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妍很快就調到城裡,她是第一批回城的知青。要說當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門路,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運氣好。拿到回城通知的時候,她突然跑來找我,讓我看那張通知,並且提出要我送她回南京。我感到很震驚,插隊這麼多年,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跑來找我。當然讓我更吃驚的是她竟然要離開農村回城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回南京,而且說走就走,而且還要我送她回去。
一開始我並不明白她的用心。我想一定是有很多東西要帶回去,她不過是看中我的體力,可是真到了出發那天,我才發現她根本就沒什麼行李。她把東西都留給了謝靜文和李惠娟,臨行前,三個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我在一旁看著,心裡不是滋味。一是覺得這三個女孩子抱在一起,多少有些滑稽,另外也想到阿妍這一走,遠隔千山萬水,我可是徹底沒有了希望。我老四本來就配不上阿妍,現在她又變成了城裡人了,我更高攀不上。
一路上,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反正是覺得就要失去她了,很不情願,捨不得,又無可奈何。很顯然,我的情緒十分低落,不時地產生一種活思想,彷彿有一隻耗子躲在心裡某個角落裡,動不動就溜出來轉一圈。她倒是有說有笑,比平時待我親熱多了,還請我上了回館子,炒了兩個菜。那時候知青都很窮,上館子破費是很難得的事情。她當然知道我的心情很複雜,上菜的時候,笑著問我:
「我回南京,你是不是不高興?」
「怎麼會,我當然高興。」
「你真高興?」
「當然真高興。」
她突然不笑了,說:「你臉上的表情,可不是太高興。」
我於是就笑起來。一開始還有些勉強,很快就開懷大笑,笑得很開心。畢竟我是愛阿妍的,沒有理由不高興。我說我是羨慕你,是真的羨慕。我說我當然應該為你的事情高興。我說這是你高興的事情,我怎麼會不高興。到了南京,到了鐵道宿舍大院門口,我將行李遞給她,打算就此與她告別,沒想到她會邀請我去她家。我當時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有些猶豫,她卻非要我去,不容我有半點推託。我可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男人,想去就去吧,反正這是也最後一次,豁出去了,能認準和記住一個地方也好。
我做夢也沒想到,在向她父母作介紹的時候,阿妍竟然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她的男朋友。我大吃一驚,不僅是我吃了一驚,她父母的眼神也直了,目瞪口呆,木木地看看我,看了好一會,再回過頭去看阿妍。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阿妍會在自己父母面前,突然將我們的關係這麼定下來。我做夢也不能想到她會採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在我與阿妍的交往過程中,始終都是我表現得積極主動,長期以來,一直是我在扮演著追求者的角色。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竟然還會有這樣一天。
突如其來的幸福像海洋一樣把我淹沒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我不過是覺得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對我不理不睬,不像過去那樣有意躲避我。我不知道她已經開始喜歡我了,而且是真的有些喜歡上我了。幸福突然從天而降,幸福像一場暴雨,說下就下來了。我真沒辦法形容自己的快樂心情,恨不得立刻就能扯開嗓子,跑到空地上去大喊幾聲,說阿妍已經喜歡我了,說阿妍已經屬於我了。我真想對著空曠大喊,說我老四現在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這突然發生的一切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一直到阿妍送我下樓的時候,我還在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到了樓下,就在門洞那裡,我膽顫心驚地看著阿妍,用一種還在發抖的聲音問:
「這不會是說著玩玩吧?」
我們開始處於熱戀之中,阿妍源源不斷地給我寫信,一封接著一封。在那些充滿激情的情書中,她一方面鼓勵我要安心紮根農村,同時又反覆向我保證,說就是海枯石爛,對我的愛情也不會變心。擱在今天,她絕對是上好大學的料子,一手字寫得很漂亮,文采飛揚。阿妍不上大學真是可惜了,在學校讀書時,她就是好學生,到高考恢復的時候,她已經三十歲,要不是我攔著,說不定還真考上大學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雖然處於熱戀之中,雖然我們的關係已經確定下來,說老實話,我這心裡並不感到踏實。我開始想盡一切辦法回城,什麼紮根農村,什麼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那都是些蒙人的鬼話。想到阿妍遠在南京,我連一天都不想再在農村待下去。對我來說,有阿妍的故鄉南京就是天堂,沒有阿妍的農村就是地獄。
我知道阿妍父母的態度,他們根本不可能接受一個家庭成分不好,而且仍然還在農村插隊的女婿。我到阿妍家去,她母親總是暗示阿妍已經不小了,她是家裡的老三,上面有兩個已結婚的姐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那弟弟是她家的太子,生了五個女兒以後,才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一家人都圍著他轉,都以他為中心。她母親總是說,如果我不能調回南京,就不要再耽誤阿妍了,很多條件好的男孩都喜歡阿妍,有當兵的,有軍工廠的,還有幹部子弟,而我卻是一個回不了城的知青,父親還是歷史反革命。阿妍的大妹妹說結婚就要結婚了,小妹據說也快有男朋友了,她母親明顯地不歡迎我與阿妍來往。
