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早上,壽亭去上班。他吃完了飯,在小飯鋪門口剛點上煙,那個拉洋車的又過來了:「陳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壽亭氣笑了:「你真是沒完沒了。還是那句話,不坐,那一毛錢的情,我就是不讓你還上。」

拉洋車的也笑了:「陳掌柜的,是我娘非逼著我來。我娘說,讓我天天問,只興你不坐,不興我不問。我娘說是你那一毛錢引來的買賣,讓我常記著。」

壽亭吐出口煙,看了看街那頭,轉回來說:「兄弟,唉,好好地孝順你娘。有個娘疼你,比什麼都強。不是我不坐你的車,我是干買賣的,要天天看看街上的事兒,車走得太快,我看不真。明天就別來了。你要是遇個什麼難事,需要個仨瓜倆棗的,就來大華染廠找我,小錢我還能出得起。」說罷拍拍車夫的肩,嘆口氣走了。

車夫惘然。

壽亭剛走到海邊的那條馬路上,一個穿布褂子的漢子湊上來問:「大哥,要土嗎?真正的上等雲土。」

壽亭沒停下,斜著眼問:「你看我像抽大煙的嗎?」

那漢子不屑地笑笑:「有錢的人都抽,裝什麼正經。」

前面實際上沒人,壽亭抬手喊:「巡警!這裡有個販大煙的。」

那漢子聞聲就跑,跑出一段后回頭看,發現沒人,就站住了。壽亭又沖他跑去的那個方向喊:「就是他,販大煙的,別讓他跑了。」

那人實在害怕這樣公開身份,下了馬路,順著海邊連走帶跑,邊走邊回頭。

壽亭笑了。

壽亭走路總是東張西望,看這看那,四處觀察。他看到前面聚著一夥子人,就朝那些人走過去。

昌邦布鋪門口,一班軍樂隊在做準備工作,間或吹出個試號的音符。這夥人穿著帶穗頭的制服,頭上還插著鵝毛。

這昌邦布鋪門面挺花哨,門廂上還有兩爿凸出來的假立柱,刷著大紅漆。兩邊的對子顯示著他的貨色來源:「蘇杭綢緞湘粵綉品,東洋細布天竺麻紗。」

壽亭過來拉住那指揮:「哎,兄弟,這是要幹什麼?」指揮看看他,然後看看壽亭的手,意思是你那手別把我這白衣裳捏髒了,壽亭趕緊把手拿開。那指揮用白手套捋著手裡那根錚亮的銅杆子,搖搖頭:「是元亨染廠叫的堂會。為什麼吹這場,我還真不知道。」

「元亨染廠?」壽亭尋思著,朝前走,布鋪劉掌柜的一把拉住他:「陳掌柜的早!」

壽亭回身,也笑著抱拳:「喲,劉掌柜,這是要娶二房?」

劉掌柜有三十八九歲,穿著綢褂子。他上唇有短鬍子,臉上溢著油光,頭頂漸謝,更顯得臉大。他說:「陳掌柜的,我正想找你。

壽亭開玩笑:「給你隨份子?」

劉掌柜一甩手:「嗨,什麼隨份子!咱說點兒正經的,你那一套路數過時了。元亨染廠的新布出來了,顏色比你那飛虎牌還鮮亮。今天上市。」

「比我廠里的布還鮮亮,你花了眼了吧?」

劉掌柜急於進入正題:「我是沒花眼,只怕你走了眼。咱說正經的,人家也給了夥計錢,每人兩塊,比你多一塊。你也得跟著長了。」說完用手上抬。

壽亭點點頭:「嗯,是得長了。不過,我那一塊有準兒,元亨的那兩塊怕是拿不到手裡。」

掌柜的嘲笑壽亭:「陳掌柜的,我看著你這一套就不順眼。錢,人家都發給夥計們了,怎麼還說拿不到?」

「那就恭喜發財了!」壽亭抱拳相慶,口氣里透著冷嘲。

掌柜的又說:「人家元亨就是大廠,布也好,氣魄也大。廣告從昨天就上了電台,每天播半個鐘頭。我昨天盤了一下點,你那飛虎牌還有一匹多一點。再賣了這些,你要是還想讓小號賣,陳掌柜的,咱得改改規矩。」

「噢?怎麼個改法兒?」

劉掌柜向上一拉袖子:「人家元亨是每匹布里讓四尺。」說著伸出四個手指頭,「人家牌子老,布和你的一樣鮮亮,你怎麼著也得給五尺吧?」彎著的那個大拇指也彈開來,「至於給夥計們的錢,你也不能等到年底了,這就得發。先發給我,我給他們收著。前一陣子咱就按一塊算,隨後你怎麼著也得給兩塊五吧?得比元亨多五毛吧?怎麼樣?」

壽亭抬起頭來看天,在天上尋找,嘴裡還不住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劉掌柜納悶,也抬頭跟著看。他沒看到什麼,壽亭卻越看越有意思。劉掌柜的問:「你看什麼?」

壽亭一本正經地說:「我看著天上想往下掉饃饃呢!」

劉掌柜氣得一甩手:「嗨!陳掌柜的,我乾的是買賣,賣誰家的貨賺錢多,我就賣誰家的貨。」

壽亭做個「六」的手勢,擰來擰去地在劉掌柜的臉前晃。劉掌柜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壽亭冷冷一笑:「你頂多蹦躂六天,六天之後你就得求我。」嗓門突然高起來,嚇了劉掌柜一跳。

