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再讓馮焱焱說話了。我迫不及待地很激情地把嘴唇湊了上去,當然就吻得很忘乎所以,拚力吮著她的舌頭不放。
你把我吮疼了。當我吻累時她說,用手颳了下我的鼻子,你好有勁的。
我於是就更加顯勁了,把她摟著腳離了地,我可以把你一直抱到長沙,我海道,你信不信?
我不信,她撒嬌地說,主動把嘴唇湊近我的嘴唇。你又吻我羅,我喜歡你用勁吻。
於是我們又進行長吻……
轉眼就到了過年,大家不願意守點,都想回長沙去過個有吃有玩的痛快年,於是十幾個男知青便到食堂去拈紙團團。我拈起紙團團掰開一看,上面赫然寫了個「守」字。眼鏡鬼的手氣也很痞,紙團上也有一個「守」字。那是老滿哥的筆跡。日他娘的!眼鏡鬼罵了聲。
老子要守點。我對馮焱焱說。
馮焱焱一點也不覺得難過,她瞪著我的眼光里還有點高興。我陪你守點。她說。
當時要不是她房裡有人,我立即就會把嘴唇湊過去,去把她吮疼。
年前,馮焱焱回了趟長沙,充當我的運輸大隊長。農曆十二月二十日,知青點便走空了,只剩下我和眼鏡鬼,眼鏡鬼自然就把鋪蓋從四處進風的食堂一角搬到了我房裡的老滿哥床上。白天,我帶著他到幾戶熟了的農民屋裡做客,無非是豬油煎餅放糖的糯米粑粑吃,當然還想呷豆子芝麻姜鹽茶之類。晚上,兩人便坐在被窩裡談方琳談馮焱焱及天南海北的趣聞。馮焱焱和方琳都漂亮,眼鏡鬼看著我談趣很濃地說,你這鱉幸福羅。我羨慕你。
我心裡就有點得意,你這鱉也找一個嘛?
眼鏡鬼搖搖頭,我愛的姑娘已經同別人好了。他坦誠地說,對別的姑娘我提不起興趣。
哪個?我急於想了解地瞪著他。
方琳。他輕輕地吐了兩個字,臉上就有了點惆悵。唉,人生下來就是不讓你得到你真正喜歡的東西,都是不得已求其次。
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了,他唉聲嘆氣的這句話就同子彈擊中了我的要害一樣。確實,若當初嚴小平不使壞,又假若方琳沒跟汪宇好的話,我八成不會去追馮焱焱,甚至想也不會去想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的馮焱焱,心裡當然就有點輕薄自己的愛情什麼的,好在這種輕薄還沒有生根就被熾熱的愛情之火融化了。馮焱焱如她回長沙時向我許諾的,臘月二十九上午在山坡下出現了,提著大包小包四袋東西,我立即向這張紅潤潤的笑著的圓圓臉奔去。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我說。
她笑笑,這兩包是你媽媽要我帶來給你過年的,她說,這兩袋是我的。
我媽媽托她帶來的兩袋東西比她自己的兩袋年貨明顯小兩倍,我就接過兩袋大的說,辛苦你了,提這麼多東西。
眼鏡鬼當然就眼睛酸酸地睃著我們,一副孤獨得要死的模樣。
你想回長沙過年你就走,我對眼鏡鬼說,我和馮焱焱守知青點。
眼鏡鬼解放似地一笑,邁進房裡換了一身衣褲,穿上皮鞋就朝福興車站跑去。
焱焱,眼鏡鬼的背影不過是剛剛消失,我便幸福地叫了聲,兩人就摟到了一起。幾天不見就如幾年不見一般,彼此緊緊地摟著。
一切都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每進一步都是自然而然地發展,就眼時針朝前面走似的。當我們痴痴迷迷地幹完那種事,彼此平躺在床上領略大浪過後的愛情餘波時,這才注意到門都沒有關緊,當然就同時驚訝地一笑。馮焱焱光著身子躥出被窩,走過去閂了門,又迅速鑽入被窩沖我一笑。
我們太冒失了,門都沒閂。馮焱焱有點后怕地說,幸虧知青點沒人,嚇死我了。
在這種事上男人總比女人臉皮厚。這有什麼,我做出無所謂的神氣說,談愛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做賊!
