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雖是中午一點多鐘,芙蓉街的妓女卻已站在了門口,嫖客也絡繹而來,東張西望,左右挑選。壽亭三人剛進街口,一個神情猥褻的中年人便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壽亭雖不認字,但做派里卻有點不怒而威的意味。那漢子看看壽亭,知道這是主事的,隨之掏出來兩包葯:「先生,這是好東西。」
東初想拉著壽亭走,但那漢子把葯杵在壽亭面前。壽亭接過來看。那漢子忙進行功能介紹:「這是『金槍不倒』,這是『一夜成仁』,靈著哪!」
壽亭認真地點點頭:「嗯,好葯,那你先吃上我看看。」
那漢子乾笑著:「先生,我不開玩笑,這葯真是很靈。你再看看這一包,『梅開二度』,真正的印度貨。」
壽亭拿過來:「嗯,這剛把你從局子里放出來,你又幹上了。你是不是還想進去?嗯?」
那漢子一驚,結結巴巴地說:「先生,你,你認錯人了。」說著撒腿就跑。倚在門邊上的那些妓女也隨之抽身而回,把門關上。
三人哈哈大笑。東初問:「你怎麼知道局子里抓這個?」
家駒接過來說:「在青島天天抓。這些人賣葯掙不到太多的錢,沒法給警察行賄,所以抓他。」
壽亭笑著把葯遞給家駒:「拿著,兄弟,說不定能用上。」
家駒接過來,隨手扔在地上。三人笑著進了夜明妃敘情館。
這個小樓是磚木結構,地上鋪著青磚,庭中還有立柱。樓下的客廳很大,裡面是一組沙發,靠外一點是個圓桌和幾把圓凳。整潔乾淨,氣氛靜謐。沖門是幅大中堂,畫的是東坡踏青,兩邊的對子也是蘇軾的舊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家駒耳目一新,興味盎然,不住地點頭稱許。
沈遠宜的姨母款款地向東初走來,不卑不亢,舉止得體,雖有笑意卻無笑容。東初趕緊鞠躬:「姨母好!」
姨母手叉右腰,給東初還禮,讓著三位坐在圓桌處。隨之一壺熱茶不期而至。
壽亭使勁嗅,轉著圈看內里的陳設,感覺別緻,不住地點頭:「就憑這股子香味,嗯!行!」
送茶的走了,斟茶的傭人過來。家駒看著那茶說:「六哥,這是英國骨瓷機器壺,真是講究。」
壽亭掏出土煙點上,不以為然地說:「新夜壺刷乾淨了,一樣衝出好葉子。」
姨母聞言,看了壽亭一眼,壽亭並不躲閃,姨母只好隱忍。
東初謙恭地對姨母說:「姨母,你請沈小姐下來一趟好嗎?我這兩位朋友都沒見過沈小姐,也想一睹芳容。拜託姨母。」東初再次鞠躬,口氣謙和。
壽亭說:「嗯!說得這麼熱鬧,是得看看。」
姨母鄙夷地剜了壽亭一眼。壽亭看見了:「怎麼著?看我這打扮土?當心把你外甥閨女娶了。」
東初趕緊賠禮:「我這朋友說話直,姨母別介意。」
姨母沒看壽亭,不滿地對東初說:「三掌柜的,你是濟南商界名家,這沒說的。可你朋友這做派,怕是遠宜不肯見。」
壽亭笑了:「不是我,是我這朋友上去。別說你不讓我見,就是讓我見,人家也不見我呀!」
沈遠宜聽見壽亭大聲說話,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了一下,笑了。她知道來的是壽亭,但她一見,還是愣了一下,抿著嘴笑。她低頭來到跟前,十分溫柔地說:「三位先生好!」
東初家駒連連問遠宜好。壽亭大大咧咧:「難怪,難怪,就這一聲,人都酥了。」說罷大笑起來。
東初伸手介紹:「沈小姐,這位是宏巨印染廠的陳壽亭先生,馬上就在濟南開業。」
遠宜深情地看著壽亭說:「陳先生好。」
壽亭臉向別處,不敢正面接觸:「好好好。」
「這位是德意志洋行的盧家駒先生。就是他仰慕沈小姐。」
「盧先生好。」
家駒十分禮貌地輕輕拉拉遠宜的手。
壽亭一抬手:「家駒,這就開始算鐘點,你快上去吧,看看能不能弄出點實事來。我和老三在下面喝茶。聽著,這在家減衣裳,出門帶乾糧,沒病預備葯,你倒是好,三包葯全扔了。」