劉掌柜把眼一瞪:「求你?你說夢話吧?你要是再較勁,剩下的那一匹我也不賣了,你讓人拿回去吧。」

壽亭點點頭:「好好好,我隨後就讓人來取。六天之後,我在廠里等著你。我先把話放在前頭,你這個店,一尺也不讓。」他說完就走。

劉掌柜氣里有恨地笑了:「你、你、你做夢去吧!」

周掌柜在院子里練太極拳,周太太撒雞食,嘴裡還發出一些雞也許能聽懂的聲音。柱子過來了:「爹,我可應了人家那三家染坊,到了晌午你可想著去會仙樓呀!」

周掌柜停下:「同行之間幫點小忙是應該的,再說,這也是你六哥的意思。我看還是免了好,讓人家省下這份兒錢吧。」

柱子為難:「這些話我昨天就說了,人家就是不依。我看,你就去吧。我那嘴和棉褲腰差不多,也不能替你。再說,我和那些掌柜的差著一輩兒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柱子,咱這一匹布里提了這五厘錢,買賣差了多少?」

柱子臉色降下來:「至少差一成半,那些小戶都不來了,還說咱掙錢沒夠呢!」

周掌柜點點頭,拿下了掛在石榴樹上的劍。柱子說:「那三家染坊倒是高興了,可咱吃了虧。爹,我想咱那買賣要是再往下走,就得把價錢再降回來。咱不能把財神往外推。」

周掌柜抽出木劍:「先這麼著吧。回頭我打封信,問問你六哥再說。這樣,晌午我去會仙樓,咱吃虧的事也讓那三家子知道知道。」

周太太在一旁插進來說:「柱子,你也是,咱就是少上二成,也比那三家子加起來多兩倍。咱的錢讓人家掙了去,你爹本來就心疼,你還跟著添火。就按壽亭說的辦。他爹,你晌午到了會仙樓可別再提這事。咱漲價之前挨家挨戶地告訴了,人家都知道了,都領了咱的情,你再翻來覆去地磨嘰,反倒顯得小氣。吃了虧,人家也不說咱好。」

周掌柜認為夫人說得有理。柱子看看周太太,周太太樂了:「你看我幹什麼?你要是把那錢價落下來,小心你六哥回來——」用手一指,「不罵死你,就算你命大。」

柱子撓著頭傻笑:「娘,不是我貪財,我是怕把六哥交下的買賣干小了。嘿嘿!」

「干小了不關你的事。真是!」周太太說。

柱子見自己的建議遭否定,笑笑,去了作坊。

采芹從屋裡出來,周太太忙上去問:「福慶還沒醒?」

采芹說:「醒了,吃了一頓又睡著了。娘,這天也熱了,壽亭那夏天的衣掌我也做好了。看看讓俺爹寫封信,一塊捎了去。」

周掌柜說:「不用捎,過兩天盧大少爺就送二太太回來,讓他捎著更保險。」

采芹聽到這個內容,臉上有些不安,沒再說什麼,轉回了屋裡。周太太湊過來,先回頭看看,確認女兒進了屋,擔心地小聲問:「他爹,咱壽亭不會也弄個小的吧?」

元亨染廠辦公室里,明祖志滿意得地來回踱步,表情深沉,深沉里透著躊躕滿志。

他問賬房:「第一次發出去了多少匹?」

「四百三。碼頭上的船也聯絡好了,賈小姐從東北來電報,說最少發一千匹。」

明祖點點頭:「嗯。最快什麼時候能裝船?」

「下午。」

明祖想了想:「下午先裝一千匹。船後天下午才開,我讓車間連班干,這一天一夜還能染八百匹。先往東北發一千五,剩下的留給青島和省內,再干出來,才發北京天津。主要是東北,陳六子截了咱的客商,飛虎牌在東北賣得也不錯。咱不僅要把他趕出青島,乾脆一塊兒把他從東北轟出來。」

賬房應諾,隨後飲水思源地恭維道:「董事長,這都多虧了人家賈小姐。這回賈小姐可立了大功了。」

明祖點點頭:「嗯。我們要是干挺了大華,就控制了這一帶的染布市場。咱現在連讓利帶打廣告,多少賠點兒錢。等咱穩住了神,咱得合合成本,看著陳六子死挺了,立刻漲價。劉先生,這事你先著手謀划著。那些小股東不明白我的意思,總來找我。下午開個會,省得一個一個地說了。」

壽亭氣呼呼地進了辦公室,家駒已經坐在那裡,拿著報紙正在溫習,準備授課,還在報紙題目上畫出重點。他見壽亭面有怒氣,忙站起來問:「六哥,誰氣著你了?」

壽亭摸過煙來點上:「昌邦布鋪。他娘的,元亨的新布今天剛上市,他就敢對我橫鼻子豎眼。一匹讓我多給他五尺,你說氣人不氣人?昌邦布鋪,狗屎!告訴老吳,以後這個店再來提布,一尺不讓。」