那幾天我和馮焱焱一併扯起了愛情的白帆,在令人心醉的海洋里使勁飄流,每天都把自己交給對方愛撫,痴痴迷迷的。直到大年初十,一些知青陸續回到了知青點,我們才不得不有所收斂。
那十來天我和馮焱焱的愛情上升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以後再也沒。
有達到過這種熱度。
就這麼回事。
「我一直想去你們家看你和馮焱焱。」何平望著汪宇老實說,「又怕你產生誤會。」
「來玩就是,」汪宇說,「老夫老妻了還誤會什麼?真的來玩羅。」
「要得,說不定哪天我就到你屋裡去了。」
汪宇掏出名片遞給何平,「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哪天來先打個電話。」汪宇說。
「你屋裡裝了電話哦?」
「裝了一年多了。」汪宇說。「電話是馮焱焱單位裝的。」
何平打量了眼名片,將名片放入西裝口袋裡,「辦公用品賺錢不?」
「還可以。」汪宇吸口煙,「比在廠里收入好些。」
「搞得好多錢一個月?」何平盯著他。
汪宇的虛榮心一作祟,當然就虛構了一個數字,「萬把塊錢一月。」說完臉一紅,由於覺得太誇張了於是又縮小一圈說,「七八千塊錢一個月,有時候又沒有。活得下去羅。」
何平淡淡一笑。
「我本來準備上午回長沙,下午到岳陽去談一筆生意。」汪宇說,「文叔說你今天一定會來我才沒有走。」
文叔忙在一旁點著頭道:「是的,我要他不走,老何,你去年沒來知青點……」「去年的今天我在泰國考察。」何平說。
文叔往何平的碗里敬一塊肉時,何平忙擋住文叔的筷子,文叔當然就又一次找到了他終於想說的話題,「你手上的金戒指好多錢一個?」
何平就笑笑,扒了口飯。
「你這上面鑲的是真寶石不?」汪宇忍不住問。
「這是最好的緬甸寶石。」何平說他去年這個時候到泰國考察時,特意繞道去緬甸買的,紅的這顆是一萬一千美金,相當於人民幣九萬多元,綠的這顆是用三萬一千元人民幣買的。「我並不喜歡戴這些花花哨哨的東西,其實還是個累贅。」何平解釋說,望著汪宇,「但生意場中,你不戴這些東西就找不到信任,對方就不跟你來神,所以不舒服也只好戴,有時候一想就煩躁,不曉得那個淺薄的雜種帶的這個頭!」
汪宇覺得可恨的造物主對他太不公平了。同樣是從這間知青屋裡飄出去的公馬,一個可以開轎車,戴九萬多和三萬多的寶石戒指,一個卻只有騎吭吭哧哧做爛響的玉河土狗子的命。他想不出自己在那一天與什麼事情上開罪了這位厚此薄彼的造物主!澳闋鍪裁瓷猓俊蓖粲釵省?
「房地產,」何平說,「我和一個台灣老闆合資經營二家房地產公司。」
「那賺錢賺腫呆。你這鱉賺了一千萬沒有?」汪宇嫉羨得丟棄了文明禮貌,「講老實話,你這鱉?」
何平嘿嘿一笑,瞟了眼汪宇卻不說。
「不得打劫你羅,兩個老朋友。」
「是那樣子去。」何平輕描淡寫地說。
「嘖嘖,」文叔佩服得流出了口水,「你真有狠。」
「現在有錢的多,我不算什麼。」何平說,又扔了支萬寶路給汪宇和文叔。「走唄,」他看著汪宇,「到上面看看唄?」
兩人當然就站起了身,何平走到轎車旁,打開車門拿出了兩包紙錢和一把香,汪宇打量著車頭上的外文字,不認識,「你這是什麼牌子的車?」他忍不住好奇說。
