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怨氣
回到家,黛兒已經起床了,正在化妝,見到我,跳過來扭住我手臂:「這次你無論如何不能再瞞我,老實交代,一夜未歸到底去哪裡了?」
「黛兒。」我終於忍不住:「我認識了一個男人。」
「真的?艷兒,你戀愛了?」
我點點頭,盼望秦鉞等待秦鉞思念秦鉞的心如此熾烈,而見到他面對他伴隨他時又如此喜悅,除了一個愛字,我不能有別的解釋。
我忽然高興起來。我愛了,原來愛是這樣的,是因為看到那一個人而整個地變得年輕,變得簡單,變得充滿感激。
當他站在自己身邊,滿天星辰都燦爛明亮,冬天的風也變得溫柔,空氣因為他而異常清新,萬事萬物都可愛珍貴;而如果他不在,則所有的星星都熄滅,所有的鮮花都凋零,白天不再光明,夜晚不再安謚,整個世界一片荒涼,直至他重新出現。
是的,我愛了,義無反顧地愛上一個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唐朝的武士魂!愛上他才知道,原來在此之前我竟從來不曾快樂過。
黛兒比我還歡喜,妝化了一半,扔掉眉筆就拉著我坐到床上,眉毛一邊濃一邊淡也顧不上,緊張地盤問:「他多大了,做什麼工作,有多高,還有,家境如何?」
「27歲,約一米七八左右,是戰士,沒有家人。」
天做證,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不過是秦鉞生前的實況。
黛兒有些失望:「聽起來也很一般嗎,有什麼理由讓素女動心了呢?我還以為要麼你不談戀愛,要愛就愛個比爾蓋茨或者007什麼的,卻原來是個當兵的。」
「他這當兵的可與眾不同。」這更是大實話。
「有什麼不同?27歲,太嫩了,離升軍官遠著呢。要我說,男人至少要過了30歲有了事業基礎才夠成熟,就像子期那樣。」
黛兒什麼時候都忘不了子期。我微笑,秦鉞可比子期老成多了,他的優點,還真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
「他雖然只有27歲,可是比同齡人成熟。他寬厚,溫和,智慧,仁慈,彬彬有禮,有思想有見識,是個真正有責任感的男人。」
「嘩,說得那麼好,我才不信,一個27歲的大兵會成熟到哪裡去,還不是和我們差不多。」
「那可不同,他經歷過戰爭。」
「戰爭?現在哪有什麼戰爭?對越自衛反擊?抗美援朝?還是打日本鬼?」
黛兒自覺幽默地笑起來。我也笑著,秦鉞的作戰歷史可比這遙遠得多了,說給黛兒聽,准嚇得她目瞪口呆。
心裡藏了這樣一段隱情,我的笑容十分恍惚神秘,眼中時時露出迷離神情。連同事都注意到了,紛紛問我:「最近為什麼這樣高興?好像性情大變似的。」
「性情大變?」我反問,「我以前的性情應該是怎麼樣的?」
「精明能幹,拔尖好勝,伶牙俐齒,寸土必爭,還有……」同事嘻嘻哈哈。
我給接下去,「狂言亂語,欺下媚上,橫行霸道,胡作非為……」說得興起,乾脆把金庸筆下四大惡人也給搬出來:「窮凶極惡,罪大惡極,無惡不作,惡貫滿贏。」
不等說完,同事俱已笑得絕倒。
一直趕到影片公司,我的唇角都還帶著笑容。導演說:「咦,唐大記者來了,我正要找你呢。」
「怎麼?是不是有獨家消息給我?」
「比這還要好——最近要開拍一出唐宮戲,四十集電視連續劇,后妃公主一大群,你可以隨便挑個角色。」
「唐宮?」我心裡一動,面上只開著玩笑,「是不是真的,那我要演武則天,也過一把皇帝癮。」
導演笑笑,「來來,我讓你幫忙看演員試鏡,我不說,你自己看適合演誰。」
「演員已經來了?有沒有大明星?」
「藍鴿子算不算?」
「藍鴿子?」我大叫一聲,「算,當然算!你一定要安排我採訪她。」忽然想起,「她要演誰?」
「武則天啊,來和你競爭的。」導演哈哈大笑起來。
我於是見到藍鴿子。當真是千嬌百媚,儀態萬方。
本以為黛兒已經夠美了,可是比起藍鴿子,卻忽然顯出差距來。怎麼說呢?如果藍鴿子飾武后,那麼黛兒最多可以扮個公主。黛兒好比一塊透明水晶,陽光下晶瑩透剔,瞬息萬變,藍鴿子卻是通體純澈的紅寶石,無須任何映照,本身已經光彩四射。
