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冬的一天,壽亭一行三人,住進了上海四川北路新亞大酒店。
這時,壽亭從衛生間里出來,從上到下一身新:「老吳,看我這套行頭怎麼樣?」
老吳連連讚賞:「精神!有氣派!」
金彪也跟著說:「一看就不平常。有氣派!」
壽亭笑起來:「什麼他娘的氣派!我就是再怎麼打扮,一看就是個土財主,不像工業家。這頭髮也短,有油也使不上。」
老吳摘下花鏡:「掌柜的,你這打扮現在最時髦,這叫國粹派。你沒見報紙上委員長見外國人,都是長袍馬褂?」
壽亭笑了:「讓你這一說,我心裡還有點底。他給咱定的兩點見,咱現在就走。東初說這人傲,咱先到了在那裡候著,別讓他挑了眼。」
六合染廠是一個大廠,當街就是一座洋灰大樓,樓中央是個拱頂的門洞,這就是廠門。廠門旁邊有個門市部,批發六合染廠的產品。壽亭進去看了,花色種類很多,一捆一捆地立在那裡,還有成件打好包的。壽亭很佩服,不住地點頭。
林祥榮正坐在辦公室里。他四十歲左右,西裝革履,油頭錚亮,戴著紫框眼鏡,氣勢逼人。他的賬房約有五十歲,綢緞衣著,中式打扮,只是人瘦了些,顯得很有心計。
「董事長,山東那姓陳的到了,安排在哪間會議室?」賬房孫先生問。
林祥榮依然叼著煙斗寫字:「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見他。」
賬房上前一步:「董事長,生意場上講的是個信用。我們既然答應讓他來上海,還是見一下比較好。」
林祥榮抬起頭來:「孫先生,這人極不簡單,別看他不認字。他現在的廠雖然比不上趙東初,但是這人很有魄力。對於這樣的人,不能馬上就見他,我要先殺殺他的銳氣。」
孫先生一笑:「噢?來求我們,他還有銳氣?那就不要來求嘛!」
林祥榮輕蔑地一笑:「他倒是不敢和我擺什麼架子。只是上次滕井到上海,和我談起山東的印染業,滕井特別提到了這個陳壽亭,說他極為狡猾,很難對付。哼,干小買賣的,不狡猾也沒辦法。」
壽亭和老吳規規矩矩地坐在候見室里,雙手擺放在腿上,很老實,一副鄉下人進城的樣子。
金彪站在門外,一動不動。
孫先生給他們倒茶:「陳老闆,真對不起,我們董事長正在和英國客人談生意,你可能要等一會兒。喝茶,喝茶。」
壽亭趕緊說:「沒事,沒事,我等著。」
牆上的表正好兩點。
黃浦江上,一艘灰色的外國輪船幾乎佔去了整個江面。它低沉地鳴笛,四個煙囪向外吐著黑煙。
外灘黃浦公園,那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十分刺目。兩個印度警察頭纏紅布,正在驅趕擺攤的小販。
東俊在辦公室里,正和東初說話。東俊多少有些焦急:「六子沒來濟南的時候,也沒想起和誰商量事兒來,可他這一來,有什麼事兒總想著和他商量商量。訾家馬上就要開工建廠,用不了一年,這廠就能建好。咱應當事先想個對策。可他去了上海。老三,我從來沒說怕過誰,這兩三年,濟南前前後後上了七八家染廠,我都沒在意。可訾家這麼一鬧騰,我心裡怎麼這麼七上八下的呢?」
東初說:「其實訾家沒什麼,是個外行。染布又用不上法律,這一年半載的他還上不了道兒。關鍵是那滕井。咱現在有那一萬件布放著,倒是不怕什麼。就怕六哥把合夥的事兒也談成了,咱們都幹起來了,滕井把布給咱斷了,只賣給訾家,那就麻煩了。」
東俊端起茶來想喝,一聽這話又放下了:「你也是,應當給你六哥說這事兒,讓他順便和林祥榮談談布。現在本埠產的這些布,成色也還將就。咱和別的廠沒打過交道,心裡沒底。你再去給他補個電報,給他說說這事兒。」
東初有些為難:「剛才我打電話問過老吳的侄子,他說六哥到了上海之後,沒來電報,不知道住在哪個飯店。大哥,六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主兒,不用咱囑咐,他也能想著這事兒。」
東俊點點頭:「你當律師就當律師吧,乾的哪門子印染!」
東初笑著說:「大哥,這商業上使壞,首先得懂行。他訾文海再壞,可他畢竟是個耍嘴皮子的,根本弄不懂醋從哪裡酸,鹽從哪裡咸。除了滕井截斷坯布來源這一招,根本不用在乎他。」
東俊在屋裡來回走了兩圈:「老三,你再給宏巨打個電話,看看你六哥來電報沒有。」
東初無奈地搖搖頭,出去了。
林祥榮辦公室,孫先生走進來說:「董事長,他們都等了一個小時了,我看可以了。」