「皇冠3·0,去年上半年買的。」
「好多錢?」
「三十幾萬。」何平說,「我原來是開一輛上海。」
汪宇再也沒說話了,心裡當然就為自己凄涼得無以復加。兩人來到方琳的墓前時,何平就蹲下將那包紙錢解散,點上十八根香,一一插在墓碑前,插成一個「八」字,然後用打火機將紙錢點燃,放進八字內去燃燒,當然就煙霧繚繞什麼的。他幹得那麼認真。彷彿身旁沒有人似的。
汪宇很有些不悅,如果說關係,躺在墳墓里業已十七年,五臟六腑早已化成水從棺木里滲透出來並滋補了兩旁的茶樹的方琳——曾經被知青點譽為「王曉棠」的方琳,和他汪宇才算得上有點戀人關係。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給死者燒香的胖子、暴發戶,無論從哪一點上講也沒有資格而且也沒有理由這麼虔誠!當然汪宇還沒拋棄理智,不會與這位賺飽了錢的暴發戶爭搶死者什麼的。
「你相信死人是最好的朋友這句名言不?」當何平專心致志地燒完紙錢,站起身拍掉落在身上的紙灰,換了一種表情說。
「我什麼都不信,」汪宇有點氣說,「人都死了,還有什麼朋友可言?鱉話。」
何平笑笑,並不惱:「我每年到清明節這幾天,方琳和老滿哥就自然走進了我的視野,不騙你。」何平掃了眼周圍的茶樹林和慘淡的蒼穹。「搞得我工作效率很低,做事事倍功半。」
「我沒這種感覺。」
「我總覺得一臨近清明節,方琳和老滿哥的靈魂就纏上我了。
真的咧,好象是他們把我拉到知青點來的。」何平說,「我原本今天不想來,儘是事。但早上一出車,差點就跟一輛迎面開來的貨車相撞了。我想我今天不來燒香,今年就會倒霉。我真的有這種感覺!其實我下午還有好幾個生意應酬,都推到明天了。崽騙你。」
汪宇想,真應了「窮算命,富燒香」這句活。「你這是心理作用。」汪宇說。
「也許,但是我昨天夜裡很清晰地夢見老滿哥坐在床上讀哲學著作,還找我說話。又夢見方琳背靠前面那棵大樟樹,手裡玩著長辮子。」
這時,一陣南風刮來,方琳墓前的那堆烏黑的紙灰頓時沸沸揚揚地飛上了天,同一大群黑蝴蝶一樣飛散開去。「哎呀,這是方琳顯靈!」何平說,臉上就很激動什麼的了。
那年四月,新知青點的建造工作已接近尾聲了,方琳就是在最後幾天出事的。方琳挑著一擔瓦,踩得跳板一蹺,於是方琳、跳板和兩箢箕六十片瓦(我親手裝的)一併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就這麼回事。
三月下旬的一個淫雨霏霏的下午,H局運來了兩汽車瓦。順便說一句,建知青點的磚瓦樹木都是H局從長沙一車一車運來的,知青和農民不過只是出了點力而已。因為兩位司機急著要趕回去,大家只好穿的穿雨衣戴的戴斗笠,冒雨把兩汽車瓦卸到了坪上,為此還有兩個女知青和三個男知青因淋了雨感冒了好幾天,整日鼻涕噴嚏什麼的,其中一個便是方琳。這場充滿晦氣的雨整整落了十天,大大細細地落,落得知青點的床鋪架子,桌子和凳子腳都長了霉,待雨過天晴已是四月初了。這就是說臨近「春插」了,我們那一帶的農民向來是插了田過「五·一」的,也就是說知青林場的茶葉得趕在農曆穀雨節氣前摘下一批了,穀雨前摘的茶和穀雨后採的茶味道很有點區別。事情一多,時間就顯得短促了,於是兵分兩路搶時間,女知青上山摘茶葉,男知青當副工,挑瓦上屋。王書記也作了指示,必須在春插前蓋好屋頂,春插后再來粉刷室內的牆壁和整飾地面。一大早,男知青就挑著一擔擔瓦上了屋頂,屋頂上爬著十幾個從各生產隊抽調上來的泥工,知青的任務就是把一擔擔瓦送到泥工手中。