我猜「藍鴿子」大概只是藝名,真名姓沒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因為美麗就是她的名字。紅粉緋緋的臉,流光溢彩的眼,一張小嘴抿起的時候似藏了千言萬語,一旦張開卻永遠只是最簡單的句子:「謝謝,希望令你滿意。」「哦對不起,無可奉告。」「這個么,同我經紀人說好嗎?」態度冷漠客氣,因為自知一笑傾國,故而除非上戲,等閑看不到笑容。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那樣同人交談,耐心地,恩賜地,居高臨下降尊紆貴地,望著人憑他說千道萬諛辭如潮,只不做一點表情,間或莞爾一笑,也不代表任何意思,等到對方說得口乾,這才閑閑抬起眼來,緩緩開口:「哦,無可奉告。」
不用試,我已經知道她必然出演武則天無疑。
這個下午,就被藍鴿子幾句「謝謝對不起無可奉告」推掉了。
但是我不氣餒,同導演約定第二天再來探班,咬著牙想,非逼藍某人吐實話不可。
雜誌社開會已經明確宣布,照顧新編輯的那套兩室一廳,作為編輯部年終特別獎項,到了年底誰的發稿量大,房子就是誰的。這段時間張金定幾乎恨不得連晚上都住在辦公室里,我也不敢怠慢,四處抓大稿特稿。沒辦法,一套房子至少要八九萬,以我的能力,干三年也未必賺得來,不得不打起精神參與競爭。
人的志氣,就是被這些小恩小惠給磨蝕掉的。
記得大學時自己也曾是文學女青年一名,翻看雜誌最喜歡尋找編輯軼聞一欄,閑時想象記者們手拿相機追訪熱點的談吐風采悠然神往。待到入了行才發現,編輯一樣要吃喝拉撒睡,一樣勾心鬥角錙珠必較,而且因為沾了文氣,這比斗便更加窮酸虛偽,段位低下,反不如商場上明刀明槍,贏也贏得漂亮,輸也輸得痛快。文人鬥爭,是鈍刀子捅人,扎不死,可是刀子帶菌,負作用極多。
可是已經上了賊船,在其位謀其事,未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這是一個沒有激情的時代。愛文學與做編輯,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
隔了兩天,我又去見藍鴿子,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總之先寫了三五千字印象記出來,形容她「麗質天成,最難得的是氣質不凡」,又說,「有些人是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有些人卻是天生的人中龍鳳,眼波流轉間已可傾城傾國。藍鴿子,便是其中的矯矯者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藍鴿子果然面色大霽,答應接受我獨家採訪。
我們約了在「開心可樂吧」聊天,沒說得兩句,忽然轉眼看到主編陪著一位年輕小姐走了進來。
眼看躲不過,我只有站起問候。
主編似笑非笑:「這麼有興緻,大白天跑來泡吧?」
我正要解釋,藍鴿子已緩緩脫掉太陽眼鏡。
主編大吃一驚:「咦,這不是……」
他身邊的那位小姐早遞過簽名簿子來:「藍小姐,我是你的忠實影迷,你能到小店來,這可真是三生有幸呢!」
主編介紹:「這位李小姐是這家酒吧經理,也是咱的廣告客戶,你們的這頓酒,就讓她請客好了。」
「那是自然。」李小姐笑得如花枝顫,「藍小姐是我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只要你肯來,我天天免費請你喝酒也還來不及呢,這可比在雜誌上打廣告還划算得多呢。」
我有些詫異,這李小姐舉止言談恁地粗鄙。
藍鴿子也微感不悅,卻只淡淡笑了笑,未置一辭。
偏那李小姐還不知趣,仍坐在一旁說個沒完。還是主編察言觀色,終於打斷她說:「謝謝藍小姐接受我們雜誌的採訪,這可是一篇特稿,好,你們慢慢談,我們不打擾了。」硬拉著李小姐走開。
然而我們的好興緻已被破壞,藍鴿子便說要換一間酒吧。
結帳的時候,李經理自然是怎麼也不肯收錢,又強送了我們倆一人一張貴賓卡。
我滿口道謝,心裡卻知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再踏足這間多是非的酒吧了。