「NO!還不行,還要讓他們等。我要折磨得他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再去見他。廣東人講究煲湯,不到那個火候,是出不來味道的。現在他來求我們,我們就是要慢慢地煲他,這樣才好談一些嘛!誰為主,誰為副,一定要搞清楚。你先下去吧,我要打幾個電話,不要管他。」
壽亭還在那裡等著。他看看牆上的表,已經五點了,用鼻子哼了口氣。
孫先生走進來,表情十分尷尬:「陳老闆,實在不好意思,董事長讓你再等一下,他馬上就處理完手上的事情。陳老闆請多擔待。」
壽亭起身說:「沒關係,我等著。」他停了一會兒,問,「孫先生,你們上海人吃得好,工人的工錢很貴吧?」
孫先生忙說:「是這樣,廠子大,這是很大的一筆開支。沒有辦法,薪水低了請不到人的。」
壽亭傻瞪眼:「一般工人得三塊大洋?」他伸出中間的三個指頭。
孫先生笑笑:「倒沒有那麼高,但是也差不多。」
壽亭點頭:「那高級技工得十塊大洋?」
孫先生說:「最高級的有五個人,他們是陳老闆說的這個數字。其他的多是五塊至八塊。我們廠子的薪水是全上海最高的。濟南低一點吧?」
壽亭答道:「濟南是個小地方,很窮,一般的工人不用給工錢,管他們吃飯就行。這一點比上海好。要是這麼高的工錢,在濟南根本沒法兒干。」
孫先生說:「噢?趙先生來的時候,說他們廠里給工錢的。」
壽亭笑笑:「趙先生是要面子,所以才這麼說。他的布和我的布同樣的價錢。如果他給工錢,那他的廠子就很難幹下去。」
孫先生明白了:「原來是這樣的。陳老闆,我再去看看,你等著。」
天漸漸地黑下來。
孫先生從候見室出來,回了賬房。賬房裡有七八個人在外間辦公。他進了自己的屋,把門關上。他拿起電話來撥號,一會兒,電話通了,他說:「林公館嗎?我是染廠的孫啟孟,能讓老爺聽個電話嗎?好好,我等著。」
林老爺六十歲出頭,人略瘦,二目清朗,相當精神。中式對襟綢襖,十分可體。花白頭髮向後梳去,下巴一縷短鬍鬚,顯得流暢。他拿過電話:「啟孟,有什麼事情嗎?」
孫先生說:「林伯,是這樣。我們約了山東宏巨染廠的陳老闆,談在山東合夥開工廠的事情。他人也來了,我看人很憨厚,樣子也蠻老實。可董事長到現在還不想見他。」
林老爺問:「他為什麼不見?」
孫先生說:「他說……他說……」
林老爺說:「你大膽說,這沒什麼嘛!」
孫先生說:「董事長說,要先殺殺這個人的銳氣。可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了,再等下去不太好吧?」林老爺說:「啟孟,這要謝謝你!生意上的來往,就是要有信用。不想見,就不要讓人家來,來了就要以禮相待。這是幹什麼?啟孟,請陳壽亭到上海,這件事情我知道。昨天祥榮也對我講了,說陳壽亭今天到廠里去。這樣,就當我們沒有通過電話,我就當做關心這件事情,打個電話問問,你看好嗎?」
「謝謝林伯!」孫先生放下電話,表情很滿意。
林祥榮的辦公室里,他正在和林老爺通電話。接老爹的電話,他十分恭敬。林老爺在那邊說:「你開出的條件,已經夠苛刻了。如果是換了我,就不會和你合作。但人家還是來了,這人很真誠嘛!馬上去見,晚上請人家吃飯!」
林祥榮說:「好好,爸爸,我會的。」
林老爺說:「祥榮,不要因為人家沒有上過學就瞧不起人家。就是瞧不起,還有趙東初的面子!這樣不好。今後你要做很大的事情,在這些小事情上處理不好,那就麻煩了。記得了嗎?」
林祥榮說:「好好,記下了,爸爸,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
說著放下電話,不服氣地對著電話說:「什麼都要你管!」
這時,孫先生進來了,說:「董事長,再不見一下,可不像話了。他們等了一下午了。」
林祥榮鄙夷地哼了一聲:「這才剛開始。今天不見了,讓他們明天早上再來。今天,哼,我今天本來也沒想見他。」
孫先生有些為難:「這讓我怎麼去說?」
「你隨便說!」林祥榮正在氣頭上,「說我今天不願意見也可以,無所謂。讓他明天早上八點來。」
四川北路橋旁邊的麵館里,壽亭和吳先生正在吃面。老吳嘆口氣:「掌柜的,孫先生明明對我說是兩點,咱也按點去了,怎麼不見咱?他這是演的哪一出?他是不是想抻抻咱?他那條件夠狠了,還想怎麼樣?」
壽亭冷冷一笑,沖著堂倌喊:「來頭蒜!」
早上,上海的大街上車水馬龍,有軌電車呼呼地從壽亭的洋車邊駛過。他和老吳坐在車上,金彪在地下也走也跑地跟著車。