東初十分尷尬,把臉看向街;家駒站在那裡無所適從;姨母氣得臉都青了。可遠宜只是笑,像小妹妹一樣拉起家駒的手,在前面用力拽。家駒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給他倆打招呼,壽亭擺手讓他快去。遠宜隨走隨回頭對著壽亭笑。壽亭也笑了:「你看我幹什麼?把我兄弟侍候好。」
遠宜抿著嘴,點點頭。壽亭那麼粗魯,她一點不生氣。
姨母氣得一甩手到裡邊去了。東初湊過來說:「六哥,我看這夜明妃對你有點意思。」
壽亭身子往回一縮:「老三,這你就外行了。到這兒來的都拿拿捏捏的,沒文化也得裝著大學畢業。人家沒見過我這樣的,覺得這新鮮,心想:咦,這個土孫挺有意思!」
「不是,六哥,那眼光,生生就是喜歡你。」東初認真地說。
壽亭一拍大腿:「你六嫂當年比她還俊。當然你六嫂不會彈鋼琴。東初,這話又說回來了,她也不會納鞋底子,不會燉豆腐做飯呀!」
「六哥,」東初喝口茶,「你這些年還真不賴,也沒再給我弄個小嫂子。」
壽亭點上土煙,東初退開一點,他看著壽亭抽土煙,很無奈。
「買賣好,心閑的時候也不是不想。可我一動這個心思,就想起當初你六嫂對我的那些好處來,心裡就酸,就不由得罵自己下三濫。家駒說我人雖然粗,可很懂感情,說我和你六嫂是情深似海,外人插不進來。我仔細琢磨琢磨,還真是這麼回事。我這輩子,免了!打麻將,來個清缺,絕了這一門吧。」壽亭笑起來。
樓上,遠宜削個蘋果遞給家駒,家駒接過蘋果放在一邊,嘆口氣,表情悵惘。
遠宜輕聲問:「盧先生,是我讓你生氣了嗎?」
家駒搖搖頭:「沒有,只是恨自己沒和沈小姐生在一個年代。」說罷唏噓不已,頭也垂下了。
遠宜笑笑:「生在一個年代又怎麼樣?」
家駒目光炯炯:「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會不顧一切地追你。四十了,晚了!」
遠宜給他端過茶:「咱們是忘年交的朋友,一樣很好的,何必去想那麼多?盧先生,我不願意看你不高興的樣子。」她把嘴努起來,故意使氣。
家駒乾笑了一下:「剛見你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海涅的一句詩。」
「噢?」
「你聽得懂德文嗎?我知道你英文很好。」
遠宜搖搖頭,那麼天真。她看著家駒,眼神清澈。
「那詩不好翻譯,如果硬是譯成中文,大概意思是『葉子落去之後,才想起枝頭上的花,但是,明年春天你不在』。唉!」
遠宜說:「盧先生,你太讓我傷感了。」她玩著白手絹,眼瞼垂下來。
家駒動了真感情,長吁短嘆,不能自已。
遠宜眼睛一亮:「盧先生,我給你彈琴吧!」
家駒恍恍惚惚地應道:「好,好,彈吧。」
「你願意聽什麼?」她歪著頭問。
家駒這才回過神來:「噢,噢,彈,彈DialogueduventetdeIamer,風和海浪的對話。」
遠宜很高興:「盧先生喜歡德彪西……」
琴聲傳來,壽亭抬頭聽著:「有點意思。東初,我看家駒能毀到這一場里。」
東初淡淡一笑:「不會,家駒見過世面,家裡的二太太也是新派人物。」
壽亭說:「他那二太太?哼!是讓我一頓罵,罵得沒了脾氣,這才放下學生架子,學做老婆。就她那套武藝,根本沒法和這夜明妃過招。老三,這夜明妃要是真勾住了家駒的魂兒,我看,給他留在宏巨染廠的那一成份子,差不多就該全送來了。」
東初笑著說:「聽琴聽琴,別嘮叨那些買賣上的事兒,那些東西和這個環境不配套。」
壽亭一瞪眼:「嘿!我看你那魂也快給勾去了。這事我可得給你哥說。咱漿里來水裡去地染布淘紗,弄那倆錢兒可不容易。要是看著好,花上大錢娶回家,沒事兒慢慢地敘情,我看倒是比零碎著送錢便宜。」
東初斜他一眼,又向外拉了拉凳子。
這時,姨母過來了。姨母本來不想理壽亭,可他主動搭訕:「大嫂,你這買賣可真行!不用水,不用電,比開工廠都掙錢。」姨母不理他。「我說,別看你半老不老的,還真有一手。別的窯子吧,費勁不少,掙錢不多。你這好,不費勁,嘿,不少掙錢。」