但是那篇特稿終於寫了出來,果然發在雜誌頭條,而該期雜誌封面,便正是藍鴿子千嬌百媚的桃花面。
主編在月底發稿會上對我大加表揚,眼看著張金定一張臉由白轉青,我心裡暗暗好笑。閉上眼,彷彿已經看到一柄金燦燦的新房鑰匙。嘿,房子還未到手,同志還須努力。
我對黛兒說:「如果我真的得到了那套兩室一廳,你想把你的房間裝修成什麼顏色?」
「玫瑰紅,我要在四面牆上圖滿紅玫瑰。」
「這麼恐怖?」
「還不止呢。我還要把地板也鑲成一朵朵玫瑰的樣子,再把那套我一直想要的玫瑰水晶盞買來,以前總覺擱置陋室委屈了它的,現在不用擔心了……其實,我們早就應該租套大一點的房子了,偏偏你又不肯。」
「房租貴嘛。」
「我可以多出一點呀。」
「我才不要。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行了行了。」黛兒舉手投降,「別再背你這套『自尊咒』了。總之你窮,我陪你窮;你富,我陪你富好了。」
「嘿,一股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腔調!」
我忽然想,如果我和黛兒是一男一女,這樣天長日久地相處下來,早已該談婚論嫁了吧。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真是男子,會不會娶黛兒為妻,亦不知黛兒肯不肯嫁我。
也曾拿這問題問過黛兒。黛兒答:「那還用說。」
「可是我會要求你專一。」
黛兒一笑:「我對子期不知多專一純情。」
她說的是實話。這一年來,黛兒的確再沒有任何緋聞艷遇,情感主題凈化得只剩下高子期三個字。他已經充實了她整個的世界,他忽略的,她自己用相思來充滿。所有的時間與空間,都只是為了他。我甚至懷疑,有一天黛兒血型也會跟子期變成同一型。
每逢子期帶團外出,黛兒便失魂落魄般,話也懶怠多說一句。可是子期偏偏又難得留在西安,一年倒總有大半年四海遨遊,足跡遍布東西半球。開始還每天有電話打來問候,後來漸漸習慣,也就視做等閑。
無奈他習慣黛兒不習慣,天天一回家就守著電話機淚眼不幹,不住問我:「你猜子期現在已經到了何處了?報紙上現在天天都是戰爭,他不會遇到什麼意外吧?真不明白那些客人怎麼竟會想到歐洲去,簡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沒人發他們勇士獎。」
「大小姐,戰事發生在中東,離歐洲遠著呢。」
黛兒仍然怔怔:「但是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呢?」
我搖頭,忍不住輕輕唱:「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
黛兒一驚抬頭:「這是什麼?」
「倩女離魂。」
這是從小向母親聽熟了的曲目:張倩女和王文舉是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妻,但張母不屑王生一介寒衣,意欲悔婚。倩女傷痛至極,遂魂離肉身,相伴情郎——一個相當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但因為喜其文采秀麗,我一直記憶深刻。
「去時節楊柳西風秋日,如今又過了梨花暮雨寒食。只恨那龜兒卦無定準、枉央及,喜蛛兒難憑信,靈鵲兒不誠實,燈花兒何太喜。」
痴心女難禁相思,一次次卜算情郎歸期,所有的事物看在有情人眼中,莫不若有含義。
「想鬼病最關心,似宿酒迷春睡。繞晴雪楊花陌上,趁東風燕子樓西。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唱到這裡,忽覺得不吉利,遂停下來。
黛兒聽得痴迷:「好詞。所有情緒都被古人寫盡了,難怪現代詩人沒飯吃。」
我坐下來握住她的手:「既然這樣牽腸掛肚,不如早點結婚也罷。」
「結婚?」黛兒一愣。「我們沒有談過這個問題。這很重要嗎?」
「可是如果他有誠意的話,早就該提出求婚了。」我正色,「黛兒,你為子期背井離鄉,他應該給你一個答案,一個愛情的答案。」