壽亭他倆又來到候見室。孫先生比昨天還客氣:「陳老闆等一下,我這就去請董事長。」說著走了。壽亭起身,眼裡充滿了希望,還整了整衣裳,同時也算鬆了一口氣。屋裡沒人,他回過身對老吳說:「興許人家昨天真是忙。咱的買賣要忙到這個成色,那就好了。」
老吳趕緊跟進:「是這樣,掌柜的,咱的買賣要是忙到這個樣兒,咱就專門雇上經理,你沒事就去和苗先生下棋。」
壽亭原是看著窗外,聽見這話回過頭來:「我有那樣的命嗎?」
林祥榮辦公室,他身後的那面牆全是紫木書櫥,足有十幾米長。他順著書櫥來回走,虎口托著下巴深思。他步子很慢,抬起腳來想一想,才落下去。他這樣來回地走著,慢慢用門牙啃著食指的根部。
孫先生敲門進來,先笑笑才說:「董事長,山東的那兩個人又來了。」
林祥榮好像沒聽見。
孫先生涎著臉向前走了一步說:「董事長,我看還是見一下吧。」
林祥榮回過身來:「孫先生,這件事情我想了一夜。這姓陳的很有能力,我們要是和他合作,五年之後我們山東的市場怎麼辦?山東現在是我們的四大重點市場之一,僅次於南京,比天津好得多。如果他真要是掌握了印花技術,對我們江北的市場將是一個很大的威脅。趙東初也和他關係很好,他們要是合起來對付我們,我們將很被動。」他慢慢地搖著頭,「他們是有這個實力的。讓我再想一下。」
「董事長,生意可以談不成,但是要守信用。咱不願意和他合夥,可以把條件再提得苛刻一些。可總是不見他們,趙先生那裡好像也說不過去。」
林祥榮有些不高興:「不用你教訓我,我知道怎麼處理。就是見,也不能現在見。」
孫先生連連說是,繼而又說:「董事長,你說這姓陳的脾氣很急,我們要是把他搞急了,他與昌盛、長城合作怎麼辦?」
林祥榮笑了:「孫先生,你是我們家的老員工,也算是我的前輩,但是,在有些地方,你和我父親那一代人的頭腦,有些舊了。你原諒我講話直率呃!除了我們,上海還有三家廠子能印花,成甬已經被我們吃掉了,還有昌盛和長城,大概用不了多久,也會被我們吃掉。姓陳的別看是從小地方來的,也不一定能看上他們。昌盛也是一樣,他們也不敢和一個從不認識的人談生意,何況是這樣的生意。除了我們,他還能找誰呢?孫先生,既然是想和他合作,我們就要說了算。從會談開始,就要養成這種習慣,明白嗎?」
孫先生說:「我們現在是發展很快,昌盛和長城也可能支撐不了太久,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現在寧波無錫的一些士紳正在進軍上海,也在謀劃開印染廠或者紡織廠。這個行業想形成壟斷比較難。我們是不是應當把山東姓陳的當做同盟看待?應當儘快讓市場飽和起來,減少後起工廠生存的可能性。這僅是我個人的一點想法。」
林祥榮不屑地笑笑:「這些我都想過了。孫先生,你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我要從長遠處考慮考慮。」
孫先生從林祥榮的辦公室出來,十分不滿。他點上支煙,嘆口氣,慢慢地向樓下走去。他的表情十分為難,都走到候見室門口了,又折了回來,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候見室里,表已到了十點。壽亭說:「難道英國人又來了?今天還見不上?」
吳先生趕緊安慰:「不會,不會。那孫先生一直沒回來,可能是真有事,暫時走不開。」
訾家,院里局部充滿陽光。因為院牆太高,有些陽光被攔在外面。正堂廈檐下面放著個凳子,上面晾曬著紫毛皮襖,一個小丫頭在皮襖上找東西。這時,老媽子又拿出一件抖開,飛起一些粉塵。
父子二人坐在那裡喝茶。訾文海穿著毛衣,外面披一件皮斗篷。訾有德穿著黑西裝,披著水獺領子的皮大衣。其實還沒到數九寒冬,但屋子太深,冷得就早一些。
訾文海說:「自從定下這件事來之後,我就覺得這事不明智。滕井和咱想的不一樣。咱想的是怎麼發財,他想的是怎麼擴大日本在中國的影響。坯布由他控制著,機器也得由他出面買。陳六子明明對我說德國機器好,可滕井非要買日本貨。一切都由他掌控,咱這個大股東是不是有點冤大頭呀!我越想越覺著該和陳六子合夥。可這些人不知道對他說了些什麼,陳六子把門堵得嚴嚴實實的。唉,有德,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訾有德很領情:「爸爸,我知道,我會很努力。爸爸,有些事情不用想得那麼難。不管咱是大股東也好,小股東也好,滕井反正也投了資,廠房設備里有他的一半。他想擴大日本的影響可以,但不能妨礙咱賺錢發財。如果他不讓咱發財,咱就停機撤股,反正機器是在中國放著,又不是在日本。也可以這樣說,在當前局勢下,除了咱,沒有人敢和日本人合夥。咱根本不用怕他,到時候還是咱說了算。」