姨母實在受不了了:「陳掌柜的,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別張口窯子閉口窯子的,這裡是敘情館,是說話的地方。」
壽亭不管那一套:「其實都一樣。只是別的窯子進門直接開始,你這裡得慢慢滋潤,等滋潤透了,再說下一回。差不多也滋潤透了,錢也花完了,最後還是什麼事兒也沒有。」
那姨母實在受不了這一套,一甩袖子氣得走了。
家駒在樓上鼓掌。壽亭對東初說:「老三,沒事,家駒還活著。」
東初有點兒煩:「六哥,是不是讓那一百大洋心疼得你胡說八道?真是!以後咱還怎麼再來?」
壽亭狡黠地笑著:「我是沒打算再來第二回。」
樓上,遠宜問:「那兩位是你的朋友嗎?」
「是,穿西裝的那位你認識。穿便褂的過去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在青島開過染廠,青島大華染廠。我那牌子叫飛虎牌,沈小姐聽說過嗎?」
「嗯,聽說過。」遠宜點頭,「那你為什麼不和他在一起幹了呢?」
家駒笑了笑:「沈小姐,做生意很不容易,我覺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遠宜問:「十八號開業你還去嗎?」
家駒一愣:「你怎麼知道十八號開業?」
「報紙。」她調皮地用手指了一下。
「噢,是這樣。我去,宏巨也還有我的股份。在這裡,我鄭重邀請沈小姐也能賞光。」
遠宜點點頭:「我會去的。」
家駒驚喜:「真的?好!歡迎!十分歡迎!」
家駒有頸椎病,脖子總是不舒服,他一有空就東搖西晃地活動活動。遠宜很溫柔地說:「盧先生脖子不舒服?」
「唉,也沒什麼大毛病,就是老了。」
遠宜站起來:「我給你揉兩下吧,可能會好一點。」
家駒很意外:「實在不敢勞駕沈小姐。」他剛要站起來,遠宜雙手將他按回椅子上,轉到他身後,慢慢地給他捏著。家駒閉上眼,如醉如痴。
遠宜笑著,笑得很甜。家駒下意識地去摸遠宜的手。遠宜笑笑,撒嬌地說:「別亂動嘛,聽話!人家給你按摩呢!」
家駒搖搖頭,把手拿開了,嘆了一口氣。
東初給壽亭倒茶,他好像緩過來了。
壽亭說:「東初,這時候也不短了,咱這一百大洋也快花完了,也不知道家駒弄著點真東西沒有?」
「六哥!你別老說粗話。這是什麼地方,真是!讓人家怎麼看咱!」
壽亭用指頭點著他:「你看看,幸虧上去的不是你,我看你還不如家駒呢!」
東初不再理他。
壽亭涎著臉問東初:「你常去窯子嗎?」
東初不回答。
壽亭覺得沒趣,轉換話題:「弟妹那自行車騎上了嗎?」
東初這才回過身來,笑笑,說:「六哥,你抽空還真得說說我哥。你弟妹穿個制服褲,他把我叫去數落一頓,買了自行車,這不又不讓騎。別看他認字兒,我看在有些事兒上,還不如你這不認字兒的呢!」
壽亭點點頭:「這騎自行車我能說他,可這制服褲我也覺得還是不穿的好。」
東初納悶兒:「為什麼?」
「這制服褲的褲襠小,用布少,對咱這個行業不利。」
東初氣得笑了:「你要是上來邪勁,一句正話也沒有!我表姐不知道怎麼和你淘的。」
遠宜看了一下表,家駒意識到時間到了,識趣地站起來說:「我該走了。」
遠宜輕輕地說:「沒關係,可以再坐一會兒。」
家駒搖搖頭,整理西裝,自言自語地說:「李易安說,『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過去以為她這是遣詞造句,現在看來,這是『只緣未到情深處』呀!唉,確實如此呀!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說著顧影自憐地整了下西裝。
遠宜笑而不語。她看著家駒,說:「盧先生,你把眼睛閉上。」
家駒十分聽話地把眼閉上了。遠宜慢慢地走上去,輕輕地依偎在他胸前。少頃,她用左腮右腮各貼了一下家駒的臉。家駒沒睜眼,只是在陶醉。遠宜離開:「盧先生,十八號再見!」