那是我最失落的時候,每次去阿妍家,都會感到一種畏懼。每次離開,我的畏懼便差不多已成了憤懣。我當時的自尊心一次次受到前所未有的傷害。阿妍拿她的母親毫無辦法,只能徒勞地安慰我,一再表明她絕對不會變心,一再表明她並不覺得一個人在城市,另一個人在農村,就一定是什麼了不得的障礙。阿妍說她父母遲早都會接受我的,因為現在畢竟是新社會,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年輕人的愛情,父母是阻攔不了的。我的心情因此變得非常惡劣,在阿妍面前,我表現得像個溫順的小綿羊,可是到了社會上,動不動就拳頭髮癢,就像找個機會發泄發泄。
我妹妹的男朋友與她談了一陣,決定和我妹妹分手。按說這還真不能算男方有錯,我找到了那小夥子,說你他娘的竟敢欺負我妹妹。小夥子拚命狡辯,說其實是我妹妹欺負他。我不由他多說,便把他一頓暴打,那傢伙也不還手,怎麼打都不還手,我說你也是個男人,幹什麼不與我對打。他說,我打不過你。又說,我又不想跟你打,是你要找我打架。
他被我打得滿臉是血,嘴仍然硬,到最後還是那句話:
「是你妹妹先不要我的,你知道不知道,是她先嫌棄我的。」
我說:「你他娘的胡說,我妹妹怎麼會不要你?」
他被我這一句話,說到傷心處,眼淚頓時就流了出來。
我說:「我妹妹不可能不要你。」
「你說不可能就不可能?」
「那究竟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是喜歡她,大家好端端的,她卻說翻臉就翻臉,突然說不喜歡我了,說不想跟我談了。」
我立刻相信這傢伙說的全是真話,我知道我那妹妹的怪脾氣,這太像是她做的事。我妹妹永遠都會做出一些反覆無常的舉動,這絕對就是她的性格。小夥子抹了抹眼淚,氣呼呼地對我說:
「打夠了沒有,好事做到底,你再往我臉上打一拳吧。」
我想也沒想,又是一拳,這是一記直拳,把他打了個跟頭。
他很快又爬起來,說:「打得好,你再打!」
我突然感到很沒意思,突然覺得被打的要是我就好了。我真希望也有人這麼在我的臉上揍幾拳。我告訴他,我已經打夠了,現在應該是輪到他來打我。我說我就站在這,無論你怎麼打,絕不還手。我說我現在有些後悔了,我真他娘的不該打你。他的眼角已經高高地鼓起來,不止一處在流血,然而卻以一種非常不屑的神情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
我說:「你動手呀,發什麼傻!」
他仍然以不屑的神情看著我。
我說:「動手呀。」
最後,我只能落荒而逃。回去就責怪我妹妹,我妹妹一聽,立刻也跟我急了,她把我好一頓臭罵,連髒的字眼都冒出來了。我說這是你讓我教訓教訓他的,我聽你的話做了,你反倒又怪我。我妹妹於是就衝上來,在我背上一陣亂拳頭。她說我讓你教訓他,你就教訓他,我要你殺了他,你難道也真的殺了他。我這妹妹向來是不講道理的,我母親還在一旁跟著說風涼話,說有什麼事不能講講道理,幹嗎非要動手,像小流氓一樣。我不服氣地和妹妹爭了幾句,又和我母親吵了起來,我妹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老四,你情緒不好,不要拿自家人煞氣好不好。」
「什麼叫拿自家人煞氣?」
「反正你是情緒不好。」
我惡狠狠地對我妹妹說:「不知道是誰的情緒不好,不知道是誰在沒事找事。」
「是你,是你,就是你。」
結果我們就氣勢洶洶地吵起來,越吵嗓門越大。我妹妹那脾氣,從來都是吃虧不起的,她倚小賣小,又是哭又是鬧。臨了,只好是我讓她,只好是我躲出去。對這種不講理的丫頭有什麼辦法,打又不能打她,罵又罵不過她。我只好躲到外面去,不過,我妹妹說得也對,那時候我和她的情緒都不好,都像火藥似的一點就著,說爆炸就爆炸。甚至連我母親也是這樣,這一家人都有些活得不耐煩,都活得不順心,看誰都覺得火冒三丈,都覺得彆扭。說老實話,當時我寧願待在農村,寧願當一輩農民,也不願意再住在自己這個家裡。這個家只能讓我覺得更煩惱,讓我活得更不自在。我回南京只是為了能看到阿妍,賴在這家裡不走,只是為了能和阿妍在一起多待一陣,可是我們真正能在一起機會並不多。
阿妍的母親永遠像防賊一樣地防著我們。她就怕我們有機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房門永遠虛掩著,即使是這樣,她也會常常冷不丁地走到房間里來。她的眼神里永遠帶著一種警惕,千方百計地監視著我們。其實那時候我們都很保守,在別人面前,老是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連親一下的機會都不怎麼有。阿妍也明白她母親的用心,她並不屬於那種開放的女子,但是她母親越是這樣防著她,她就越反感,反感了,就會有反叛的念頭。有一次,是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大家的衣服穿得都少,她一時衝動,竟然帶著些
賭氣地要跟我做那件事。
當時是在玄武湖公園湖邊的石凳子上,天正在黑下來,她說乾脆這樣做了算了,索性生米煮成熟飯,讓兩個人都死心算了。她說的這兩個人,是指我和她母親。阿妍的想法很簡單,想通過這件事,既證明她已是我的人,徹底消除我的疑慮,同時也讓她母親徹底斷了拆散我們的念頭。那時候的玄武湖還很荒涼,天一黑,就再見不到人的蹤影。我自然是很衝動,男人到一定歲數,對異性的慾望自然而然地會強烈起來,像火山一樣等待著噴發。不過我還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我覺得這是一道絕對的界線,阿妍要用做這件事來證明她愛我,我就要用不做這件事來證明我更愛她。我要向阿妍表明,如果我是真的愛她,就應該看中這個,我要證明給她看自己是有毅力和耐心的,我要讓她相信,因為愛,所以一定要堅持到新婚之夜。
我當時熱血沸騰,心中狂跳不止,但是最出格的舉動,也只是一邊又一邊地撫摸她的乳房。在這之前,我不過是隔著衣服,捏過她的胸部,現在我的手已伸了進去,在她的幫助下解開胸罩,從後面繞到前面,輕輕地放肆地按住那兩個活蹦亂跳充滿彈性的奶子。阿妍的奶子絕對是第一流的,我這輩子經歷過許多女人,沒一個女人的奶子可以與阿妍相比,沒有一個女人的奶子像阿妍的那樣充滿愛意。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夜涼如水,蛙聲轟鳴,隱隱地能看見湖邊的柳條輕輕飄指,她的兩個奶子綳得緊緊的,尤其是那個乳頭,就像兩粒堅硬的葡萄一樣。
對阿妍的愛成了我的精神之柱。只要能和阿妍在一起,什麼樣的委屈我都無所謂,什麼樣的窩囊我都能忍受。在回城探親的日子裡,我無所事事,百無聊賴,唯一感到有趣的就是天天陪她上班。阿妍被分配到菜場里賣肉,那是一個國營的大菜場,每天一大早就開門了。我混在賣菜的人群中,看她揮舞著砍刀剁肉,看她用秤稱肉,看她算賬收錢。她在那一心一意地幹活,知道我在不遠處看著她,我只能遠遠地看著。買肉的隊伍排得很長,那時候賣肉可是一個很吃香的工作,買肉的人總是陪著笑臉。阿妍永遠是紅光滿面,圍著圍裙,戴著護袖,高高地將刀舉起,對準了一大爿豬肉,一刀砍下去。