家駒自知理虧,小心應著。他先把手裡的報紙放下,拿過桌上另一張紙朝壽亭跟前送。壽亭把眼一瞪:「你知道我不認字,讓我看什麼?什麼事直接說。」

家駒咽口唾沫,委屈地看看壽亭:「東亞商社的滕井派人送來這個,咱訂的那一千件坯布他不能履約了。」

壽亭騰地跳起來:「什麼?讓他賠違約金。」

家駒看了一下那張紙:「他同意賠違約金。」

「噢?」壽亭感到意外,下意識地把紙奪過來,然後又扔給家駒,「他這是為什麼?」

家駒膽怯:「他這是……他……」

壽亭頭上的筋蹦起來:「說!你看你這個熊樣!」

家駒心一橫:「布全讓孫明祖買下了,咱再想要,只能等日本來的下一船。六哥,這……這全怨我。」

壽亭氣得吸冷氣:「孫明祖這是想擠死我,一邊用咱的方子染布上市,一邊又不讓咱開工。這也忒絕了吧?」說著向家駒跟前走了走,家駒隨之後退。「家駒,你這就去日本商社取回訂金,連違約金一塊兒要回來。給滕井說,讓他下午在商社等著我。」

家駒忙答應:「六哥,都是我……」

壽亭喝了口水:「不管是你不是你,和孫明祖這一戰早晚脫不了。我既然讓你去和大洋馬吃飯,就是不怕她勾你。這干買賣,一山二虎的事兒常有。咱要是無聲無息小打小鬧地這麼干,他孫明祖興許還能容下咱;可咱要是想干大,他會想方設法地給咱下蛆。現在不下,早晚也得下。只是沒想到,孫明祖看著面善,心卻這麼毒,一計接一計。」

家駒連連點頭:「是,是。商業競爭的殘酷性歷來如此。」

壽亭鼻子里出著冷氣:「哼,姓孫的,哼哼!」

家駒抬眼看著壽亭蠟黃的臉,小聲說:「六哥,你可彆氣著。」

壽亭依然看著窗外:「哼哼!孫明祖,你是不碰一下子不知道山神爺的屌是石頭的。」

家駒垂手而立。

壽亭說:「你去把呂登標找來,我有事找他。」

家駒總算解放了,放下那紙去了。

壽亭把那張紙拿起來:「小日本,你也跟著起鬨。」

布鋪門前,吹吹打打,人聲鼎沸。「元亨新品,八折狂減,只限三天,良機莫失」的大牌子有一人多高,黃紙紅字,十分搶眼。許多人舉著布從人群里擠出來。

明祖坐在辦公室里,開心地笑著。紙煙放在旁邊,嘴裡卻叼著雪茄,自我感覺離大亨只有一步之遙。

元亨染廠車間里,王長更在指揮著染布。登標在門外向他招手。長更會意,不著痕迹地走出來。他看了一眼四周,問:「呂把頭,掌柜的有事兒?」

登標咬著牙點頭:「掌柜的說,今天你先別走,再待上幾天。」長更點頭。呂登標又問:「成了二主機,也沒先給點『喜面兒』?」

「給了條子煙,我沒捨得抽,給你留著呢!」

登標滿意地點著頭……

東亞商社側面向海,背後是個山丘,白石台座,紫柱黑瓦。屋頂寬大舒展寬闊,尖長檐角伸出很多。門前那塊平地上,種了些櫻樹和花草,剛噴過水。

壽亭朝這裡走來,用手動動那些花,讚許地點頭。這時,門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日本小夥子沖著壽亭恭敬地鞠躬:「陳先生,下午好!滕井社長正在等你。」

壽亭笑笑:「三木,咱整天見,別這麼客氣。」壽亭拍了一下他的肩,跟著他向里走。壽亭接著說:「三木,你這日本姓都倆字,沒法小王小李地叫。叫你小三木吧,又覺得不對路;直接叫你三木吧,又顯得不近乎。都說這日本人是中國人的外甥,怎麼鼓搗來鼓搗去,越鼓搗越不像他舅呢!哈……」

三木跟著笑:「陳先生叫我什麼都可以。」

滕井有四十多歲,小個子,身穿黑西裝白襯衫,打著領結,人很利索。他聽見壽亭的聲音,立刻迎出來,立定站好,原地鞠躬:「對不起,陳先生,我請你原諒!」

壽亭拉住他:「滕井哥,你怎麼干這事!」

滕井拉著壽亭進屋,坐在榻榻米上。這間茶室基本上代表了日本室內布置風格,榻榻米上一個坑,客人可以把腳放下去。坑上的平台上鋪著席子。小長桌深紅色調,茶盤是日本引以為榮的漆器。那牆上還有兩個日本字,用鏡框裝著,寫的是日本漢字「清幽」,只是少了筆畫。牆上掛盤中是描繪的《源氏物語》中的故事,壽亭也懶得去看,只對那侍女的服裝有興趣。

侍女跪下進茶。壽亭調皮地捏捏侍女和服腰帶後面的背囊:「我說,她這小包袱是幹什麼用的?」

滕井笑了:「是裝飾物,沒有什麼實際用途。」

壽亭故意插科打諢:「我還以為是裝手紙的呢。」

侍女站起躬身退出。

滕井說:「這是中國茶,只是運回日本加工了一下,哪天你有時間,我請你領略真正的日本茶道。」

壽亭笑笑:「你日本那一套,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上次請我吃飯,除了那炸的東西——叫什麼來?」

