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冬天的一個早上,明祖穿著皮袍子下了洋車。
辦公室里,賈小姐早來了。她見明祖進來,也沒起身,明祖對她笑笑:「來得這麼早?」
賈小姐伸手倒茶:「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再讓陳六子坑了。」
「哪有的事兒!」明祖說著掛好外衣,坐在賈小姐旁邊的沙發上。
賈小姐問:「他約你吃飯,都說了些什麼?」
明祖看看門,低聲說:「壽亭想退出青島,問咱要不要大華。除了他那飛虎牌,別的都能賣給咱。」
賈小姐本來半躺在沙發里,一聽這話立刻坐正:「為什麼?」
明祖嘆了口氣:「上海布價格越來越低,成色也可以,日本布和青島已經沒有什麼優勢了。咱現在的產量也是越來越小。加上日本人佔了東三省,那些日本人在東三省實行專賣制度,市場都由他們控制著。青島就咱和大華這兩個大廠,這一下子失去了三個省的市場,市場太小,再經營下去不僅無利可圖,說不定這兩家還能擠起來。我看他說的是實話。他感到欠咱個人情,這才首先問咱。如果咱不要,他想賣給一個德國人。」
賈小姐很感興趣:「他要多少錢?」
明祖點上支煙,吐出一口,把茶端起來:「具體沒說,我聽他那口氣,七八萬就行。這價錢是不高,可眼下咱這一個廠都開工不足,再收一個廠,沒有什麼用處呀!」
賈小姐又坐回去:「東三省的市場是沒有了,咱們可以向濟南方向發展呀!我看可以考慮買過來。」
明祖笑笑:「思雅,趙東初兄弟倆的三元染廠比咱大得多,他染的那布雖說比不上陳六子,但比咱的成色好。我看向濟南方向發展,困難相當大。陳六子也說了,他賣了大華,也想去濟南開染廠。光一個三元就夠咱受的,再加上陳六子,我看向那個方向發展是死路一條。」
賈小姐說:「他要是賣五萬,我自己就想買過來。」
明祖拍了一下她的膝頭:「思雅,這裡頭有個情分。當初他將計就計,讓咱虧了一萬多大洋,這事一直在他心裡擱著。別說五萬,就是八萬,除了我,別人他誰也不賣。現在滕井整天找他,想買下大華,只是他不願意賣給日本人。我看,這事你就別想了。」
賈小姐不依不饒:「你也是傻,就用你的名義買,接過來之後你再讓給我呀!」
明祖苦笑一下:「思雅,男人之間的事情,有些你不懂,對方要是真誠地待你,你不好意思騙他。這事我不能辦。」
賈小姐不以為然:「什麼真誠,上回盧家駒約你去嶗山,我覺得就是他下的套子。我始終納悶,滕井那一船布怎麼能在一夜之間就沒了。陳六子很刁。」
明祖緊張起來:「思雅,這話你出去可不能亂說。滕井也這樣問過我,我說是早就約好的。思雅,你看滕井現在多橫。那天他到廠里來,上來二話沒說,直接就問咱元亨染廠賣不賣。當時我還沒回過味來,後來才知道,他現在是直接給日本政府幹事。咱說了個不賣,他回去就給咱每件布里長了兩塊錢。長就長了吧,他那布明明在西平新倉庫放著,可就是不給咱,故意讓咱不能正常開工。你那關東軍的朋友也讓他告了,還受了處分,降職調到南滿鐵路去了。你剛才說的話要是讓滕井知道了,他還不得派人殺了壽亭。思雅,咱這些年是和大華磕磕碰碰的,但大家都是中國人,咱得知道個裡外。」
賈小姐點點頭:「我就是覺得,這些年沒能贏陳六子一局,心裡窩火。」
「思雅,人家這就不在青島了,忘了那些事吧。我都不生氣了,你還生什麼氣?其實,咱也該想想自己下一步怎麼辦了。」
「咱就是不賣,我看滕井也不能把咱怎麼樣。青島他還沒占呢!現在全國上下喊抗日,我看東北他們也長不了。明祖,你就幫我這一回,幫著我把大華買下來吧!」
明祖站起來:「思雅,你要錢我給錢,要物我給物。你自己去和陳六子談吧,這個忙我不能幫。這涉及到我孫明祖的人品。思雅,你也對我挺好,咱倆也這些年了,但是,這個忙我實在不能幫。」
賈小姐坐在那裡愣神,想計策。
這時,劉先生敲門,明祖站了起來。
