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裸露在外的手臂忽冒出一陣雞皮疙瘩,早起的清潔工率先知道秋天來了,然後滿街的人,都熨貼得給自己套上了長袖,城市裡浮躁的氣氛霎時消減不少,彷彿一個步入成熟的少年,添了幾分穩重和對往事的惆悵。
一年當中,最舒服的秋天具體來臨了,風涼颼颼,空氣很爽。這個季節最適於摟摟抱抱,或者說這是個摟摟抱抱的季節。夏天在街上牽手的男女,開始密不透風的相互箍緊了,步調一致,提前練習御冬的方法,說不清是季節的秩序,還是戀愛的發展。
從清潔工掃把底下逃跑的落葉,已經疲於奔波;而樹上缺乏耐力的葉子,對新鮮的大地充滿好奇,迫不及待的掙脫了枝桿,追到了地面,跑跑停停,東嗅西嗅。只有一種四季開放的花,在它那兒看不出任何關於季節的變化,宛如得道之仙,超於凡俗之上。
秋天不愧是收穫的季節,才涼快一點,龍悅就開始吆喝吃火鍋了。凡吃,總得有個講究,或者得講個理由。在本城吃飯聚堆,通常由發起人買單,所以被邀請者自然要吃個明白,糊裡糊塗的蹭飯,終究有些失禮。
「和余作人結婚?你離了沒有?他辦了沒有?」朱妙難以想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廢掉兩個舊巢營建一個新窩,真是奇迹,捅個鳥窩還得爬樹,要是這窩築的高且險,也是困難重重。而如今兩個人建立的家庭,靈肉相混,相濡以沫日復一日,居然比捅鳥窩還容易,朱妙驚詫。
「木已成舟,辦手續只是幾分鐘的事。我這邊早已是離弦之箭,不可挽回。他妻子也另有相好,所以皆大歡喜。」龍悅一連用了幾個成語,似乎比從前穩重了許多,彷彿幾年的生活,在那幾分鐘里灰飛煙滅后,傷了元氣。但很快她又活潑了,說和余作人打算旅行結婚,二婚低調處理,只請了各自的好朋友聚一起吃餐飯,喝點酒,宣布結為夫婦,然後趁秋高氣爽去麗江,去香格里拉,「在那種地方做愛,才叫欲仙欲死。」
「不結婚也可以去那裡做,你結婚就為了這個?」朱妙發現龍悅賊性未改。
「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你不覺得床上做與地上做感覺大不一樣么?你要是結婚,會去哪裡旅行?」
「我想去西藏。在進行天葬的地方舉行婚禮,在那裡搭一張婚床,然後等待禿鷲。」
「我看你是沒見過天葬。網上找找,殘缺的血淋淋的屍體,噁心死你。你是真浪漫,和你比較,我是偽浪漫了。晚上見,記住啊,譚魚頭峨眉山廳。我還有電話要打。」
「譚魚頭」國內連鎖,生意十分興隆。大廳里小橋流水,古箏和弦,桌椅古樸典雅,餐具潔白精緻。廳內空間之大,出乎想象,放眼望去,竟似個大劇院,屋頂距離地面約三四層樓高,所以絕無嘈雜喧嘩,耳朵里聽到的,只是些溫和人聲。
二樓全是包房。環形走廊上任何一處都能見到大廳景緻。
朱妙在走廊欣賞一圈才進「峨眉山」房,推門便被一股川香火鍋味包裹,房間里熱火朝天,所有的臉,所有的目光一齊朝她甩過來,她眼花繚亂,一個也看不清,以為走錯房間了,正尷尬的要退幕,龍悅兩手濕漉漉的進來了。
「你遲到了,來坐下,自覺地喝了這杯酒。」龍悅用紙巾擦手。
「朱妙,坐這兒。」原來古雪兒也在,她氣色不錯,剪了個齊耳短髮,頭髮每一根都拉的筆直,居然還有幾分少女的嬌羞,這景緻讓朱妙新鮮。又見古雪兒波大無邊,領兒低,乳溝深,皮膚白,男人們的目光總是輕易的掉進去,十分吃力的拔出來,讓旁觀者捏汗,讓她為自己羞愧。