黛兒搖頭,神情轉為剛毅倔犟,似乎在捍衛著什麼:「每個人對愛情的定義與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為了婚姻,有的人是為了慾望,有的人是為了利益,而我,陳黛兒,只是為了經歷。我遇到他,愛上他,為他快樂,為他痛苦,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經歷世上所有的喜怒哀樂,我願意。只要我有過這樣的愛情遭遇,我便已經滿足。我不需要別的答案,因為愛情本身已經是最完美的答案。」
「好一篇愛情經歷論。」我忍不住笑了,「黛兒,你的表情好像秋瑾發表革命演說。好,我拭目以待,看著你身體歷行自己的愛情高論。」
劇組演員漸漸選定,藍鴿子果然是第一女主角。演藝紅星不易交朋友,自從那篇訪談后,藍鴿子早已視我為知己,不住慫恿我也到劇組裡軋個鏡頭,彼此好常常見面。
我猶疑:「我再也不想演三句話對白的宮女甲或舞女乙了。」
藍鴿子揚一揚眉:「導演才不捨得讓你只演一個宮女就算了呢,我猜,他心中早有主意了。」
我在鏡中打量著自己。我不算美,臉略長,下巴尖尖,口鼻間的距離稍嫌短促,唇線的輪廓也過於分明,唯一可取的是一雙眼睛,清亮的,黑白分明,襯著黛青的眉長飛入鬢,令臉上平增了幾分生動之氣。
這不是一張可以做女主角的臉,然而跑龍套又嫌委屈——就是我自己不在意,角色們也還怕被搶了眼。
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安置自己。本子里挑來撿去找不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
最後還是導演說了句:「也許可以去演上官婉兒。」
我一愣,只覺說不出地怪異。好像有一扇記憶的門被忽地撞開,有天堂的風從中穿過,然而撥雲見霧,一切都模糊地空洞地幽微地,看不清楚。
也許,只是我多疑罷。
武皇戲里少不了上官婉兒,然婉兒又從不是什麼大角色,她是從屬於一個女人的,又開在武皇的末季,不是百花爭艷里的任何一枝,看著別人芬芳馥郁,自己是不等開就已經凋萎了。
但也許這角色剛好適合我。
試妝時,藍鴿子率先叫起來:「想不到唐艷上了妝這樣漂亮。」
導演也說:「果然清麗不俗,有女詩人氣質。就是這樣了,上官婉兒非你莫屬。」
我心下茫然,無意識地轉動著手腕上的鐲子,不久前剛剛聽說這鐲子最早屬於上官家,今天就如此奇突地被派飾演上官婉兒。真不知這一切是巧合還是天意。
我於是悉意體味角色,揣摩上官婉兒這個死於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陌生女子。
秦鋮說:「我向上官老師學藝之時,婉兒尚在襁褓中。老師曾戲語,要將婉兒許我為妻。可是說這話沒多久,老師便獲罪謝世。上官老師是我在世短短二十七年間親睹死去的第二個貴族,距離高陽之死整整十五年。他和高陽,都是死不瞑目,都帶著巨大的遺憾與孤寂。他們是上蒼賦予人類的兩個同樣孤寂而高貴的靈魂,卻以不同的方式向我詔示了什麼是恨與寬恕,又什麼是愛與執著。老師死前,曾遺命我一定要照顧婉兒。可是當年秋天我即戰死城頭,甚至沒有機會再看婉兒一眼。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頭憾事。」
我為了秦鉞的述說而深深動容。
「這麼說上官婉兒的詩詞並不是上官儀教的了?那麼她又從何得來的錦心繡口呢?」
「天性。」秦鉞慨嘆,「我說過,一個不朽的靈魂,飄逸於天地之間,或化和風細雨,或做污濁之氣,成為初生嬰兒天賦之稟。婉兒的才華絕代,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天性,是上官老師在天之靈的保護庇佑,幻化之功。」
「靈魂保佑?」我遲疑,「我們的時代主張無神論。一個叫達爾文的人說,人是猴子變的,而靈魂之說,純屬虛幻。」
「人是猴子變的?」秦鉞瞠目,「那猴子又是什麼變的?猴子現在絕跡了嗎?如果猴子可以變成人,那麼它是否也可以變成鳥?」