滕井忙說:「干炸天富羅。」

「就那玩意兒還湊合,其他的那些根本沒滋味。上次你和家駒去弄那茶道,他回去對我說,那茶上有層沫子,和唾沫差不多。免了。」

滕井笑笑:「不在那茶怎麼樣,是氣氛——寧神內斂,物我兩忘,相當於中國莊子所說的境界。」

壽亭喝茶:「什麼樁子柱子的,說說,咱那布是怎麼檔子事兒?」

滕井晃著頭:「陳先生,我是沒辦法。」

壽亭從茶碗上抬起眼來:「什麼?你的布你沒辦法?」

滕井忙解釋:「南崎丸此次一共運來三千件坯布,有你們廠里訂的一千件,這我不用說了,另外的兩千件是元亨廠的。」

壽亭說:「這不挺好嘛!你為什麼違約?他給的錢多?」

滕井坐著鞠躬,面有愧色:「是這樣,陳先生,元亨廠的賈小姐在東北找了關東軍的將領,他們來電命令我把布全賣給他們。陳先生,你不了解日本,我如果敢違背,就很難再經營下去。真是對不起!」

壽亭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嘿,這娘們兒還沒完了!滕井,你也是,這麼大年紀了,油里沒你,鹽里沒你,也幫著那娘們兒架秧子。還一件布里賠了我五塊大洋,你倒是挺大方。」

滕井再鞠躬:「這錢是元亨染廠拿的,我倒沒損失什麼。只是損失了本社的信譽。請相信,陳先生,我確實沒辦法。」

壽亭看著他:「你是沒損失什麼,可我怎麼開工?」

滕井說:「是這樣,我影響了陳先生的經營。我的下一船貨二十天之內就到岸,我想,每件布讓利陳先生兩塊錢,還是按一千件算。這樣可以嗎,陳先生?」

壽亭佯裝無奈:「不可以又能怎麼樣?就這麼著吧!你也有難處。明天我讓家駒送訂金來。」壽亭剛想站起來,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事,「我說,你那國也怪,當兵的還能管著干買賣的。」

滕井乾笑著:「陳先生不了解日本,現在軍隊什麼都管,不光做生意的,連學校他們都管。」

「派人去教書?他們懂個屁!要說鼓搗著硫磺木炭造炸藥,他們在行。」

滕井也樂了:「他們不是去教書,是教學生們軍訓。在日本連女學生都要知道怎麼用槍。我女兒來信告訴我的。」

壽亭也樂了:「學用槍幹什麼?將來打他男人?」

滕井看看壽亭沒正面回答,只是輕輕嘆口氣。

壽亭見他不答,就作總結性發言:「滕井哥,咱實實在在說,別的日本人我沒打過交道,不知道怎麼個成色,你倒還不錯,也挺有信用。可是你國里弄的那一套女人放槍,男人上房的,這是格外一路。」說著笑起來,同時告辭。

滕井笑著拉住他:「陳先生,今晚我請你喝酒,喝最好的清酒。我做錯了事情,理應賠罪。上次你忙,沒喝好,咱們今天好好喝。我們一邊喝著酒,我讓人一邊給你彈琴唱歌。」

那女侍輕輕地把門拉開,面帶敬意低頭跪在門邊。

壽亭笑笑:「抓緊運布!你那酒——」他指了一下跪在門外的日本女侍,「和她一樣。」

「怎麼樣?清酒不好?」

「水太多!哈哈……」

滕井拍著壽亭的肩也笑了。

劉先生拿著賬單站在明祖的辦公桌前:「董事長,咱連讓利帶減價,陳六子怕是撐不了幾天了。今天我讓人出去問了問,這四天,飛虎牌基本上是一尺沒賣。」

明祖點點頭,學張作霖用大拇指左右捋了一下短鬍子:「他就是賣,也無布可染了。自從他來了青島,我就覺得不踏實,可一直沒找到好辦法。劉先生,咱這些天一共發到外埠多少?」

劉先生:「細賬在這裡。」說著掀動賬單,「天津、北京到唐山,沿鐵路一共發出去四千三。水路發出去兩千六。賈小姐還來電報要貨。」

明祖沉吟,然後說:「你回電報告訴她,先不發了,減價到此為止。先賣完這些再說,反正陳六子的布頂不上去。等他們賣完了,第一步,恢復原價,第二步咱就該漲點價了。劉先生,你這兩天也琢磨琢磨,看看漲多少比較合適。」

劉先生答應著要走,明祖又叫住他:「告訴門房,千萬不能放陳六子進來。我絕了他的後路,他肯定急。滕井來電話,說昨天陳六子去把他罵了一頓。這陳六子原來是個要飯的,脾氣又急,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乾脆派人去大華門口盯著,只要看見陳六子往咱這邊走,抓緊跑回來送信兒。」

火車快進站了,家駒扶著二太太站起來,隨之嘆了口氣。

「怕咱爸罵你?沒事,我去給咱爸說。他老人家總不會罵我吧?」二太太雖說是懷了孕,但肚子還沒鼓出來。

家駒搖頭:「前人曾說近鄉情怯,我現在是近鄉心虛。不管出現什麼局面,你都得忍著,不能大哭大鬧,得慢慢地來,讓他們慢慢地接受你。翡翠不會對你怎麼樣,咱娘可能會說幾句,沒大事。也不知道家駿收到信沒有?」