我只挑了兩擔瓦就沒挑了。我很有點頭重腳輕,一走上跳板腿就發軟,而且眼前出現黑霧,而且心慌。我並不是那三個率先感冒的男知青中的一員,但其中一個(當然是老滿哥)很好地把病菌傳遞給了我。老滿哥可以神清氣爽地坐在鋪上背靠被窩讀馬列著作和其它什麼哲學書了(那六個知青林場的創始人怕他寂寞而陸續給他寄來的),我卻眼淚鼻涕噴嚏大放毒氣什麼的。我本來不想出工,但文叔有點惱怒我,一點點病就發懶筋,你這樣搞還想不想回城?文叔瞪著我。
我當然就帶舶出馬」了。
文叔,我腦殼暈。我挑了兩擔瓦后又對他說。
文叔就審視我一眼,那你就上瓦。
我於是就輕輕鬆鬆地上瓦了,把一疊疊的瓦往箢箕里放,然後就仰起頭看站在腳手架上的知青和爬在屋頂上擺瓦的泥工。
方琳就是那天下午四點鐘出事的。那天上午十點鐘,王書記帶著治保委員來知青點檢查工作,一是看知青點的施工進度,其次親自查一查有沒有躲懶而躺在屋裡睡大覺的知青。他果然就逮到了一個,即方琳。自從十天前,方琳在卸瓦過程中淋了那場晦氣十足的雨之後,當然就頭重腳輕鼻涕滂沱,十天里唯獨她一個人食不知味,而且嘔了三次,臉色蒼白。文叔一清早來知青點敦促出工時,唯獨相信她是真病而其他知青都是假病,故默許她可以不出工。王書記早幾天聽文叔彙報說知青點流感泛濫,十幾個男女知青流鼻涕打噴嚏向赤腳醫生要葯吃。王書記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什麼流感之類的東西,只懷疑是知青裝病躲懶。自從他的親弟弟被嚴小平劈開後腦殼后,他就對無視他的權力的知識青年沒有好印象了。他決心拿知青開刀,對任何知青都不留情面。王書記這扇門那扇門地檢查,終於發現一扇門沒掛鎖當然就推門進去了。
王書記。方琳見進來是大隊書記便叫了聲,又慌忙起床泡茶。
你還穿毛衣和襪子睡覺哎?王書記瞪著方琳,自然很兇。做事去咧!你還穿襪子睡覺!
我有點感冒。方琳說。
我堂客頭天生娃娃,第二天就下地做事了!王書記大聲說,一點感冒就賴在鋪上,做事去做事去!
就去。方琳說,忙穿上罩衣罩褲,拎著只採茶葉時吊在脖子上的袋子,鎖上門就往山上走。地還是濕乎乎而且滑膩膩的,只幾腳路,鞋子跟上就粘滿了泥巴,當然就重甸甸的而且舉步艱難困苦。
天是那種既沒落雨又沒出太陽的陰慘慘的天,沒有風,空氣中有很重的樹木和泥土氣味。方琳繞著一株茶樹摘茶,又繞著一株茶樹摘茶,當她感到有點頭暈想蹲下歇幾分鐘氣時,她看見一條兩尺多長的腹蛇從前面那棵茶樹沖她游來,她嚇得魂飛魄散地尖叫一聲。她的尖叫聲招來了關心她的男女知青,當然這條可惡的蝮蛇立即就成了鋤頭扁擔的靶子,打死在一株茶樹下。這就是方琳下午出工時願意挑瓦上屋的重要原因。文叔,我去擔瓦,她拿起了一根扁擔。
文叔打量了一眼病得瘦了一圈而且臉色蒼白的方琳,你挑得不?
