東」背叛了老師之後,把老師和老少同學們「脫褲子、割尾巴」割了敦十年。誰知毛死之後,屍骨末寒,胡適的幽靈便把他的貴黨一分為二。胡老師當年要把可教的國民黨一分為二,我曾當面笑他是「子之迂也」。誰知他剖國未成,如今卻把個不可教的共產黨一劈為二,劈得如此乾淨利落!
胡適的幽靈,不但把中共一分為二,它竟然把鄧小平也砍他個「三七分」——鄧公小平今日是「七分胡適,三分列寧」。「三分列寧」為的是政權也,面子也,飯碗也,愚下也。「七分胡適」者,時勢也,真理也,現代化也,前途也。
鄧公如此,該黨亦然。
吾人但見許家屯、千家駒、嚴家其、蘇曉康……流落海外,走投無路。但諸公只冰山之一角也。三分僵死派,要融化這七分冰山,我知其駱駝鑽針眼也。——這就是日耳曼、拉丁、斯拉夫諸民族,在政治上鬥不過盎格魯?薩克遜的關鍵所在了——他們不能以和平的方法解決內部的問題。
「黨外有黨,黨內有派」,毛公早言之。而共產黨內乃至中國國內,以胡適、列寧為界,一分為二,分得如此乾淨利落,實出我輩台下看戲人意料之外也。
至於他們雙方如何繼續糾纏下去,那就騎驢子看話本,走著瞧吧。好戲多著呢!
9.12 大方向和水的方向
列寧之餘威,吾知之矣。但是胡適的幽靈,竟有如此力量,則非始料所及也。
其實自由民主、人權法治,原為現時代的時代精神而已,何可歸功於一人。只是胡適之是這項外來思想,最有力的啟蒙大師。五四以後,大師小師之間也只有他一人,不計毀譽、不論成敗而堅持到底。時至今日「胡適」與「自由民主」,已一而二、二而一的分不開了。「胡適」這個具體的人名,已足以代替「自由民主」這個「抽象」的概念,所以他才有足與列寧相抗衡的力量,足以左右中國的將來。
胡先生告訴我,中國傳統思想中他最信服的是老子。老子比孔子更「老」。他是孔子的老師。孔子的思想是受老子影響的——我的朋友成中英教授,運用西方邏輯推理治中國思想史,也是如此說的。胡先生說,他的思想成熟期,是在康乃爾大學時代。某天早晨他在校園內的鐵索橋上,俯視綺色佳大峽谷,見到山岩被水沖刷成溪的跡象,而對老子以「至柔克至剛」的哲理頓有所悟。
事實上胡適的思想也就是山峽中的流水。它迂迴、它漩繞、它停滯、它鑽隙……不論經過何種阻擾,它是永遠地流下去。溪流沖石,千年萬年,岩石總會消蝕成一個大峽谷來。——這便是胡適的大方向;一個潮流的方向;中國前途的方向。
胡先生最喜讀的一首宋詩,大體是:千岩不許一泉奔,攔得溪聲處處喧,等到後頭山腳盡,悠然流水出前村。這實是有自信心的夫子自況,也是胡適思想終能風靡全國的道理。
9.13 瘡痍滿目的小框框
當然天下原無十全的聖人。我們尾隨適之老師順流而下,但並不是說適之先生所有的教條都是金科玉律。胡適和孫中山先生一樣,他躋身聖賢的條件,是他的宗師形象和學術思想的大方向。大宗師如談起具體的小問題來,他往往也和其他的學者一樣是瘡痍滿目的。
胡適以二十來歲的青年,一日自海外歸國,便大講其五千年文明的優劣而要以一廂情願的思想改造之,如禁讀文言、毀滅方塊宇等等,未免是瞻大妄為。至於他的什麼「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治學方法」也只是拾乾嘉之餘慧,為社會科學前期的輔助技術而已,談不到是什麼真正的「治學方法」。不過這些都是若干無關宏旨的小框框,瑕不掩瑜。筆者對這些小框框所論已多,不想重複。烘雲托月,還希望後來的註疏家去繼續發揮吧!尚感讀者賢達,不吝教之。
*為紀念適之先生百齡冥誕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