車站外,一輛騾車,佃戶牽住韁繩,家駿站在車前,從出站的人流里找他哥。

家駒和二太太出來了:「家駿,我在這兒。」

家駿發現了目標,笑著跑上去。還不等他開口,家駒對二太太說:「這是家駿。家駿,這是你嫂子。」

家駿點頭賠笑,只是對嫂子這個稱謂不太適應:「呃,呃,小嫂子。」

二太太臉上本來滿是笑意,讓家駿這一個「小」字減去了一些:「二弟好。」

家駒忙更正:「不對,你得叫二叔。」

「二叔?為什麼叫二叔?」

家駒有點煩:「指著孩子叫。」說著把皮箱遞給了兄弟。佃戶牽過騾車。

二太太更納悶,家駿忙說:「叫什麼都一樣,都一樣。嘿嘿。」

二人上了車,二太太讓家駿也上來。家駿擺手不上,示意佃戶啟動。

家駒在車裡說:「男女授受不親。這時候你看著他在地下走,可到吃飯的時候,你們這些女眷就不能到桌子上來吃,得坐在旁邊的小矮桌上,菜可能也不一樣,你得有點思想準備。」

二太太茫然地應著。

街口上,家駿太太斜伸著身子往這邊望,王媽領著她那剛會走的孩子。她看見車子,驚喜地喊:「來了,來了!王媽,快跑回去送信兒!」

王媽想先睹為快,但一看主人的臉色,領著孩子快步往回走。家駿太太沒等二太太下車,就忙著和二太太打招呼,車上車下亂交流。

車沒去盧府,而是去了旁邊的一個院子。這院子里的棗樹上還拴著驢,牆根處還立著農具。

家駒感到意外:「家駿,這是怎麼回事兒?怎麼來了莊戶院兒?」

家駿尷尬地笑,沒有作答,只是抽出凳子放在車尾,侍候著兄嫂下車。

王媽來了,跑到家駿太太跟前,小聲地說:「二相公娘子,老太太說,先讓大相公自己過去。」說著看家駒。

家駒也聽到了,下意識地把手放在二太太手上,也是安慰,同時也是示意讓她穩住。

翡翠坐在自己屋中的椅子上,手平放在腿上發獃,神情木然地看著外邊。

老太太進來了,表情由尷尬轉為關切:「翠兒,翠兒?」

翡翠這才醒過神來,忙起身:「姑,你不用過來,我沒事兒。」

老太太跺下腳:「我打發人叫家駒去了。咱得當面問問他,這是為啥。」老太太也自知這話沒有實際內容,心虛地偷眼看翡翠。

「姑,人都來家了,就這樣吧。別再弄出動靜來,讓四鄰們笑話。」

「弄出動靜來?動靜小了我都不散夥。你穩住,那二婆子進來給你磕頭的時候,不用正眼看她,先殺殺她的威風。」

翡翠為難:「姑,這些禮數免了不行嗎?她還懷著孩子,身子也不靈便。弄得過了火,家駒哥也是為難。」

「他為啥不想想讓咱為難呢?可讓他氣死我了!」

家駒進了院子,老太太按一下翡翠的手:「翠兒,你坐著,我先去問問他。啊,翠兒,你坐著。」老太太不放心地出去了。

翡翠隔著竹簾看見家駒走向北屋,不由自主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又呆在那裡,口中喃喃地自語:「家駒哥……」傻站了一會兒,淚慢慢地流下來。

大華染廠停工了,整個工廠很肅靜。工人們在打掃環境衛生,收拾垃圾。

壽亭與吳先生在辦公室里下象棋。吳先生輸了,壽亭笑起來。吳先生見壽亭贏了棋高興,就說:「掌柜的,你這巡河炮也真是用神了,打得我象也飛起來了,車也出不來,真厲害!」

壽亭笑笑:「現在想起來,當初要飯沒少學了東西,聽說書,看下棋,隔三岔五地還聽場戲。就是那餓真是受不了!那豬食我都吃過。」

老吳嘆息:「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歷練,你才有今天。孟子說天降大任於斯……」

壽亭抬手制止老吳講授經學:「孔子也好,孟子也好,我也趴到學堂的那窗戶上聽過,就是覺得不如說書的那套熱鬧。特別是那《隋唐演義》,濟南剪子巷口,三十六友齊會賈家樓。第一條好漢李元霸,第二條好漢王伯當,那秦瓊秦叔寶,有名的朋友八百個,無名的朋友數不清。還有那山東淄川小羅成,回馬槍挑了單雄信,真是熱鬧。唉,這想起來十幾年了。」說著感喟地拍了一腿。隨後探身問:「老吳,我想問你這樣一句話,要是當初我上你家要飯,你能給我點吃頭吧?」

老吳笑笑:「幸虧你沒去。要是你去了,我再沒給,這一時里你不拾掇我呀!」

二人大笑起來。

老吳見壽亭高興,就說:「掌柜的,咱這回布被老孫截下,是個不小的教訓。咱倉庫里得有點兒布,一是壓倉保本,再就是防著海上起大風,船靠不上岸。沒有隔夜糧,心裡沒底呀!」