「這是一個緩慢的過程。」我試圖向他解釋進化論,「從類人猿到人,是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
「那麼為什麼人蛻盡了皮毛卻仍然沒有長出翅膀?如何解釋人之對於自然的越來越無能為力?如果把一個人赤身露體扔在雪地里,我相信他熬不過三天,可是猴子卻可以,這就叫做進化?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動物的成長期比人類更慢,小牛生下來就會自動站立,人卻要起碼要八個月以後才會說『爸爸媽媽』,這是進化?」
秦鉞十分困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如果靈魂是不存在的,如何解釋同樣的環境可以造就不同的人,如何解釋武則天這位兩帝之妃在一個幾乎沒有可能的時代成就不世功業,如何解釋上官婉兒與生俱來的驚世才華,更如何解釋我的存在?」
我笑了。靈魂之說,很難為一個學習自然科學的現代人所接受,但我不想同秦鉞爭論。而且,我也很懷疑自己的祖先是一隻嘰嘰喳喳的猴子,我也在困惑於如果猴子可以變成人,那麼大象、虎狼、游魚,它們又該變成什麼來符合自然規律,它們又為什麼沒有繼續進化而仍然要生活在荒野里。況且,按照進化論和科學技術的進步,人的壽命是在不斷加長,成長期則在不斷縮短。可是照這個說法推算,古人豈非生命中的一大半時間都是在哺乳中渡過?然而做為一隻猴子,或者說是類人猿,成長期應該遠遠短於現代人才對,這豈不自相矛盾?同時,我喜歡秦鉞談及靈魂時那種嚴肅聖潔的態度,那裡面有一個真男人的大度與智慧,一個古代貴族的從容優雅。
我告訴秦鉞:「我查閱過婉兒的歷史,她後來被封昭容,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官。可惜的是,她因文揚名,也因文獲罪,同其祖父一樣,也因擬寫詔書被李隆基斬於刀下,享年僅46歲,一生淚多笑少,孤寂而終。如果真像你說的,上官婉兒的才華承自祖父,那麼,是不是在她稟賦了其祖父才氣的同時,也繼承了他不幸的命運呢?」
「或許,但也可能是掖庭的怨氣所致。」
「掖庭?什麼是掖庭?」
「就是後宮的監獄,專門關押皇室成員的永巷。」秦鉞的眼光中充滿了悲憫,「自從有了後宮,有了掖庭,就便有了後宮女人的恩怨糾纏。而其中最慘烈的,就要數西漢掖庭戚夫人的故事。」
戚夫人,是漢高祖劉邦的妃子,天生麗質,歌舞雙絕,深受劉邦寵愛,行軍打仗都要帶著她,片刻不忍分離。有時,劉邦悶悶不樂,戚夫人便會為他跳起獨特的水袖舞,纖腰旋轉,彩袖飛揚,宛如行雲流水,蝶戲花間,忽疾忽緩,若飛若揚;又有時,劉邦慷慨高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戚夫人則為他擊瑟相和,夫唱婦隨,英雄氣如虹,美人面如花,那真是人間最美麗的一道風景。
後來劉邦稱帝,立皇后呂雉之子劉盈為太子,即後來的漢惠帝;戚夫人之子劉如意則立為趙王,封邑無數,威勢空前。如意雖小,但耳聰目明,相貌酷肖高祖;而太子劉盈雖宅心仁厚,可是為人懦弱無主見。是以劉邦幾次想改立如意為太子,但因受到輔佐太子的名臣「商山四皓」的強烈反對,最終只得做罷。然而呂后的心已經大大被刺痛,發誓一旦得勢,必定除掉戚姬母子而後快。
漢十三年四月(公元前196年),劉邦病危,長樂宮一片愁雲慘霧。呂后趁機弄權,大力培植自己的親信黨羽,漸使大權旁落;而戚夫人不諳朝間政事,不知人心險惡,只是一心陪在劉邦病榻前,悉心照料,曲意承歡,直至最後一分鐘,絲毫沒有察覺危機的步步逼近。只要還在他身邊,她就是快樂的,快樂有如死亡。
劉邦死後,惠帝登基。呂后垂簾聽政,大權獨攬,不僅誅殺所有與自己敵對的朝中大臣,且將先前曾受寵於高祖的嬪妃悉數處死。被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戚夫人,則承受了更特別也更殘酷的懲罰:被削去「夫人」稱號,囚於陰暗潮濕的永巷中,剃去一頭秀髮,換上赭色囚衣,被規定每天舂米從日出一直到日落。粗重的米杵和米缸日漸磨蝕了她的美麗與嬌柔,不到30歲已經滿面皺紋。