大華染廠辦公室里,壽亭、家駒、吳先生都在。家駒坐在一邊悠然自得地剔著煙嘴。壽亭點上煙,對吳先生說:「快過年了,咱怎麼給工人發『喜面兒』?」
吳先生試探地說:「還按去年的規矩辦,一人五塊?」
壽亭搖搖頭:「不行,太少。咱這幫子工人都挺能幹,東北來的那些人更好,五塊太少。家駒,你說說,咱發多少?」
家駒笑笑:「六哥,還是你那句話,我是磨道里的驢——只聽吆喝。還是你定吧。你覺得少,就十塊。反正咱也賺錢了。」
老吳笑著說:「掌柜的,我家老爺子讓你年下務必去一趟,他要親自謝你。他逢人就說陳掌柜的送給他一百畝地,整個張店沒有不知道的。」
「好,好,我去。我看,今年每人發二十塊。家駒,你說呢?」
家駒吹通煙嘴,把煙裝上,說:「行,就按二十發。讓工人們知道,只要跟著六哥,就有奔頭。」
壽亭站起來:「是跟著東家有奔頭,要不是你指畫得好,咱這大華還不早死挺了?哈……」
「六哥,你又在耍我。」家駒也笑起來。
老吳覺得發二十塊錢太多,心疼得試了好幾試,只是沒敢說出來。他輕輕地問:「那兩個殘廢呢?」
壽亭把茶放下,猛醒道:「你要不說,我還真差點忘了。人家是在咱廠里軋殘的手,咱不能像別的廠那樣,給倆錢就打發了。那倆殘廢每人三十塊。只要大華染廠還在,他們就有飯吃。不僅有飯吃,還得有錢花。這事兒要讓工人們都知道,讓他們知道大華染廠不僅買賣好,還有股子人味。」
家駒說:「這事辦得好,辦得高!找這幫子工人不容易,沒白沒黑地干。六哥,這事有點高度。」
壽亭看了看家駒:「我這馬上就給你來沒高度的。家駒,我想把呂登標辭了。你看他這把頭乾的,沒一個工人不恨他。」
家駒一聽猛地站起來:「六哥,這事不能辦。你辭他,你自己去給翡翠說,我可不落這個埋怨。」
壽亭氣得發笑:「你說說你!留了一陣子洋,什麼也沒學會,學會的也忘了。一共弄了倆太太,我要不摁著,我看四個也打不住。你表面上哪個也不怕,其實她倆你都怕。還什麼『互敬互愛,隨遇而安』,我看,你都快讓她倆拾掇傻了。」
家駒傻笑:「六哥,咱當初在青島買這廠,不是用了人家的錢嘛!六哥,為了我,別辭呂登標。好六哥,好六哥,全都為了我。」家駒作揖。
壽亭犯難:「不辭他,工人不解氣。那這樣吧,你讓他過了年別回來了,隨後我再派他用場,工錢照發。行了吧?」
「行,行。可是這話得你去給翡翠說,她聽你的,你說什麼是什麼。」
「好,我讓你六嫂去告訴她。就這麼辦吧。老吳,你去把白金彪找來,我讓他過年在這裡看廠子。這人行,夠忠夠勇。」
吳先生出去了。
家駒一看屋裡只剩下了壽亭,就湊過來說:「六哥,咱坑了滕井,我估摸著這小子回過味來了。前天明祖對我說,滕井問過他這事兒。」
壽亭點點頭:「我知道。昨天我和明祖一塊兒吃飯,他也對我說了。滕井,當初我辦得他還太輕,饒了這個王八蛋。那些浪人到廠里來搗亂,就是滕井派來的。我心裡明明白白的。家駒,你說這人怎麼說變就變呢?我和滕井認識十幾年了,過去是那麼客氣,那麼懂禮數,現在咋這麼橫?怎麼變得這麼快?」
「六哥,滕井在青島一直為關東軍儲運物資,明祖說他最近得了個政府的什麼獎,還在日本上了報紙,人全變了。現在他整天滿嘴裡是為天皇效忠,走路的樣子都變了。明祖說滕井想買他的廠,口氣相當橫,氣得他半晌沒說出話來。六哥,咱也該想想退路了。」
壽亭笑了笑:「想到了。滕井也找過我,只是現在還沒想好具體怎麼辦。昨天咱也把賣廠的事兒告訴孫明祖了,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可咱這禮數是到了。大華想出手,第一個問的你。話又說回來了,咱也就是覺得這些年,爭了人家的生意,最後他給點錢,咱把廠賣給他,這個人情也算還上了。可是,孫明祖明明白白地給我說了,他不要大華。這是個明白人,不要就對了,現在的生意多麼難干。坯布日本人控制著,說漲價就漲價。上海布雖說是成色好了,但咱一下子還不敢用。明祖也看出來了,是到了該想想退路的時候了。」壽亭點上根煙,眉毛向上一揚,「家駒,孫明祖不要,我就把這廠賣給滕井。他要也罷,不要也罷,最後我還得讓他買了去。我辦了他那船布,心想,都是買賣人,都不容易,我本來是想找個機會回報他一下,想扯平那船布的事。現在看來,不用了。他讓浪人到咱廠里來放火,嚇唬咱,這已經扯平了。我還得辦他。」