壽亭嘆口氣:「我也這麼想。可咱的錢不寬綽,不敢壓。等咱有了錢,就壓上一萬匹。行市見好,咱就染出來;行市不好,咱就放著坯布等行市。沒有壓倉布,咱不敢玩得太深了。」

吳先生讚許地點頭:「掌柜的,你和苗先生這麼好,咱能不能借他點錢,先周轉周轉?咱現在賣了豆腐才有錢買豆子,這可不是個長法兒。」

壽亭長出一口氣:「你不了解苗先生,那人的氣派,不是一般人能比上的。我要是一借錢,他今天夜裡就能讓人送來。可是,咱不能借呀!他那人把錢看得比雞毛都輕,根本不讓你還。我這一輩子,要是能趕上苗先生一半,那也算沒枉做一回人。」

老吳點頭,重新擺棋:「再來盤,掌柜的?」

壽亭問:「行,來,我再讓你見識見識後手的過宮炮。我說,東家這會兒興許到家了吧?」

吳先生點點頭:「火車要是不誤點,這會兒興許吃上飯了。」

壽亭笑笑:「哼!吃上飯?這會兒東家正在屋當中站著呢!那盧家多少輩子沒收過二房,讓家駒改了規矩,那一家人還不翻了灣?那天二太太來鬧,我說過她,大街上那麼多男人,幹嗎非搶別人的男人?這沒個好兒。」壽亭點上支煙,「這二太太本想跟著留學生風光風光,這一送回張店,你就等著吧,用不了幾天,她就受不了了,自己就得跑回來。」

老吳放下棋:「這倒不會。就是二太太從小生在青島,家裡雖說不寬綽,可吃飯還沒問題。不說別的,到了張店,光冬天那個冷,她就撐不住,連爐子都沒有。」

壽亭接著說:「爐子不爐子的那是后話。二太太跟著東家在青島吃的什麼?又是牛奶,又是麵包。盧家別看是大戶,也是不年不節的不肯蒸回饃饃,一天到晚,鹹菜碟子朝著天。鄉下,哼,夏天那鹹菜缸里都有蛆,冬天就是冰碴子。這還得說是好人家。」

吳先生樂了:「二太太嫁給了東家,還以為是掉到蜜罐子里了呢!」

壽亭樂了:「蜜罐子?這馬上再給她個醋罈子。大洋馬這一出還沒完,家駒又和電報局那打電報的好上了。這回得摁住他,要不,年下回家,我真沒法到他家裡去拜年。」

吳先生搖頭:「掌柜的,就怕東家想撒手,那打電報的不放手。我看這事沒這麼簡單。」

壽亭樂了:「這好辦,先告訴她,成了親,就得回張店。我看她一聽這話,准能驚得一去不回頭。」

二人正在大笑,呂登標敲門進來,壽亭看他一眼:「有事兒?」登標一哈腰:「掌柜的,這幾天停工,那工錢怎麼算?不是我問,是工人們讓我來問的。」

「怎麼算?照發。你來了正好,讓伙房去碼頭買魚,放上油,大鍋燉。蒸白面饃饃,大夥一塊兒解解饞。」

登標答應著:「那告訴工人們什麼時候開工?」

壽亭不耐煩:「抓緊買魚,五天,快了四天就開工。告訴伙房一天燉魚,一天燉肉,吃飽了準備著上機。反正他娘的有人請客。」

吳先生不解地看著壽亭。

舞廳里,明祖正和小姐跳舞。那小姐穿著黑底大紅花的旗袍,腰很細。明祖不住地用嘴啄她的額。那小姐假意躲閃,帶著風塵中的風情萬種,弄得明祖把嘴伸長。

賬房劉先生來了。他神色焦急地看著那對舞伴,想上前稟報,又怕攪了局,原地轉著圈想辦法。他看著,然後回來轉一圈,這樣來回了幾次,實在忍不住了,拉過那男服務生,讓他把明祖叫過來。

明祖下意識地用手絹擦擦嘴臉,剛想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劉先生就把幾張電報塞到他手裡:「東家,出大事了,那些布全掉色!」

「胡說!咱們涮完了才烘乾的,根本不掉色。」

舞廳里的其他人都把頭回過來。明祖知道自己的嗓門太大了,拉著劉先生出來,在走廊的電燈底下看電報。剛想開始閱讀,那舞女過來了,拉著明祖扭捏不言,只是轉動身子。明祖恍然大悟,從口袋裡拽出一張錢遞給她。

辦公室里的燈全開了,明祖的臉上油汗相混,泛著不祥的光亮。明祖眼前是退回來的布,灰布成了臟布,藍布成了淡藍舊布。管技術的李先生站在那裡,擦著汗,拿著布樣子找不到原因,又不知如何是好。明祖坐在椅子里發愣,像是中了邪。

李先生還是納悶:「這不可能呀!方子沒問題,烘乾之前咱也涮了好幾遍,不掉色呀!怎麼老百姓買回家,一下水顏色就掉了呢?怪事,怪事!」

明祖擺擺手:「去把那個王長更叫來問問。染了那麼多,貨都發出去了。嗨,快去呀!」

李先生原地沒動,抬眼看著明祖:「前天,王長更接到家裡的電報,說他娘病了,回桓台了。」

明祖驚得站起來:「啊?天哪!你們也不想想,大華染廠的那些夥計全是張店周村桓台來的,你也不想想,就知道瞎染。張店那附近,哪來的電報呀?明白了,明白了,這是陳六子成心辦我。怨我呀!」明祖又坐下,接著又站起來,「我明明知道這方子是一個工廠的命根子,可我生生去挖。是我一時糊塗,這下子完了。」自我檢討完后又蹾回椅子里。

