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太子賢第二次以腸胃不適之由推辭宴請時,武后的臉上已經聲色俱厲,什麼腸胃不適,你是出於恐懼和防備之心。我知道你怕什麼。武后以一種哀恨交加的目光審視著太子賢,冷笑數聲說,你懷疑我毒死了你哥哥弘?你懷疑我有毒殺親子的怪癖?武后似乎知道她與賢母子間的那層陰翳從何而來,她曾經刻意地向太子賢回憶當年在驛路上臨盆分娩的種種艱辛,賢只是默默地傾聽,但武后從賢英武瘦削的臉上感受到的仍然是懷疑、隔膜和拒絕,武后深知那層陰翳像蛛網一樣纏結在他們母子之間,已經揮之不去了。太子賢久居東宮,對父皇母后所在的東都洛陽無所眷戀,這一點高宗也覺察到了,當高宗向武后念及百里之外的太子賢時,武后無法掩飾她對太子賢的不滿和怨意,武后說,賢在長安臨朝受政固然成就可喜,但是陛下不覺得賢有違孝悌之道嗎,終日廝混於弄臣孌童之間,卻無暇來洛陽稍盡人子之禮,雖然陛下寵愛賢,但我想起他就覺得寒心。高宗注意到皇后談起太子賢時總帶著不悅之色,他以為皇後主要是討厭賢與侍奴趙道生的龍陽斷袖之好,婦人們通常都對這類事情深惡痛絕。高宗因而列舉歷代君王與男寵們的軼聞趣事以消除皇后的婦人之見,他並不知道如此勸解於母子相背之癥結是南轅北轍。皇后對高宗說,陛下博聞強記,寬容並蓄,賢的德操恐怕是永遠不能與陛下相擬了。皇后漫不經心地捻玩著她的紫檀木球,眼前卻浮現出多年前在岐州萬年宮撞見高宗與姐姐武氏相擁而眠的情景,那是令人尷尬的一刻,皇后想假如那年夏天姐姐沒有跟隨他們去離宮避暑,假如她適時地阻止了姐姐與高宗的幽情,現在桀傲不馴的太子賢或許是另易其人了。洛陽宮裡的母親因此常遣快騎向京城裡的太子賢傳遞家書,母親以政道孝綱訓子,字裡行間隱約埋藏了一座憤怒的火山。太子賢對於韓國夫人沒有留下任何記憶,只聽說她吃了有毒的山菇而香消玉殞,父皇一直不忘韓國夫人,他後來續情於韓國夫人的女兒賀蘭氏就是佐證,賀蘭氏被父皇封為魏國夫人,也曾經艷驚六宮粉黛。令人唏噓的是那美麗的母女倆最終殊途同歸,魏國夫人死於另一次蹊蹺的毒宴,內侍省記錄下毒的兇犯是武惟良和武懷遠,據說那是武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但是一碗肉湯卻是有毒的,魏國夫人喝了肉湯,也因此像她母親那樣口吐黑血倒在餐桌之下。太子賢知道母后立刻處斬了疑兇武惟良和武懷遠,她的兩位堂兄弟。曾有人推測武氏兄弟欲射白鹿卻得野兔之屍,但是太子賢始終覺得這種推測缺乏推敲,武氏兄弟沒有理由毒殺母后,就像他們沒有理由毒殺魏國夫人一樣,因此他更相信世人所傳武氏兄弟只是一雙替罪羊。
太子賢曾經對太子洗馬劉納言流露出一個隱晦之念,他對劉納言說想看看韓國夫人的畫像,劉納言的回答則機警而一鵠中的。韓國夫人當初以皇親國戚之尊入宮,無須請畫師為其畫像,畫像必將無處可尋。劉納言含笑說道,殿下或許可以從天後口中聞聽韓國夫人的天姿國色?她們畢竟是同胞姐妹。區區小事何須驚動太后?太子賢訥訥而言,我聽說魏國夫人容貌酷肖其母,殿下可以從中想見韓國夫人的風采。劉納言說。魏國夫人亡命於毒宴已有數年,我連她的容貌都了無印象,又怎麼做攀樹逾牆之憶呢?
那麼殿下就以賀蘭敏之作鏡以鑒韓國夫人之光彩,子肖其母,他或許是韓國夫人的活肖像吧。劉納言又說。太子終於無言,那時候賀蘭敏之暴屍於放逐途中的消息剛剛傳入宮中,太子洗馬劉納言的一番諫議貌似愚蠢,但個中深意已被太子賢領悟在心。太子賢後來對劉納言哀嘆三聲,他換了種輕鬆語氣問劉納言,我是父皇的兒子,你說是不是?我的身上流著父皇的血你說是不是?