家駒害怕:「六哥,這事可得小心著,滕井已經不是原來的滕井了。我看他直接就是個日本兵。再者,這小子讓你辦過一次,這回他加了小心了。這事怕是不易。」
壽亭輕蔑地一笑:「家駒,沒有賣不了的東西,就怕不會吆喝。咱這個廠當初一萬大洋開工,現在也就是值五六萬大洋。我十五萬大洋賣給滕井,還得讓他上趕著買;我讓他買完了,才知道上當;上了當,我還讓他說不出來。這事我想了好幾天,大致有了譜。家駒,你給我聯絡濟南的那個猶太人,我先去和他談一場。我明天就去濟南。」
家駒高興了:「對,還是賣給那個猶太人比較好。第一,人家過去在德國就是干染廠的;再者又剛逃出來,沒脾氣,後患也少。我這就給他去打電報。六哥,夠本兒就賣,我恨不能今天就離開青島。」
壽亭走過來拍拍家駒的肩:「兄弟,咱就生在這亂時候,怕事兒也沒有用。我讓東初在濟南幫咱弄了塊地,等咱們賣了這邊,咱倆再去濟南打天下。」
家駒很感激:「六哥,這些年我一點力也沒出,就是跟著分錢,實在是過意不去。我想好了,賣了大華,我就不再干工廠了。我給你幫不上什麼忙。德意志洋行在濟南開了分行,來信讓我去做買辦。我估摸是讓我去干翻譯。像我這樣的,也就只能動動嘴。有你分給我的那些錢,這輩子足夠了。」家駒拉著壽亭的手,眼裡含著淚。
壽亭沒說什麼,推開家駒的手,把頭回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壽亭穩定了一下情緒說:「家駒,過了年,你得去趟上海,辦點大事。」
「辦什麼事,六哥?」
「我現在還沒最後想好,到時候再說吧。唉!在青島經營了十幾年,咱倆也都見老了。你看看你的皺紋也出來了,我的腰也有些彎了。想起來,心裡還真不是滋味。唉,他娘的,我陳壽亭是趕的時候不好,要是趕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華染廠幹得和整個青島城那麼大!我能把飛虎牌賣遍全中國!兄弟,人強不如命強,咱這中國要是和英國美國似的,滕井敢給咱搗亂嗎?咱還用得著整天動心眼嗎?這話是昨天孫明祖對我說的,我覺得有道理。」
家駒也是感慨萬端:「這富國強兵從清朝就開始喊,清朝還是個囫圇中國,現在可好,少了三個省!六哥,抓緊脫手抓緊走吧!先躲開滕井這個冤家對頭再說。我就怕他回過味兒來加害你。」
壽亭冷笑:「家駒,你這就錯了,滕井不想看著我死,他是想看著我難受。他想看著我走投無路,去求他。滕井哥,你就等著吧,咱倆還得再唱一出呢!」
白金彪進來了:「掌柜的,找我?」
壽亭強笑笑,對家駒說:「家駒,把你那煙留下,你去發電報吧。不要告訴那猶太人我什麼時候到,我得先和趙東初合計合計,看看這事怎樣才能辦得周全。」
家駒掏出精裝哈德門煙放在桌上,站了站,欲言又止,嘆口氣出去了。
壽亭整頓了一下情緒,抽出一支煙遞給金彪,拉著金彪去連椅上坐下:「兄弟,坐坐。在大華幹得還行?」
白金彪雙手接過煙,感激涕零:「掌柜的,你讓我說什麼好呢!俺們這夥人要不是遇上掌柜的,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壽亭把火遞給他:「咱這是緣分。快過年了,每人發二十塊錢的『喜面兒』。我一會兒給賬房說,你們這伙逃難來的,每人再加五塊。你,加十塊。」
「掌柜的,掌柜的……」金彪不知道說什麼好,立刻想下跪。壽亭攙住他:「你們這夥人每人再發三丈布,過年了,也做件子新衣裳。回去替我問老婆孩子們好。」
金彪擦淚,點頭。