接下來,知青開始紛紛離開農村回城,當兵,上大學,讀中專,招工,各式各樣的名目,每年都有,甚至每月都有。我周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阿妍走了,李惠娟走了,馮瑞成了一名工農兵大學生,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按照他過去的成績,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學的。到這時候,阿妍再也不跟我唱什麼紮根農村的高調了,這時候,上調已成了最迫在眉睫的事情,當時明擺著的現實就是,如果不能調回南京,我們的所有幸福根本就無從談起。那時候我和阿妍之間的通信,基本上都是在談怎麼樣才能調回南京,我們應該怎麼做,應該找什麼人,開什麼樣的後門。回南京是我們幸福的基礎,不回南京所有的事情都將失去了意義。我用盡了一切心思準備離開農村,可是怎麼也成功不了。
也正是在那時候,我和謝靜文搞到一起去了。這真是個說不清道不白的故事,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會這樣。世界上許多事情本來不需要什麼理由。那時候,謝靜文早和那個打乒乓的王哲軍吹了,要說這兩個人究竟是誰把誰給吹了,我始終沒有搞明白過。謝靜文後來又和一個叫羅文的知青談對象。這個羅文一度對她十分痴情,好像還給她寫過什麼血書,可是一旦被推薦上了大學,這小子立刻就忘恩負義,幾乎再也沒有什麼信給她了。謝靜文當時已經借調到公社的小學教書,與我瘋狂思念阿妍一樣,她也是成天惦記著那位羅文,天天都要去郵局看有沒有他的信。羅文的信少到了不能再少的地步,謝靜文去郵局,帶回來的常常是阿妍給我的信,這讓她變得非常嫉妒,也非常羨慕。
「老四,又是你的信,想不到你小子還真有些能耐,居然就能把阿妍牢牢地掌握在手心裡。」
我那時候也不在生產隊幹活,被調到了公社農機廠當工人。工人當然比農民好,可是當了工人就意味著失去自由,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一回南京就是幾個月。我們當時已不可能安心地待在農村,反正是想走走不了,不想待非得待下去。
謝靜文當時的人生目的,是像羅文一樣去上大學,為了這目的,她什麼都願意,甚至願意與公社書記睡覺。偏偏我們的那位書記並不好色,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想主動送上門去也沒用。我們的公社書記根本就不吃那一套,美人計不管用,謝靜文反倒落了一個輕浮的名聲。關於她生活作風不檢點的風言風語本來就很多,於是羅文就趁機和她分手了。與羅文分手讓謝靜文感到異常憤怒,她跑來找我,要跟我要學武術,學太極拳。
謝靜文來拜我為師的時候,我覺得很好笑:
「怎麼,學了拳去打羅文?」
謝靜文冷笑說:「不學拳,我也照樣能打他。」
我不懷好意地笑著,說我幫你教訓羅文怎麼樣,保證打得他跪下來求饒,打得他回心轉意。聽了我的話,她立刻有些不樂意,說別跟我說廢話,我這個徒弟你倒是收還是不收。我說收徒弟當然沒問題,只是我老四從來還沒收過女徒弟,這女人也能學打拳嗎。謝靜文說,憑什麼說不能,毛主席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你可別小看了我們。我笑著說,你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那話是什麼意思,婦女能頂半邊天,意思是說,只能頂半邊天,是只能派一半的用場。
謝靜文說:「老四你竟然敢重男輕女,不跟你費口舌了。」
最後,謝靜文還是纏著我,說:「喂,我這徒弟,你到底收不收,給一句話。」
我說自己真的沒收過女徒弟。
「這好辦,就收一個試試,不過你可別指望收學費。」
我因為父親的傳教,多少年來,無論颳風下雨,都要堅持練練拳腳。說老實話,像我這樣會一些功夫的人,都有些好為人師的脾氣,因為一個人打拳十分寂寞,有人願意陪著你一起練,並不是什麼壞事。我才不在乎什麼男徒弟女徒弟,只要願意,誰學都是一樣。不過,並不相信謝靜文是真的想學拳,我前前後後教過不少人學打拳,可是沒有一個學成的,因此我也不指望她能學好。
謝靜文卻很自信,說:「我這人和別人不一樣,我學什麼都能成。」
一開始,是在小學的操場上教謝靜文打拳,那裡看的人太多,注意力集中不了,後來就去了吳王山烈士陵園,在紀念碑前有個很大的空場。謝靜文小時候學過舞蹈,學起太極拳來特別容易,一招一式,一教就會,一點就通。缺點是太舞蹈化,太輕飄,太像表演。她是個極度聰明的女孩,學什麼都用心,都肯動腦筋。在我記憶中,那時候她一天到晚都在用功讀書,什麼樣的書都讀。謝靜文和我不是一類人,她天生就是一塊讀書的料。和羅文分手以後,她變得更加瘋狂,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像她這樣讀書不要命的人,老是捧著一本書,有時候走著路還在看書。謝靜文後來考上了大學,又讀過研究生,最後又去了美國,成了美國大學里的教授,這說起來,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謝靜文所在的小學就在我工廠隔壁,大家都住集體宿舍,住的地方也挨得很近。知青已經走了好多,我們不免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那段日子,謝靜文常常看阿妍給我的信,這些信差不多都是她從郵局帶給我的,她覺得自己既然付出了勞動,就應該有所回報,這所謂回報就是分享我和阿妍之間的秘密。她十分好奇我和阿妍之間會說些什麼,漸漸地,阿妍的信對她來說,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因為我們的關係很快發展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步。我說的不同尋常當然不是打拳,而是指已發生過了那種事情。
有一天練完拳,汗淋淋的謝靜文突然神秘兮兮地問我,敢不敢晚上到這烈士陵園來。我們通常都是大清早到這來打拳,然後她去學校,我去上班。這麼做差不多已持續了一個月,天天都是這樣,我不明白為什麼她突然又會冒出這麼一個怪念頭。
我說:「是不是想試試我老四的膽量?」
謝靜文說:「別廢話,敢還是不敢?」
「要不要我說老實話?」
「當然是老實話。」
「這天底下,還真沒有什麼我老四不敢的事情。」