太子洗馬劉納言說,是的,殿下是大唐皇室的正嗣,江山社稷唯此為憂,後宮傳奇飛短流長何足掛齒?於是太子賢從牆上摘下一桿金鞘馬球棍,他將馬球棍在空中掄了一圈、兩圈,似乎想藉此拋卻心裡那個沉重的負荷。去召集東宮所有馬球好手,太子賢大聲吆喝起來,這麼好的天氣,我們打球去。太子賢騎上了父皇贈送的西域汗血馬,出現在御苑的草場上,一身戎裝使他顯出英武本色,那也是太子賢從小酷愛的裝束,紅纓頭盔,重紋鎧甲和掛刺馬靴,太子賢總是像一個將軍似的馳騁於御苑球場,策馬擊球之間喜笑怒罵皆形於色,東宮的宮人們對此已習以為常。
儀鳳元年的年號來源於陳州府的上奏,奏書說有人在陳州水邊看見了鳳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虛幻的鳳凰之說,因為那是大吉之兆。武后聞訊對高宗說,再改一次年號吧,儀鳳的年號或許可以給社稷帶來祥瑞和富庶。如此上元三年又變成了儀鳳元年。太子賢不知道母後為何如此熱衷於改換年號,顯慶、龍朔、麟德、乾封、總章、咸亨、上元,如今又是儀鳳,大唐朝代的年號在母后的心血來潮下已經面目破碎,莫衷一是。東宮的學者們對此頗有微辭,他們認為混亂的年號不利於典籍史書的修訂,但是沒有人為此向朝廷進諫,沒有人會冒險觸怒一代天後,事實上武后對年號的隨意更改緣自北門學士的煽動,而東宮學者們把追隨武后的北門學士們當成了政治學術領域的勁敵,北門學士們以聖哲自居,以冷眼輕覷太子身邊的張大安、劉納言、薛元起等人,東宮學者們在憂憤之餘便把希望寄托在太子賢身上,《後漢書注》其實就是一種勾心鬥角的產物,張、劉、薛三人合力幫助太子賢修撰這部巨著,其挑戰和示威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儀鳳元年太子賢將《後漢書注》呈獻給洛陽宮的高宗,高宗喜逐顏開,就像賞賜當年修撰《瑤山玉彩》的李弘一樣,高宗命東宮差役帶回了滿滿一車的金銀布帛作為賜物。但是差役同時也從洛陽捎回了武后的禮物,是兩本用黃絹包紮的書冊,一本是《少陽正范》,另一本是《孝子傳》,兩本書都是由北門學士執筆修纂。
書籍的一去一返也是一個歷史掌故了。
太子賢收到母后的贈書後發出一聲冷笑,他指著《少陽正范》對趙道生說,你懂這個書名嗎?少陽正范就是太子正范,或許我解溲放屁她也反對,太子賢行坐不歪又何須她的正范?緊接著太子賢又拿過《孝子傳》翻了幾頁,《孝子傳》是給不孝之子讀的,如此說來她已經視我為不孝之子了,太子賢說話之際牙齒咯咯顫響,猛然把書砸在地上,他說,什麼正范什麼孝子,這書只配擦了宮人的屁股。一旁的趙道生驚嚇不淺,他知道太子賢的放肆之語是出於積聚多年的火氣,但是這種違背理智的火氣對於整個東宮都有害無益,於是趙道生小心地拾起地上的書冊,柔聲勸慰著太子,但是太子賢深深地沉入了激憤之中,太子賢低吼一聲拔出星月寶劍,揮劍斬向頭頂的一根繩絡,應聲落地的是一盞鑲有水晶珍珠和瑪瑙的宮燈。
那是東宮最昂貴最華麗的燈盞。
趙道生後來屢次提及燈盞落地的一瞬間,他說太子賢與武后矢志相抗的決心在這一瞬間暴露無遺。
正諫大夫明崇儼遠在洛陽,太子賢不記得他是否曾在洛陽宮的聚會上見過他,他只聽說明崇儼的法術精深,祛病診疾自成一路,父皇和母后對他視若神明,所以當東宮坐探從洛陽宮帶回消息說明崇儼在武後面前攻訐太子時,太子賢茫然不解,他說,我與此人素不相識,從何結怨?再則區區江湖術士信口雌黃,我何必與他錙銖必較?