我挑得。方琳說。
她當然挑不得,但她咬著牙堅持了十擔。她挑第十一擔的時候我應該給她減輕重量,但我不但沒給她減輕,反而一邊給她多加了十片瓦。這就是我終生痛悔並深感自己不是東西,而且一到清明節就身不由已的,簡直很有點鬼使神差地趕來給她燒香並懺悔自己,求她原諒的主要原因。為此我失去了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的馮焱焱的愛情。那天下午方琳一直不肯搭理我,我對她笑了兩次,她卻沒回報一個笑容給我。她挑著空擔子來,把兩隻箢箕扔在我腳旁,眼睛就望著坡上綠油油的茶樹林等著我裝瓦。我只是往她卸下的兩隻空箢箕里各裝二十片瓦,你有病,少挑點。我說。
方琳不搭理我,見我直起身不往箢箕里放瓦了,就彎下身挑起一擔瓦徑直朝前邁去。這麼來來回回地挑了七八擔,儘管擔子輕卻仍有點出虛汗,於是她脫去了厚厚的工作服掛在腳手架上,穿件薄薄的機織白高領毛衣和灰褲子,昂著臉晃晃悠悠地從跳板上走來,身材就很有點娉婷迷人而令我聯想什麼的。她挑完第十擔瓦,挑著兩隻空箢箕邁近我時,我感覺到她臉色蠟白而且平坦的額頭上有些細細的汗珠,我終於就忍不住友善地第二次對她一笑,你累不累,我說,你要麼休息一下。
方琳沒有理睬我的好心,這就使我有充分的理由產生惡意,並立即就對她臉上的傲氣進行報復。你未免太不理人了,我又不是要日你。我這麼想,當然就毫不猶豫地往她擲下的兩隻箢箕里多碼了二十片瓦,由四十片變成了一擔六十片瓦(可能還多幾片!)。
老子要你多出點汗,省得我的好心喂狗。這是我那顆男人的自尊心作出的強烈反應!就這麼回事。
方琳瞥了我一眼,沒說話,彎下腰勾起箢箕上的鐵絲,一挺胸,晃了下身體,朝前面的跳板走去。我快意地瞧著她的身影。我覺得她的背彎了些,沒有先前那麼直,心裡就很有點報復后的滿足感。
兩分鐘后,我卻痛悔得痛哭流涕!
現在,我想插幾句知青屋上主梁時的事情。這一帶的農民時興建房上主梁時放鞭炮,好讓噼哩叭啦的鞭炮聲把宅地周圍的鬼趕跑,以防不吉。我們知青個個都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小唯物主義者,從小受的教育就是這個世界上只有萬事萬物,沒有神鬼——這些資產階級反動派捏造出來唬弄勞苦大眾的東西。所以,當主掌施工的泥工師傅向知青提出說要買一掛鞭子來放時,遭到了全體知青的反對和嗤笑。
放鬼咧,還放鞭子?一知青說。
放什麼鞭子羅!不要放不要放,我們天不怕地不怕,又一知青說,還怕鬼唄!?
世界上只有人沒有鬼,這是封建迷信!
大家全這麼說,眾口一詞。那是過完年,知青們從長沙回來后不久的一天,那天上午陽光燦爛得使人穿不住棉襖,空氣中充斥著牛屎和泥土的氣味。大家坐在坪上歇氣和曬太陽時,主掌施工的海叔不過是建議上樑時買掛鞭子放放,立即就遭到猛烈的抨擊,抨擊得他滿臉緋紅,紅得同大姑娘似的。不放也可以羅,不放也可以羅。海叔紅著臉解釋說,不過萬一出了事,我就不負責。
不要你負責不要你負責,知青們都這麼嘻嘻哈哈地嚷叫,我們就是要跟迷信鬥爭到底。
於是方琳就出事了。
一切偶然綜合起來就成了這個必然結果。先是那場晦氣十足的雨害她病了十天,使她變得軟弱無力,接著王書記氣勢洶洶地把她從床上吼出來做事,又接著那條恐怖的蝮蛇把她趕到了工地上挑瓦,最後我充當了落井下石的幫凶。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卻又不可預測。方琳挑著我親手裝的六十片瓦安然無恙地上了跳板,老滿哥卻挑著兩隻箢箕走攏來,我正勾下頭搬瓦,驀地一聲慘叫撕裂了下午四點鐘的寧靜,而且把雲都撕下來了幾塊,當時就下雨了。方琳,跳板和那兩箢箕瓦直直地摔下來,發出一片可怕的巨響。方琳的額頭砸在腳手架最低層的一根橫本上,那根橫木上毫無理由地釘了枚三寸長的釘子,顯然是某個知青歇氣時好玩釘進去的,而且是用磚頭敲進去的(旁邊有磚頭的碎渣),由於釘子碰到了樹內的硬結巴,就有兩公分沒有敲進去,這兩公分當然就致命地插進了方琳的額頭。就這麼回事。
咦呀,我驚呼一聲,立即就奔了上去。我抱起方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方琳方琳,我痛苦不堪地叫道。方琳瞥了我一眼,那目光是極哀憐和憂鬱的,接著瞳孔漸漸地放大了。方琳方琳!老滿哥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