李先生低著頭,下意識地向後退。劉先生看他一下,接過來說:「董事長,布已經這樣了,咱得想想對策。賈小姐在東北讓人家給扣住了,咱不退錢,人家就不放人。」

明祖看著桌上的玻璃板:「退錢,如數退錢。」

孫先生面有難色:「東北的錢可以退,可北平天津一帶的錢怎麼辦?咱那倆外庄掌柜的——李柄琪、路世林也讓人家扣了。人家還要和咱打官司。關鍵是現在咱沒錢。」

明祖忽地站起來逼問:「錢呢?嗯?」

孫先生後退一步:「咱不是都買成布了嗎?」

明祖打了個響嗝,借嗝之力坐下,獃獃地看前方,又過了一會兒,嚶嚶地哭了。

劉先生拿過毛巾,明祖低頭接過去。劉先生試著說:「東家,現在惟一的辦法……」

「說,快說!」

「就是把布賣給陳六子。」

明祖深深地垂著頭:「賣給陳六子,對呀!賣給陳六子。濟南趙東初三番五次對我說,陳六子厲害,別去惹他。你想呀,我要他染布的方子,那是他的命,他能給我嗎?現在明白了,晚了。你——」他猛然昂起頭,指著劉先生,「明天下午定下臨海大酒樓二樓大餐廳,清場!我要請陳六子。不僅讓他買布,還得問問他染過的這些布怎麼辦。陳六子,陳六爺!六哥呀,你害死我了!」說著又哭起來。

晚上,盧家的思想工作分成兩頭展開,一頭是老太太對二太太,一頭是家駒對翡翠。

莊戶院北屋裡,放著一張單人床,原木色的桌椅。老太太坐在上首,二太太坐在婆母的跟前。二太太卸去那些脂粉,倒是顯出了良善。婆母哪怕是喝一口茶,她也是站起來添,還掏出手絹來給婆母擦嘴角,弄得老太太不知怎麼辦好,就勢拉住了二太太的手握著。

「孩子,論說這買賣人再找個二房,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可咱家不一樣,翡翠是我侄女。這也不要緊,可我爹當初是四品的提督,你上過學,也知道左宗棠手下無貪官,甚至左大人自己的俸祿往家捎晚了,他親爹親娘也得借錢買糧。咱家的那點錢是他老人家一點一點地攢下來的。他就盼著打仗,因為打仗吃戰飯不要錢!我爹也就能吃飽。咱見的清朝那些官都吃得渾身肥肉,可誰能想到四品提督平時吃不飽呢?」老太太掏出手絹來擦淚,「他老人家從新疆打完了毛子,都五十多歲了,皇上賜黃馬褂還鄉,他就帶著個小包袱,其他的就是那些在京官員寫給他的字畫,別的什麼也沒有。他前胸後背除了刀傷就是槍傷。後來清朝不行了,那點俸祿也沒了。他一句怨言也沒有。他自打回來的第二天就下地幹活,等老了干不動了,就坐在地頭上看莊稼。孩子,咱在青島買工廠,就是用的這樣的錢!現在家駒娶了你,孩子,這一時里,要是你是我,要是你是翡翠,你會怎麼想呢?」

二太太把臉伏在老太太的手上哭泣:「媽,真是對不起!」

老太太撫摸著二太太的頭:「孩子,還不止這些。家駒留洋,咱家的錢不夠,我爹又做主賣了他那些字畫,這才湊足了學費。他老人家一輩子就是盼著子孫有出息,就是盼著家駒學回真本事來救咱中國。家駒臨走去給他姥爺磕頭,那天正趕上陰天,舊傷疼得我爹滿頭大汗,他拉著家駒的手說:『孩子,咱的槍打不遠,所以你姥爺才渾身是傷。你要是貪玩不用功的時候,就想想姥爺身上的那些疤瘌,也就有勁了。』孩子,這就是咱家呀!」

「媽——」二太太泣不成聲。

家駒坐在椅子上,翡翠拉個凳子坐在他跟前,拉著家駒的手,輕柔地勸慰著他:「家駒哥,別再自責了,已經這樣了。你一個人在青島也是悶。也就是咱家裡的背景,顯得這事兒不大好,其實放在別人家,這算不得什麼塌天的事兒。」

家駒嘆口氣:「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瞧不起自己。唉,好在姥爺不在了,我的壓力還小了些。一代一代的人,都對我寄託著多大希望,可我什麼也沒學會,學會的回來也用不上。好在有六哥頂著,總算還圓下一場來。唉,翠,明天我陪著你回娘家,也去給姥爺上上墳,向他老人家賠個罪。翠,男人薄情這是天性,但是這事兒我是辦得太出格了,真對不住你。」家駒說著淚流下來。