壽亭攥著金彪的手:「兄弟,我有件大事託付你。」
「掌柜的,你說,上刀山,下油鍋,我這就去!」
壽亭慘淡地笑了笑:「不用下油鍋。我明天就去濟南談買賣,過完了年才能回來。你帶著人看好咱的工廠。其實廠里已經沒什麼東西了,布也全賣了。關好大門,日本人來搗亂,千萬別和他們打。記下了?」
金彪眼一瞪:「掌柜的,咱廠里也有十幾條槍,那些王八蛋明明在廠里放火,你為什麼不讓崩他幾個?」
壽亭拍拍他的肩:「金彪,咱這國不行呀。咱崩了他,麻煩也就大了。咱那些槍,嚇唬賊行,可不能打日本人呀!你想呀,東北軍那麼多槍都不敢放,咱那幾條槍能幹什麼?日本人搶了東北軍七千萬大洋,三百架飛機,殺人就更別說了。日本人這麼欺負咱,中央政府都不敢放個屁。唉,兄弟,忍著吧!」
金彪咬著牙點頭。
「我一會兒就打發人給滕井送禮去,他現在還多少講點面子,我再讓老吳客客氣氣地給他寫封信,估計他們也不會再來鬧。」
「他們敢來,我宰了他!我真他娘的受夠了!」金彪怒目圓睜。
「別,別!要是那樣,你跟著我回周村吧!記著,一個字,忍!嗯?」
金彪點頭。
「好,你去吧。弟兄們跟著我幹了一年,你代表我謝謝大伙兒。」
金彪撲通跪倒:「我代表弟兄們謝謝掌柜的!」
壽亭急步上前拉他起來:「別,兄弟,我受不了這個。去吧。」金彪剛走到門口,壽亭又叫住他,「我說,金彪,我問你這樣一句話。」
金彪擦著淚回過頭:「掌柜的,你說吧。」
壽亭苦笑一下:「如果我有一天在濟南開工廠,你們跟著我去嗎?」
「去!掌柜的,你走到天邊,我們也跟著。」
壽亭點點頭:「好好,去吧。」
金彪擦著淚走了。
壽亭點上支煙,站在窗前向外看著,看著那已經不冒煙的煙囪。遠處,霧蒙蒙的。冬季陰冷的散射光映得他那臉有些慘白。屋裡就他自己,辦公桌上依然沒有文具,茶碗里的茶也涼了。他就那樣站在窗前,他想起自己當年在通和染坊門口往身上撒雪的情景,想起鎖子叔遞給他半塊餅,想起在關帝廟裡,自己往胸口上摁香……眼淚流了下來。
「要是趕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華染廠幹得和整個青島城那麼大!我能把飛虎牌賣遍全中國!」接著,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賬房裡,老吳接著電話:「賈小姐,你有重要的事?好!好!盧森堡咖啡廳就在廠附近。你到了?好,我這就去給陳掌柜的說。好好。」
賈小姐放下電話,掏出小鏡子來補補妝,往嘴唇上添了些彩。
不一會兒,賈小姐看見壽亭走過來,忙收起那套東西,向門口迎來。壽亭從沒進過咖啡廳,乍一進來有點摸不著頭腦,正在四處亂找。賈小姐突然出現在他面前,鶯聲燕語地來了一句:「六哥!」
壽亭一驚,穩了穩神,忙說:「不敢,陳壽亭。」
賈小姐拉著壽亭到她的桌上坐下,示意侍者上咖啡。
壽亭冷冷地說:「賈小姐是想買大華染廠吧?」
「你怎麼猜到的,六哥?」
壽亭笑笑:「你整天恨得我牙根兒疼,這十幾年你一直罵我,不為這事你能找我?」
賈小姐故作嬌媚:「人家是恨六哥不在乎我嘛!」
壽亭忙擺手:「打住,打住!咱有什麼說什麼,千萬別弄這
些『仙人跳』。鋼鉤子抓不住琉璃球,你那家什用的不是地方。」
賈小姐捂著嘴笑得更厲害:「六哥說話真有意思!明祖回去對我說了,你那廠八萬就賣,這個價錢賣給妹妹吧。」
壽亭一閉眼,笑笑:「論說賣給誰都是賣,你既然把話說到這裡了,賈小姐,聽我的,別買。在青島開工廠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你想想,要是好乾,我能走嗎?」
賈小姐不以為然:「那你為什麼賣給明祖?」