謝靜文的眼珠子瞪得滾圓,瞪了一會,的溜溜轉起來:「那好,今天晚上十點正,我們在這見面,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就不見不散。」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又要玩什麼惡作劇。謝靜文是個不肯安分的女孩,她總能想到一些荒唐的鬼點子。那天正好是陰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間的鬼節。當時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間,我們知青根本不懂得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我只是有些猶豫,想自己到底應該不應該去。我覺得謝靜文十有八九隻是說著玩玩,因為這烈士陵園,就是在大白天,也是沒什麼人的。我們竟然會選那麼一個陰氣逼人的地方練打拳,當地的老百姓已經很吃驚了。那時候,我們常常做些別出心裁的大膽舉動。說老實話,當時我真的是一點都不害怕,腦子裡只想到那怕是上一回當,也不能不去,免得被謝靜文這樣的女人譏笑。我猜想倒是謝靜文很可能不去,她不過是說著玩玩,想藉此測試一下我的膽子。
那天的月色特別明亮,早在黃昏的時候,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我就看到好多人蹲在路邊偷偷地燒紙錢。回到宿舍以後,從宿舍的後窗望出去,是一往無際的田野,天正在黑下來,不時地有黃色的火苗突然閃爍起來,東一個西一個沒完沒了。那時候我只知道人死了以後,出殯時要燒些紙錢,心裡隱隱地覺得奇怪,怎麼在這幾天里,會一下子死那麼多人。我只是覺得奇怪,並不知道七月十五這天,有活人要為死去的親人燒紙錢的風俗。我不知道這只是鬼節的一個保留節目,當時農村搞封建迷信活動,都是偷偷摸摸地進行,而且有意瞞著我們這些從城裡來的知青。
晚飯後,我和同屋閑扯了一個多小時,便到門前的水庫里去游泳,遊了大約半個小時,換了一身衣服。回屋再看一會書,時間已差不多,便隨手撈了一個大搪瓷杯,消逝在黑夜中。我決定把這個杯子留在烈士陵園,以此證明自己確實是去赴過約。有些事,口說無憑,在第二天的一早,我要讓這個搪瓷杯為自己作證。這個杯子將成為我確實到過那裡的有力證據。
如果說那天晚上一點都不感到害怕,也不完全真實,但是那一點小小的恐懼,根本不足以動搖我的決心。一路上,我想的更多的,是第二天一早怎麼對謝靜文描述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想自己不妨編個什麼故事。烈士陵園所在的那座山叫吳王山,在當地也算是個名山了。歷史上,有個什麼著名的人物,曾在這打過一仗,因為這一仗打勝了,後來就做了皇帝。這一帶是兵家的必爭之地,解放戰爭時期,共產黨和國民黨的軍隊曾在這一帶激戰,雙方都死了很多人,據說當時滿山遍野全是屍首,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解放以後,這裡修了一個烈士陵園,豎了紀念碑。由於題寫碑文的將軍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了,從此便沒有人敢來祭掃。在我當知青的前幾年中,烈士陵園完全是一個廢棄的墳場。在紀念碑前,原來有個兩頭微微翹起的花崗岩供桌,做得古色古香,那位將軍被打倒以後,情緒激昂的紅衛兵小將曾想將那紀念碑砸掉,動手前,突然想到有些不妥,便把氣都撒在了這張供桌上。按照紅衛兵小將的思路,有供桌就不對,供桌上還有個香爐,這絕對是封建迷信。於是毫不含糊地把香爐砸了,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供桌往邊上移,移到了紀念碑的西邊,掀翻在那裡。這一倒就是好幾年,後來不知是誰把它扶正了,有條腿斷了一截,便用磚頭墊在下面。我們天天去那練打拳,完事以後,便大腿翹二腿地坐在上面聊天說笑。
我那天晚上完全是準時到達烈士陵園。突然,也是憑直覺,我意識到謝靜文已經在那等我了。我原來只想到她可能不會來,現在,我突然覺得她不可能不來。我想她一定會惡作劇,故意嚇我一跳。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我故意不弄出聲音,想反過來嚇唬她一下。遠遠地果然有個黑影子坐在那供桌上,我輕輕地走過去,離黑影子大約有十米的時候,停下步來,也不說話,默默地看著那影子。顯然這就是謝靜文,黑影子一動不動,像一頭小熊一樣地端坐在那。我們相持了差不多有十分鐘,大家都在比定力比耐心。十分鐘以後,我想這遊戲根本沒什麼意思,便開口招呼她。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喊了好幾聲,黑影子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終於急了,大聲說:「謝靜文,搞什麼名堂。」
黑影子依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又說:「謝靜文,我膽子小,不要嚇唬我好不好。」
黑影子還是不動彈,像尊塑像一樣。
我走到黑影子面前,想伸出手觸摸的時候,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突然間,我有些害怕了,自信心開始動搖。如果眼前不是謝靜文,那麼又會是誰呢。我是不是太冒失了,月光下,黑影子的頭上怪模怪樣地披著一件衣服。
我的腦袋有些混亂,聲音開始發顫:「喂,是你嗎,謝靜文。」
謝靜文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果然又被她捉弄了。為了掩飾剛剛的恐慌,我繼續用那種發顫的聲音說:「我好怕,差一點被你嚇死!」
「你這樣的壞人,想嚇死也不容易。」
我笑著說:「離死已不遠了。」
我們正是在那張冰涼的花崗岩供桌上,順理成章地做成了那件事。這是我的第一次真正意義的性體驗,事先沒有任何徵兆,說開始就開始,說發生就發生了。還是那句話,世界上很多事情本身沒什麼道理可言,水到渠成,到該幹什麼事的時候,是自然而然地會幹什麼。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那張供桌彷彿專門是用來為我們準備的,又寬又大,天生是一張小床。這供桌彷彿天生就是為了用來尋歡作樂。在這樣一個瘋狂的時間和瘋狂的地點,兩個年輕的孤男寡女,無論做出什麼樣的瘋狂行為,恐怕都算不上太瘋狂。月色如洗,謝靜文將頭上頂著的那件衣服取下來,平攤在供桌上,就像老師向學生提問題一樣,一本正經地問我想不想比較一下她與阿妍有什麼不同。
我傻乎乎地問:「比較什麼不同?」
謝靜文說:「喂,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銀白的月光成了最好的保護色,在月色的掩護下,我們不再羞羞答答。
謝靜文看我還表現出了一些猶豫,冷笑著說:
「老四,你一定覺得我很輕浮,好吧,今天就為你輕浮一次。」
