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
費了一天半的工夫,方才把K找到。他正在兩路口那邊上坡去,對面相逢,我就一把拉住他。
「真是僥倖,今天可給我碰到了。」我一點也不掩飾我的高興。
他掏出手帕來擦一把臉,這才說:「好久不見,你瘦了,——至少也是憔悴些了。沒有生過病么?天氣太壞,很多人重傷風。」
「沒有生病,只是心境不大好。」我拿定主意,要對他坦白。「你幾時離開了那報館的?找你兩次都撲空。那號房的話,也叫人摸不著頭緒。」
「哦——」他第二次用手帕擦臉,好久,這才露出臉來說,「還是在那邊工作呵。不過,——近來身體不好,請了一個時期的假。」
「我給你留了字條兒,請你到我家裡去談談,……」「那沒有看到。」他趕快介面說,第三次用手帕擦臉了。這一次,我方才感到他這頻頻擦臉,並非必要,頗有點蹊蹺;——他是藉此來掩飾他那不很自然的神色的,他對我顯然有些那個。
「前天和昨天我都到C—S協會去了來的,都沒有你的影子。要是今天再碰不到你,我就要疑心你是失蹤了。」
「哪裡會……」他笑了笑,挪開腳步,仍舊上坡,看見我也跟著上去,他就問道:「不是你要下去么?這坡,——哎!」
「我陪你走走。有點事情要告訴你。」我依然用坦白來回答他的躲躲閃閃。他點了一下頭,站住了,卻又慢慢地走,臉朝前面,那矜持的態度又是顯然的。我全不理會,只照我心裡所想的說道:「前些日子你那被捕的朋友,我已經找到了,一見面這才知道他不是別人,卻是——」
「他有沒有危險?」K插口說,站住了。
「現在不知道。大概是沒有的罷。」
K失望地唉了一聲,又向前走了。
「過去的八九天,我差不多天天和他見面,天天在一塊兒。他提起了你和萍,要我代他向你們致意,感謝你們,祝福你們前途光明。希望你們……」
「可是,」K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剛才你說他有沒有危險還不知道,現在你又說天天和他在一塊兒;既然天天見到,怎麼又不知道他有沒有危險?」說著他就站住了,兩眼盯住了我的面孔。
我看見近旁有人,拉了他仍往前走,一面低聲答道:「不要急呀,聽我說。後來事情又有了變化,他被移到別處去了,——換了個監禁的地方了,吉凶如何,我還沒打聽到。不過猜想起來,大概是沒有危險的。」
「換了地方以後,你就沒有見過他?」
「怎麼說得上見面呢,此刻他在什麼地方我還不知道。」
K突然止步,似信非信地望了我一眼,就大步向前走,一口氣跑完一段較為峻陡的坡路,在可以俯瞰嘉陵江的一塊平坦地方站住。
這一帶,本來很幽靜,只有幾個外交官和要人的公館,行人也很少。我覺得這裡倒是可以談話的地點,然而天公不作美,陰雲四布,寒風料峭,很像要下雨。
「這兩天我到處找你,K,」我站在他斜對面,凝神靜氣地說,「是要把他的情形詳細告訴你。這也是他要我這樣做的。」K點了下頭,卻又問道:「他在裡邊,居然也有相當自由?你們可以找他,也可以隨便談話?是不是對他特別客氣?」
「當然他們是有作用的。不過能夠和他天天見面,常在一處的,只有我一個。他們指定我做這件事。這倒給我們一個好機會。」
「哦——原來是……這樣的!」
「他沒有罪狀。他在裡邊,也沒有承認什麼。如果有個有地位的人保他一下,有八分的希望可以出來。K,你能不能替他找到一個保?」
K默然不答,望了我一眼,卻又低頭遙望嘉陵江里的幾片風帆。顯然他對我的話都抱了「姑妄聽之」的態度,而且說不定還懷疑我是來試探他呢。這也不能怪他,責任應該由我負。
「也許你覺得我那些話都和我的身份不相稱。但是,一個人的境遇要是複雜的話,他的心也是複雜的。K!記得你說過,你有一個曾共患難的好朋友,他有過一個愛人,後來分離了,你的朋友對你講起他那愛人的時候,並不恨她,倒還是念念不忘的。K,你這好朋友現在怎樣了,當然你心下明白,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誰?」