「賈小姐,你雖是挺能幹,但你畢竟沒在元亨當過家,主過事。這個廠,明祖能幹,你不能幹。大華在我手裡,我比明祖幹得好,在明祖手裡,他比你幹得好。同是這個廠,要是落到日本人手裡,半年就能把明祖干挺了。妹子,咱這些年雖然沒說過一回話,可你知道,我不是壞人。這干買賣,是開門容易關門難哪!妹子,我都快離開青島了,沒有必要再藏著掖著。這些年,你一個女人拋頭露面,東奔西跑的,攢下點兒錢不易,還是好好留著吧!可別一時頭髮熱,全陷到這裡頭。」
壽亭的表情很真誠,賈小姐有些摸不著頭腦:「真這樣難嗎?」
壽亭把咖啡杯向外推了推:「妹子,這日本人整天想買工廠幹什麼?還不是和咱爭買賣?他現在是買廠,咱可以不賣。甚至我和明祖商量好了,兩家都不賣。那又怎麼樣?日本人會在這裡建廠。你想呀,那坯子布是他控制著,他給咱的價錢高,他自己廠里的價錢低,光這一下子,咱也受不了。日本人甚至敢不掙錢,平著賠著往外賣。他要是真這樣折騰上三個月,咱頂得住嗎?一邊是高價的原料,一邊是低價的行市,咱不是找死嘛!妹子,你叫我六哥,我認了。聽我一句話,好好留著你的錢,看看再說。」
賈小姐點點頭:「那你把廠賣給明祖,日本人要是真這樣干怎麼辦?」
壽亭笑笑:「明祖買了大華,也就基本上控制了青島染布業。日本的坯布產量很大,上海的布也正向這邊衝過來。滕井就是建廠,一年半年也建不好。這時候,明祖就是坯布的惟一買主,滕井也害怕失去這個買主,所以,明祖再撐個一年兩年的沒問題。大華一共值七八萬塊錢,要是幹上兩年,三個大華也掙回來了。只是明祖感到現在形勢不好,不願意再擴大。實際上,明祖不買大華是對的。如果你把這個廠買過去,滕井就會分頭對付你倆。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倆都不是滕井的對手。妹子,過了年我還回來,我就要和明祖聯合起來對付滕井。妹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陳壽亭不會坑人,更不會坑一個女人。妹子,死了這份心吧。你記著,把錢換成金子放著,銀元也行,美金也行,就是別存中央票。你看看咱這個雞巴國家,青島有中國的軍隊嗎?咱整天從海邊走,你見過一條中國的軍艦嗎?如果這局勢真起了變化,日本人真從東北過海殺過來,咱那錢,就是一把紙呀!」
賈小姐被壽亭的話感動了,認真地點點頭,不無遺憾地說:「六哥,這些年我對你成見太深了。我早該和你來往,真長見識呀!」
壽亭笑笑:「妹子,這快過年了,廠里的頭緒也挺多,我明天還得去濟南,我的心緒也挺亂。等過了年回來,咱叫上明祖家駒,心平氣和地吃頓飯,商量商量下一步怎麼個干法兒。」
賈小姐點點頭,還是問:「六哥,你這廠不是想賣給德國人嗎?」
壽亭站起來:「我能坑外國人,卻不能坑中國人,你記住我這句話。至於賣給誰,那都是后話。我得回去了。」說著,壽亭站起來。
賈小姐此時的目光里已滿是崇敬與感激……
晚上,濟南燕喜堂飯店,「明湖晚風」雅間里。
這燕喜堂是濟南有名的館子,雅間牆上的對子也很有氣派:「溽暑久炙蟹成赤,佳饌攜風通心白。」字肥而有力,很有蘇軾的那點意思。
東俊兄弟倆宴請壽亭。他們已經喝了一陣子了,桌上已有八九個菜。這時,堂倌敲門,端上來糖醋鯉魚。壽亭高喊:「打住,東俊哥,這菜也不能再上了,咱吃不了呀!跑堂的,聽我的,你要再上菜,我把這桌子掀了。」
跑堂的端著木盤子笑。東初一擺手:「上!我還沒開始吃呢!六哥,你消停消停吧,濟南府就這規矩。」東初轉向跑堂的,「沒事,該怎麼上就怎麼上。」
「好嘞——」跑堂的乾脆地答應著去了。
壽亭對東俊說:「東俊哥,要是那些老一輩的看見咱這麼個糟蹋法兒,還不得心疼得背過氣去?」
東俊也笑了:「嗨,六弟,此一時,彼一時。過去咱在鄉下,一年才吃一回餃子,咱不能總想著那些。來,咱弟兄倆干一個。」
二人一飲而盡。東俊給壽亭夾菜。壽亭說:「我當初真傻,該直接到濟南來要飯。我看,光這飯店剩下的,我也吃不了。」
東俊笑著說:「你想得倒美,咱剩下的這些東西,」東俊手一劃拉,「他那夥計也撈不著,大師傅要帶回家裡去。」說著又把杯子端起來。