她的舉動不僅出乎她自己的意外,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謝靜文突然直截了當地讓我快動手,讓我脫她的衣服。在她的慫恿下,我開始忐忑不安地脫她衣服,一件一件,一層一層,很快脫光了她的衣服。即使是在月光下,她的皮膚也是白得像玉一樣。與健壯結實的阿妍相比,謝靜文更像一個剛發育的小女孩。她躺倒在了供桌上,就這麼朝天躺著,乳房只是小小的一個肉團,像一隻卧在那的小鳥,雖然小,卻充滿了活力,好像只要我一鬆手,它就會立刻飛出去一樣。
這一切實在是太突然了,我想表現得像個老手,想老道一些,表現出自己似乎已經有這方面的經驗,可是她立刻就看出來我是在矇事,是個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的大男孩。她表現得比我更主動更大膽,事實上,在這場近距離的較量中,沒有她的幫助,我甚至連入口都找不到。我的表現太丟臉了,連及格都談不上,差不多是在第一時間裡,剛剛進入到那裡面去,我便丟盔棄甲草草了事。謝靜文笑了,她格格格笑起來,說難道你和阿妍竟然沒有那個過,難道你和她也是這樣不堪一擊。
謝靜文的話讓我無地自容,恨不得一扭身,一頭鑽到供桌的肚子底下。
謝靜文說:「一看你那麼笨,就知道是頭一次。」
我一聲不吭。
「你和阿妍真沒有那個過?」
我還是一聲不吭。
謝靜文不想讓我太尷尬,說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出洋相,男人女人都一樣,在做第一次的時候,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做。不過,她顯然喜歡我笨頭笨腦的表現,尤其是她確信我真是第一次的時候,竟然快活地叫了起來。她得意洋洋地說,你們真是有些傻,阿妍以後會懊惱死的,因為你將第一次給了我。
我說:「能不能現在不要提阿妍?」
「為什麼不能提阿妍?」
「不要提她好不好!」
「我就要提,就要提,」她發現我真是有些急了,更加得意,「好好,不提她,我們不提她。」
我感到很後悔,立刻想到阿妍知道了這事,會怎麼想,會怎麼難受。她要是想到我們做了什麼,並且還在這麼議論她,不知道會有多傷心。我突然覺得自己做的太不對了,做了一件完全不該做的事情。我老四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情呢,這太對不起遠在南京的阿妍。那時候,我更傷心的是自己第一次不是與阿妍做,既然我這麼喜歡她,人世間美好的第一次,當然應該是與阿妍在一起。我後悔沒有早一點與阿妍把那事情做成。
謝靜文看我不做聲,輕輕地問我在想什麼。
我說:「沒想什麼。」
「不會沒想什麼吧?」
「當然是沒想什麼。」
「肯定在想阿妍!對不起,我又提到她了。」
我有些賭氣地說:「不,這時候幹嗎要想她。」
我當然不會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謝靜文。我想忘了阿妍,但是根本忘不了。因為忘不了,我的心裡一點也不快樂。謝靜文注意到我心思重重,也不說話了。她不說話,我覺得自己必須找些話說。
我說:「沒想到今天會這麼糟糕,我怎麼會這樣。」
「怎麼樣?」
「沒想到會這麼快。」
「什麼快?」
「會這麼差勁。」
我讓謝靜文以為我的情緒低落,只是因為這個,是因為自己的表現得不夠好。她立刻安慰我,說第一次都這樣,說過一會你就好起來,過一會你就又會成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成為一名英勇不屈的大英雄。她抓起我的手,輕輕地搖了幾下,然後把我的手放在她的那個地方,嘴湊到我的耳邊,先吻了我一下,低聲說:
「別以為自己是個老實的乖孩子,你絕對不是。」
這時候,我已經把阿妍忘到腦後去了。
謝靜文說:「你很快就又會不老實的,你才不會不老實呢。」
我當然不會老實。
謝靜文說:「怎麼樣,我說你不老實。」
謝靜文那天留給我的印象,更像一名稱職的講解員。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她像老師一樣為我上起課來。她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教材,在嫵媚的月光下,講授她所掌握的性知識。我很快就忘掉了阿妍,是真的徹底地遺忘。一個男人在這時候,即使是剛剛出過洋相,也不可能對謝靜文誘人的身體無動於衷。我很快又衝動起來,又一次進入實戰狀態。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彷彿是另一個讓我陌生的老四在衝刺,在英勇奮戰搏殺。烈士陵園陰森森的環境,對我們的情緒沒有任何影響。第二次完事後不久,緊接著又是第三次。這第三次幹得十分出色,我情不自禁地又開始懷念起阿妍來。
「我不在乎你心裡想著誰,」謝靜文突然喃喃地對我說,「老四,我現在就是你最想的那個人,你要是想阿妍,我就是阿妍,你正在和她做這件事,你們幹得熱火朝天,你們幹得死去活來。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我才不在乎你想什麼。」
「你不是阿妍。」
「我是。」
「不,你不是。」
「我是,我是,我就是。」
這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感受,一種十分奇妙的情形。明知道這樣不妥,明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還真有一種與阿妍在一起的錯覺。我覺得自己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向阿妍發起攻擊。我彷彿聽見阿妍在召喚,她在說你來好了,你來吧。是阿妍在發向我發起挑戰,是阿妍在引誘我,我彷彿聽見她在呻吟,彷彿聽見她在歡呼。顯然,謝靜文和我一樣,都是一邊在做事,一邊在想著另外一個人。謝靜文知道我忘不了阿妍,因為她和我如出一轍,在這個美妙的時刻,也刻骨銘心地想念著羅文。我們各自心懷鬼胎,沉著應戰,陷入到了一場誰也不肯認輸的戰鬥之中。到後來,誰都不說話了,都把對方當作成自己的戀人,我們在心裡瘋狂地呼喊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另一個人的名字。
那天晚上,前前後後共瘋狂了四次。天終於亮了,東方出現了紅色的朝霞,陽光開始照耀在我們身上。我已經筋疲力盡,卻又一次想躍躍欲試。謝靜文果斷地把我推下供桌,說不行,你不能這樣,身體要弄壞的。