家駒調整了一下情緒,深吸一口氣,又長出一口氣,大聲說:「唉,平生願足。」
東初三人走出門來時,太陽斜照著芙蓉街,街口上的小商販也陸續出攤,開始營業。
壽亭用指頭在家駒眼前晃。
家駒用手推壽亭:「幹什麼,六哥?」
「我看看魂兒回來沒有。感覺怎麼樣?」
東初也很關心:「都聊了些什麼?沈小姐的修養怎麼樣?」
家駒嘆了口氣:「真好呀!別說一百大洋,就是二百也值。六哥,你見了她,不是想把她怎麼樣,甚至一點雜念都沒有,就是想和她那樣坐著。面對面,心裡真安靜呀!真美呀!」
壽亭說:「你說的這套全是虛的。別說那些沒用的,弄著點真玩意兒沒有?」
「什麼真玩意兒?」
大家笑起來。家駒不笑:「六哥,在她面前,要是想那事,俗!不過最後她主動親了我兩下。」
壽亭大叫:「好!值!一下子五十塊。五十塊買一車肘子。她這錢來得容易,兩下兩車后肘子!」
東初指著壽亭對家駒說:「六哥就知道肘子!這哪跟哪?根本靠不上。你吃了蒜,本來就不讓你跟著來,你非得跟著。跟著就跟著吧,家駒,你不知道,這倆鐘頭,六哥就沒停下胡說八道,弄得我在人家那裡上不來下不去的。」
壽亭說:「敘情館,敘情館,就是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老三,我看明天准找不著你了,你是一準兒跑來。一會兒回去,我先得把這個情報向你哥報告。」
東初說:「你給我哥說咱仨到了這地方來?你以為就沒人能治了你?到時候,我讓我哥給你來個以毒攻毒,讓他把這事兒告訴苗哥,你就等著挨熊吧!」
壽亭忙說:「我錯了,三弟。情報現在取消。哈哈……」
家駒始終沒有進入他倆的談話,只是一個人深思。他忽然轉過臉來正色道:「六哥,東初,剛才我想,這沈小姐雖然美,人也看著挺善良,又會彈鋼琴,又通英語,這樣的女人不多見,但是,這樣的女人不能娶回家,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
東初認同地點頭。
壽亭問:「為什麼?歸了咱自家,還不願什麼時候敘就什麼時候敘?真是想不開。」
家駒說:「六哥,這你就不懂了。這樣的女子一旦娶回去,就糟蹋了。鮮花不能摘下來熬湯喝,那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鶴。」
壽亭提出相反意見:「我看煮了就利索了。」
家駒並不笑:「六哥,你只要看著這個女人好,你真心地喜歡她,最好離她遠著點兒。因為一旦走近了,在一起時間長了,就看出缺點來了,原先的那美也有殘缺了。要是那樣,實在是一種失敗。我是剛才見了沈小姐,冒出來的這個想法。」
壽亭不以為然:「那按你這個意思,我和你六嫂,還得一個住南屋,一個住北屋?中間還得隔著個天井?花了一百大洋,什麼實事兒沒辦了,沒用的倒是弄回不少!」
東初說:「家駒,你今天別理他!他是胡攪蠻纏,根本不和你說正經話。」
他們正笑著向前走,敘情館斟茶的那個老媽子攆上來:「先生,等一下。」
他仨停下來,很納悶。
壽亭故作兇相:「怎麼著?還想再要錢?」
老媽子趕緊賠笑:「不是,先生。」說著把銀票遞給家駒,「我們小姐說,讓你們把錢拿回去。」
「為什麼?」家駒問。
老媽子笑著搖頭。壽亭樂了:「嘿,頭一回見。家駒,難道你來個反勾魂,把夜明妃給勾住了?」
老媽子笑著走了。
東初接過來說:「六哥,你看咱俗了吧?人家玩的就是這派。家駒雖說不懂印染,當然我是說不會幹印染,可這學問卻是通中西,人長得也好,又有留學生的派頭。人家沈小姐也是欣賞。人家不是光認錢。這下好了,你在那裡胡說八道了一下午,人家又是茶又是煙地侍候著,還把錢退回來。這下看你怎麼說。」
家駒有點費解:「這是怎麼回事呢?」
壽亭點點頭:「周村王鐵嘴說過這樣的話:『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她練的這一功,一般人還真扛不住。不說別的,光不要錢這一招兒,咱仨就有點傻。她這是為什麼呢?」