喝完了酒,東俊說:「六弟,制錦市街的那塊地還行?」
壽亭端起酒來:「東俊哥,多虧你張羅。那個地方干染廠真合適。來,我為這事敬哥哥一杯。」
二人碰杯,東初在一邊陪著喝。
「東俊哥,那地方挺好,門口就是高壓電,還有一條河流過廠里,那可是真正的濟南泉水呀。咱開染廠就怕沒水,這下好了,有條河,水錢省下了。可是,東俊哥,這地方那麼好,怎麼價錢不高呢?」
東俊嘆口氣:「你不問,我也得給你說。那個地方不大吉利。」說著,表情有些沮喪,「那地方,前後三家想在那裡辦廠,都干成。你看到那廠房沒南牆嗎?」
壽亭點頭。東初往自己的杯里倒酒,有意識地迴避不看。
「那就是一個姓馬的在那裡開洋火廠,明天開業,今天晚上那火藥庫炸了,還死了六個人。一家幹不成是運氣不好,兩家幹不成是時運不濟,可這第三家不僅沒幹成,反倒搭上好幾條人命。六弟呀,都說那地方主凶!你現在還沒接手,反悔還來得及。我看這事你得慎重。六弟,這干買賣圖的是個吉利。我可把這事告訴你了,你可好好想想。」
壽亭根本不在乎:「那是他命軟,戧不住。當初青島大華也是這一套,原來的廠主把廠建好之後,一天沒幹就死了。周村我爹他們也說不吉利,咱還不是在那裡發了財?東俊哥,還是家駒他爹說得對,『子不語怪力亂神』。過去我在桓台魚龍村一帶要飯,離著咱苗哥家也不遠。當初,那裡有一個財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著我不順眼。只要他一見我,就放出狗來嚇唬我,有一回還真咬了我的腿肚子。第二年我又路過魚龍,聽說這個老王八蛋死了,我就沒再往別處去,專門在那一帶轉悠。我是為了天天夜裡,蹲到那個王八蛋的墳頭尖子上拉屎。今天一泡,明天一泡,他家裡的人害了怕,又是燒紙,又是上供,不住地磕頭求饒。我躲在樹後頭看著差點笑死。他也沒從墳里爬出來把我怎麼樣。我就是那神。」說著大家笑起來。
東俊說:「你是從小就知道記恨人呀!」
壽亭說:「那時候我是餓得沒勁,要是有勁,我就把他從墳里扒出來,朝他頭上拉,看他能把我怎麼樣!」壽亭哈哈地笑著。
東初插進來說:「六哥,打住,這裡吃著飯呢!還是說說那塊地怎麼辦吧。這是正經事。六哥,北菜園子那裡也有塊地,也有高壓線,你要是覺得這塊地不吉利,咱明天就去那裡看看。」
壽亭一揚手:「我來了,什麼毛病也沒了。我接過來之後,連根兒把那廠剷平了。既然都說那裡不吉利,咱就連和尚帶道士地作他三天法,一準兒沒事。」
大家都笑了。
壽亭接著說:「老三,你哥幫著我買了地,你給我找人設計工廠,就找那個德國人索魯納,讓他去青島大華看看。至於車間怎麼設計,隨他辦。我只要求那辦公室要和青島的一個樣,方向、大小、模樣全一樣,包括樓外頭的爬山虎。讓我坐在裡頭就覺得還是在大華。」
東初說:「這倒不難,索魯納整天托我給他攬生意。只是他要價太高。」
壽亭一擺手:「這沒事,他要價高,就有高的道理。這洋人干買賣直,不會亂要錢。再說了,這新式廠房中國的這些泥瓦匠根本沒見過,這個小錢不能省。按我說的辦。」
東初應下了。
東俊嘆口氣:「六弟,同行是冤家,你來了,可別擠對你哥哥。你那本事我知道,你要是擠我,我可不是對手。六弟,咱當初,你在周村,我在張店,前後算起來小三十年了。再說了,我是采芹的表哥,老三是采芹的表弟,實實在在地不是外人。」
壽亭不高興地說:「東俊,我一口一個哥地叫你,你怎麼這麼想呢?東俊哥,要不是被逼無奈,我誰也不想擠。這幾年我要是心狠,早把孫明祖擠趴下了。可我不能那麼干。錢,不能一個人全掙了,那會遭天譴!我來了,你是多一條膀子,咱倆一個價,聯合起來擠外埠。我擠你幹什麼?我看你怎麼越活越沒勁了呢!」