謝靜文對男歡女愛有一些獨到的見解。她形容做那事就像大草原上騎馬,如果一個人騎著馬,緊貼在你身邊賓士而過,你會覺得很快,你會覺得太快,你會覺得什麼還沒有感受到,你會什麼都感受不到。你會覺得事情剛開始就結束了,會覺得甚至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你會覺得馬蹄聲已經一路飛奔而去,即使想奮力去追趕也來不及。男歡女愛應該是一門偉大的藝術,謝靜文恰恰非常精通這門學問。她說你應該感覺到自己是漫遊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不知道是從何來,不知道要到何處去。看不到盡頭,遠處是地平線,天和地連成了一體。你應該是從高高的天空上往下俯看,你看見那駿馬向你遠遠地急奔過來,駿馬離你是那麼地遙遠,它一路飛奔,漸漸地近了,越來越近,終於到達你的身邊,然後又緩緩地離你而去,去遠了,突然掉轉頭來,再次向你狂奔過來。你一次又一次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馬蹄聲近了,馬蹄聲震耳欲聾,馬蹄聲像狂風夾著暴雨,雨點像石子一樣地打在地上。
謝靜文的父親是國民黨軍隊中的將領,後來做了共產黨的俘虜,作為戰犯關了很多年。作為特赦的反動軍官的女兒,謝靜文自小就有一種替父親贖罪的內疚心理,對吳王山的烈士陵園有著別人更深的特殊情感,她覺得在這裡看書學習,能產生一種奮發向上的力量。說起來十分荒唐,我們都喜歡這個陰森森的地方。我們喜歡這個地下到處都埋著屍骨的古戰場。在那張冰涼的大理石供桌上,我和謝靜文神魂顛倒,度過了無數個美好的夜晚。供桌的大理石石材,據說就取自當地,它永遠透著一些刺骨的寒意。夏日裡,成群結隊的蚊子飛來飛去,我與謝靜文赤裸的身體上,到處都是被蚊子叮咬的紅腫塊。
有一段時候,我相信那是十分美好的日子。我想說我差不多已經愛上了謝靜文。毫無疑問,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阿妍,阿妍還在源源不斷地給我寫信,我也在斷斷續續地給她回信。說老實話,我並沒有真的變心,我只不過是想到變心,想忘掉阿妍。我已經在考慮怎麼與阿妍斷絕關係,因為當時我和謝靜文之間的關係越來越那個,越來越不像話。我們常常兩個人睡在一起,共同討論阿妍給我的來信。阿妍的來信仍然像以往一樣熱烈奔放,謝靜文研究著信中的每一句話,時不時發出深深感慨。
「女人傻起來,真是沒有底!」在大家興緻正好的時候,謝靜文會突然開始這樣的話題,「阿妍怎麼會想到,你竟然是這麼一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無話可說,只好用羅文來抵擋。
謝靜文說:「別跟我提那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他和你一樣,都他娘的不是人!」
甚至是在做愛的途中,我們也會進行這方面的討論。
謝靜文悻悻地說:「羅文跟阿妍也不一樣,他根本就不愛我。」
「但你還是忘不了羅文。」
「羅文跟你不一樣。」
「怎麼又不一樣了?」
我和謝靜文這樣的關係,持續了有一年多。就在我和她有了那樣的關係不久,在烈士陵園紀念碑上題字的那位將軍忽然要官復原職,正式上任前,由幾個人陪著前來掃墓。這立刻成為一件大事,縣裡趕快撥款修繕,為是否應該將供桌移到原來的位置上展開爭論。有人還是堅持文化大革命初期的觀點,說祭祀革命烈士可以,搞封建迷信不行。也有人提醒說,那將軍的脾氣大得狠,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雖然是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他的火爆脾氣未必就會有所改變。據說將軍所以要來掃墓,就是因為聽說墓地有所破壞,來者不善,他很可能是興師問罪來了。經過一番討論研究,結果同意一切照舊,盡量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將供桌移到紀念碑底下,那個香爐已經打碎,想恢復原樣也不可能。
將軍來到烈士陵園,二話沒說跪下磕頭,連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暴跳如雷,追問供桌上的香爐到那去了。陪同的人不知是什麼好,那將軍便連粗話也罵出來了。縣革委會的一位領導正好在場,將軍指著這位領導的鼻子,規定他在多少天內,一定把香爐重新配好,並且到每年清明的時候,一定要組織當地的老百姓來祭掃。要種樹,還要養花,要種名貴的樹,養名貴的花。將軍就是將軍,一通脾氣發得縣領導再也不敢有脾氣。這以後不久,供桌上便有了新的香爐,每到清明前後,源源不斷地有人來掃墓。附近的中學生小學生也被組織起來,
在紀念碑前排隊默哀,然後異口同聲地宣誓。
謝靜文曾在這客串過一段時間的講解員,烈士陵園的管理權已經交給了公社,公社沒有專門的講解員,只能臨時將她從小學里抽調出來,因為她普通話說得好。謝靜文的講解給當地群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為她的普通話好,而且因為她說了許多連當地人都不知道的奇聞軼事。為了做好講解員,謝靜文甚至跑到了北京的歷史檔案館。她這人有一種做什麼事都認真的死脾氣,那一段日子,她查了很多資料,採訪了不少人,竟然想要為這烈士陵園寫一本書。
我們的幽會地點後來挪到了謝靜文的宿舍,由於她不斷地變換男朋友,當地的老百姓對她印象並不好,風言風語到處流傳。那時候的人都是很保守的,尤其是在性觀念方面,我也曾為這件事深深地嫉妒過。說老實話,我覺得謝靜文太開放,太放縱自己,太不把男女之間的事情當回事。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阿妍,覺得自己太骯髒了,根本配不上她。那時候,我是真的想和阿妍分手,是真的準備和謝靜文結婚。也許,我並不是真的喜歡謝靜文,但是就算不是真喜歡,我還是做好了娶她的準備。我覺得這種事應該從一而終,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有一種責任感,我想證明自己比她所愛的任何男人更好,比她所接觸過的任何男人更強。我覺得我已經做好了拯救她的準備,挽救她也就是挽救我自己。
但是謝靜文根本就不領這個情,她覺得這事很可笑,覺得我是在扮演一個自己根本不能勝任的角色。為了表明鄭重其事,我特意選了一個具有紀念意義的地點,來表明自己要和她結婚的願望。在一個月明之夜,我們又一次並排坐在那張已經移了位置的供桌上,仰望著圓圓的月亮,我突然明白無誤地表明了自己要娶她的決心。
謝靜文吃了一驚,說:「老四,你不會是真愛上了我吧?」
「我想是的。」
「你想過沒有,想沒想過我可能不愛你?」
「我並不在乎你愛不愛我。」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在想,我想我喜歡你,這已經足夠了。」
謝靜文沉默了一會,意味深長地說:「那阿妍呢?」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謝靜文說:「你應該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了,然後再來向我求婚。」