呂后又幾次下詔趙國,召趙王如意進京晉見。漢惠帝劉盈猜到母親的用意,連夜趕往居長安三十里處的灞上相迎,把如意接到自己宮中,日則同坐,夜則同息,進宮見后也必同出同入,每逢呂后賜食,必自己親嘗之,令呂后無從下手。那是他唯一的弟弟,天資聰穎,惹人憐愛。他牽著他的手,誠惶誠恐地盡著一個哥哥保護弟弟的職責,小心地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包括,自己的母親。
然而,他還是疏忽了。惠帝元年十二月的一個清晨,寒風凜冽,劉盈早出野獵,本想呼如意同行,但見弟弟香夢正酣,他不忍心了。哪有十歲的孩子不貪睡的?他決定不打擾弟弟,讓他睡個好覺。
可是他沒有想到,弟弟這一睡,竟再也沒有醒來。原來,呂后早已在惠帝宮中布下眼線,只待劉盈稍離如意身邊,即下殺手。
當劉盈獵罷回宮,準備喚弟弟一道晚膻時,揭開被子卻只見到一團血肉模糊。弟弟的命,是再也救不回來了。
如意死後,呂后召來戚夫人,讓她親睹兒子的死狀。戚夫人朝思暮想,唯一的挂念就是這個可愛的兒子,如今終於母子重逢,等來的,卻是兒子的屍體,不禁萬念俱灰,當即暈死。
呂后猶不罷手,竟命刑官將戚夫人砍去雙手雙足,薰聾雙耳,刺瞎雙眼,挖掉舌頭,做成一個「人彘」,投入永巷的糞池之中,浸泡三天三夜。成為歷史上第一酷刑。
一日惠帝奉詔來到掖庭,乍見糞池中蠕動著一個臭氣熏天嗚嗚哼叫的怪物,大吃一驚,問太監此為何物,太監竟答這怪物便是昔日艷光照人嫵媚萬端的戚夫人。惠帝肝膽俱烈,失聲痛哭,自此一病不起,終日恍惚,到底鬱鬱而終,享年僅22歲。
此後呂后獨掌朝政8年,而後宮的慘劇也便延續了8年。屈死在掖庭糞池中的戚夫人冤魂不散,形成這人世間最慘烈的一道戾氣,充溢於天地之間。
「太殘忍了!」我忍不住打斷秦鉞的講述,「怎麼會有這樣兇狠的女人,怎麼可以如此滅絕人性?」
「人類的悲劇正是起源於人性的醜惡。」秦鉞嘆息,「仇恨是世間最具毀滅性的災難,比任何一種天災都更為可怕、徹底。」
我沉默了。為了故事中的殘暴不寒而慄。
秦鉞頓了頓,又說:「這故事,當年還是上官老師在太學講課時說起的。老師說,在掖庭發生的悲劇太多了,那無數屈死的冤魂化為不滅的戾氣充溢在後宮之內,天地之間,宛如酵母一樣膨脹散播,製造出更多的悲劇。而稟賦掖庭怨氣出生的女子,先天都會有一種悲劇情結抑鬱於胸,等到適當的時候便會發作出來,使悲劇發生。除非有一天,這世上出現一位不會怨恨的掖庭女子,這後宮的戾氣才可以真正消解,而女人的悲劇也終於可以結束……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就在他說這話的不久,他自己的兒媳和孫女兒也被投入了掖庭,成為永巷新的悲劇。」
「你是說,上官婉兒?」
「是的。婉兒,婉兒是比戚夫人更可悲的一個悲劇。本來她輔佐武皇,以德報怨,已經消解了這段仇恨。可是因為新的爭奪新的殺戮發生,她最終含恨而死,又為世間埋下了新的仇恨。這掖庭的戾氣,也只有更重了。」
秦鉞看著星光黯淡的夜空,深深惋惜:「當年,長安的天空是澄明如鏡,纖塵不染的,可是現在你看,這裡到處是灰塵、陰霾,少有一個晴朗的天空,連星星都不再閃亮。這,正是因為人間有太多的悲劇發生,而天地間充塞了太多的怨氣。如果,人類始終不能剋制自己的慾望,不能消彌彼此的仇恨,我擔心這天空終有一日會永遠歸於黑暗,而世界則會被那戾氣淹沒,回到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混沌中去。」
「那麼,人類的希望呢?我不相信人類就會這樣走向滅亡,總有希望的對不對,它在哪裡?」
「在人的心裡。」秦鉞仍然望向星空,一字一句,「人心是災難的墓地,也是希望的源泉,只要人心向善,不再仇恨,這戾氣便會消失,陰霾亦會消散,天空將重新晴朗,而世界會更加美麗。」
我看著秦鉞。我嚮往他所描述的那種境界:所有的人都善良而友好,沒有傾軋,沒有仇恨,世間一片祥和,花紅草綠,鶯歌燕舞。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