東初整了整西褲弔帶,忙打圓場:「六哥,我大哥從來沒有瞧得起誰,就你這塊心病。他一直惦著把你收進來。當初是我爹嫌你要的份子多,咱們沒能湊到一塊兒幹事,這是一個不小的遺憾。現在他老人家不在了,可你又干大了,想收你也收不成了。我大哥是佩服你的本事,也害怕你搗鬼,所以,他說誰也不用防,防你就行。哈……」
壽亭盯著東俊,頭歪著:「東俊哥,我今天喝了口酒,說句你不願意聽的話,買賣上,你應當多聽聽老三的。不錯,咱們都是白手起家,不容易。可有些事,不能太小心。咱當下是在個亂局裡,有些事還不能按著四書五經辦。錢沒了,咱再掙,殺了頭,還能再長出一個來。哈哈……」壽亭朗朗大笑,東俊卻是點頭思考。
壽亭與東初碰杯。東初說:「六哥,你來之後是印為主還是染為主?」
壽亭眼睛一轉:「我想著少上染槽機,多上印花機。先用染維持著局面,漸漸地往印布上邊靠。這染布太簡單,現在是人不是人的都開染廠,掙錢越來越少,咱得來點兒別人幹不了的。咱這些年一直沒明白過來。家駒前幾天翻譯了一個外國資料念給我聽,他說現在外國的單色布,也不染了,是單色版印上去的顏色,既省水,工藝又少,用人更少。家駒正在翻譯具體的工藝流程。我看這個辦法好。」
東俊認同:「這個法兒行,省得整天鍋爐熱水的那麼個鬧法。回頭讓家駒給咱倆說說,具體是怎麼弄的。六弟,這花布的利還真大!春夏兩季出貨也快。你上了印花機,隨後我也上,甚至咱們一塊兒上。咱弟兄倆要是聯起手來,就不怕上海天津的那些廠。」
東初接過來說:「六哥,上海六合印染廠的林榮祥是我大學的同學,他那『虞美人』的牌子你也聽說過。他多次找我,想到山東來合夥辦廠,他出技術咱出錢,他要二成的份子。你看行不?你要覺得行,我就給他寫信。」
「二成的份子?多點兒吧?幾年?」壽亭眉頭微皺。
「三年。他既有英國人的背景,也和日本人交易,是個很有實力的人物。聽說他那印布廠英國人都想參股,人家在很大程度上是沖著『虞美人』這塊牌子。當然,印花的技術目前在中國,誰也比不上他。」
「三年?三年?三年就三年,技術就是錢,沒有人家的技術咱也掙不著錢。你給他寫信吧。我在濟南站住腳之後,就去上海。說辦就辦。」
東初很高興。
這時,一個中年人端著酒杯推門進來。他油頭錚亮,綢褲綢襖,腰裡還扎著板帶,一看就是地痞。「嘿!兩位掌柜的,有貴客?這位是……」
東俊兄弟倆趕緊站起來,壽亭也跟著站起來。「白先生,來吃飯哪。這位是青島大華染廠的陳掌柜的。」
地痞叫白志生,他放下酒杯雙手抱拳:「久仰久仰!島上名人!大掌柜的也多次提起。青島道上的何大庚也是小弟的朋友。小弟白志生,小號宏盛堂,陳掌柜的今後還得多關照。」
壽亭也應付抱拳還禮,大家一同幹了一杯,白志生告辭。東初沖外面一喊:「小二!」
小二進來:「掌柜的,有什麼吩咐?」
「加道魚翅牛尾湯,白老闆的那桌算到我賬上。」
小二應著去了。白志生致謝告辭。
壽亭問:「這王八蛋幹什麼的?」
東俊嘆了口氣:「城頂口上開藥鋪的,濟南青洪幫的頭子,地痞。還有一位沒進來,姓錢,叫錢世亨。六弟,你來了濟南也得喂他一口。」
壽亭怒目圓睜:「我喂他個屁!我廠里也十幾條槍,怕他?去他媽的!」
東俊趕緊摁壽亭坐下:「我廠里也是十幾條槍,可咱犯不上。咱給他個仨瓜倆棗的,圖個省心,就算喂狗了。」
壽亭說:「東俊哥,剛才這小子提到青島的地痞何大庚,我給你講講這一段。當初我剛到青島,這姓何的來要保護費。這小子也不長眼,你不看看這是誰家,你就亂收錢?我當然不會給他,這小子就給我『開彩』,撕開褲子就從腿上往下割肉,想嚇唬我。我就看著他割,不僅看著他割,他割一塊,我吃一塊,後來我讓老吳從伙房拿來了鹽,蘸著鹽生吃,還喝著酒。連割了三塊,那王八蛋撐不住了,關上門認了我做大哥。東俊哥,這一路的王八蛋就是嚇唬老實人,我要來了濟南,先給他改改脾氣!」
東俊把手放在壽亭手上:「六弟,咱現在犯不上了。這些王八蛋已經不『開彩』了,現在是暗地裡放火打黑槍。你就別和他們慪氣了,咱現在是大買賣了。」