訾有德認為兒子的話也在理:「嗯,到時候再說吧。有德,你一定要主動和陳六子、盧家駒、趙家兄弟搞好關係。這也是對付滕井的一種辦法。我們和滕井合夥,是被逼無奈,如果在濟南能找到懂行的合伙人,我也不找這個麻煩。咱家雖然有點錢,但畢竟不如這些買賣人。這個廠一旦開起來,能讓陳六子等人幫咱一把,那就好了。這就要靠你去拉攏他們。我呢,主要拉攏苗瀚東。他和陳六子還有趙家都是桓台博山那一帶的同鄉,讓他說句話,一切都好辦。這也怨你,當初我讓你追苗翰東的妹妹,你卻嫌人家胖。現在這個倒是瘦,能幹什麼?你現在要是苗瀚東的妹夫,我就是他的長輩,那不一切都好辦了?」
訾有德不斷地點頭,設想著做苗先生妹夫的感受。
訾家住在一條南北走向的街上。這時,從街北頭進來一隊出喪隊伍,抬著個白碴薄皮棺材,棺材上連漆都沒有。一個號啕寡婦旁邊有兩個孩子。一個閨女有三四歲,拉著娘的衣裳哭;一個男孩子約五六歲,走在娘身邊,兩眼到處看人,沒有哭。街上的人都看著可憐,不住地嘆息。
那寡婦到了訾家門前,就用頭去撞門,被陪喪幫忙的人拉住。她又去撞,又被拉住,就勢坐在訾家門口,倚著門哭起來:「訾文海呀,你可缺了大德了!就是因為滴水檐子那麼點小事,你就逼死了人呀!天理呀!老天爺呀,我可怎麼活呀!他爹呀,你怎麼這麼傻呀,撇下我們娘仨你走了呀!天呀,你睜睜眼呀——」寡婦突然昏厥過去,口吐白沫。眾人趕緊憑經驗急救,不外掐人中蜷腿之類,一陣忙活。
一個漢子問另一送喪的漢子:「這是怎麼回事兒?」
「嗨,別提了,她家翻蓋房子,往外擴了一磚的地兒,後院的劉家說她那房上流下來的雨水,能衝到他家的后牆。這劉家是濟陽人,和訾文海是老鄉,這就打起官司來。打著打著劉家撐不住了,就說不打了,可這訾文海不同意,硬是逼著劉家打,說劉家要是不打,他就幫著被告把劉家告成誣告。劉家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再打。這前前後後那錢是花老了!劉家也什麼沒剩下,連房子也賣了。這倒好,本來雨水沖了他家的牆,這回連房子也搭上了。這倒利索!官司勝了,就得有個勝的模樣。買老劉家房子的那一家知道這事,就說免了吧,別再折騰了。可訾文海不願意,說這樣就毀了他的名聲,就是要讓市民知道違法是個什麼後果。這不,前天,是前天,法院來拆了她家的屋,她男人一氣之下,吞了六包老鼠藥,眼見的工夫就七竅流血,毒得那牙都是黑的。唉,大哥,你說說,人家房主都將就了,你訾文海還攛掇什麼?真他媽的壞呀!」
聽得那漢子很生氣,從地上拾起磚頭扔進院里,咣的一聲,不知道砸到什麼東西上。
這時,一個老者對那漢子說:「快跑吧,訾家通著局子,跑慢了你就得進去!」
漢子一聽,還想充硬漢,但一看老者那神態,嚇得跑了。邊跑邊回頭,也是覺得沒面子。
老者說:「這是多少年了,年年有人來他門前哭喪。我看就沖這缺德勁兒,訾家也興旺不了。」
那寡婦緩過來了,倚著門坐在那裡兩眼發直,兩個孩子搖著娘的腿,嚇得直哭。寡婦並無反應。眾人呼喚勸導,那寡婦卻是兩眼獃滯,並無反應。
訾氏父子一聽院門發生騷亂,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訾有德出來站在台階上喊:「五更,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別開門呀!聽見了嗎?」
五更答應著向前院走。
訾有德回到屋裡。這時,訾文海表情十分沉靜,並無任何驚異之色,喝著茶,等著五更回來彙報。
五更進來了:「老爺,是西桿面巷張家那個寡婦,就是因為滴水檐打官司的那一家。」
訾文海點點頭:「你出去吧。」
訾有德說:「爸爸,我看給她兩個錢兒打發了吧,這樣鬧下去也不好。」
訾文海不動聲色:「這法律講的是公正,既然是打官司,就得分出個勝負。他男人吞老鼠藥的事,昨天就上了報,我也知道。但這和我一點關係沒有。不僅要讓他們知道這個,還要讓人們知道,法律就是無情。你當初為什麼不在原來的地基上蓋房子?為什麼要多蓋出一牆來?既然侵犯了他人的權利,就要付出代價。還給她錢?如果給了她錢,她還覺得咱應當負責呢!再有這樣的事怎麼辦?再給錢?哼!」說著站起來摸過電話。訾有德低著頭,沒往這邊看。