余作人也許是裝蒜,也許真不記得電梯里那回事,十分自如的和朱妙握手客套,鳥巢樣的絡腮鬍子剃了,留下一塊剛收割過的稻田。人逢喜事精神爽,余作人風度翩翩,與抱一捆東倒西歪的玫瑰時截然不同,原還是頗具觀賞性的。朱妙不由多看了兩眼。朱妙見龍悅與他已冰釋前嫌,又欲成百年好合,人裝蒜,她裝蔥,也懶得戳穿他。
龍悅向大夥隆重介紹了朱妙,古雪兒等五六個朋友,彼此隔著冒著熱氣的火鍋對號入座,行注目禮。余作人對朋友的介紹有板有眼,基本上都是大學同學,外號綽號一併引進,搞得笑聲一浪一浪。一個高個青年惟恐天下不亂,舉起數碼相機,不斷捕捉大夥原形畢露的嘴臉。余作人把他拉住,對大夥說:「剩下的這位搖滾青年,許知元,今年二十八,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四十八,三圍尺寸不祥,『百年好合』影樓的大牌攝影師。」余作人一口氣說一大堆,被叫做許知元的青年始終被相機擋住半邊臉,沒有停止攝像,但咧嘴偷笑,露出一口好牙。
朱妙感覺許知元鏡頭正對著她,不好意思裝痴,更羞於賣俏,心裡有點慌張。假如許知元樣子平庸,他的鬢角不是那麼捲曲迷人,在兩側劃上那麼優雅的線條,朱妙根本不會在意是否有人拍照。朱妙的心理活動折射在行為舉止,立即被敏感的許知元捕捉。他挪開相機,露出真容朝朱妙豎起拇指。
這時大家已經瘋狂開吃,頻頻舉杯,用啤酒的涼爽消解火鍋的熱辣。桌上食物堆積如山,除了著名的魚頭招牌菜以外,還有血腸,黃鱔,田雞,牛百葉,九結蝦,金針菇,大白菜,土豆片,番薯絲……一張桌子兩口鍋,透露濃郁的社會主義好的氣氛。龍悅是主角,大夥輪番敬她酒,忙得她興奮的屁股忽起忽落。
因為都是年輕人,余作人的朋友單身占多數,氣氛調得很是熱烈,,房間里如火鍋一樣翻滾。
朱妙要吃米飯,於是另叫了一碟泡菜,被許知元瓜分了一半。先前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許知元的鬢角上,甚至忽視了他的長相,這會兒才看清楚,許知元腦後綁著一條馬尾巴,頭髮比她的不短。幸虧許知元的臉雄性特徵絕對明顯,否則會被誤為女人。他膚色黝黑,剃乾淨的鬍子根須異常茂盛,顯示極強的性慾和生命力,帶帽子的黑色T恤使他顯得頑皮多動。
酒在興頭時,許知元開始派發名片,名片數量不夠,到朱妙這兒就中斷了,他優雅一笑,說:「看來你不是外人。」朱妙喜歡許知元,回道:「也不是內人。」許知元打了個哈哈,「你的專欄充滿智取,人也挺機敏嘛。」他本想說長得「也很理想」,怕恭維太多適得其反,便咽了回去,喉結滑動。這點風吹草動逃不過朱妙的眼睛,她嘴角挑起笑意,「你人長得不錯,說話也動聽,真是人間尤物啊。」
有人被嗆得大聲咳嗽。
龍悅道:「你們兩個挺投緣嘛,互拍馬屁到了這種境界,真是水乳交融啊。」許知元說:「龍悅大嫂,我可是肺腑之言吶,沒有朱妙小姐的專欄,你們《東方新報》起碼就沒有我這麼優秀的讀者!我再忙,每天也得買份報紙看完才安心。你們報社每個月給我慰問津貼也醫治不了我現在的憂傷,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朱妙小姐的專欄繼續開下去。」
龍悅哈哈一樂,說:「許知元你這是變相要挾,你這胳膊擰轉的真快,好歹我也是你大嫂,,你到底是喜歡朱妙呢,還是喜歡朱妙的文章?」許知元道:「文章與人渾然一體,你非要切割是么?你到底是愛余作人的身體,還是愛他的靈魂?」龍悅說「我都愛呀」,並且探過一隻手攬住余作人的脖子。
許知元笑著擺頭認輸,他知道,即便是當眾親吻余作人,也不在龍悅話下。