太子賢的寬容很快就被愈傳愈烈的流言激變成一團怒火。趙道生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夜向太子第三次轉述了明崇儼的諫言,明崇儼向武后讚歎相王李旦高貴仁厚之相,向高宗皇帝讚歎英王李哲容貌舉止酷似先祖太宗,唯獨對太子賢的面相竭盡貶低中傷之能事。太子賢命相孤寒,恐怕日後難持大唐社罷,趙道生在枕邊摹仿明崇儼說出最後一句話時,太子賢突然把他推下了床榻。
滾開。太子賢的臉在月光燭影下扭曲著,迸發出一種暴怒的青光。殿下息怒,小奴只是如實稟告明崇儼的誣謗之詞。趙道生就勢跪在榻下說。滾開。太子賢仍然低聲吼叫著,他抓過趙道生的衣袍跳下來,用袍袖拴住了趙道生的脖子,我要勒死你這個搬弄是非的賤奴才,他一邊罵著一邊勒緊趙道生的脖子,我恨死了大明宮裡的飛短流長蕭牆之禍,恨死了你們這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奴才,我要把你們全都勒死。
趙道生努力掙脫著太子賢就地取材的絞套,不要勒死我,不要勒死你忠心的奴才,趙道生驚恐地狂叫著,他感到太子賢的手漸漸地鬆開了,那隻手在他光裸的肩背上鬆軟地滑過,停留在他的臀后,一切又復歸平靜,趙道生舒了口氣,回過頭來朝太子賢嘻地一笑,我知道殿下不忍心殺我,殺了我誰還能侍候好殿下的飲食起居?誰還會把洛陽宮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傳給殿下呢?太子賢那夜的情緒變幻無常,有很長時間他與趙道生默然相對,靜聽春夜沙漏之聲。後來他們各懷心思相擁而睡,趙道生很快就睡著了,但他又被太子賢推醒了,他看見太子賢用一種陰鬱而威嚴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太子賢說,你別睡了,今夜啟程潛往洛陽,我要你五天之內殺了明崇儼那可惡的老賊。幾天後洛陽城裡出了那件轟動朝廷的命案,正諫大夫明崇儼在深夜出宮歸家途中被人刺殺。據明崇儼的幾名侍從描述,那夜月黑天瞑,刺客從路旁大樹突降於明崇儼的馬前,行兇及逃遁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他們只看見刺客的黑衣在奔馬上一閃而過。人們說刺殺明崇儼的刺客絕非攔路的劫盜,人們猜測明崇儼死於他與洛陽宮的曖昧而危險的關係。
高宗皇帝下令大理寺緝拿那個神秘的刺客,詔告張貼於長安和洛陽的大街小巷,但是一年光陰悄然逝去,明崇儼的命案卻依然是霧中看花。太子賢知道母后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他。當他們在洛陽宮共度調露元年這個災難歲月時,母后多次提到明崇儼的名字,她的哀惜的語氣和銳利的目光無疑是一種譴責。太子賢也因此相信她對明崇儼的寵信非同尋常,愈是這樣他覺得明崇儼更是死有餘辜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知道這個朝典嗎?有一次武后直截了當地試探了太子賢,假如你也犯了法,父皇母后該怎麼治罪於你呢?與庶民同罪。太子賢鎮定自若地回答道,兒臣自幼熟讀詩書,朝典條例自然也銘記心中。
我就見不得你這種自作聰明的習氣。武后冷笑著給太子賢敲了一記警鐘,她說,不要想瞞我的眼睛,沒有什麼能瞞騙我的眼睛。我放不下的只是一份舐犢之情,但是我眼看著你在一點點地傷透我的心,你已經視我如仇敵,我已經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了。太子賢記得他當時下意識地轉過臉去看母後身邊的侍婢上官婉兒,看上官婉兒手中的紈扇,但是武后突然怒喝一聲,看著我,為什麼不敢看著我?