訾家的房子青磚青瓦,四角伸出,高大陰森,像個廟。院子也是青磚墁地,左右各一棵銀杏樹,旁邊還有口水井。旁邊放著消防杴和一大桶沙子,以備火起急用。
訾文海和兒子訾有德坐在正堂里商量事,小丫頭小心地倒茶。那桌椅雖然也是八仙式樣,但都是紫檀木的。訾文海身後牆上是他留學獲得碩士的大相片。他那時還年輕,黑衣加身,下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法律碩士」字樣。
他有五十多歲,帶著老式圓眼鏡,上唇是細線式小鬍子,只鑲在嘴唇上一溜,上部剃得很乾凈。人本來就胖,再加上這溜鬍子,就顯得凶。訾有德和家駒年紀相同,也是約四十歲,人長得很體面,中等身材,也戴著金絲眼鏡。
訾文海放下茶說:「這陳六子明天開業,到現在還不送請帖來,是不是忙得忘了?」
訾有德說:「不可能。我既找了趙老三,也找了盧家駒,當面給他說過了。這二位都答應了,可為什麼還沒送來呢?不行我親自去要?」
訾文海一抬手:「不行,咱可不掉那個價。這陳六子剛從青島來,不知道咱訾家是怎麼回事兒,可能沒往心裡去。隨他去吧,願意送就送,不願意送,哼,反正早晚都得認識。」口氣極為自信。
訾有德點上支煙:「爸爸,咱既然想涉入印染行業,就得熟悉這一行。這陳六子挺能,膽子也挺大。滕井特別囑咐,最好先別和陳六子弄翻了。這人並不好惹。」
訾文海看著院子:「滕井,哼,他不了解我,他哥哥了解我。他應當知道咱們也不好惹。」
訾有德擔心地問:「爸爸,這日本人佔了東三省,咱和滕井聯合辦廠,會不會影響到你在法律界的名聲?」
訾文海不動聲色:「咱的五十一,他的四十九,咱是大股東。咱就是用他的錢,並不讓他露面,不會有事的。」
訾有德試著說:「我看這滕井不好控制。比如,咱廠址上的那些舊房子,拆下來的舊磚也能賣錢,可他非得讓咱用火藥炸,要弄出點動靜來。再說了,咱開業的時候不能讓他到場。」
訾文海轉過臉來:「有德,對於合伙人,要慢慢去改變他。時間長了,滕井就知道咱是誰了。其實,他在濟南也找不到合作者。陳六子是他的老熟人,他為什麼不去找他?」
訾有德點點頭:「你是說他只能與咱合夥?」
訾文海冷笑笑:「別看他佔了東三省,到了濟南,滕井就得聽咱的。國民政府再熊,也不會讓他打到濟南來。他那兵打不到濟南,就只能用經濟來佔領。咱家是干律師的,並不懂印染,他之所以找到咱,就是因為咱有影響力。不用管滕井,我有辦法對付他。倒是這個陳六子要費點心思。這人對我們很有用處,他要是能幫咱一把,咱就把滕井甩了。我也不願意和日本人攪得太深。」
訾有德說:「爸爸,這同行是冤家,陳六子要是不能得到好處,怕是不會幫咱的。」
訾文海很自信:「他剛來濟南,人生地不熟,能認識咱,對他有好處。讓他入股就算給他面子了,不用給他額外的好處。哼,連字都不識,我不相信他能有什麼超常的本領。」
訾有德認為父親說得對:「爸爸,要不我再給盧家駒或者趙老三打個電話?」
訾文海搖搖頭:「不用,他要是不送請帖來,明天早上咱自己去,山東第一律師給他這個面子。」
訾有德說:「這是不是太抬舉他了?再者他也不認識咱呀!」
訾文海冷笑一下:「他不認識咱,他請的那些客人還不認識咱?咱只要去了,就是給他捧了場,他就欠了咱的人情,接下來什麼事情也就好說了。」
聚豐德飯莊後堂會客室,壽亭家駒還有東俊兄弟倆在喝茶商量事。旁邊是三盤子用紅紙裹著的大洋。
門外金彪等四個一米八以上的大漢在通向後堂的過道處站立,表情嚴肅。
白志生錢世亨帶著十幾個地痞橫著走進飯店,劉掌柜趕緊迎接。
「陳掌柜的在哪?我們來賀喜!」
劉掌柜不敢怠慢:「白爺,錢爺,陳掌柜的在後堂。這邊走,這邊走。」說著引他們往裡走。白志生讓手下留下,他只和錢世亨進來。
來到門口,金彪向前橫跨一步,攔住了去路。劉掌柜趕緊上前說:「這是白爺,錢爺,來賀喜的。」
金彪打量一下這二人,側身讓他倆過去。白志生冷冷一笑,向前就走,路過金彪跟前時伸手一摸金彪的腰:「嗬,兄弟,還帶著傢伙。」