我說我已經想好,我想我確實是想好了。
謝靜文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問我到底是喜歡她什麼:
「你告訴我,你看中了我的哪一點?」
我說這說不清楚,反正是喜歡你。
月光下的謝靜文顯然非常嫵媚,她非常自信:「我當然值得你喜歡,我又沒什麼不好,除了不像你那個阿妍那麼純潔無知之外,我想我是比她強,各方面都別她強,喂,你說呢?」
我說:「你比她強也好,你不如她也好,反正我要娶你!」
謝靜文斬釘截鐵地說:「老四,那麼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謝靜文不會嫁給你。我絕對不會嫁給你。你知道,我們並不合適,我知道你的好意,也謝謝你的這種所謂好意。但是,你要明白,老四,你應該明白,我不是瑪絲洛娃,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別做傻事了,沒人需要你來挽救。」
我到後來才知道她說的是托爾斯泰小說中的兩個人物。我問她瑪絲洛娃是誰,安娜。卡列尼娜又是誰。當時我根本不知道謝靜文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想到她可能會拒絕我,卻沒有想到她會這樣拒絕。那時候,我們又沒看過多少外國小說,哪有這種文化知識,剛問完就後悔了,因為她的嘴角已經露出了不屑。謝靜文跟我不一樣,她有個大伯是很有名的大學教授,人家是在書香門弟里長大的。我的文化知識怎麼能和她比,謝靜文心高氣傲地冷笑了一會,說那不過是兩個小說中的人物,既然我不知道,也就沒必要再多解釋了。她常常是這樣,說著說著就會深刻起來,說著說著我就不太明白她要說什麼。雖然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用今天的話來說,我們其實還是大老粗,根本沒讀過什麼書,我老四跟她完全不一樣。人家才叫是知識分子,人家才叫是有文化,說老實話,我們之間的差距非常大,當時我只想到自己配不上阿妍,沒想到我更配不上謝靜文。
不錯,謝靜文是曾經開過玩笑,而且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說我和她還是很班配的。我們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因為出身不好,別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們還像棄兒一樣被留在農村。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我一直以為我們是真的班配,不知道這不過是一種錯覺,是一場美麗的誤會。其實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們從來就不合適。我們只不過是兩個偶然在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大家都很年輕,都被彼此的身體所吸引,都想儘快地忘掉什麼,都想儘快地擺脫什麼,偏偏有些東西,既忘不掉也擺脫不了。我感覺良好地下決心要娶謝靜文,甚至覺得這是個了不起的壯舉。當時確實是在扮演一個拯救者的角色,我自欺欺人地認為可以對她以往的生活不追究。我自欺欺人地認為,老四如果不站出來拯救,她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條墮落的不歸之路。我覺得謝靜文已經走到河邊了,老四必須伸出手拉她一把。
謝靜文並沒有明說我配不上她,她只是一再強調我們有緣沒分,有開始不會有結局。在男女關係上,謝靜文既有些隨意,容易感情衝動,又顯得特別理智,絕不讓感情沖昏頭腦。她明確表示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應該讓任何人知道,並且覺得我還是應該與阿妍好,覺得阿妍更適合我,和阿妍成為夫妻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謝靜文很輕易地把情和欲這兩個玩意完全分開來,就好像用刀把西瓜一剖兩半,我得到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意味著,我們在性愛的大草原上馳騁的時候,謝靜文的腦海里出現的並不是我。思念的永遠是別的男人,她更懷念那些拋棄了她的男人。這些男人背叛了她,因為背叛,因為傷害,所以刻骨銘心。這些男人成了她為人處事的動力,謝靜文絕對是一個不容易打倒的女人,困難和挫折改變不了她,只能讓她變得更加堅強。謝靜文一直都在努力,她要努力證明那些男人都錯了,她要讓他們後悔,她要證明給他們看:
「如果我謝靜文要是沒出息,就一輩子不結婚。」
我和謝靜文完事後,她害怕懷孕,總是撇開了兩條腿,像騎馬一樣跨在小溪上,用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她永遠都是特別認真,真正的一絲不苟。清澈的小溪從吳王山上流下來,像條小蛇一樣蜿蜒流淌,發出了潺潺的流水聲,在烈士陵園這裡拐一個彎,一直流到公社所在的小鎮上。我們就住在這個小鎮上,在那有一個半大不小的池塘,全鎮的人都喝這池塘里的水。
謝靜文喜歡直截了當,她喜歡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突然提到阿妍。我一直疑心這是有意的,因為她最喜歡在做那件事的關鍵時刻,突然談起那些與她有過交往的男人。我懷疑她是故意通過這些話題,來分散我的注意力。她希望我憤怒,希望我嫉妒,希望我發狂,希望我做出一些出格的舉動。有些故事已經複述了好多遍,顛來倒去,你根本弄不明白她究竟是恨那些男人,還是愛那些男人。謝靜文永遠喜歡玩的一個遊戲,就是沒完沒了地將那些男人進行排名,這種無聊的小孩子才玩的遊戲,她永遠也不會厭煩。
我被無數遍地問起,在謝靜文和阿妍中間,在我所愛的這兩個女人中間,誰應該排名在第一位。對於這個問題,事實上,無論你怎麼回答,謝靜文都不可能滿意。
我於是模稜兩可地說:「有時候是你,有時候是阿妍。」
「那現在呢?」
「現在自然是你。」
謝靜文有些不高興。
我就說:「現在真的是你。」
這麼說了以後,我立刻感到很尷尬,感到自己無恥,感到遙遠的阿妍已經聽到了這個答案。
然而謝靜文仍然不滿意,冷笑著說:
「現在是我,那就是說,過去不是我,將來也不是我。」
謝靜文自己的排名名次也不止一次讓我感到惱火,她總是把我擺在第二名的位置上,而排名第一的那個男人,不停地在變。她就是這麼有心氣我,有心讓我嫉妒。那時候,她起碼和五個男人有過那種關係。在我臉色不好看的時候,她就安慰我,說你雖然不是排名第一,可是你的平均排名並不低呀。你想想,你怎麼能和他們比,你怎麼能和人家羅文比,你怎麼能和人家王哲軍比。謝靜文有時候真是有些不要臉,我因此非常憤怒,恨不得在她臉上啐上一口:
「讓你的那個什麼平均排名見鬼去!」
看見我真生氣了,她假裝想起來了什麼,故意尋開心。「對了,有一項數據,你老四是可以排在第一的,」說完,她不懷好意地格格笑起來。
「什麼數據?」
「這你還知道?」
我說:「你要是我老婆,我非宰了那些鳥男人。」
「所以我不肯做你老婆。」
我氣呼呼地說不出話來。
謝靜文又說:「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當你的老婆?」
我當時最大的苦惱,是不知道如何從這些該死的煩惱中解脫出來。這些煩惱非常糾纏人。我不能和阿妍結婚,謝靜文又不肯嫁給我。事實上,和謝靜文的火熱關係,並沒有讓我忘了阿妍,恰恰相反,因為內疚,因為自責,我更加瘋狂地想念她,如痴如醉地渴望著向她傾訴。差不多已有兩年時間,我沒有見到阿妍,我當時是沒有勇氣再見她。只要一想到我和謝靜文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只要一想到我們那麼頻繁的身體接觸,我便感到無地自容。到過春節前,大家紛紛回家探親,知青像大雁一樣往自己家飛,我卻必須找個不回南京的借口,這個借口根本就站不住腳。
我當時既想見到阿妍,又更有些怕見到她。我怕自己會情不自禁地把什麼都說出來。我開始在信中不斷地發牢騷,變得怨天憂人,沒完沒了地發泄著不滿情緒。阿妍讓我不要生她母親的氣,說她會耐心地等我一輩子。我說這樣拖下去,對你來說太不公平,我說我欠你的太多了,虱多不癢,債多不愁,債欠得太多,以後會償還不了。我說我感到很內疚,感到太對不起她了。阿妍說你別說傻話,我真的會等你的,你什麼時候調回南京,我們就什麼時候結婚,我等你一生一世,我等你一輩子。我說萬一我真調回不來怎麼辦,她說,你真回不來,也等,我不相信我們會一輩子分開。她說兩個相愛的人,什麼力量都拆不開的。
阿妍表示,如果最後要是實在沒辦法,她就再一次下鄉,大不了和我一起做一輩子的農民。
我沒辦法形容我當時是多麼地愛阿妍。如果當時有機會讓我為她去死,我將毫不猶豫,我會把那看作是最大的幸福。只阿妍能寬恕我,我做出什麼樣的犧牲都願意。我決定改邪歸正,決定把與謝靜文的事情坦白出來。如果不能獲得阿妍的寬恕,我的心靈將永遠也不會平靜。在沒有得到她的寬恕之前,我永遠也不會感到坦然和平靜。那時候,真是有過很激烈很激烈的思想鬥爭。我和謝靜文進行了討論,我向她攤牌,說出自己的想法,她卻像教育小孩一樣開導我,問我的目的究竟何在,問我究竟想幹什麼。
「你究竟想讓你的那個阿妍高興,還是要她不高興?你究竟是想得到她,還是想失去她?老四,這些問題你一定要想想明白,我覺得你的腦袋現在有些發熱,你有些不正常了。你們是很好的一對,你們天生就應該做夫妻的,要我說,該隱瞞的事就應該隱瞞,為什麼非要把什麼事情都說出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事特別噁心,非要說出來才痛快,非要說出來才心安。老四,並不是什麼事,都應該拿出來見太陽的。」
我連續兩年過春節沒有回南京探親。這兩年,謝靜文都回去了,而且每次都與阿妍見面。她真是個天才的好演員,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與阿妍見面,不與阿妍敘敘舊談談知心話,阿妍反而會起疑心。經過與阿妍見面,謝靜文更加堅定了要成全我們的信心。她一再強調自己所以這麼做,並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我,而是因為阿妍這人實在太好了,對這樣的好人,我們沒有理由再傷害她。
謝靜文說,老四,你要想想,有這樣一個痴心的女孩子喜歡你,你實在是太幸福了。
謝靜文又說,老四,你很心裡很亂,我們也許確實不應該這樣。
有一天,她對我背誦了一首詩歌,我記不清那是誰的詩,只知道是個外國人的,開頭的第一句就是:
「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謝靜文喜歡偷偷地寫些詩,她的詩我看不太懂,都是愛情什麼的,充滿了哲理,而且根本就不押韻。我還能記得當時那首詩的意思,詩人懇求情人即使不愛他,也應該裝出愛的樣子來。這是個神經兮兮的詩人,他渴望情人那怕只是騙他一下也好,理由是對於一個渴望愛情的人來說,假裝去愛也並不是什麼太大的過錯。
「這詩說得多好,老四你知道,人那心呀,有時候真的很頑固。」謝靜文充滿了感嘆說,「當然,如果沒有真的愛情,來的假的,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
謝靜文就是這麼一個充滿了矛盾的人,說什麼都對,話到了她嘴裡,怎麼說都行。她天生喜歡唱高調,喜歡強詞奪理,喜歡說那些能把你繞糊塗的話。我總是跟不上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謝靜文的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實在太多,你常常弄不明白她究竟想幹什麼。說老實話,和她在一起,最大的好處是你覺得從來不欠她的情。如果說我們之間玩的並不是什麼真的感情遊戲,但是我可以肯定,絕對也沒有摻雜著什麼假的東西,我們之間沒有那種虛情假意。謝靜文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女人,你和她往來,並不覺得欠她什麼,她從來不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你,她根本不需要的你的同情,甚至也不需要你的愛。
多少年以後,謝靜文和一個金髮藍眼的外國人摟在一起,突然出現在我開的那家小餐館里。這絕對是一次無意的偶然遭遇,和她一起走進來的外國男人,看上去要比她小好多歲。剛進門的時候,我們相互一怔,很快認出了對方是誰。但是並沒有打招呼,我們都有些心照不宣,都假裝不認識。一時間,我懷疑自己會不會認錯了人,畢竟一晃已經快二十年,經歷了太多的滄桑。就好像是兩股道上跑的火車,我們又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小站上遇到了。這次遭遇的時間其實很短,謝靜文和那個外國人坐了下來,大大咧咧點菜,在大家的注視下,嘰哩咕嚕地和他說著什麼。那個外國人很平靜地仰著脖子聽她說話,一邊聽,一邊點頭。謝靜文只是在臨走的時候,才向我走過來,說你不是老四嗎。她好像剛認出我一樣,春風滿面地說,老四,我沒認錯人吧。她用英語向旁邊的男人介紹,一口氣說了半天。謝靜文告訴我那外國人是她現在的老公,說她已經是美國一家大學的副教授,然後一陣風一樣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