太子賢咬著嘴唇,他的目光在母後日見蒼老的臉上飄浮著,看見的卻是韓國夫人七孔流血的死亡的容顏,他在想兩個重疊的幻影到底誰是我的母親?他的目光下落至母后塗滿蕁油蔻丹的手,那隻手始終緊握著一隻熟悉的紫檀木球,太子賢隱約憶起兒時曾想從母後手里搶那隻木球被重擊一掌,或許他對她的懷疑就是從那時產生的?她不會是我的母親。太子賢的目光最後滯留在武后尖削的指甲上,他依稀看見一片臆想里的鳩毒殘液,看見他哥哥弘纖弱的亡魂在毒痕里忽隱忽現,弘說,小心,小心那隻手。太子賢想那隻手是不是已經朝我伸過來了,現在那隻手是不是已經把鳩毒下到簾后的酒杯中了?太子賢的沉默再次激怒了武后,武后突然一揚手將手裡的木球朝他砸過來,為什麼不說話?你不敢說話了?我就見不得你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武后氣白了臉大聲喊道,你心裡到底藏著什麼鬼?我已無話可說,太子賢看著紫檀木球從他胸口彈落在地,滾過腳下的紅氈地。胸口的那一擊帶給他的是鑽心刺骨的疼痛,拂袖而去之際,太子賢聽見自己的心瘋狂跳動的聲音,他想那不是心跳,是一種絕望的呻吟或者啜泣。太子賢自此不登武后的殿階。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種瓜謠》於調露二年在東宮流傳,到處哼唱《種瓜謠》的宦官和婢女知道這首小調是太子賢酒後揮墨之作,而樂工的精心配曲使《種瓜謠》聽來更有一番凄愴動聽的韻味。小曲的影射之意昭然若揭,摘瓜者是誰?太子妃房氏第一次聽一侍婢在洗衣時哼唱《種瓜謠》時大驚失色,她處罰了那幾個侍婢後向太子賢通報此事,不料太子賢淡然一笑道,是我讓她們隨時吟唱的,那是我生平最得意的詩文,為什麼不讓他們唱?
太子賢預計《種瓜謠》不久會傳到母後宮中,他等待著母后對這支小曲作出的反應,冷嘲熱諷或者大發雷霆,他已經想好了決絕的答案,他甚至不時地浮出一個悲壯的念頭,拔劍自刎於父皇母後面前,或許是自己對一個苛刻專橫的母親最有力的反擊。但是武後宮中平靜如水,他們對《種瓜謠》的傳播似乎置若罔聞。太子賢悲涼的心境反而變得煩躁抑鬱起來,對於紊亂的危機四伏的生活太子賢難以自持。
東宮學者們注意到太子賢優秀的王者風範急遽地歸於自暴自棄之中,調露二年的春夏太子賢不思朝政治學,終日沉迷於酒色之中,劉納言多次看見太子賢與宮女或孌童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行淫亂之事,雲雨交媾甚至不避眾人耳目。劉納言有一次看見趙道生一絲不掛地在書案上摹擬波斯國的舞伎,動作淫穢惡濁,但太子賢在一旁狂笑歡呼不止,劉納言未及開口諫阻,太子賢就喝退他了,太子賢說,我遲早會死於非命,趁我還活著,趁現在及時行樂吧,誰也別來攔我。太子賢的銳氣和鴻鵠之志已經在焦慮不安中漸漸散失,東宮學者們意識到這一點便頓感失望,他們與北門學士爭鬥的這顆砝碼也就變得愈來愈輕了。
事實上在明崇儼命案敗露前,東宮學者已經從太子賢身旁漸漸隱去,他們不無傷感地看到太子賢眼睛里的激情之光已經媾變為色慾之火,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太子賢與趙道生瘋狂的龍陽之戀,東宮學者們遷怒於那個出身卑賤以男色侍人的少年,因此當他們向高宗武后例行呈報東宮現狀時憤然拋出了趙道生的名字,他們把趙道生描繪成一個狎昵的粗俗的無賴相公,他們一口咬定是趙道生把太子賢導向了荒淫無度有失體統的生活。御史台的官吏奉詔前來東宮帶走了太子賢的戶奴趙道生,太子賢不以為意,他與趙道生執手相送,他們不讓你在宮中陪我,他們大概是要你回鄉下種菜去,太子賢在趙道生耳邊喃喃低語,別害怕,他們若是逐你出宮,不出五天我會把你接回我的身邊。