金彪冷冷一笑,輕輕哼了一聲。
錢世亨低聲說:「大哥,這家子不是善碴,我看還得見機行事,不能胡來。」
白志生根本不聽:「去他媽的,我讓他見老子的雞!」
二人推門進來。
「嗬,陳掌柜的,你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呀!兄弟自己來了。」說著就坐下,拿過煙來就抽。
東初趕緊上來照應:「怨我,怨我,陳掌柜的對濟南不熟,是我把白爺給忘了。對不住,對不住!」
壽亭臉色鐵青,強壓著怒火:「既然來了,就一塊喝酒吧!」
白志生把眼一斜:「就光喝酒?趙家兩位掌柜的沒說咱濟南的規矩?」
「什麼規矩?」壽亭站了起來。東俊趕緊把他按下。東初順手拿過三根大洋,遞給白志生:「白爺,這是陳掌柜的給你的賞。」
白志生在手裡掂了掂,哼了一聲:「陳掌柜的,這就是規矩。以後每月三百!謝了!」說完誰也不看,一撩褂子出去了。
壽亭氣得咬牙切齒,大吼:「白金彪!」
金彪帶著三個大漢進來:「掌柜的。」說著把槍抽出來。
東俊受不了了:「六弟,這些王八蛋咱惹不起,有警察在後頭給他們撐著。咱是正規買賣人,不和他們生氣。再說,今天也不是時候。」
壽亭怒火騰起:「我就是不幹這染廠了,也要先辦了他!」
說著就脫外衣。
金彪帶著另外三條大漢提槍就走,東初一把拉住:「站住!你們先出去,把槍收起來,不叫別進來。沒有我的話,老實待著。」
他們看看壽亭,家駒也示意他們先出去。金彪等人又把槍掖回腰裡,答應著出去了。
壽亭氣得呼呼直喘。
東俊硬勸他:「六弟,忍著,聽哥哥的話,先忍他一忍。六弟,咱就是想出這口氣,也得過了今天。再說了,就是出氣,咱也不能出面。這事你甭管了,咱辦完了這事,我親自去天津,去叫運河幫的寧老五。當初在博山,仇家一刀沒砍死他,他爬到咱家,是咱救了他的命。我一句話,他立刻就來。我也受夠了,這事包在我身上,不僅辦了這兩個賊羔子,連他那藥鋪一塊兒給他炸了。我這些年不願生這氣,總想著咱是正規買賣人,不願意沾上賊匪。好嘛,他還沒完了!六弟,放心,哥哥回頭准辦了他。」
壽亭這才坐下,還是呼呼直喘。
大堂里,白志生對錢世亨說:「這姓陳的挺橫,不服氣。等一會兒,看我的眼色行事,給他砸了。我得讓他知道咱是誰!」
眾嘍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白志生往椅子上一坐,高聲斷喝:「老劉,沖茶!」
飯店門口高掛燈籠,鋪著紅地毯。客人陸續到來。這些人有的抬著匾額,有的拿著禮單名帖,來到門口就交到司儀手裡,司儀照單宣讀。
壽亭家駒他們在大堂深處待客,一條紫紅地毯一直通到他腳下。東俊站在壽亭稍後側的位置上,重要人物他就接著。東初家駒站在紅地毯兩邊,都是西裝革履,油頭錚亮。
司儀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高唱客人名號:「陳壽亭先生同鄉故友,山東商界第一名家,濟南成德麵粉廠苗瀚東先生!」
壽亭一聽,回身對東俊說:「苗哥從上海趕回來了,快!」
兩人趕緊來到門口。壽亭雙手握著苗先生的手:「苗哥,我算著你就能趕回來。」
苗先生身著緞子夾襖,器宇軒昂,五十多歲,頭髮漆黑。他把手放在壽亭的背上:「六弟,咱弟兄們總算都來濟南了。六弟呀,你是來了,可郵電局那買賣受影響呀!我沒法給你寫信了。」說罷朗朗大笑,旁若無人。二人還有東俊一齊往前走。司儀不敢念下一個,家駒東初也趕緊上來鞠躬握手。
壽亭說:「咱弟兄倆常見面,也真省下不少心事。我要是想你的時候,抬腿就去了。再一來,我也肅靜了,省得你整天炮二平五、馬八進七地拾掇我。」
苗先生哈哈大笑:「快,快站到那裡去迎賓!讓東俊陪著我說話就行。東俊,我多年之前,就知道六弟有今天。別說在上海,就是在歐洲,我也得趕回來。我替我兄弟高興。哈……」
東俊過來接住苗先生,陪著坐在上首說話。壽亭歸位,示意司儀繼續朗讀。