「王雲祥所長嗎?我這兒又來了借著出殯鬧事的了,還得勞駕你來一趟呀!忙著?唉,王所長,讓這些人在我門口這樣鬧,不像話呀!勞駕,勞駕!雲祥,我有重謝!好,好,拜託,拜託!好好!」訾文海放下電話,回過身來,「寧肯把錢給了警察,也不能給這些人,給了一回,就有第二回。我要讓他們知道,法律就這樣。」
派出所的王所長放下電話。幾個手下一聽訾文海來電話,本來都出了門,又都回來了,湊上來問:「所長,又是一筆小財。這就走?」
王所長向上一推帽子:「剛才這伙子人從咱門口過去,我就知道是去了訾家。這訾文海也真缺德,把原告弄得傾家蕩產,回了濟陽縣,把被告的男人也給逼死了。剛才我看見那孤兒寡母的,心裡都酸溜溜的。」
一個手下說:「他就靠這吃飯。他不逼得別人沒法活,他自己怎麼活?」
另一個說:「咱也管不了這麼多。所長,這走嗎?」
所長說:「你他媽的慌什麼?你是所長,還是我是所長?這什麼事都得講個火候,光在電話里說了有重謝,沒說是怎麼個謝法。先讓那伙子人折騰一陣子,他不來三遍電話咱不動彈。他颳了地皮想自己全掖起來,門兒也沒有!先讓那些人把他弄服了氣,然後咱再去,這樣他給錢多。知道嗎?」
一個瘦子始終沒說話,坐在那裡想計策。這時他站起來說:「所長,我看不行,一個寡婦娘們兒,帶著倆孩子,沒什麼鬧騰頭兒。咱去晚了,她再自己撤了,那咱什麼也撈不著了。」
所長一聽大驚,抓過武裝帶:「諸葛亮說得有理。快,走!」他帶著那伙子人出來,走到院子門口,他停住說,「到了那裡之後,咱先別硬轟,就由著那些人鬧。等著訾文海把錢遞到咱手裡,再下手不晚。知道了?」
眾人都是內行,大家都笑。
所長說:「還是好言好語的,誰也不能踢人家!」
東俊坐在辦公室里唉聲嘆氣。東初進來了,手裡拿著電報,可一看哥那神態,忙過來問:「大哥,出了什麼事?」
東俊抬手示意他坐下:「唉,咱二車間的那個張萬生你認識嗎?」
東初點頭:「認識,不就是前兩天打官司的那個?一個多月沒來了。」
東俊嘆口氣:「前天吞老鼠藥死了。這個訾文海,可缺了大德了!剩下了一個寡婦帶著倆孩子,這日子可怎麼過!老三,你六哥能放倆殘廢在門口,這些事咱得學著。不光是學這個,這積點德,行點善,興許也能有點好報。你去一趟,給那娘仨送倆錢兒過去。你再給難民局寫個東西,看看能不能給張家申請點救濟。能申請著更好,申請不著,你就讓張萬生他老婆每月到廠里來領兩塊錢吧,兩塊錢吃窩頭也就夠了。他娘的,就沖這,他訾文海也發不了財。」
東初點頭:「六哥要是回來,不說別的,就光這一件事,他也得氣得嗷嗷地罵。大哥,也不差那一塊錢了,就給那娘仨三塊錢吧。」
東俊點點頭:「好,就三塊。咱全幫也幫不過來,從這開始,凡是咱廠里的工人,不管誰家出了事,咱都得表示表示。咱不能讓人家在背後說咱為富不仁。你手裡拿的什麼?」
東初樂了:「嗨,我快讓訾文海氣糊塗了。六哥的電報,他說會談順利。」
東俊為之一振,接過電報看了看:「給你六哥回個電報,提醒他一下本埠布的事。我看可以這樣寫:『訾氏開廠,於我不利。日本坯布,只恐有變。』他一看就明白了。」
東初站起來:「好,我先去拍電報,然後就去張家送錢。送多少呢,大哥?」
東俊站起來:「法院來拆了他家的后牆,怎麼著也得把那牆壘起來吧?送二十塊錢吧。訾文海缺了德,倒是拉上咱破財,真他娘的不是東西!」
孫先生又走進林祥榮的辦公室。他對林祥榮說:「董事長,都十一點三刻了,你要是不見,我就讓他們回去吧。」
「嗯,你說得對。」林祥榮站起來,表情很得意,「生意可以談不成,可是不能不見面,不見面說不過去。我下午就見他,一定見他。孫先生,你告訴他們,下午把款子帶來。每年按十萬元的利潤計算,我們說好是四成,先交三年,也就是十二萬。這事趙東初已經對他們交代好了,他們也是同意的。告訴他們,一定要帶款來。滕井說他狡猾,我們收了他的款子,不管賠錢還是賺錢,我們先賺到手裡了,任他怎麼狡猾。」
孫先生應著,轉身想走。林祥榮接著說:「爸爸又來電話,讓我陪他們吃頓飯。這樣的面子我是不能給的,就是要讓他曉得,他是一個很小的小人物。所以,我要最後羞辱他一下。中午你不要陪,找個一般的職員陪一下就可以了。去乍浦路上找個小店——記著,店越小越好——要幾個小菜。我就是要讓他曉得,我們不重視他。讓你賬房裡的小何陪一下。對,就小何,他人聰明。回來我要問小何,姓陳的說了些什麼。」
孫先生帶好門出來,無奈地搖著頭,慢慢地向樓下走來。
小何把壽亭他們帶到乍浦路的一家文嫂錫菜館。
小何要了幾個小菜。小夥子二十多歲,梳著分頭,細皮嫩肉。「陳老闆,咱們喝一點加飯酒?」
壽亭顯得很土氣:「好,好,我沒喝過加飯酒。我們那裡都是喝土白酒。」
小何朝後喊:「加飯酒搞一點來嘛!」