翡翠疼愛地給他擦著:「家駒哥,咱不說這些了。你雖是二十大幾了,可還是小孩子脾氣。我從小就讓著你,你也習慣了。爺爺從京城裡回來,帶回來那西洋糖,咱倆一人分了兩塊,你吃完了,又把我那塊要了去。你都填到嘴裡了,又覺得不對,再吐出來給我。家駒哥,那時候多好呀!別掉淚了,啊?」

家駒嘆息一聲。

翡翠接著說:「我爹捎來信,讓你別不好意思,就當沒這回事。明天去了也不會有人提。你別自己抹不開了,啊?」

家駒搖頭:「唉!不堪回首。唉,我明天見了舅舅怎麼說呀!」

翡翠起身給他倒了杯茶。家駒雙手接過去,不由自主地說了聲謝謝。

翡翠又坐下,疼愛地向上捋了一下家駒垂落下來的頭髮。家駒借勢攥住她的手:「翠,六哥說了,等過了年,咱那錢騰出空來,就先讓咱買個小樓。你和她都跟著我上青島吧。我在青島挺想你的。等到了青島,那樓上就咱倆的時候,我拉琴給你聽。你又會下圍棋,沒事兒的時候咱們倆相對而弈。人的一生非常短暫,我會好好地待你的。」

翡翠點著頭,淚光在跳動:「家駒哥,我等著。」

早上,吳先生領著元亨染廠的劉先生來到壽亭辦公室。吳先生說:「掌柜的,元亨染廠的劉先生來了。」

壽亭坐在那裡沒動,面沉似水,沒有任何錶示。

劉先生上前施禮:「陳掌柜的,讓我怎麼說呢,唉,這是我東家給你的信。」

壽亭接過信,隨手撕碎,向後一揚,瞪著劉先生:「知道鍋是鐵打的了?」

「知道了,知道了,這回真知道了。陳掌柜的務必幫忙,務必幫忙!」

「幫忙?幫什麼忙?派個臭娘們兒來勾我東家。你再讓大洋馬來勾我吧!她還覺著自己是萬能人兒呢!」

劉先生的汗都出來了:「陳掌柜的,務必救救元亨,務必!」

「救救元亨?救活了元亨,孫明祖再來擠對我?」

劉先生忙擺手:「不會,不會。東家說了,要和陳掌柜的交朋友,元亨大華今後商量著干。你也不看信,那信上就這麼說的。」

「我知道是這麼說的,甚至比這說得還好聽!」壽亭一拍桌子,嚇了劉先生一跳:「陳掌柜的,你這是……」

「哼!大膽元亨!明祖小兒,只用美人計也就罷了,又用爛計斷我糧道。氣死我也!嗚呀……老吳,胡琴呀!沒聽見我叫板嗎?」壽亭哈哈大笑,「劉先生,我是和你開玩笑!」

劉先生長出了一口氣,人也鬆弛下來,這才掏出手絹來擦汗。吳先生也如夢方醒,跟著笑,把劉先生讓到椅子上坐下。劉先生的臉色轉好:「陳掌柜的,我東家定下了臨海大酒樓,晚上請你喝酒,當面賠罪。」

壽亭收住笑:「是想讓我幫你把那些布回染一遍吧?」

「是,是,是這個意思。另外還請陳掌柜的收下我們一千件布,好暫時周轉周轉。」

壽亭站起來,劉先生也跟著站起來。「回去告訴孫掌柜的,酒,免了。不過,劉先生,沒你們這麼不地道的,帶頭破壞規矩,降價,還截了我的坯布,不讓我開工。你們也不想想,一個大洋馬能值幾個錢?她一脫褲子我就得給方子?笑話!」

劉先生連連作揖:「陳掌柜的,大人不計小人過,大人不記小人過。陳掌柜的,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元亨還能不能維持,全靠陳掌柜的。」說著拉出下跪的架勢,壽亭趕緊制止。

壽亭冷笑:「我也別擠你了。那布,我幫著你們回染,那一千件坯布……」劉先生張著嘴等結果。「那一千件我按原價買回,我說的原價是指滕井的原價,不包括那五塊大洋賠償。」

劉先生不好意思:「是,是。陳掌柜的,這事你也知道呀?」

壽亭輕蔑一笑:「哼!咱都在這塊地上千買賣,別總想著誰擠誰,誰都不易。至於回染那些布,這樣吧,都運回來,我帶十個工人去你們廠,今天就開始染。但是有個條件,告訴孫掌柜的,讓你廠里懂技術的全在那裡看著我干,材料也用你的。你們不是想學嗎?好,讓你們學,讓那些人看著我幹完了,照樣還是不會。」

陳掌柜的手藝大家都知道,都佩服。」

壽亭輕蔑地笑笑:「讓你那主機李先生也在那裡看著。好,就這麼著吧。快發電報,把布運回來。布還在,沒虧多少,就是搭上點路費,沒事。回去告訴你那裡管技術的李先生,他對王長更說『陳六子不過如此』,劉先生,這話可大了。我當時要是心狠,再給你加上點東西,你今天就是想回染也沒用了,五天之後,那布全就都成了煎餅——酥了!」

劉先生一驚:「現在不要緊吧?」

壽亭讓他坐下:「沒事兒,這一來一回也就是虧個萬把大洋。對元亨這不算什麼。記著這一回吧!」說罷,看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我還沒修鍊到家,所以還不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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