白志生錢世亨一見苗先生,就是一愣,相互交換一下眼色,沒說什麼。繼而見壽亭和苗先生關係不一般,二人的氣焰減了不少。
客人依次往裡走,壽亭向來客作揖寒暄。
「章丘舊軍孟家暨京滬寧杭四十八家祥字型大小代表孟慶利先生!」
這位中式打扮,壽亭很客氣。
「濟南齊魯鐵工廠馬長有先生!」
東初趕緊向壽亭引薦。
「濟南玉華紡織廠廠長丁世聰先生!」
這位三十多歲,白西服上別著紅花,打著紅領帶:「六哥,大喜呀!我爹發燒,派我來了!」
壽亭拉著他交給家駒。
「濟南小清河運輸公司經理趙樹才先生!」
白志生對錢世亨說:「你看來的這些人吧,全是些干買賣的。他媽的,辦他!都不敢碰苗瀚東,今天就在苗瀚東的眼皮底下辦,看他能怎麼樣!」
錢世亨說:「可不行,姓陳的和苗瀚東不一般。」
白志生不屑:「沒收他苗瀚東的錢,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不願惹麻煩罷了。」
錢世亨說:「苗瀚東見了韓復榘都不站起來,他的背景深著哪!」
白志生一揚臉:「你凈聽那些人胡吹。要是按你說的,咱這買賣還不能幹了呢!」
「德意志洋行安德魯先生!」
安德魯手捧鮮花,面帶微笑,趾高氣揚地走進來。
家駒滿嘴裡跑著中德兩種語言,向安德魯介紹壽亭,壽亭抱拳致謝。「家駒,你就陪著老安坐吧。」
白志生一愣,與錢世亨對視了一下。白志生說:「那小白臉不簡單呀,還會說外國話。」
錢世亨說:「這不算什麼,趙老三也會。」
「英國渣打銀行濟南買辦劉洪樓先生!」
家駒忙上去迎接。
「德國巴伐利亞康進西機器公司中國總辦理何永平先生!」
「德國西門子公司中國總辦理岳家庚先生!」
白志生有點沉不住氣了:「我說,這小子還真是有點來頭。」
錢世亨琢磨著:「還不要緊,全是買賣上的來往,倒是沒有官府。」
「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駐華公使助理屠在東先生!」
這位也是三十多歲,身體筆直,一派紳士風範。他一見家駒就擁抱,然後向壽亭鞠躬。壽亭手足無措,哈哈大笑。
白志生說:「大不列顛這國,沒聽說過呀!」
錢世亨神情有點緊張:「就是英國。大哥,這事辦得有點糙。」
「山東省國民政府副秘書長耿世年先生!」
壽亭急問東初:「你請的?」
東初搖頭:「沒有。先別管這些,先接著,隨後再問。」
「山東省警察總署專員代表任海洋先生!」
這位文質彬彬,一點不像警察。
「四十二軍長代表李志武將軍!」
這位全副武裝,見了壽亭雙腳一磕,用力敬禮。壽亭無以應付,親自讓到坐位上。
「天津德通銀行劉炳琪先生長子劉繼家先生!」
「山東文海律師行,山東省著名律師訾文海及長子訾有德先生!」
訾文海爺兒倆出現在門口,也是手捧鮮花。
苗先生坐在那裡,臉上出現厭惡的表情。他厲聲質問東俊:「老六才來濟南,不知道輕重,你請他來幹什麼?你這是想幹什麼?」
東俊嚇得忙解釋:「苗哥,誰也沒請他,這家人想干染廠,是他自己拱進來的。」
苗先生一甩袖子:「掃興!」
訾文海的名字一報出,很多人都回過頭去。大堂里安靜了一些,東初家駒面面相覷。這時就見壽亭怒目圓睜,大吼一聲:「趙東初!」
苗先生忙站起來往這邊走,其他人也都回過頭來。東初見勢不好,快步跑來:「六哥六哥六哥,不是我請的,也不是家駒請的,是他自己來的。我和家駒沒摁住。」
苗先生走到壽亭身邊,低聲命令:「六弟,先接著。」說完就往回走。
壽亭忙應道:「好,苗哥。」壽亭雙眉一揚,沖著門口一揚手:「請!」
白志生錢世亨相互一看,白志生說:「世亨,這姓陳的真橫呀,連訾文海都不放在眼裡。」
錢世亨拉了他一下,讓他別說話。
大堂里的變化訾文海都看到了,冷冷一笑,抱著鮮花走上來。壽亭原地沒動,二目直逼訾文海,毫不退讓。
訾文海很有禮貌地淺鞠一躬:「久聞陳先生是商界奇才,慕名自來,多有冒昧。」說著把花遞上。壽亭沒有接的意思,東初趕緊接過去。壽亭也是冷冷一笑抱拳在胸:「壽亭初到濟南,卻是早已滿耳訾家。請坐!一會兒我給訾先生敬酒!」那直接就是京戲里的花臉叫板。