或許是太子賢當時已經忘記了明崇儼命案風險猶在,也許是太子賢對趙道生的信賴和愛憐註定是一出作繭自縛的悲劇,太子賢後來每每想起他送趙道生出宮時那份眷戀之情,那種無所防備的麻木和懈怠,已經是追悔莫及了,他知道那是他一生鑄成的大錯。據說御史們把趙道生送入刑房前輪番奚落了他在東宮的斷袖之寵,而趙道生對此毫不諱言反而洋洋自得,揚言他有家傳床第之術一十二種取悅於太子,言辭之間充滿挑釁和炫耀意味。御史們對這個來自太子封戶的農家少年惱怒厭惡之至,他們說,從未見過如此無恥放蕩的賤奴,竟然在朝御大堂肆無忌憚口出穢言,如此看來武后的授意確實是明察是非除祛禍害的聖旨了。刑吏把趙道生架到第一道刑具仙人橋上,趙道生即使武藝高超,也奈何不了六條壯漢的全力捆縛,嘴裡喊著,你們敢動我一根毫毛,太子殿下不會饒過你們,刑吏們則因為奉旨辦事而成竹在胸,打的就是你這個下賤的奴才。進了刑房太子賢也救不了你啦。有人說,乾脆先給他來一道茄刳子,看看這廝的後庭到底有沒有特別的功夫,於是刑吏們興味盎然地拿過尖刀刺進了趙道生的臀后,趙道生狂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刑吏們笑起來說,看來這廝也跟常人一般,這點疼痛就吃不住,太子殿下何苦把他當個仙人似的供在東宮呢?及至第三道刑罰披蓑衣開始前,趙道生汗血蒙面地跪在滾燙的裝滿熱油青鉛的鐵桶前,他開始呻吟和哀求,別再對我用刑了,我把我做的壞事全都招了,趙道生氣息奄奄地說,明崇儼是我刺殺的,是我找來的綠林刺客刺殺的。誰指使你刺殺明崇儼的?
太子殿下。趙道生不加思索地供出了太子賢,而且為了免受第四道更其慘烈的掛繡球之刑,趙道生還向御史們泄露了東宮馬廄的秘密。馬廄里藏了數千盔甲刀槍,是我奉太子之意偷運進宮的。趙道生說。東宮大搜捕令太子賢和東宮學者們猝不及防,太子賢記得那天夜裡他在庭院里聽樂工們彈奏新曲,隔著宮牆人們聽見牆外突如其來的馬蹄聲,火把的光焰把夜幕也映紅了。當宮吏在門外高聲宣旨的聲音傳入庭院,樂工們放下了手裡的樂器驚惶地望著太子賢,太子賢說,別停下來,曲子還沒有奏完呢。衝進東宮的是手執火把和武器的禁軍,他們首先徑直奔向西側的馬廄,太子賢的臉在火把之光的映照下蒼白似雪,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太子賢發出一聲短促的悲愴的笑聲,他對太子洗馬劉納言說,母後果然下手了,事已至此還有別的辦法嗎?劉納言在一旁只是潸然淚下。太子賢又說,趙道生居然出賣了我,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扒下他的人皮。連趙道生都會出賣我,世上還有什麼忠義恩情可言?太子洗馬劉納言摘下頭上的五品錦冠,抓在手上轉弄了一圈、二圈。為時已晚矣,劉納言觀望著馬廄的動靜,沉溺在他自己的悲哀中,我的這頂五品之冠還能戴幾天呢?劉納言像是自問,也像是詰問太子賢。他看見禁軍們已經從馬廄的草垛和地窖里拖出了第一桿槍矛,禁軍們從馬廄里拖出了許多塗過了油脂的盔甲刀槍。劉納言錯愕萬分,甚至連劉納言也不知道太子賢私藏兵器的秘密。
一連九天陰雨連綿,洛陽宮苑裡愁雲暗結,被封鎖的東宮一片死寂,受驚的宮人們看見太子賢在庭院里獨自踱步,雨絲打在他的憔悴的困獸似的臉上,那是調露二年的凄凄苦雨,雨絲打在那個生死未卜的錦繡青年的身上,他的沉思他的嘆息都散發著悲涼的詩意。太子妃房氏領著幼子在石階上守望著雨中的人,房氏的心裡也下著凄凄苦雨,作為太子賢的最後一個忠誠的追隨者,房氏教幼子吟誦了父親的《種瓜謠》。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
摘絕抱蔓歸