吃的速度慢了下來,喝酒的面紅耳赤,不喝酒的,也在這煙熏火燎的非常溫度中,兩頰緋紅。古雪兒因為家裡有孩子,率先告辭,朱妙及龍悅兩人將她送至門外。朱妙與古雪兒作別幾句,說了些貼心話,重新回到峨眉山廳,彼時許知元正喧賓奪主,眉飛色舞的講段子。
「兩口子吧,因為孩子大了,對『做愛』這個詞只能打暗語,他們稱之為『洗衣服』。有一天孩他爸想做了,讓孩子去叫他媽洗衣服。孩他媽那天特疲憊,不想做,讓孩子告訴他爸,洗衣機壞了。兩天後,孩他媽很想要,讓孩子去問他爸洗不洗衣服,孩他爸相當惱火,說,昨天已經手洗了!」
儘管這段子聽過,朱妙還是笑著捧場。余作人也裝模作樣地說自己第一次聽,只有龍悅和許知元抬杠:「有沒有新鮮點兒的?三年前就聽過了。」許知元便一口一聲大嫂,似乎要將龍悅叫出滿臉皺紋來。
大夥又喝了一陣,要散,許知元說去陸羽茶館喝茶聊天打牌,他請客。見龍悅和余作人猶豫不決,許知元又道:「你倆回去度蜜夜吧,莫辜負了良辰美景。」
火鍋已經不滾了,碟碗都空了,偃旗息鼓,酒足飯飽的人們紅光滿面。朱妙喝得不多,結婚的是龍悅,她沒有道理灌醉自己。許知元也是一個因素。她總覺得和他之間沒完,還會有故事和糾葛。她的預感一向準確,在這一點上,她近乎女巫。雖然很想和許知元再磨蹭一陣,但欲速則不達,她並不急於要和許知元喝茶打牌,短暫的分離有助於消化這第一次的聚會。女人猴急的結果是負面的,那會讓男人認為你淫蕩,開放,不看重感情,因此男人上你的態度就很明顯;男人猴急是另外一個概念,比如說讓你覺得激情,熱烈,為你意亂情迷,讓你覺得自己魅力十足。
「許知元,給你一個任務,幫我把朱妙安全送到家,要看著她走進房間門,不許有閃失。」龍悅擠眉弄眼,然後吊著余作人的胳膊,留下一對美好的背影。其他人見龍悅用意明顯,也就知趣而退。
這時許知元倒不坦然了,似乎丟了魂,顯出他靦腆的一面。
「許先生,不麻煩你了,我走回去,也就兩站路。」
「你還沒給我留電話,要是把你丟了怎麼辦?」
朱妙從電話本上撕下一頁紙,把所有電話以及電子郵箱都寫了上去。
「不行,我大嫂吩咐的事,辦不好就麻煩了,必需送你到家,看著你打開房間的門。」許知元把紙片兒收好了,裝出一幅怕挨罵的樣子。
「我還從沒試過和一男的這麼走在大街上,更何況是一個長得不錯,說話也動聽的男人。」朱妙默許,因為高興,話有點多。
「是嗎?那我太榮幸了。我倒是陪女人逛過街,不過不是女朋友。」許知元不知道自己幹嗎要強調一下。
「沒想到,今天晚上會和一個男人走這麼一段路。」朱妙若有所思。她盡量放慢腳步,盡量靠近許知元,盡量做出情侶的樣子。
「我來幫你背。哇,女孩子的包這麼重,放炸彈啦?」許知元原以為包里就是些衛生巾化妝品之類的東西,很是詫異。
「不是炸彈,是刀。」朱妙平靜的說。
許知元露出狐疑的眼神,也沒有多問,小心的把包貼在胸前,兩手寶貝似的攬著。朱妙笑了,說道:「你這樣,人家會以為裡面一袋子錢,別引火上身呦,紅雲山公園又發生搶劫案呢,被搶者受了傷,差點小命不保。」許知元掄起手臂,搞出一個健美動作,
「有我這樣牛高馬大的保鏢,誰敢上?人家還怕我搶他呢!」
「你沒有女朋友?」
「沒有。」
「你這麼出色,怎麼會呢?」
「你沒有男朋友?」
「沒有。」
「你這麼出色,怎麼會呢?」
朱妙樂了,揮拳相向,畫面十分和諧。說說笑笑,轉眼就到了三米六公寓,許知元十分敬業,愣是跟上了電梯,眼看朱妙開了門,這才說「晚安」,擺擺手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