家駒擦著汗,拉著訾有德,東初扶著訾文海,同時偷眼朝苗先生那邊看看,拉著訾氏父子去遠一點的地方坐了。訾文海毫無尷尬之色,表情十分平靜。
苗先生對東俊說:「老六還行,話不多,挺有勁!」
這時,門口還有好幾位等在那裡。司儀看看裡面恢復正常,回過頭來,繼續宣告:
「德國耶拿大學文學博士山東齊魯大學西文系主任華西滿先生!」
「北京富和洋行鞏又成先生次子鞏博倫先生。」
白志生這時有點傻了,與錢世亨緊急商量。
這時,兩輛汽車停在門口。第一輛上先下來一隊士兵,警戒在店門兩邊,另一輛汽車的門慢慢地開了,先下來兩個當兵的開門,遠宜這才慢慢地下了車。她身著淡青色旗袍,月白色開司米披肩,清麗脫俗,溫文爾雅。她淡淡地笑著,懷抱一束紅玫瑰,走向門口。
場外一陣騷動。
她把名帖遞給司儀。司儀愣了一下,慌得沒接住,又趕緊拾起來,連連道歉。繼而聲音猛然高抬:「濟南宏巨印染廠陳壽亭先生之至愛親朋,紅顏知己,本埠紅星沈遠宜小姐!」
「噢——」整個大堂一陣轟動。
壽亭傻了,東初看了一眼壽亭,趕忙向外迎來。
訾文海父子也驚得站起來,相互對視,眼裡滿是內容。
遠宜沿著紅地毯向里走著,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眼裡是深情的微笑,旁若無人,只是看著壽亭。白志生低三下四地脫帽鞠躬,她根本不看,好像周圍的人都不存在。東初迎上去,她也好像沒看見,徑直走了過去,東初有點尷尬意外。她只看著壽亭,笑得那麼明媚燦爛。
壽亭傻站在那裡,一點主意也沒有。大堂一片靜寂。遠宜款款地走到他跟前:「哥!」鶯聲呢喃。壽亭沒了主意,雙手扎煞著,不知如何是好。遠宜上前一步,輕輕把身子貼上去,繼而摟住了壽亭,把臉偎上去,借著貼上壽亭臉的機會小聲說:「哥,我在青島借了你二十塊大洋。」
壽亭恍然大悟,架著遠宜的胳膊審視,不禁大笑起來:「好,好!妹子,好!」
全場一片叫好聲。家駒站在洋人旁邊也傻了。
白志生急得沒主意:「世亨,這回闖大禍了!」
錢世亨也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抓緊把錢送回去!不行!明天,明天備厚禮,咱倆親自去他廠里,再送塊匾!說好話,多說好話!人家這麼大的勢力,不會和咱們一樣。」說完,帶著他那些人,側著身子溜出逃竄。跑出幾步之後擦著汗說:「我的娘哎,這姓陳的是幹什麼的?」
苗先生對東俊說:「這小六子是有一套,行!」
東俊也笑著說:「苗哥,你可千萬別以為他光會染布。他那招兒呀,一萬!」二人大笑起來。
白志生走了幾步,在一個店鋪門前的石台上坐下,抬手拉著錢世亨也坐下:「我說,這個土老巴子是幹什麼的?莫非真讓你說准了,是韓復榘的親戚?」
錢世亨說:「不會。要是韓復榘的親戚,起碼苗瀚東不會來。」
「給我棵煙抽。」白志生看上去很累。
酒宴在進行。
壽亭到哪裡敬酒,遠宜都陪在身邊,也向客人鞠躬。她的右手總放在壽亭肘下照應著。
家駒忙裡偷閒,悄悄地拉過東初:「我說,東初,六哥是真有絕的!」
遠處,壽亭正在給苗先生和東俊敬酒。
壽亭說:「妹子,這是咱苗哥,是我做人做事的榜樣。」
遠宜趕緊緻意:「苗哥好。」接著行了個法式的曲膝禮。
這時,苗先生的留學生的派頭出來了,他劍橋一派地輕輕躬身:「粗俗商賈苗瀚東。」
壽亭接著插科:「看我哥這派!我怎麼就是學不會呢!」
幾個人碰杯大笑。
家駒和東初在遠處看著,並不時地低語。這時,壽亭又和遠宜去了另一張桌子,壽亭忙得出了汗,遠宜掏出手絹,疼愛地擦著壽亭額角。家駒東初雙雙嘆息,二人碰杯,一飲而盡。
訾文海對兒子低聲說:「咱和滕井合作定了。讓這些滿身銅臭的商人,重新認識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