酒來了。小何把酒給壽亭倒上,然後二人碰懷。壽亭咽下去后,連連說好。他指著那菜問:「這是什麼菜?」
小何吃著解釋:「冬筍,很好吃的。陳老闆,吃一點。你們那裡吃什麼菜?吃,吃,陳老闆。」
壽亭受寵若驚,忙夾了一口,嚼著說:「嗯,是好吃,我還沒吃過冬筍。真好吃!我們那裡這個季節只有白菜,再就是蘿蔔。何先生,我請教一下,你們這裡吃得這麼好,一定掙錢很多吧?」
小何不滿地說:「不多,我每月賺兩塊。」
「是少點。不過你還年輕,將來還能長。那一般工人掙幾塊?」
「從一塊到一塊半,很少的。」
「那最高級的技工一定掙錢很多吧?」
小何喝口酒:「也不多,最多的五塊。」他連吃帶喝的挺忙。
壽亭跟上去問:「那五個最好的技工也只掙五塊錢?」
小何還在吃,隨口說:「是這樣,陳老闆,那五個人一個拿六塊,三個拿五塊,最少的那個四塊半。就這樣,也不是太多。」
壽亭突然站起來。小何有點意外:「陳老闆不吃了?」
壽亭笑笑,拍了一下小何的肩:「何先生,你回去告訴林老闆,我謝謝他的招待。你告訴他,這是我陳壽亭吃過的最好的飯。」說著一撩棉袍,昂首而去。老吳金彪忙跟出來。
小何拿著筷子傻在那裡。
新亞大酒店房間里,壽亭氣得咬牙切齒,又不住地冷笑,繼而哈哈大笑。
吳先生慌了:「掌柜的,彆氣壞了身子!」
金彪也過來了:「掌柜的,咱也沒丟什麼,和這樣的人犯不上生氣。」
壽亭一把拉住吳先生:「老吳,我是誠心誠意來上海,四成份子我也認了,五年的期限我也認了,款子咱也帶來了。可這姓林的也太他娘的不知道頭輕蛋重!」壽亭大口喝水,放下杯子說,「你,現在就去辦!找上海最大的三家報館,登廣告,招收高級印花技工,每月五十塊大洋,濟南試工。金彪,你留下,咱花錢買票,帶著應招來的人一塊兒回去。要是那些應招的人不信,你就先給他十塊大洋。老吳,廣告上一定說明這一條:如果到了濟南試工沒試住,也就是不合格,也送五十塊大洋,就算見面禮。老吳,你再打個電報給東初,問問他們廠要不要人。我非把上海的高級技工全給他挖空了不可。我一個月的工錢頂他一年的,我就不信請不動人。他還要四成份子!我一開始就沒想過來,還傻兒巴嘰地把匯票帶來了。老吳,林祥榮這一晾咱,咱可省下大錢了。老吳,抓緊辦!金彪,你跟著。」
老吳很激動:「掌柜的,還是你招兒多!」
壽亭冷笑一聲:「這才剛開始呢!老吳你看著,我讓姓林的到濟南府來給咱賠不是。」壽亭吼了起來。
下午,六合染廠門市部內。這裡的布都是成捆的,顯然是不零售,所以很消停。三個職員,一個老的在裡面算賬,一個在櫃檯裡面看小說,一個倚在門板上,嗑著瓜子看街景。這時,一個窮人模樣的人戴著破氈帽進來了。他身上的衣服也很舊。看街景的夥計站起來阻攔:「出去出去,這裡的布不零賣的。」
窮人好像沒聽見,還是往裡走,慢慢地低聲說:「我看看,見見世面。這麼多布呀!」
看小說的那位放下小說:「哪裡來的?」
窮人說:「濟南。」
櫃檯裡面的那個夥計說:「家住濟南府,生活真很苦,閑著沒有事,出來賣屁股。哈哈……」
賬房也笑了。
窮人說:「你才賣屁股!你這小夥子怎麼說話?」說著就用手捻布。
門口的那位夥計過來:「你還是出去吧,這裡的布你買不起的。出去出去。」他說著就過來推窮人。窮人不走,還是看布。「我看看還不行嗎?」
「你這人好討厭!這裡的布不是賣給你的,出去出去!」
「這布多少錢一尺?」
「這裡布不論尺,是論件賣的,你根本買不起,出去出去。」
「多少錢一件?」
「多少錢一件你也買不起!」
「你怎麼這麼看不起人,我問一下還不行?多少錢一件?」窮人說話的速度很慢,但很執拗,也挺氣人。
「一塊錢一件,你買得起嗎?你有銀洋嗎?」
窮人點點頭:「這幾種都是一塊一件嗎?」
「都一樣的,一塊一件,出去出去,你買不起的。」
窮人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買不起?」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我就說你買不起!」
「我要是買得起呢?」
「那你拿款子出來,一塊一件,我馬上賣給你!」
「你說話不算數。」
「算數的,一塊一件,你拿款子來!」夥計的手伸在那裡。
「這一共是八種,一種一千,八千件就是八千塊,錢是不少。」
「我說嘛,你還是出去吧,你買不起的。還八千件,吹牛!你一件也買不起!」
窮人把帽子一扔:「我買得起,你每樣給我來一千件,發貨到濟南北關車站。」
一屋人全傻了。賬房跑出來:「你這個討飯的搗什麼亂!」