K抬頭瞥了我一眼,遲疑地說道:「難道——你——」我趕快介面道:「不錯,我就是那女的!我和他——小昭,這回又遇到了,可是那情形卻也是夠殘酷的:他是犯人,我是看守。然而也是夠凄慘的:他身體雖失了自由,可還有你們這許多知心的朋友,而我呢,我一無所有,我只有恥辱,只有疚痗!K,要是你做了我,天天伺候虎狼,應付狐鬼,卻忽然有一個曾經愛你而且現在還沒忘記你的人,落在你懷裡,那你會怎樣辦呢?你要是懂得了這心情,你還覺得我剛才那些話到底和我的所謂身份,是相稱呢,還是不相稱?」
最初,K還裝出不大感興趣的樣子,但實在(我敢斷言),他對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咀嚼辨味;後來,他的兩道眉毛微微皺緊了,眼光閃閃不定,帶些急躁的口吻問道:「那麼,你現在打的是什麼主意?」
「主意?哦,你問我的主意?可是,我們先不要轉彎抹角說話兒,好不好?」
K笑了笑:「那麼,請你開頭。……」
「你這態度就不對!」我有點生氣了。「該我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現在我們應當商量一些實際問題,一些具體的辦法。」
「哪一些實際問題?」
「你別裝佯,行不行呢?」
「你不要急呀,對不起。……討厭,下雨了。」K伸手在臉上抹一把,又仰臉試一試到底有沒有雨。「你別多心。可是我實在還沒有弄明白……」
「還沒弄明白我是真心呢是假意,——對不對?」
「哎!你真是……」K有點忸怩了。「問題不在這裡。」
「明明在這裡!」我覺得我的聲音也有點變了,我抑制不住我那股激情。「不過,K,有一句話問你:我和他的關係,跟你和他的比較起來,哪一邊深呢,哪一邊淺些?」
K惘然笑著搖頭。
「可又來了,你不回答:好罷,我代你說。他是直到最後才把你告訴了我的。什麼道理,這可不用我說了,你心裡自然明白。可是我現在倒替小昭灰心。人家咬緊牙關挺受刑訊,半個字也沒哼,人家認準了他從前的愛人還沒墮落到不像一個人,巴巴地盼望他們通力合作,——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你,一半天,還是藏頭露尾,半痴半聾,吞吞吐吐!生怕擔這麼半星兒風險,就拖累你一輩子!你們還是同志呢,媽的,干著急,巴巴兒找你的,倒只有我!」
「算了,算了;請你原諒。」K心神不寧地朝四下里望了一眼。「糟糕!這雨保不定會下大!你不要多心,總怪我的脾氣生就太那個,——可不是,我們也不是初次見面,我一向就是這個慢性兒。不過,今天我們還是揀要緊的先說,你看這件事該怎麼想個辦法?」
這時候,雨點變粗變密了;要是再站下去,那邊的警察就要注意我們,——且不說我們也受不了。「辦法,——所以我來跟你商量呀,——」我們急步下坡的時候,我這麼說,「他,在這裡有——什麼社會關係,你是知道的,我可——不知道呵!」
K只顧走,不說話。雨變成密蒙蒙的細絲了,幸而我們也到了大街上。在一家鋪子前站住,K轉臉對我說:「上哪裡去呢?」
「隨你的便。」我心裡卻在尋思,左近可有沒有適當的地方。「我還有點事情,」K沉吟了一會兒說,「剛才談的,此刻也無從三言兩語就下結論。回頭再說罷。不過,沒有他的一個確實消息,總怕不行罷?」
「那自然。這是我的事。明天——在什麼地方會面呢?」我見他躊躇,就又介面說,「到我住的地方來罷,——怎麼?我的住址早就留給你了,你到報館里去找罷!」
看著他向上清寺那邊去了,我好像還有什麼事必須對他說,但一時間又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痴痴地站了好一會兒,順腳跨上輛人力車,我決定先到舜英那裡刺探一下。