壽亭鼻子直出冷氣:「我那錢給了要飯的,人家得給我作個揖,我也落得個行好;給了這些人,我他娘的窩囊!他打黑槍?咱那槍也不是白天打。去他媽的!」
東俊見勢不好,忙哄壽亭:「不說這個,不說這個,生閑氣。老三,結賬。等一會兒我先回去,你陪著你六哥回旅館。壽亭,你什麼時候去苗哥那裡,咱倆一塊去。」
壽亭這才忘下白志生:「我忙完了這些爛事兒,就去見苗哥。唉,這老哥哥是咱做人的樣子呀!」
東俊說:「再下棋你可別贏他了,他整天說這事兒。」
壽亭說:「你可別聽他的。下十盤,他起碼贏六盤,甚至七八盤。可你要是贏了他,那可麻煩了。他一旦廠里沒事了,就在辦公室里給你寫信。我給你背兩句。」壽亭清清嗓子,「『憶當初之博弈,弟之右炮過宮,攝我左翼,某當象三進五,始得抗衡。又見弟之二路炮高處巡河,欲存閃擊。一念之差,象七進五,終成敗局。憾哉!憾哉!』可讓他亂死我啦!」
東俊笑著說:「苗哥這是給你留著面子,是用中文寫的。那天他對我說,改天他用英文寫,讓家駒翻譯給你聽,讓你急得直蹦。後來又說,那還真不好寫,因為中國象棋和洋象棋對不上路,沒有現成的詞兒。」
三人大笑起來。
東初和壽亭沿著泉城路往回走,東俊先回家了。他倆路過芙蓉街口,周圍很黑,可芙蓉街口卻燈火通明,人多熱鬧。
街口上是座小洋樓,青磚青瓦,順樓立著紅色霓虹燈,醒目地標出「夜明妃敘情館」六個大字。街里也是家家掌燈,門口的燈箱上也是這類的字型大小,什麼「賽明妃」、「琴館」、「瀟湘館」、「薛濤遺致」等等。就在夜明妃敘情館門外,站著一溜十幾個士兵,持槍警衛,面朝街道,不讓行人靠近。壽亭問:「這是什麼地方?」
「窯子。六哥,沒見過窯子門口站崗吧?這叫開眼。」
壽亭不解:「窯子怎麼這麼大陣勢?是韓復榘她閨女?」
東初笑了笑:「什麼也不是,就這麼大陣勢。門口有站崗的,就證明裡面來了大人物。」
「噢?有點意思。是怎麼回事?」
「這人哪,就是犯賤。這夜明妃我也沒見過,說是東北來的一個流亡大學生,人很美,還會彈鋼琴,還會畫油畫。你要是拉弦子彈琵琶那很普通,也抓不住碴兒。可這位不僅會彈鋼琴,英文也很好。這下可把濟南府給鎮住了。據說打個茶圍就得五十大洋。這麼說吧,你再有錢,只要她認為你俗氣,就是花一萬大洋她也不見。夏天,對,夏天的時候有個著名作家路過濟南,見了她一面,那小子算是忘不了了,就寫了篇文章發在上海北平好幾份報紙上,說她是李香君之後中國第一名妓。這下子可大發了!北京天津的公子哥都坐著火車來送錢,濟南的那些土財主連邊都靠不上。現在要想見她,得提前三天預約,要不,根本不接待。六哥,要不明天我打發人約一下,咱哥倆見她一面兒?」
「去他娘的!五十大洋能買兩車肘子,兩年吃不了。」
他倆笑起來。
「六哥,還有笑話呢!」
「噢?快說!」
「那些人排隊來見夜明妃,見是見了,可猛一下子辦不了真事,這些人著急哪!可急也沒用,人家就這派。好嘛,那伙子人從她那兒出來,就奔了別處泄火去了。這條街上的妓女全沾她的光,什麼賽明妃小明妃全出來了。她們還每天派人盯著,看看今天夜明妃穿的什麼,她們好跟人家學,穿一樣的衣裳。」
壽亭笑完了之後說:「東初,過年回家見著家駒,千萬別提這個碴兒!家駒要是知道了,非來不可。」
東初一挑眉毛:「哎,六哥,你別說,家駒那留學生的派頭,說不定還真能把事辦了。」
壽亭打了一下東初的頭:「你省下這番心吧!」
路邊有個賣熟玉米的,壽亭要買,問東初吃不吃,東初搖頭。壽亭買了一個,邊啃著玉米邊說:「東初,我明天在北洋飯店和那個猶太人再談一輪,我覺著這人還行,把大華交給他起碼塌不了架。你明天給我聯絡三個五個的報館記者,讓他們去拍個相片,你幫著我把這事弄成新聞。」
東初說:「報館好辦,一叫就來。六哥,你又搗什麼鬼?」
壽亭看著馬路對面,笑笑:「濟南登完報,你再給我弄一套會談的相片,放大,我要帶回青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