壽亭一笑:「我不是要飯的,我是濟南宏巨印染廠的陳壽亭。」
「吹你媽的牛皮!」看小說的那位也跑過來了。
壽亭不再說話,解開懷,從裡面拿出一疊銀行票據:「八千?嗯,這是一萬。夥計,你看清楚了,這是真正的大英帝國渣打銀行的本票,這是一萬元,交完了運費之後,餘下的錢按此賬號給我匯到濟南。」
看小說的那夥計兩眼大睜著,張著嘴,只出氣不進氣,口吐白沫,當場昏了過去。年齡大的那位慌忙拉住壽亭:「陳掌柜的,得罪得罪!剛才他們是開玩笑的。」
壽亭冷笑:「哼,生意場上無戲言,準備發貨吧!」
「我們沒有說過剛才的話,我們不承認的。」
「你可以不承認,你如果說不賣,我立刻就走,馬上去報館,就說六合染廠言而無信,拿客商開玩笑,把客商當成要飯的耍。你們看著辦吧!」
孫先生一臉驚慌地撞開林祥榮辦公室的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董事長,有人騙買!」
「慌什麼,什麼人這麼大膽?跑到這裡來胡鬧。」
「陳壽亭!」
林祥榮驚得站起來:「啊?你先去處理一下。」
孫先生苦著臉:「董事長,這事得你出面,我不夠分量。」
「你先去處理一下,看看怎麼回事嘛!」林祥榮一跺腳,孫先生也只得去。
孫先生拉著壽亭的手哀求:「陳老闆,他們不懂事,你務必高抬貴手,放過他們。現在找個差使不容易。」
壽亭笑笑:「這樣的夥計不能用。你們董事長瞧不起人,夥計也瞧不起人。堂堂六合染廠就這樣?」他拉過孫先生的手,「孫先生,你這人不錯。不過,跟著林祥榮這樣的人,這輩子怕是沒有出頭之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要這些布,讓你們林老闆下來賠個不是,我馬上就走。」
孫先生忙說:「這好辦,這好辦!」放開壽亭,飛也似的往回跑。
林祥榮在辦公室里來回走,他拿起桌上的一件擺設要摔,舉起來了,又放回去。孫先生跑進來,他忙上去問:『怎麼回事?」
「唉,別提了,門市上那些夥計看不起姓陳的,以為是討飯的,雙方一激,姓陳的真掏出錢來了。八千件,好幾十萬呀!」
「不管這事怎麼辦,你先把這些人全辭掉。這也太不像話了!姓陳的想幹什麼?」
「他說他可以不要布,就是讓你下去道個歉。董事長……」
林祥榮抬手制止,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孫先生焦急地看著:「董事長,這有什麼,不過是開個玩笑。趙先生不是說過嘛,陳壽亭常常搞出一些讓你想不到的事情來。董事長,這沒什麼……」
林祥榮回身站穩,示意孫先生不要再說:「孫先生,沒有那麼簡單。姓陳的,趙東初,都是全國印染行業的知名人物,我要是讓姓陳的耍了,用不了多久,大家都會開我的玩笑。我們又正在收購昌盛長城兩廠子的關口上,這個面子不能丟。我道歉,可以保住幾十萬,可六合染廠的信用,還有我們廠的氣勢就會打折扣。道歉?不!你下去,就按八千件發貨給他,不僅發貨,就說我晚上在國際飯店請他。我要借這件事情,樹立六合在中國印染業的地位。姓陳的,我先讓你知道什麼叫財大氣粗,然後你還得把布再給我運回來!」他的眼都紅了。孫先生長嘆一聲:「天呀!董事長,這種事情在上海灘上也不是第一次,我們何必呢?我看還是打個電話問問林伯吧!」林祥榮怒吼一聲:「不用,我現在是董事長,按我說的辦!」壽亭喝著茶,和那個賬房聊天。這時,孫先生進來了:「陳老闆,我們董事長說,六合染廠的信用是第一位的。我一會兒就讓人給你發貨。樓上正在開單子,一會兒就送下來。我們董事長很佩服陳老闆的才智,晚上他想在國際飯店請陳老闆吃飯。」孫先生的口氣這時已經有些傲慢了。
壽亭有點意外。稍頓,他說:「也就是說,林老闆寧可賠上幾十萬也不下來道歉?」
孫先生說:「無所謂道歉,這是正常的生意,幾十萬對六合來講不是太大的事情。」
壽亭冷笑道:「既然林老闆不肯來,我就只能把布運走了。記住,濟南北關車站。好,孫先生,你替我轉告林老闆,今天晚上的飯,免了。你原話轉告他,我等著他到濟南給我賠不是。」壽亭突然放緩了口氣,「孫先生,林老闆這樣逼我,你可都看見了。唉!林老爺那麼大的商業家,養出這樣的兒子來,讓我這個外人都替他老人家難受。你代我問候他老人家,就說陳壽亭得罪了!」說罷,抱拳,闊步而出。
店裡一片啞然。
孫先生坐在凳子上,低著頭,無力地用手一劃拉:「你們,全被辭退了!」