太子賢朝殿階上的母子回首一笑,回首一笑間熱淚滂沱而下,太子賢慶幸雨水掩蓋了淚水,使他在東宮多年的驕傲免於損壞。第十天長雨驟歇,高宗的詔書就在這個晴艷的日子裡傳至東宮。詔書的內容盡在宮人們的意料之中,廢太子賢,貶為庶人。從天帝天後的宮中傳出的另外一條消息是高宗下詔的猶豫和武后大義滅親的慷慨陳詞,據說高宗對他最愛的兒子的罪責避重就輕,而武后懷看肅穆的心情向高宗回憶了當年先帝含淚廢黜太子承乾的往事。太子承乾的謀反幾乎釀成大禍,太子賢無疑是步其後塵而去,武後言之鑿鑿的警勸使高宗的舐犢之心再次化為一聲嘆息,高宗最後說,就按皇后的意思辦吧,讓賢把太子之位讓給哲吧。
那天被秋雨洗白的太陽高懸在洛陽上空。洛陽的百姓紛紛聚集到茂名橋上,觀望洛水南岸的一堆濃煙烈火,是太子賢私藏於馬廄的大批武器被燒毀了,人們悄聲談論著這次宮廷事件的背景或真相,終於還是隔靴搔癢未及痛處,他們只聽說太子賢是被他的一個男寵出賣的,他們還聽說太子賢的生母是天後的姐姐已故的韓國夫人,其實洛陽宮宮牆把帝王之家隱匿在很遠的地方,洛陽的百姓們當時還未曾聽說太子賢的驚世之作《種瓜謠》,更不知道在城外通往長安的官道上,右監門中郎將令狐智通押解的車輦上坐著太子賢一家,太子賢已經在貶逐的路上了。從前的東宮學者終於心如死灰,太子洗馬劉納言被逐至振州,官居三品的太子左庶子張大安被貶為普州刺史,唯有中書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薛無超的反戈一擊使他留住了烏紗冠帽,太子賢在他以後的匆匆一生里經常提及薛元超的名字,他記得東宮大搜捕就是在薛元超的指點下進行的,他記得薛元超從容坦然的表情,薛元超居然面無愧色,這使太子賢深感人心之深不可測,太子賢每每回憶起薜元超走向馬廄的情景依然是心如刀絞。至於戶奴趙道生,太子賢後來羞於再提他的名字,當放逐之輦途經洛陽西市時,太子賢透過帳紗看見趙道生的屍首掛在木杆上示眾,看來我無緣親手扒他的人皮了,太子賢神情凄惻地自言自語,他說,這個賤奴死了仍然面若桃花。緊接著太子賢就掩著嘴乾嘔起來,在劇烈的乾嘔聲中太子賢永遠訣別了洛陽城。就像熟通宮廷掌故的宦官們所猜想的那樣,太子賢事件牽連了與東宮來往密切的幾個皇室宗親,到了十月,蘇州刺史曹王李明和沂州刺史蔣王李煒果然被指為東宮謀反的同黨,李明被貶為零陵郡王,幽禁於著名的流放之地黔州,而李煒則乾脆被解除官職逐往道州。宮吏們對曹王和蔣王的遭際不以為怪,曹王和蔣王作了太子賢的陪綁者自然是不幸,但哪次宮廷事件不要犧牲幾個皇親國戚呢?皇城裡的現實是三尺堅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洶湧,冰上的過客只是留心著自己的腳步,沒有誰去深究曹王和蔣王與太子賢結黨謀反的動機和罪證,正如沒有誰去為曹王和蔣王的不白之冤平反昭雪一樣,宮吏們說,我們只是奉旨辦事。
開耀元年的初冬之際,巴州的瘦山枯水迎來了被廢黜的前東宮太子李賢。廢太子賢從長安的大明宮來,從遠鄉異壤的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宮廷噩夢中來,因此當李賢瘦削而超拔的身影出現在巴州街頭時,巴州百姓們無不佇足圍觀,即使貶為庶人,李賢一舉一動透出的依然是儒雅和風流的帝王之氣,他的三個幼子像三棵樹苗偎依在父親膝前身後,憨態可掬天真爛漫,他們似乎對這次放逐的悲涼意味無所體會,他們不知道父親眼裡的巴州天空是什麼顏色,對於李賢來說,那不是太陽與星月的天空,那是一塊巨大的災難的黑網,它曾經罩住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弘,現在他也成為網中一偶了,他已經無處逃遁。到達巴州的第一夜,賢的流徙之家在風聲猿嘯中徹夜難眠,賢與房氏秉燭長談,設想了從今往後生活的諸種艱辛磨難,也設想了光順、光仁、守義三個幼子代父受過的連坐之苦,賢已經無意顧盼自身,他最後對房氏說,我身臨巴州,心如枯木殘草,死不足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