采芹正在家裡和沈小姐說話。采芹遞過毛巾說:「妹子,別再哭了,咱說點高興的事兒。你一哭,我的心裡也酸溜溜的。咱姊妹說著話,喝著茶。我讓孔媽買肉去了,一會兒咱倆親自動手包餃子。我擀皮子,你包。妹子,聽六嫂的,可別再掉淚了,啊?」
遠宜拿過手巾擦擦淚:「嗯。」
采芹攥著遠宜的手:「妹子,你六哥常說,事往寬處想,人往細處做。你姨也是沒法兒,咱不說這個。妹子,你六哥臨走,說你要來家,我高興了好幾天。今天夜裡你就別回去了,咱姊妹倆說一宿話兒,行嗎?我讓老孔去給你姨送信兒,你打電話也行。」
遠宜點頭:「嗯。我恨不能永遠不回去。」
采芹倒掉那碗茶,又添上新的:「妹子,你六哥臨走,交代下了一件事兒,讓我勸你從良,可別再去那種地方了。」
遠宜點點頭:「嗯,我聽六嫂的。等六哥回來,我再聽聽六哥怎麼說。」
采芹說:「妹子,你六哥還讓我交代你——他一個大老爺們,不能直接說——讓你見著那軍長,就一口咬死了,咱是賣藝不賣身。妹子,這不是說咱不誠實,咱這是為他好。當初咱是大學生,真正的黃花大閨女,他倒是在咱前頭有一個。這男人,不願意把他喜歡的女人往壞處想。人家那軍長是有學問有身份的人,興許也不問。要是問,就按這個說。剛才我問了家駒的二太太,這個詞該怎麼說,她告訴我說,這叫守身如玉。妹子,至於守身不守身,染坊里出不出白布,這都是沒有憑據的事兒,可別說出來,傷人家那軍長的心。你就給人家那心裡留下些肅靜吧!妹子,記下了?」
遠宜抬起臉來,看著采芹:「六嫂,你真幸福呀!六哥既懂道理,又那麼愛你。」
采芹說:「妹子,咱不說這些。我剛才說的那事你記下了?」
遠宜有些為難:「可是我……」
采芹勃然變色:「哪來的那麼多可是!就按我說的辦!」她的口氣突然緩下來,「妹子,你心裡就只有那軍長,這就行了。那軍長現在這麼得勢,在南京什麼人家的閨女找不著?他老婆又陷在了東北,到這也沒去南京找他。可是人家沒說再找女人,倒是一天一封信地往濟南來,這是什麼心思?他是那公事纏著走不開,要是走得開,興許早來了。他還不知道多麼想你呢!妹子,這話得這麼說,說了實話,害了自家,也害了人家。人家都覺得你是王寶釧,你為啥硬說自家是潘金蓮呢!妹子,你六嫂是老式人,沒經過第二個男人。咱這麼說吧,就是蔣委員長想娶我,我也舍不下你六哥。你六哥聽了這話該怎麼想?還不高興得蹦到桌子上去?男人要的是女人的心!就這麼辦吧!當然,蔣委員長看不上你六嫂!」
二人笑起來。
遠宜說:「你說得也對,有時候把實話說出來,雙方都痛苦。」
采芹高興了:「這就對了。」
孔媽提著菜回來了,放在南屋廚房裡之後,過來複命:「太太,肉買回來了,剁餡子吧?」
采芹說:「你一點一點地切吧。我和俺妹子在這裡說話,你別弄得和來了木匠似的。」
孔媽笑著出去了。
遠宜笑著說:「六嫂,你和六哥待久了,說話也和六哥一樣有意思。」
采芹說:「妹子,你六哥常說做人難,其實咱女人們更難。你這新式人,還好點;像我這樣的,爹娘給你找個什麼,你就得跟個什麼。想起這些來,我也就知足了。等那軍長來了,讓你六哥給他擰上兩把弦。按你六哥那意思,是在濟南就把親事辦了,咱先捂住他再說。」
遠宜笑得直不起腰來:「六哥太急了,沒事兒,他跑不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采芹接起來:「誰呀?噢,翡翠呀!噢,我得問問。」采芹捂住電話,回身問遠宜,「家駒的大太太,她倆聽說你來了,想過來看看你。都聽說你長得俊,想來開開眼。讓她倆來嗎?」
遠宜過來接過電話:「盧嫂好,我是沈遠宜。」
翡翠說:「妹子好。我想過去看看你和六嫂,只是怕打擾你倆說話。」
遠宜說:「快來吧。我一下子多了好幾個嫂嫂,可高興呢!我和六嫂等著你。」
「好好。」
遠宜放下了電話。
老孔正在院里修理馬扎,采芹和遠宜來到門口,命令道:「老孔,你去匯泉樓,讓他們五點鐘送一桌好菜來。它那糖醋鯉魚全中國有名。記住,讓他們帶著家什,來咱這裡做這道菜。」
老孔答應著:「好嘞!」
采芹對遠宜說:「我整天待在家裡,都待傻了,把飯館子這個碴兒給忘了。妹子,你六哥回來之後,要是知道我在家裡擺大席,請了他妹子,准得誇我會辦事兒。」
遠宜稍攙著采芹往回走:「六嫂,我能常來嗎?和你在一塊兒,什麼愁事兒都忘了。」
采芹說:「給你姨打電話,告訴她先住三天。不用你,我直接給她打。我雖沒有你六哥那些招兒,但對付個老娘們兒還綽綽有餘。我先讓她見識見識周采芹——你娘家嫂子!」說著就去打電話。遠宜站在那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